第二节 世界上一定有过这样一个人:当你接近她(他)时,你会越来越觉得她(他) 好象就是自我的模型。 可我们真的曾经找到过这个人吗?茫茫人海当中,我们偶然挑选出的那些自以 为是的相象类似,只不过是幻觉的巧合,我们从未真正了解过任何人,时空的变化 会让两个个体越隔越远,他们的心地灵魂会因为时空奇异的引力被塑造得大相径庭。 就像那些成长中的孩子,多少年后,那个曾经和你在沙坑里挖地下通道的小伙伴, 那个曾经和你一起把指甲弄得黑乎乎的好朋友,可能就会在未来某一个并不惊奇的 晌午里和你擦肩而过,不仅仅无法辩识对方的容貌,就算你重新走近他们,仍然会 变回陌生。我们真的和谁相像过吗?不,我们只是和那些幻想中建立的信仰模型相 象过,只是和那些自以为相像的人彼此找到互属对方的一片影子,再相互慰藉温暖。 而时空的裂变终有一天让我们承认,肉体隔离开的两个灵魂是无法真正彼此相象的。 而只能互补。 凌,只是我在自我观望时发现自我的另一半灵魂。是的,我知道,有过那么一 刻……一定有过那么一刻……因为这发生的一切已经越来越像是某个深沉的梦靥, 在我进入旋涡的那一刻还曾察觉到水流的质感,可如今,我甚至已迷失了所有分辨 真假的能力。 “凌,你是真的吗?”我一定曾经问过她无数次。在凌和我的卧室里,我仍然 能看见那条长长的深紫色皱纱窗帘,当我抚摸它的时候我也能感觉到细致的纹理, 我也能看到地上昂贵的牦牛尾毛织刻丝地毯,非常独特的手工编织百合花图腾,光 脚踩上去时仍然是光滑到让人浮想联翩。可我越来越怀疑:“它们的的确确是真的 吗?它们真的存在吗?或说它们存在的意义是否能证明它们的确存在?”凌每每听 到这种质疑总是会翘起嘴角冷冷地笑一笑:“宝贝,你能别说傻话吗?” 我又忘了,凌不是我失忆后在糖块儿认识的一个怪异女子吗?她自然而奇异地 闯入我的生活,给我温饱,给我一个家,满足我的物质生活,可我现在拼命要找到 她真实存在的证据,正如当我在舞台上看见金子之后便奋不顾身想要摆脱凌,那一 股微弱的光不仅提醒了我要付出爱,还让我不由自主地开始寻找那些失去的记忆, 我为什么会失去记忆?我为什么失去记忆还去糖块儿酒吧骗酒喝?为什么凌姐说金 子的真名叫修生?修生是谁?生柠檬片、女士薄荷香烟、饱含沧桑和容忍的眼神… …不不,面容神情冷漠,我猜测他和我每一次谈话都绝不会超过1 分钟…… 我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本来已经不再困扰失忆的我,但如今它又回来了,那个“失去记忆就 是美”的理由已经无法说服我。美,顷刻间也变得毫无意义。可这一切证据一切疑 问的解答,它们已经同时消失在时间数轴上,我知道,有过那么一刻……一定有过 那么一刻——应该是某个充满负罪的沉沉睡去,应该是在我失去记忆的前一秒种… … 凌扶着我回了医院。惨白的灯色比刚才的白雾还要令人作呕,身旁拥过来三三 两两的医生护士,所有的速度都像是幻影的移动,他们强行把我架到急救室,身旁 的医生在我耳旁用命令的口吻说:“要么你自己喝完这一桶水,要么我们给你洗胃。” 我有些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们,“我为什么要洗胃??你们想干什么?凌!凌!他们 想要干什么?!!”我有些惊慌地四处顾盼,我忘了,我又忘了我做过些什么,难 道我不是刚从白雾里逃出来吗?为什么要给我洗胃?我做错了什么? “听话!你吃了整瓶治疗抑郁的安定片。还从家里跑到大街上。你必须听医生 的,接受治疗!”凌忽然在我耳边对我说话,可我为什么看不见她的身影……洗胃? 