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 这场大雪已连续下了两天,纷纷扬扬的到此时仍没有要停止的迹象,到处都是 白皑皑一片。 屋檐下挂着尺来长的冰条,稍不留意便要戳着脑袋;寒气袭人,四野里一眼望 去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树,全都光秃秃的伸展着枝丫,像死 人干枯没有血色的手指。整个天地都不死不活的没有生气。天气冷得能冻死人。如 果深呼吸一口气,鼻孔下立时便结成一层薄薄的碎冰,然后“喀啦啦”的微响,簌 簌的碎开了。 这鬼天气。我暗声诅骂着,围着火炉仍觉得来自地底的寒意,一直冷到心底, 像阴魂般驱之不散。我将佩刀解下放在火炉边,用力搓了搓手掌,那一刹那的经由 双掌摩擦的热量,仿佛令人全身也顿时为之一暖。 斯时天近黄昏。 四号牢的囚犯微微的呻吟了一声,接着是哗啦啦的铁链拖地的声音。 我不禁皱了皱眉。牢中此时只有三个犯人(其实称之为犯人也不知合适与否), 一号牢关着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整日埋头闷声不语,只面壁而坐,眼光邪邪, 盯着不足一尺见方的窗户,不知在想些什么;四号房是一个满脸虬髯的粗壮汉子, 这厮极为可恶,每遇提审只懂大叫“冤枉”,故而前日被二狗几人狠狠的整理了一 番,今早刚刚能爬起身;五号牢里却是一个年近七十的老头,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看样子这个冬日是熬不过去了。 这三人当中罪行最严重的便是四号牢的粗壮汉子,所以其在牢中所吃的苦头便 也甚多。 但追究至今,除了偷了邻居的一只鸡,并无甚大过。说实在的,我对县丞的如 此做法相当不满,偷只鸡而已,用得着如此小题大作么?至于一号牢的青年男子与 五号牢的老头所犯的事那更是无稽之极,听说是一个在街上说了一句:“如今盗匪 横行,世道极乱,出门得小心才是。”另一个也说了一句:“公差,公差,不知公 的是些什么差?”此话却恰好被二狗几人听到,报呈县丞,马上便投入大牢,听侯 处理,这一听侯便是大半年时间。喝!真是荒他婆婆的天下之大谬,这是个什么样 的世道?说句话也犯法,我去他姑奶奶的。不过这话却未敢言出声来,我只是个小 小狱卒而已,位卑言轻,说了未必有人会听亦不定有用;另外也不敢说太多不该自 己说的话,这年头,万一说错一句话,稍不留神这项上人头便留之不住了,谁也不 会傻到拿自己的脑袋来开玩笑。也许,这只是个苟且偷生安命自守的时代,不适合 逞英雄。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在这儿看守牢房不用提心吊胆的担心有人会来劫狱或者 犯人越狱之类的事件发生,如在河北沧州铁血大牢,那儿关押着的俱是恶贯满盈罪 大恶极的江洋大盗、山贼匪类,日子可没有这么好过了。 至少,不会如此清闲吧?! 只听四号房的家伙重重的咳嗽一声,呸的吐了口浓痰,然后叽哩咕噜的说了几 句话,又听铁链拖动的声音,敢情又回到了草铺上躺下了。 我闭上眼不去理他。只觉得全身冻得发麻,忍不住又往炉边靠了靠,登时一股 热浪迎面扑来,说不出的舒泰之极。我伸展了胳膊,索性仰躺在火炉旁边。二狗大 概还有一个时辰才会过来接守,我得找点事儿来打发这段无聊的时间。 正胡思乱想之际,忽听五号房的老头颤声喊:“水,水……” 因五号房处在拐角第三间房,从我这儿望去,根本看不到房内的情形;所以我 只好站起身,提了个水壶走过去。 那老人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无力的握住铁栅栏,嘶哑着嗓子喊;我不由感到一阵 悲痛,为我自己,也为这个时代。 我将水从栅栏边倒在他碗里,说: “喝吧,外边太冷。” 这时我忽然听到了敲门声。我以为我听错了,不错,的确是一阵敲门声。 这时候会是谁呢?难道二狗今天良心发现,提前接班来了?