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的母亲及爱情 ——青蛇 作者:我本青蛇 (一) 人人都说天才长得像她的母亲,只有她自己不愿意承认。 母亲长得不难看,黑黑的眉毛,圆而亮的眼睛,走起来甩胳膊甩腿,时刻不忘 流露着一个政工科干部的精明和威严。 天才也有着异常美丽的眉毛和眼睛,不过,她的眉毛是绰约的,眼神则是没精 打采的懒散,颇有几分小龙女的淡淡然。好像什么物质、欲望都跟她不沾边,她好 像在追求一种稀有的虚无飘渺的东西。 天才从来就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尽管她从六岁起就被母亲牵到市里参加 朗诵比赛,很多评委都被感动得老泪纵横:“六岁的孩子就能领会《春江花月夜〉 的优美意境,难得难得,天才天才!” 她的家里还有各种各样的奖状,写满了一个母亲的幸福。那时候,她还会笑, 真正赤子无邪的笑容,拥住小伙伴的肩膀做一个娇俏的兰花指,或者,在花丛里扮 散花天女,左手的水袖搭在右边胳膊上,像中国版的秀兰 邓波儿。 她也曾经美丽过呀。幼儿园的男孩懂得帮她拿拖鞋,在她跌倒的时候总有人扶。 母亲除外,母亲会站在一边,按照所谓的《儿童成长大全〉里教导的,冷冷的 说:“跌倒了,就要自己爬起来!” 其实,她多么希望有人愿意扶扶自己:在危难的时候,在退无可退的时候! 青色的天空,神与鬼的影子交错着飘来荡去,绿色的罂粟和孩子的誓言。 她的天赋在学校里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每次期中考,她都作为年级第一名在 主席台上发言,介绍学习经验。 没有人知道当她的声音回荡在操场上时,当同学们开始把她的法则当作宝典记 下来时,她的心情是寂寞。 不是陈子昂的那种寂寞和怆绝:“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毕竟有一种英雄气,毕竟有一种理想。 她没有,别的孩子懂得用撒娇去博得母亲的欢欣,她不会,她只有一个个高不 可攀的分数。 母亲永远用那套自强自立的理论来教导她:“你是女孩,你只能靠自己,你不 做得优秀,就要在这个小城市里困一辈子,就要跟我一样郁郁一生!甚至连饭都没 得吃!” 母亲当年是作为知青下放,从省会来到这个小县城,母亲的婚姻与爱情无关, 只是现实需要。 母亲就用这套理论恫吓着她,就像有的母亲恫吓孩子:“不要看那么多电视! 你的眼珠子掉出来了!” 有的孩子坚强而勇敢,有的孩子却柔弱而自卑。 她属于柔弱却要努力表现得坚强的女性。 到了高中的时候,已是骑虎难下,她一定要考上北大,所有的人都这样认定。 (二) 功课依然不是那么紧张,除了数学要熬熬夜。 她的英语、语文、政治、历史……她包揽了所有文科项目的第一名,迎着老师 赞美和欣赏的目光。 如果没有这种目光,她会一夜之间,枯萎而死。 母亲也格外优待她,每天晚上多晚也会给她做夜宵,出去买那种炸得很精致的 饺子和热干面。 那是她生命中最充实的时光,表面上看,她为了家族的崇高理想,生死以赴。 只有她自己清楚为什么要生死以赴。 如果没有考上大学,她担心自己会一无所有:母亲的宠爱,老师的欢欣,还有 同学……这些年来,她的成绩一直高高凌驾于他们之上,给他们莫大压力,他们巴 不得看她粉身碎骨。 如果考不上北大,就众叛亲离,一无所有。 她抱着宁为玉碎、不求瓦全的心态,只填报了一个志愿。 母亲每天督促她:“多看一眼课本:!不要以为你背得很熟!” 母亲可不知道她早已在日记里写好:“高考是我最后一棵救命草,如果抓不住, 我宁可选择死亡!” 在这个年轻的女孩子心里,与其众叛亲离,还不如选择死亡。 结果出来,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她真的考取了。 家里人都非常高兴,就好象古代人中了状元,就会敲锣打鼓,告诉乡里,她家 里也忙着大宴宾客,请来三姑六婆、恩师、同学。 “你应该写一封感谢辞,谢谢妈妈和老师!” “是是。”她写了,然后在麦克前念。 所有的人都在笑呵呵的听着,对他们而言,她是有一点意义的,他们在茶余饭 后又多了一样谈资:“这个女孩子,我看着长大的,考上了北大,啧啧!” 只有母亲隐隐觉得不对:这个孩子今天看上去怎么那样苍白和木讷? 可是她在大喜之下,也顾不得多想:也许高考考完之后,陡然松弛下来,就会 有点不适应!别着急,等她上大学念了功课之后,就会又有精神了! 