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是寂寞遗落的伤 果子落向天地之后, 腐败成了它唯一的命运。 ——引自《父辈》 我从一些词赋中清醒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我看见一只彩扎的画舫在1125年 的汴河中荡漾,不知是谁家勾栏院的女子俏立船头犹抱琵琶,半遮半掩的在深秋的 风中唱起《八声甘州》。 “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窗外落花连蹁流莺飞舞,九百年来的歌声轻轻地湮没于猜拳行令胱箸交错的欢 声笑语里,若即若离,恍如一段断了心肠的流光。一直都是这样,沉浮欢场的客人 欣赏的,也许不只是歌声,他们对我在1125年或者以前所写的词句几乎一无所知。 对此我不能苛求什么,就算是在今天,我也还是一个靠文字游走江湖的浪子。从11 25年到2000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改变这一点。我无奈的关上窗,合起了我正在 阅读的《花间集》,那一个“愁”字便正好止在女子挑拨么弦的高音之上。 有些人一生下来就开始老了,因为他们天生有一颗苍老的心。我想我也是这样 的人。我坐在2000年的书桌前,台灯斜照的光打在《花间集》的扉页上,我被里面 的词句轻易地带回了那个妖里妖气的宋朝。我知道我刚才看到的那一幕是我从温暖 的南方来汴京的第二个年头,也就是1125年的某个黄昏时分。那个时候的我喜欢从 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不停的迁徙,就像今天的我一样。或许我命该如此,我生就 是一个寂寞的人。但我一直不清楚究竟是寂寞让人苍老还是苍老让人寂寞。这个问 题早已困扰了我一千年,它使我对任何地方来说都只不过是一个过客。 1125年的汴京在我的眼中是一片美丽的废墟,堆积了太过的浮华与奢靡,而在 这些的背后,它散发着由来已久的腐朽之气。大宋与金国的战事又起,城中传闻朝 庭力主议和,天子将要移京杭州的消息在民间秘密流传。我一直对此不太关心,我 并不知道南渡之后我会浪迹何处。时至今日都还有人在说我的词赋难登大雅之堂, 只合在勾栏瓦子里为歌妓所传唱。我不愿为此多说什么,九百年前出得起银子的那 些人,要的便是我这种叫人心碎的词句。我对后人整理的那本《花间集》里记载的 古老文字并不十分喜爱,我清楚我在徽宗时代的那些应景之作确如当时汴京城中那 群道貌岸然的儒生所谓的“淫词艳赋”般,只会粉饰眼下的太平。有时候,当勾栏 院醉里挑灯翻云覆雨中响起凄艳声色时,听起来便有了一种逃离前的凄惶况味。 1125年的我正享受着人生被消解的轻松和快乐。盛世之中的汴京城,谁愿去想 象狼烟即将四起的明天? 从1125年到2000年,我一直在我的词句中深藏我的情绪,独自疗伤。没有人会 去想知道那情绪是什么。寂寞本就是孤独的,而我只不过是一个在1125年官任屯田 员外郎,到了2000年却靠文字游走江湖的浪子。 只有一个人将我的回忆诗意的燃亮。她曾经使我在1125年渡过了我记忆中最为 温暖的时光。月上高楼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白衣白裙的女子怀抱琵琶独坐于勾栏院 最深一进的堂中,1125年的秋风从我的双肩掠过,摇曳的烛火偶一抬头,便照亮了 那女子的容颜,在深秋的背景下经霜更美遇雪尤清,只仿佛是这纷乱俗世中教人匆 匆吃了一惊的艳。在那个夜晚,这个叫李师师的女子低眉信手,玉指轻拨,于琵琶 声中唱出了她痴情的思念:“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欲乐强无味,衣带渐宽 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我从她的歌声中听见了另一种若有若无似曾相识的味道。 