不过这不大可能, 二狗接守若不来迟便已谢天谢地了,哪里还指望他会提前? 可是这是谁呢?我放下了水壶,走过去开门。 外边北风呼号,飞雪连天。门一开便随风飞舞进万千雪花来,同时我发现门外 站着一个人。 风很劲,一时刮得我眼睛都睁不开,直到那人开口说话,我才发现,那原来是 个女人。 那女人说:“大哥,可否让我进来取会儿暖?” 我愣了一会儿,这儿是牢房,并非寻常之地,怎可随便让人进入?后又一想, 拒绝如此一个女子的请求,而将其置身于外头天气恶劣之极的境地,未免于情于理 说不过去。况且,距二狗来接守时间还早,这段时间里,有个女子陪伴着聊聊天, 倒也还是一件极妙的事。 于是我说:“你进来吧。”我拉大门,让她进来。 那女子进门后径直走到火炉边,边呵手边将身上的雪花抖落。 这时我才看清这女子的面目。这女子眼睛不大,可是却很有神,仔细看去,又 带有点媚;鼻子很翘,嘴巴极小,许是风吹雪打的缘故,双颊微微泛红;她穿一身 厚厚的黑衣,可是一点也不显得臃肿,反而将她美妙的身段衬托得更加曼妙。 我有些奇怪,这样一个女子居然在这样的天气里出门,实在有些令人疑虑。 她仿似看透我的心事,嫣然一笑说:“是这样的。我因前去姑姑家才路经此处, 翻过这座山,沿着山路一直走,见到一棵大槐树便是了。” 我说:“王老权?” 她喜道:“你认识我姑父?” 我说:“我便也住那儿,又怎会不认识?只是你去你姑姑家,又怎会跑到这儿 来?”这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她笑,她笑的时候极是妩媚:“我与我二哥一道过来,黑篷马车此时便停在山 下路口那块突出的巨岩下面,从窗口望去,应该可以见到;那块岩石左近便是一条 小河,我们刚刚穿过前面一片乱石滩,却见一个人喝得醉熏熏,居然扑通一声摔下 河去了,幸好河面冰厚才未曾落入水中去。”她嘻嘻道:“你猜那人是谁?” 我苦笑:“我哪里知道,不过这一带若要说醉鬼,当数黑子爹无疑了。” 她大笑起来,笑得肆无忌惮:“就是黑子爹,我还是十多年前来我姑姑家时见 过他,不过现在我看见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也笑了,先前我听说她是王老权侄女还很奇怪,我在那儿也住了十来年了, 从没听说过王老权有过侄女,不过现在看来也不足为怪了,她都已经十几年没有来 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也许王老权早就忘了他还有这么一门亲戚了。 她又接着说:“我二哥人心好,看黑子爹醉得眼睛都不知在哪儿了,于是一路 送他回去了。对了,你猜我刚才还见到了谁?” 这女子,没事怎老叫我猜谜语?不过我还是笑了:“这我又怎会猜得出呢?” 她摇着头说:“马二狗。刚才马二狗也经过那里,见黑子爹如此模样,便与我 二哥一同护送其回去了。” 二狗?这小子也会做好事?真是笑得人牙齿落到肚里去。我自打认识二狗起就 没见过他做过好事。 她呶起嘴:“你不相信?” 我只好说:“我相信我相信。” 她扬了扬眉,说:“二狗还是让我给骂过去的呢。二狗一见我,好似吃了蜜糖, 笑得眼都没了,我骂了一句:你笑什么?还不帮我哥去?他哈着腰,回头还不忘说 了一句:我叫马二狗,三谷县名捕,你先去前面牢房躲避会风雪,提及我名字便可, 没人不认识我的。这样我便先过来了,说不定等会我哥和二狗一块儿过来呢。” 她这样一说,我就释怀了。二狗这小子,看到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眼睛就亮了,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二狗是美女话下才现勇色,不然,二狗又怎会去助黑子爹? 那太阳真从西天出来了。 我笑说:“二狗何时成了三谷县名捕头了?真是胡吹大气!” 她格格笑个不停:“就是,我就看他不甚顺眼,哪像大哥您……” 我听了这话不禁也飘飘然起来,自己俨然成了一个人人敬仰的大人物似的;火 炉中火光映照在那女子的面颊上,越发的殷红,连我的眼光也痴迷起来。 