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去了嗅觉 作者:头发温柔 是的,我失去了嗅觉,我香臭不分,我好坏不辩。 ——题记 1 刚才准备下楼去提水时,在楼梯口遇见了以前公司的同事—程阿姨。她比以 前更瘦了,几乎可以用瘦骨嶙峋来形容,本来就突的牙齿,现在感觉好象长到了 嘴外边,头发也几近灰白。 我拉着她的手问道:“最近好吗?” 她说:“老方去了。”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良久才问道:“什么时候?” 她说:“今天早上6 点多。” 我说:“家里的事都安排好了吗?你要保重身体啊。” 她的泪在眼眶里打转:“你先忙去吧。”说罢,走进了人事经理的办公室。 下了楼梯,走出公司主楼,外面的阳光很好,刺的我睁不开眼。我却突然打 了一个冷颤,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右手拎着暖瓶,左手紧紧按着自己的 右臂,好象刚打完针的病人,晃晃悠悠地向水房走去。 公司水房旁有一个喷漆车间,有几个人正将干燥箱抬出来,摆放在水房旁边, 准备用砂纸打磨好,然后再抬进去喷漆。 每次打水经过这里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用手捂住鼻子,或者摒住呼吸,而 且从不多停留。知道油漆对人体有害,我倒不是怕少活几年,而是我的嗓子天生 对刺激的气味敏感,马上就会有火烧火燎的感觉。随后这种痛苦会蔓延到我的颈 椎、肩膀和后背,再扩张我就会有眩晕的感觉。这种感觉有让我下地狱的感觉。 所以,我尽量避开一切有刺激的气味。 你们一定以为我写错了什么,是的,对于不好的味道我都是用嗓子感觉,然 后才是我的嗅觉。 以前我不这样,最起码在离开我的家乡前不这样。 这是座陌生、肮脏的工业城市,天空中布满了灰尘颗粒,到处流动着从附近 化工厂、医药厂散发出来的刺鼻的SO2 等化学气体。马路修了挖,挖了修,活象 个被剖了膛的病人。 路两边的商业房也是翻新了再翻新,昨天它还叫“小红帽”玩吧,今天它就 摇身一变,变成了“大灰狼”酒吧。 我开始变得和这座城市一样浮躁、不安,我的器官也开始变得脆弱。 每年的八月、九月也许要延长到十月,我的鼻子就变得异常敏感起来,不停 地打喷嚏,流清水样的鼻涕,鼻腔内出现溃斑,有时渗出血丝,鼻孔不通气,头 开始痛,整晚整晚地开始失眠。我就象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开始用口呼吸。在吃 了5 大瓶鼻炎康不见好转后,我彻底地放弃了对我的鼻子的治疗以及对它日后用 处所持的信心。 我现在又开始陷入了一种麻木状态,再过一会我会发展到视而不见的地步。 锅炉里的水没有开,水表温度计显示只有83℃,我放下手里的水壶,站在门 口,看工人们干活。 他们当中有的戴着防毒面具,有的只简单地戴了一个口罩,工作服上到处是 班驳的油漆渍。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很大一块砂纸,弯着腰开始不停地打磨干燥箱 的表面,去完油和锈以后,要填平箱子的表面,用泥子一点点地将凹进去的部分 填平,再打磨,最后抬进车间里去进行喷漆等工续。 工续很简单,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工人的工资很低,但是比别的车间工人能 多一点劳保费,他们大多干到40多岁时就染上了职业病,只好病退在家,靠退休 金和补贴了却下半生。 院子里空了,我开始抬头看天空,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转过头看车间前的 树,他们没有丝毫被油漆污染的迹象,茂密的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树干有我双 臂围起来那么粗,枝桠交错,树叶翠绿茂盛,它们的生命力真的比人还要坚强, 而且更能适应自然界的变化。 恍惚间听见有人从那边楼上的窗口叫我,我忙打了水,急急地往回赶。 头开始眩晕,再一次对油漆味失去反应,耳边开始失去声音,我停下来,让 自己安定下来。 