母亲认为她是铁金刚,需要在炼炉里不断的练。 她跑到同学的桌上去喝酒:“来来来,今天把这箱啤酒都喝了!” 大家都有些奇怪:这太不像以往温柔沉静的她!不过,所有的人都立刻有了一 个解释:哦,人生得意须尽欢嘛,金榜题名时自然要聊发少年狂! 于是,男生都毫不客气甚至略带恶意的来灌她的酒,直到她酩酊大醉。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等到曲终人散,她 一个人趴在桌子上大哭起来,有人 陪她哭,是一个没考上大学、打算出钱读高四的女同学。 “他们说我没有将来。”那个女同学抽抽噎噎的说。 “我也没有将来。”她沉痛的想,她背输了无数课文和单词,但她发现自己不 会生活,没有生活,她连最简单的四步都不会走,而在美国,这是成人礼的必习功 课。 多么美好的 一个夜晚,天气晴和,星星点灯,一个成功者和一个失败者同声 大哭。 (三) 上大学之后,母亲的指示通过邮差来传递。 喜剧!她只看到两个词,就像周星驰在《喜剧之王》末尾的呐喊:“努力!— —奋斗!——”绝口不提女孩子喜欢的东西,比如服装、比如化妆品、比如爱情。 母亲认为那些东西是瘟疫,是艾滋病,提出来会让一尘不染的天才堕落。 可是到了这里,她不禁深觉后悔。 以前的日子虽然孤独,终究是胜利者的孤独,可现在的孤独,却是因为害怕和 自卑。 这里是天才集装箱,放眼望去,都是头角峥嵘的人物:有人家学渊源,年纪轻 轻就有了自己的理论体系;有的过目成诵,举一通百;有的辩才极佳,说起话来如 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像她这种只有通过成功才能肯定自己的人,当然感到莫大的痛苦。 可是母亲还是那种心性,认为女儿依然是天下第一:“你这学期拿奖学金没问 题吧?有没有当班干部?” 如果她能够淡然处之,大声告诉母亲:我没戏,我尽力了,但能力达不到!或 许还不会那么痛苦! 可是这么多年,她早已被磨练得要强而虚荣,那句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于是,她倔强的奔走在教学楼和图书馆之间,像一个孤独的不食人间的幽灵。 连同学都觉得奇怪:给自己那么多压力干什么?她这样无休止的学习究竟是为了什 么?在北大你再怎么强也是一粒砂! 解救她的人是董徊。 他们在图书馆遇见,董徊一见钟情。 后来,她问董徊:“你为什么会爱上我?” 董徊的回答异常简单,出乎她的期待:“因为你美丽、单纯并且温柔。” 她吃了一惊。 好久一段时间,她都是一边品味爱情的甜蜜,一边琢磨着这句话。 这真是件非常奇怪、非常有意思的事! 她忍不住问他:“难道在你们男生心目中,一个女人可爱,就因为美丽、单纯 和温柔吗?” 他沉思了一会儿,微笑着回答:“是的,我想,不仅是我,我旁边大多数的男 生都这么想,我并不需要一个呼风唤雨的女强人来压迫我,也不需要一个艳光四射 的交际花使我烦心,我想要一个恬淡温柔的女子,给我温暖和安全感。” 原来,男人也需要温暖和安全感!这倒是非常新鲜!以前,以单向的女性视角, 就从来没有意识到。 “你知道我为什么爱你吗?” “为什么?” “就因为你不是因为成绩而爱上我,你根本不在乎,我以前一直以为不断取得 成绩才能赢得关爱。我可以在你面前撒娇、发脾气和偷懒。” 他惊愕的看着她,她这么看重的,只不过是平常女孩子轻易可以得到的东西。 那时候,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做遍北大情侣做过的老土的事情:大量的沿着未 名湖边静静走过,对着钟亭盟誓,在每一个密林深处深情相拥。 不管怎么样事异时移,不管你是优秀还是平凡,原来年轻的爱情就是这样令人 谜醉,毫无二致。就像刘若英的那首《为爱痴狂》。 这一年一直纠缠她的梦中罂粟终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天银杏,前所未有的 灿烂与张扬的灿烂。 一切仿佛激情而完美。 可是,他发现她还是有一点点的担忧:“你担心什么呢?我会永远爱你,而且 我也绝对有能力爱你。你要” 这不就够了吗?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安。也许多年来已经习惯给自己加压, 给自己定目标,在成功中获得满足。这种单纯的女人欢乐她还有些不适应。 