那女子见我盯住她不放,羞愧难当,低下头去,可是她如此一做作,却更似一 朵鲜花,让人有一种不自觉的撷取的冲动。 幸好这时四号房的粗壮汉子重重的咳嗽一声。 我心慌意乱的转过头去:“惭愧惭愧,哪里像你说的那样……” 她也转过头去,眼光接触到一号房的囚犯,轻呼了一声:“原来这里还关押着 犯人哪。” 我说:“有三个,那里面拐角处还有一个老头。其实这些人也罪不至此,只不 过世道如此,你我却又能如何?”她并未对我这番话作评论,我觉得自己好像说了 句废话。天气太冷了,我搓了搓手,往炉边靠了靠。 她很敏感的发觉了,歪头想了想,自怀中掏出一只小瓶来:“大哥,喝口酒驱 驱寒气!” 小瓷瓶很精致,瓶颈上雕刻着些细小的花,瓶身题着几行字,龙飞凤舞,笔走 龙蛇,甚是有力。她笑嘻嘻的说:“你别看这小小一瓶,这可是正宗烧刀子,平常 能喝三五斤的人也不定能喝下这一小瓶。” 我说:“我倒不是小看这瓶酒。我只是奇怪,你一个女子,为何身上带有如此 烈酒?” 她呵的一声笑了:“依你看来,女人便不能喝酒了么?于我们东北老家,在这 种天寒地冻的日子,不管老少男女,往往会以酒御寒,人人身上都会带有一瓶,那 有什么可奇怪的了?” 我不禁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感到万分惭愧,只好岔开道:“天气真是太冷了。” 她仍扬着手,说:“所以才叫你喝酒驱寒呀,你不要说你不会喝酒呀!” 我呵呵的笑了,接过了她手中的小瓶,打开瓶盖,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果然是 好酒。我仰头喝了一口,热辣辣的从喉头直至胃里,身上顿时暖和许多。 她哈哈笑道:“这样才对。” 我哈哈大笑。 她也笑,忽又正色对我说:“大哥,我想借你一样东西一用。” 也许是酒在作祟,我不假思索的答应:“行,你说。” 她犹犹豫豫的:“你肯定不会借给我。” 我大笑:“你说,我肯定借。” 她咬了咬牙,似乎狠下了心似的说:“你的钥匙。” “钥匙?”我几乎没跳起来。 她站起身来,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说:“你若不借,我只好自己动手了。” 说完,她居然真的伸手拿我挂在腰间的牢房的钥匙。 我想挡开她的手,可是我突然发现我全身的力气如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连提起手臂也是不能了。我恐惧道:“你你你你在酒里放了什么?” 她不笑了,她不笑的时候面若寒霜,却显得更娇艳:“只是蒙汗药而已,死不 了人的。” 我咕咚一声摔倒在地,我只觉得屈辱,眼前金光乱闪,脑袋昏昏沉沉,但我还 是强自忍着道:“这是为什么?” 她凑上来轻轻地说:“为什么?”她轻叹一口气:“你知道这间牢房里关着什 么人?” 我虽然不想知道这里到底关着她什么人,可是还是忍不住问:“什么人?”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爹。据你刚才所说,我爹应该关在拐角里面那间房。” 我愣住了:“你要救你爹?这……不行……” 她说:“不行我也已做了。正如你方才所言,我爹罪不至此,何故要关他如此 之久?我知道,我这样一做等于是害了你,可是我没办法不这么做。” 我只觉得舌头发苦。 她又说:“王老权当然也不是我姑父,二狗更没有帮我二哥护送黑子爹回去— —我也没有哥哥。我只不过从乡邻处了解了一些他们的性格习惯,然后杜撰了个故 事而已。目的也只不过是让你对我没有戒心,如此而已。”她又笑起来:“对不起。” 我在心里苦笑:即便你不煞费苦心编这样一个故事,我又何时对你有过戒心? 她的笑脸在我眼中渐渐模糊起来,可是我耳中还清晰的听到她拿出钥匙开门的 声音…… 稿于2002年5月17日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