慢慢地,我看见有一个老妇人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走过来,咿咿呀呀地 唱着我童年时的歌…… 生和死是如此地接近,我不知道当熟悉我的人听说我“去”了的时候会有什 么感想。 2 刚毕业去的第一家公司里,几乎没有什么年轻人,都是结婚成家的。我天天 步行穿梭于公司和住处之间,穿着一双平底塑料凉鞋,棉布小衬衣,黑色的小喇 叭裙,天马行空,看书,写字,不觉的有什么孤独和寂寞。偶尔会被同屋的人拉 去跳舞,泡吧。但是,心仍是很纯净,很快乐的。 程阿姨和方工是公司里的同事,他们是对夫妻,性格开朗,为人随和。不止 一次地要认我为干女儿。我不习惯叫别人爸妈,也不习惯和他们熟稔得象一家人, 但是心里仍然感激他们的爱怜。 没多久,我离开了那家公司,经历了好多的人和事,心境也不再单纯。 再见程阿姨是在公司的人事部,她来报销医药费(以前的公司被现在的公司 兼并了),才知道方工得了脑血栓,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孩子们都结婚在 外,只有她一个人照顾他,而且维持他们生活来源的只是他们那一点可怜的退休 金。 以后每一次见她都是在公司的楼梯口或者是人事部,不是来朝公司借钱就是 来报医药费,我看着她一点点地消瘦下去,头发一根根地变白,每一次见面之后 我都会消沉一阵子。 直到今天早晨我又一次地在楼梯口遇见她,得知方工过世的消息。 我想,我以后不会再在公司的楼梯转角处见到她佝偻的身影了……。 打水回来后,我坐回到舒适的办公室,无心办公,我不知道我的晚年会怎样, 我更加不知道我的未来是否完美,我的远方是否不远。 我再一次陷入了消沉的怪圈,我的嗓子开始因隔壁的复印机散发出的臭氧味 而火辣辣地痛开了,而我的鼻孔仍在正常呼吸,没有丝毫不适的反应。 当我不再是那个穿着平底塑料凉鞋,棉布小衬衣和黑色小喇叭裙的小女孩的 时候。我的一切都改变了。 病了的时候,我拒绝服药和看医生,我就象个更年期到了的妇女,心情开始 反复无常,我开始不停地问自己:我怎么还活着?我怎么还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我不但自己问自己,我也开始问我的妈妈、朋友和同事。 我在想:当温饱都解决不了的时候,我们还谈什么生存的尊严?于是我开始 放纵自己,放纵我鲜活的青春和生命,因为我发现活着真的是件痛苦的事。唯有 死亡才可以给我摇摆的心一个安稳的归宿,才可以不用再思考。 珍惜与浪费到底有多少意义? 谎言与真理有多近? 责任与背叛有多重? 爱与恨到底有多深? 生和死到底有多远? 这是一直困惑我的问题,就象我一直不敢想:我是谁?我活着为什么?这两 个问题一样。 3 我浑浑噩噩地苟延残喘着。 我不想探究我生命的源头。 也许,我的出生只是他们多年前欢娱的结果,也许是计划生育的漏网之鱼。 我的上面有个哥哥,妈妈从小爱极了他。 我努力地学习,从不撒娇,以证明我天生的懂事和早熟,然而我发现我依然 得不到母爱。 我清楚地记得妈妈妈拿着根树枝抽我的情形。 妈妈涨红着脸,手向上扬起,小树枝一颤一颤:“你说,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你知不知道听话的孩子才有糖吃?你说,你错了,你说啊!” 我死死地咬住下嘴唇,不肯认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认错不是问 题,问题的关键是让我看见了妈妈暴怒的样子,她的暴怒象把刀,将她的样子一 划一划地刻在了我的心上。 从那以后我对糖果失去了兴趣,我的味觉对甜味感到腻烦。 我想长大后,我反复无常的情绪和对任何事缺乏耐心的性格完全是从那时演 绎来的。同时,我也继承了妈妈的暴躁、独立、果断、惟我独尊的处事风格。 还记得那个下着鹅毛大雪的清晨,我央求着妈妈带我一起去逛街,她不肯带 我去的等待。 我倔强地站在雪地里,等她回来。风吹在脸上象刀割一样地痛,身上落了厚 厚地一层雪,直到看见远处她模糊的身影。 我没有哭,我想起了卖火柴的小女孩,谁要我的火柴?谁给我她的怜爱? 在最后一次被欺骗后,我不再苛求妈妈的爱了。那天晚上,妈妈在准备行李, 明天准备去很远的地方看外婆。 