是的,是寂寞。她的目光清澈如水,并不像市井传闻般妖娆狐媚。我知道1125 年的我会因这女子寂寞一生。我听见我对这女子说:“师师姑娘果然天生丽质倾国 倾城,不枉天家宠幸。”她的眼神亮了一瞬,却又暗淡下来,喃喃自语道:“唉, 怎生得我容貌如斯,怎奈何命本如此,虽得天家宠幸,却终不过是青楼女子而已。” 我知道她原本可以就在这多情的欢场中风月一生,不管过去,无论将来,忧愁将与 她无关。 若不是遇见了那个写一手好字的皇帝,此后感情会挥霍这女子的一生。 她这一忧郁,我的心情也荡到了谷底,降到零下几度C.虽然在2000年我没有理 由去为这女子忧郁。 “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春风得意又怎敌得过‘无奈’二字?”我喟然长叹。 “好一个‘无奈’,好一个柳郎。”这女子换了清丽的笑容,轻掩了不由自主 的忧伤,说:“今夜你我这无奈之人便痛快一醉,如何?” 吩咐了酒菜,我便陪这传奇般的女子对酌起来。夜色渐深,在深秋的后庭中, 这女子容颜如花,酒吃得尽兴,便开得嫣红。过后,窗外飘起了细雨,空气也有些 微寒。这女子在寒凉中微微瑟缩了一下,和着不胜酒力的柔弱,恰似黄花。若把人 比黄花,孰瘦? 没有什么比乱世里的青楼女子更富于流离飘浮的意味了。我看见这女子日后的 忧伤永远的在汴河上漂流。但我却不知道,南渡之后,她又将漂流何处? 1125年的那个夜晚,她醉了。于醉中,她笑说极爱我写的词,虽靡却不浪,虽 艳却不淫。然而最难得她说我的词句道尽相思离愁之苦,却不外能以二字以蔽之。 “是哪两个字?”我讶异的问她。 “寂寞。”她轻轻的说,呷了一口酒,“总教人躲闪不及的寂寞。” 我愕了,抬头望向对面的白衣女子。寂寞二字于她口中轻轻的吐出,虽不经意, 却似一把刻骨的刀子,从遥远的年代,从落满灰尘的典籍里扑面而来,在2000年将 我无限温柔的击中。 “柳郎家居何处?” “处处皆是柳七的家。” “何出此言?” “因为柳七本无家。” “哦,原来柳郎也是无家之人。”这女子轻叹一声,“怪不得柳郎词赋中的寂 寞是如此之深。” 我看见有一滴泪因这声轻叹自她的脸颊滑落,晶莹剔透,仿佛为这女子的寂寞 凭添了一个忧伤的注脚。我再次合上被后人整理出来的《花间集》,这女子的眼泪 曾经在九百年前洇湿了上面的文字,所以在今天看来,它们显得那样疲惫无力。我 点燃一支烟,心中不由自主的悲哀。我的寂寞只有一个人在我的回忆中将它深刻的 读懂。我不在乎人们对我的评说,我夜夜笙歌流连坊间放浪形骸,都只不过是想以 风花雪月的文字将我深入骨髓的寂寞埋葬掉。 婉约的词赋是我最后的花园。 真的很可惜,只有九百年前的一个青楼女子读懂了它们。 1125年的那个夜晚,我恍然睡去,梦中有这女子的点点清香。 其实徽宗时代的宋朝早就是一只经不起风浪的画舫,在升平的歌舞中终将会沉 浮颠倒。周边的狼烟不是骤起的风暴。只不过我注定是个无家的浪子,国破家亡于 我只是换了人间。 流水落花春去也…… 以后的日子,我开始常常去看她。皇帝已经很久没有从地道里前来勾栏院了。 在纷乱的时局里,他再也没有心思风花雪月,他正为传位于钦宗的事忙得不可开交。 我们通宵达旦的饮酒,酒饮至酣处,这女子便与我相拥而坐,悲极而泣,低声的述 说她对皇帝的一片痴缠。1125年的我是一个永远的听者,任她的泪水将我的衣衫洇 湿。她的长发自头上倾泻而下,丝绸般拂过我的面孔,像一幕无风自启的帘,轻掩 了过眼云烟的岁月中同样过眼云烟的容颜。我在2000年闻到了她黯然消魂的气息。 深秋在不久后的某一天匆匆结束,过后便是望不到头的冬天。金国的军队一路 北上势如破竹,汴京城里谣言四起,南渡的说法盛嚣尘上。已经有文人在写一些鼓 舞士气与抨击朝纲的诗词,但我没有这么做。