为什么?我做过什么?我不是从舞台跌落下来吗?然后,然后我决定离开凌去找金 子,然后…… “躺好。做一个心电图。”医生的口吻像极了凌命令时坚决的态度。她们还未 等我反应,便不容分说地解开我的衣物,毫无感情地在我身体上贴着各种蓝色的圆 形塑料片。此刻我的身体突然僵硬起来,骨骼里好似有无数条软绳抖落着,伸缩着, 紧紧抓住我的肌肉,让我不得反抗,就好象刚才伏在男人的胸前,伏在男孩的肩背 上一样。 惟有眼睛,还有丝毫游移的力气。我仿佛看见凌正站在隔我病床不远的地方盯 着我,她的丝绸裙外还套着burberry棉料黑色长风衣,暗蓝底七彩波斯菊印花大丝 巾包裹住微卷蓬松的长发,从唇边绕过脖颈,只露出有些苍白的嘴唇。这时才看清 她第一次夜里出门没有带墨镜,她的眼神,她眼睛的形状,竟突然透露出让人颤栗 而深邃的悲伤。刚才那个没有丝毫眼神泄露的凌消失了,在我眼前的女子仿若刚从 墨汁当中走出来,一路上还滴落着深黑浓郁的绝望,瞬而,她的面前突然和我隔开 一扇巨大的玻璃窗,凌在用力贴进我,她在望着我,细瘦的手指紧紧伏在窗上,指 尖因为挤压甚至有些发白,那没有血色变形的肌肤仿佛熨贴到我的心口,我知道, 即便隔着一道坚硬的防护,我能感觉到凌此刻深切的痛苦,即便我不知道来由,即 便她的嘴角看不出一丝动作与表情。可她的眼神,她让人颤栗的眼神,那一双平时 藏在昂贵墨镜下的眼睛……这深刻的绝望为何如此熟悉……“她真是世界上最冰冷 的女人!”我暗暗想着。我突然不能忍受这种冰冷,当我回想起那些纯至的笑声, 竟恍惚觉得并非发自同一个人。是的,只有我们刚刚相遇的那些日子出现过,或是 在我记忆的替代里出现过。而如今的凌,她只剩下冰冷,让人察觉不到一丁点融释 的冰寒。 “她一定是来看我的笑话,她一定是因为自己的私心想把我禁闭起来,她是来 耻笑我因为爱上金子而进了医院,她一定是买通了医生想要控制我,想要折磨我, 我没有病!我不需要洗胃……她才是个病人,过度冷静的病人!!” “救命啊!快赶走这个女人!她要杀了我,她要杀了我!快赶走她!”我开始 拼命扎挣,我再一次不想看见凌。当我从白雾中走出,当我再次面对这个深夜黑的 女人,我只是越来越希望躲她远远的。因为她的冷静,因为她身体上散发出的那种 冰寒,因为她时刻牵绊住我去爱一个我必须爱的男人,虽然我还没有找到爱他的真 正理由,我只是凭借着柠檬的味道,凭借着那微弱的光,顺着内心摸索温暖,可我 已不再期盼凌炽热的吻,那让人麻痹的热烈仿佛没有丝毫动人之处。我知道这一切 理由就和我仍然没有找到的那些失去的记忆一样,我需要找到它,我必须要它,它 是我继续存在的所有理由! 此刻身旁的医生与护士都用力按压住我的胳膊,耳旁的仪器开始急促作响,混 乱的声音,脚步碰撞声,显示屏推车的滑轮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咯咯作响。我的 身体再怎么挣扎也毫无用处。医生把两只塑料管从我的鼻子直插进身体,透过喉咙。 那种感觉,就像有人用尖刺的针从头顶扎入泪腺,作呕,哽咽,本能的排异…… 我已完全丧失挣扎的力气,只有双睛仍然死死盯着凌姐的脸,她隔着一扇巨大 的玻璃静静站在那里,瘦薄的肩头在颤抖,她的手指只轻轻提了提围在颈项上的丝 巾,仿佛看不出丝毫感慨。可我的眼睛湿润……不不,是她,是她哭了。向来面无 表情的美丽的脸有些扭曲,泪像被割断的动脉,它们涌出的仿佛是所有绝望的心痛 和希望的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