我说:“带我去吧,我会听话的,我不会让你抱,我也不会哭闹的。” 妈妈说:“你要乖乖地睡,否则明天就起不来了。” 当我第二天满心欢喜地起来,准备走时,发现妈妈已经带着哥哥走了。 我嚎啕大哭,我想那是我有生以来记忆中哭的最厉害的一次,也是我感到最 恐惧的一次。 从那以后,我习惯了欺骗和泪水。我也习惯了用它们来伤害爱我的和我爱的 人。 妈妈不经意的做事方式,深深地影响了我的成长。我不能象同龄孩子那样撒 娇,我过早地成熟,并且对她们拖着鼻涕跟在大人后面要糖吃的行径表示不屑。 我从上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担认班长,并且年年拿回一张“三好学生”奖状, 拿回去也是随意地将它们扔在一边。其实我多希望妈妈不看穿我的小把戏,多希 望能得到她惊喜的眼光和夸奖。可是,每次都是爸爸精心地将她们收藏好。 前段时间搬家,爸爸的一个箱子莫名其妙地弄丢了,他难过地对我说:“你 从小到大的获奖证书都在那里,可惜全没了。” 我哽咽着对爸爸说:“我最难过的是你这么多年的日记本也丢了,女儿答应 过你,要给你写自传的。”我曾经翻看过爸爸的日记,从解放前记到现在,从年 少写到老年。里面甚至全部卷写着他们两人之间的情书。 我感叹着,唏嘘着,我才知道,妈妈是家里唯一送出去上学的女孩子,而且 毕业于长沙女子师范学校,为了爸爸,她放弃了留校工作的机会,19岁就随爸爸 来到了渺无人烟的北大荒。 当时的北大荒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北大荒,真荒凉,又有兔子又有狼, 就是没有大姑娘。” 我不知道妈妈经历了多少的困难和煎熬,也不知道从哪个夜晚起她不用再跑 到爸爸的单位而大胆地一个人睡觉了,我更无从考证她什么时候开始没有眼泪和 不拘言笑的。我当时真的太小,不能理解她。 我继承了爸爸的多情、敏感、写字的天赋,为此我感到自豪和骄傲。虽然爸 爸的一生是极其平淡和平凡的,但是他在文学方面对我的影响却是根深蒂固的。 妈妈不在家的日子,我习惯了和父亲亲密,每晚搂着爸爸入睡,醒来时,发 现小手摸在爸爸的胸前,我不再依恋妈妈。 那时起,爸爸开始借不同的小说、杂志回来,有《红楼梦》,也有《家》、 《春》、《秋》,还有当时《滇池》这份杂志,虽然当时我不能准确地读出来它 的名字来。 小小的我完全将自己沉浸在了书的海洋里,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喜欢上了记 日记。还记得当时写的一篇日记是:我要离开这个家,永远都不要回来。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做噩梦,不停地做同样的梦,十来年,没有间断过。 我在黑夜里找寻回家的路,有时,是喧闹的人群,可是,在他们的眼里,我 好象是个鬼影,他们对我视而不见,我无力触摸到他们,他们也听不见我焦渴的 询问。有的时候,是寂静的小巷,空无一人,只有昏黄的路灯,我匆匆地赶路, 不时地回首,渴望有人出来给我指路,又惧怕陌生人的出现而伤害我;有时,是 天将黑的时候,我穿过无数的农家小院、空旷的原野和迷宫一样的房子,房子没 有门和窗,空无一人,我穿梭期间,躲闪不停。有的时候会是蜿蜒狭窄的地道, 我匍匐前行,盼望能回到地面上,见到阳光…… 我的梦从没有对别人说过,我知道我说了,也没有人可以解析它,以及化解 我内心的恐惧。所以我讨厌黑夜的降临,就象我讨厌自己潜意识里最阴暗一面, 它的冷酷和自私让我自己都不寒而栗。 4 我发E-mail给哥哥看我这篇文章的底稿,他隔着电话骂得我狗血喷头。 他说:“好你个姑娘蛋,你长大了,是吧,可以独立了,而且学会写字骂人 了?你骂人也无所谓,可是你开心了吗?你还能回到童年吗?难道你忘了是谁怀 胎十月把你生下来的? 难道你忘了你是喝人奶长大的?你抱屈,我还委屈呢,哪次你做错事,爸爸 都不问青红皂白地先打我,你永远是他的宝贝儿,最好的学校让你去读,我重考 大学他们都不同意,你还想怎么着啊?你还真以为你是公主啊?你就是一姑娘蛋, 爸爸眼里的,妈妈心里的,我眼中的……我懒得和你废话,你们这些文人都有病, 无病呻吟,没事找事,哪凉快哪呆着去……“ 不等我回话,他就扣了电话,电话那边传来了嘟嘟的盲音。 