当我尝试了那么久的寂寞之后,词赋 的价值与意义早已变得不太重要。我不愿再细说这个颓废的冬天,除了丝竹管弦莺 歌燕舞之外我听不见别的声音。人们都在这个充满腐朽气息的冬天里尽情欢娱,这 将是他们奢侈的最后时光。 1125年的冬天只有寒冷的风在吹,我看见勾栏院里绝色凄美的女子在被风吹过 的后庭中日渐消瘦。 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她。 负债的烟,失去的爱情早在这女子遇见那个写一手好字的皇帝之时就已注定。 纷飞的小雪中我甚至听得见这女子的饮泣之声,她的泪水在1125年的冬天流尽,这 使得她往日的风韵荡然无存。 然而我的心却开始疼痛。在我1125年的眼中,这女子的憔悴与苍老都是一种无 法企及的美。我在2000年手里的那本《花间集》里看出了我对这女子的怜惜之情。 “昨夜他来过,一时三刻,又匆匆的走了。”她说,语音却出奇的平静。那时 的后庭在冬天里不胜凋零,残阳败英洒落一地。她的目光静如止水,我看见她怀旧 的神情,就像一座荒弃以久的废园,枯草丛生。她说她再也不会相信誓言,誓言是 一只放飞的纸鸢,美丽却缥缈,被秋风吹断连线后,誓言便随风而逝,只留下令人 迷醉与纠心的往事。我相信这女子与皇帝的故事如俗世中所有的男欢女爱一样,美 丽,也凄美。 “杭州的天气,不知会不会更暖一些。”她的目光望向窗外,窗外便是南方。 汴河的流水在她的眼波中荡漾,虚浮又迷离。她的魂正逆流而上,恰似一片寻找去 处的飘萍。窗格上的黄菊掉下了几片花瓣,在夕阳中惊起了几只倦鸟。这女子深深 地沉浸在往事之中,像一幅年代久远的图画,这使得她看上去如空谷幽兰般,在11 25年便过早的有了一种略含死土气息的美。 我明白,她的往事悲伤如水。 “柳郎,可愿为奴家作一首词,”后来,她说,“也不枉你我二人相知一场。” 我饮了一口酒,只觉唇边泛起无端苦涩。我在醉中铺纸,她于案前磨墨。我最 后看了一眼1125年那个血色黄昏,提笔写下我这一生最无奈的那阕《雨霖铃》。 寒蝉凄切, 对长亭晚, 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 留连处, 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 竟无语凝咽。 念去去,千里烟波, 雾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 更那堪, 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 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 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 更与何人说? 我在2000年潸然泪下。 我真实地听见了这阕《雨霖铃》中寂寞的声音。我的心被一把寂寞的刀子搅成 无数的碎片,跌落于尘埃之上。我黯然地发现在2000年的这个平静的冬夜,我因为 深深的寂寞而爱上了1125年的这个同样寂寞的女子。1125年冬天的后庭朱红暗淡, 树影斑驳,红烛燃尽了一个爱情故事的所有凄美。这女子用丝帕将我的泪水拭干, 我将她拥入寂寞的怀中。她软若无骨的依在我的臂间,细语如丝,我却不能听见。 离愁的悲凉正以极快的速度蔓延我的全身,我觉得自己躺在岁月的流水之中,仿佛 我此刻是一个依恋她的少年,九百年后我却是她背弃的情人。 我轻轻的触摸了她的细腻体香,她在低语中抬起依然风华绝代的脸庞,睁开双 眼仔细的端详我,而我便深深地溶于她那双苍茫如雪的眼眸之中了。她将花朵般鲜 艳的唇贴在我的双唇上,任由我吻她。我感觉得到她的身体由冰凉变得炽热的温度。 “柳郎,若换了是你,你会要我吗?”她在迷醉中问我,她的絮语像一阵迎送 花香的风在我耳边回响。 “我会。”我说。这女子便因欣喜而再次落下泪来,在2000年我仍看得见她的 眼中流光溢彩。 落花还在窗外凋零,我们在温暖的后庭中如胶似漆。依然有如风的絮语,还有 她情不自禁的轻喘。她热情而忘情,尤如一脉沾满寂寞尘土的花枝,在1125年的冬 夜,倾注她一生的美丽和气力,在腐败中妖娆的盛开。 几次翻云覆雨,几翻水乳交融,我们无力的相依相偎,彼此无语却心意相通, 1125年的冬夜是我们寂寞的最终去处,我们同时看见被洗劫过的夜空中有一颗流星 委婉地朝南方飞去。这是徽宗时代的宋朝最为平静与诗意的一幕,它让我在回忆中 流连忘返。 然而我还是心酸地看到南渡的时刻在这之后的某天不期而至。金国的军队攻破 汴京,掳去了徽宗和钦宗。康王赵构在黄昏时分带着辅臣幕僚和羽林军浩浩荡荡下 了江南,杭州至此改名临安。皇帝并没有让这女子随军南下,他信手将她留在了汴 京,就像她只是一朵自生自灭的野花,任她在西风中凋零。江南的韵味清秀且柔软, 红粉佳人又何止三千?身处温柔乡的皇帝已经开始忘记这个曾给他惊艳的女子,却 不知道江南的美色里还会不会有让他砰然心动的旧梦? 这女子丢失在了1125年的记忆之中。 只有桨声灯影依旧,还有,那些惊梦的若有若无的风…… 我在1125年听见南渡的消息之时,也同时听闻了这女子的死讯。一切来得那么 突然,毫无征兆,恍如一声未及掩口的惊呼。虽然在2000年我早已知道那是一出注 定的悲剧,但我再次阅读《雨霖铃》时,还是让清早射进书房的阳光刺痛了双眼, 使我感觉到了自己盈眶的泪水。 我看见这女子穿了华衣着了重彩点了绛唇,美艳不可方物。但她却闭上了她的 眼睛,我再也看不见他苍茫如雪的双眸。她就这样将一种浓妆艳抹过后的动人心魄 的美留在了汴京的回忆和1125年的诗句中。只有我知道在这整个冬天她所有的平静 的积蓄都是为了此刻飞蛾扑火那壮美绝望的瞬间。 她做到了,她把她的美丽永恒的留了下来,像汴河水那样,会流淌一百个世纪 那么长。 寂寞曾让她的心向南方飞,而她终于还是飞不动了,她只能在回忆的长空里永 远飞翔。在2000年我看见她吞金自尽前一瞬间的思绪的碎片:她绝望的看到自己走 到了缘分的尽头,长相守只是一个易碎的泡沫,它在她面前凄楚的破碎。南渡或许 只是缘尽的借口,汴京才是她长相守的家园。她只属于那个地方,没有人能带她离 去,就是皇帝也不能。在汴京城中她曾经那样灿烂夺目,而离开那里,她面临的任 何道路都将带她走向寂寞的死土。 我站在人去楼空的后庭中泪湿衣襟,指尖握不住随风而逝的一缕芳魂。我寂寞 的想起在这女子生命中最美的时候我就是和她相依相偎的坐在这里,平静的看着细 小的灰尘在窗外射进的阳光中飞舞,就像一群在寂寞中跳舞的精灵,散发着腐朽与 永恒的风韵。 一切都恍然若梦。 我颓然不支地跌坐于八仙桌旁,含泪点燃昨夜的红烛,我将那阕《雨霖铃》在 烛火里烧成灰烬。这些黑色的轻薄易碎的纸灰如蝴蝶般轻盈凄美的飞出窗外,消失 在风中。我悄然地走出了后庭。 1125年的我,在这之后,去向不明…… 这段往事将成为我回忆中的一段永恒的空白,我听见2000年的冬天里最后一曲 琵琶在汴河上响起。不知谁是弹奏的人,在天涯尽处,凄凄切切,弹断了多少断肠 人的心肠? 此去经年, 应是良辰美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 更与何人说? 我站在2000年冬天的某个黄昏里,随手拂掉窗前几片残败的落梅,我看见典籍 中所描述过的雕梁画栋日渐老去,比昨天更加疏离斑驳。而窗外只有寒冷的风在吹, 风吹汴河,把千年的寂寞吹进了世人的骨子。 书桌上的那本《花间集》被风无意的吹动,在最后的几页里有一些词赋仅存半 阕。这些忧伤的文字模糊不清,它们大都断简残章教我再也无法整理。 我知道,这是因为我把它们留在了不堪回首的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