母亲说过的:“不要完全信赖一个人!” “我该相信谁呢?我已经背离了她定的航道,因为这一路上充满职业道路的血 雨腥风,并且不一定能抵达甜蜜的伊甸园;而跟他在一起,即使逆风而行,也有自 由招展、相依相伴的安全。” 能在享受一天就享受一天,她不再每天逼自己六点半起床,也不再制定学期计 划,而是慵懒的牵着他的手,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背给他听。 (四) 得过且过的日子,常常是短暂的。 有一天,她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当她和董徊手牵着手走向女生楼时,她看见 母亲站在楼长办公室门口。 母亲还有起码的分寸,没有当场发作,可是,他走了之后,立刻开始唠唠叨叨: “你怎么交了男朋友也不告诉我?还有没有把我当妈。” “不是那个意思。现在的事情都说不定,我不想你为我担心。” 良久的沉默。 她带母亲去“家园”吃饭,心里先已经软了:“你怎么说来就来? 也不给我打个招呼,我好去西站接你。“ “少来。不要给我回避问题。幸好我没跟你提前说,不然,你跟人结婚了我都 不知道!” 声音很大,邻座的同学都回过头来。她有些羞赧的喊:“妈!——” 又是良久的沉默,两个人都有气无力的扒拉着酸菜鱼。 “他的情况怎么样?” “他很善良,聪明,并且好学……” “不是问你这个。他是哪里人?” “北京。” “那他家里有多少人?他有多少兄弟姐妹?他父母又是做什么的?” “大概四个吧,他还有一个弟弟。” “什么叫大概?连这些你都不弄清楚,谈什么朋友?北京人又怎么样?万一他 父母下岗了呢?” “ 她瞠目结舌。母亲的问题一针见血,非常世俗非常功利也非常实际。 “愚钝”如她,就从来没有考虑过。 可是,为什么要那样急功近利呢?以他和她,只要肯付出努力,将来什么不会 有呢? 而且,她还是那样顽固并且清高的一个人呀,如果要一份优越的物质生活,和 校园里那些挽着老外、挽着大款胳膊的女生岂不是一样? “妈,我想要的,你应该明白。” “哼,哼……”母亲冷笑两声,分明在说:“竖子不足与谋!” 那天,母亲和她在未名湖边争执了好久,全然不顾斯文。 母亲说得急了,竟极轻蔑的说:“枉你读了大学,还不是想靠男人养活?和街 头三陪女没什么两样,自甘堕落!” 她遭此一骂,竟然说不出话来,愣住了。 原来母亲最耿耿于怀的还是她为了爱情松弛学业:你是天才,怎么可以暴殄天 物? 可是母亲终究忘了,她们不在一起已经两年,她已经是个情感丰富、心性复杂 的小女人,不再是当年的小书呆子,除了功名别无他物。 她们是两代人,虽然同脐,却不同心。 母亲的爱应该像五月的鲜花开遍原野,又怎么可以像绿色的罂素吸吮她甘美的 内心,对子女无止境的要求? 狗生下小狗仔来,百般疼爱,它就从来没想过要它的孩子变成老虎和狮子。 即使你的子女身有异秉,也不要太苛求于他。 母亲走的那天也没和她达成共识,倒是叫过董徊,咕咕哝哝了一番。 “她说什么?”她问他。 “她叫我不要耽误你,不要影响你的学业,不要为我而分心。” “那倒不会,”她莞尔一笑。 她没想到的是下面的事情。 母亲隔三岔五就会打电话回来,特别是在晚上十一点之后,问她有没有回来。 同学们渐渐的不堪骚扰:“你跟你妈说说,什么年代了,不要那么专制好不好?” 母亲还给班主任写信,请班主任监督。 班主任是开明人士,常常给她通风报信。 还开玩笑说:“妈妈的爱未必是好事,我可不希望你做第二个陈果。” 她又郁闷了好久。 如果她够有反叛心,她会置之不理:反正山高皇帝远,你奈我何? 可是她终究做不到,她还是爱她的,虽然两人的距离已经隔了不止千山万水。 其实,仔细想想,母亲的话也有点道理:毕竟女人只有靠自己才能自强自立, 虽然以董徊的人品和责任心,她不用担心婚姻生活崩裂,可是她必须掌握充足的能 力,才能使生命丰盈和充实。 她决定停止那些风花雪月,把约会的地点转移到自习教室。真的,如果再荒废 下去,连英语六级都不好过,人不能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她要向天才回归。 不过,这一番曲曲折折下来,心态大有不同,这次是主动的、积极的:不管有 多大的成功,始终有一颗心才是最重要的。 得亦欣然败亦喜。 还有一点,就是自始至终,爱我所爱,无怨无悔。 2001年2月完成初稿 3月修改完成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