文章写到这,完全乱了思路,我甚至不知道我想表达的是什么。 是的,我失去了嗅觉,我香臭不分,好坏不辩。 好在还有听觉,我可以让音乐舒缓我的心情。 “姑娘蛋,扎两辫,扭搭扭搭上江沿,挖两坑,下两蛋。”这是我小时候, 哥哥总对我唱的自编儿歌。 每次他一起头,我就开始跟在他后面跑,撵他,打他。 我弄坏过他的小木枪,因为在“全家福”里他俨然一解放军打鬼子的神情, 拿着那把枪顶着我。 那张“全家福”里,他穿着一件过长的黄军装,腰间还扎着一宽宽的皮腰带, 头上戴着一个大盖帽,手里拿着一把自己刻的小木枪,神气地歪着头站在我旁边。 而我穿着一件花布上衣,短短的头发,头顶还用丝带扎了一个小揪揪,嘴撅得老 高,瞪着黑溜溜的大眼睛,手里还捧着个咬了几口的苹果。我想那个苹果大概是 为了哄我不哭的吧。妈妈和爸爸坐在后面,露出幸福的微笑。 哥哥也有在和我玩耍中,将我推倒在床沿而差点让我咬短舌头的光荣壮举。 当时,我满口的鲜血一股股地从嘴里往外冒,我哭,他就捂我的嘴。我不知 道他是想止住我口里的血还是怕大人听到我声嘶力竭的哭声。 我想童年让我回忆的不止这些了。 5 我在该天真的年代过早地成熟,在应该独立的时候变得越来越幼稚。 长大以后,工作了,经历了太多的人和事。可是发现自己的心态却越来越不 成熟。我再一次地渴望被溺爱和想给予别人母爱。 和妈妈的关系也出奇地好起来,关心她,用尽全部心思。后悔自己小的时候 对她的怨恨,对她的伤害。我后悔自己的太过早熟,如果我的童年可以重来的话, 我会撒娇,我会扮成乖孩子要糖吃。 但是,我的神经质让我常常问妈妈:“如果哪一天我死了,你不要惊讶,也 别难过。” 我不知道,不,也许我知道,我的这样的话对她伤害有多深。可是,我不知 道,我为什么还会一次次地对她说。我不知道,我现在是否依然幼稚地渴望得到 她的重视。 在我病了的时候或者难过的时候,妈妈更多的时候,是默默地坐在我身边。 想起那次我差点死掉,妈妈的眼神依然很平静,握着我的手,一言不发,她 相信我可以战胜我自己。 也许在她眼里,她一直希望我是个独立不依赖任何人的孩子,可是她真的不 知道我是多么希望有一个象别人家那样的妈妈:每次吃饭的时候给我夹菜,吃完 了不停地问吃饱了没有,天冷的时候让我加衣,上学时关心我的学习情况,考学 时关心我的成绩,恋爱时找个什么样的男朋友,毕业了去哪里等等…… 她从没有问过,从没有。 我从小真的是个独立的孩子,从十二岁起,我就离开了家。我习惯了一个人 的生活,但是我知道我内心是多么地渴望有人爱和关心。 也许,我就象个流浪了太久的流浪儿,面对太多的宠爱时,我反倒失去了胃 口和信任,我只想让天下所有的人都爱我,唯有不停地占有和浪费,才能弥补我 受伤的心灵。 我在浪费我的爱,也在挥霍我的生命。 生命在我眼里它一钱不值,我从不惧怕死亡。 但是我在意别人的眼光,我想知道当别人得知我不在的时候会有什么感触。 所以我乐此不疲地问妈妈,问朋友:我死了,你会想我吗?你会难过吗? 我活着的无聊在于我太看重别人对我的看法。我是个缺乏勇气的人,可是对 于幸福我却向往着,渴望着。 我想起了那一次我不小心滑进了开水锅里,整个肚皮被烫伤,布满了水泡, 我痛苦地握着妈妈的手说:“妈妈,我疼” “妈妈,我疼”就这四个字,被我翻来覆去地念叨着。 妈妈拿来大酱,一下一下,轻轻地涂遍我烫伤的肚皮,我咬着牙不让自己哭 出声来。 妈妈说:“要是疼,你就哭吧!” 这句话我好象等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我就象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搂着妈妈的手臂号啕大哭,泪水象瓢泼大雨也淋湿 了妈妈。 最后我哭的原因好象已不只只是因烫伤的肚皮了。 (完) 后记:前几天,有不少的朋友问我:最近好象没写什么文章了,是不是感情 出了问题? 等等……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们,说句实话,我早已厌倦了编写与己无关的爱情故事 了(虽然有更多的人喜欢拿它们与我对号),我多么希望慢慢地向你轻诉属于我 自己的真正的幸福生活…… 6072 修改于2002/5/22 2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