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浮云 作者:寒江雪 我记不清什么时候情窦初开的,反正早在上小学时就迷上了同班的女生范亚君。 那真是个美好的回忆,范小姐(当然这是如今的叫法,那时候正是狠抓思想革命的 年代,小姐只是电影中资产阶级的特定称呼)一头卷曲的,带有些许赭色的头发是 那末自然的蓬松着。嫩红的瓜子脸上一边一个浅浅的酒窝,笑起来的样子真是甜蜜 蜜的。说话的声音带着苏州无锡那方的口音,软糯而不嗲。 总之,现在想起来,她那娇好的模样依然浮现在眼前。虽然我们同是班上的中 队干部,我看她还是犹如天际的彩云,可望而不可及。 这份埋藏在少年心中的单恋,一进入初中就转移到另一个女孩子的身上。 南京的小学生,那时做梦也想考进南师附中。这所原中央大学金陵女子学院 (后改为金陵女子大学)附中号称源于江南路矿学堂,是鲁迅就读过的学校,源远 流长。文化大革命时,就改名鲁迅中学。我不知道周老先生假如活到文革是个什么 下场,依他的秉性,八成是揪斗对象,能不能活下来还是问题。南师附中是全国重 点中学,升学率(当然是大学)达到百分之五十。进了这所名校,读大学似乎理所 当然。所以当时我考上南师附中确实为自己为家里争了脸,那可能是我一身最辉煌 的一件事。唯其名校,学生当然都不一般,学生的出身就更不一般。基本分为两类: 一是完全凭成绩考进来的优秀生,二是凭权势X 进来的干部子女(包括军干子女)。 前者又以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为多,小麦子就是其中之一。据说她父亲是南京工学 院的教授,据说而已,反正她住在南工兰园不假。就像北京的学生住在北大燕园一 样,是身份和素质的象征。小麦子也有一头卷发。不知道我是否想起范亚君而对她 刮目相看,她很吸引我。虽然就性感而言,那个叫尤解放的更使人想入非非,十三 四岁的女孩子,成熟得像阳光下的红苹果,饱满高耸的乳房,跑起来颤动不已,是 体育课上男生瞩目的一道风景线。我想每个男生心里都藏着一只蠢蠢欲动的手,企 望紧紧抓住它们,哪怕轻轻触摸一下也好。 小麦子文质彬彬,功课极好且写得一手好字,她那个“麦体”众女生竞相模仿, 后来简直成为了初三己班的“班体”。别看麦子戴副眼镜,却是短跑好手,我们同 在校田径队,每日一起训练,接触也多些,但是我依然是单恋。初二的“五四”, 为了排练节目,让我们靠得更近。那是一部根据“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歌曲改 编的话剧。麦子在里面饰演“妈妈”,我的角色是狗腿子甲。剧情很简单也很程式 化:地主带着狗腿子甲和乙到贫农家逼债未遂,便强抢其女,如此而已。作为“甲”, 我在剧中有一段台词:“只要你顺从我们老爷,吃得是山珍海味,穿得是绫罗绸缎, 真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啊!”另外我还有一个很凶恶的动作——抬脚将扮演贫妇的 小麦子揣倒。你想想,小麦子是我梦中情人,我怎样踢她?结果这一段,始终演不 好,大家都很着急。有一次排练到很晚,导演还是不满意。小麦子悄悄地对我说: “我知道你不忍心,你就真踢吧!”一句话,一个只可意会的神情,让我永世难忘。 正式演出时,我真来了情绪,先是一脚将桌子踢散了架(我从家里搬来的吃饭桌, 回家自然挨了母亲一顿臭骂。),第二脚直冲小麦子而去,刹那间一犹豫,揣在她 的小肚子上,只见她双手捂腹痛苦地倒在地上。大家只当她临场发挥,表演真实, 佩服不已。事后才听女生们窃窃私语,说她的下腹青了一大块。一时间,我简直有 点无地自容,好象自己成了有意而为的无耻小流氓。虽然,我们的节目获得五四汇 演一等奖,我和她,一个“坏”的太突出,一个“善”的太感人,都成了学校的 “名人”。我还是满怀内疚,不敢正眼看她,甚至于不想去上课。 这种状况直到那年暑假,我们分在一个学习活动小组,才有机会向她当面道歉。 那是一个活动日,我们这个小组十几个同学商量去中山陵玩“拔红旗”,大家分成 红蓝两方,各选择一个山头插上各自的红旗,看谁先把对方的旗帜抢到手。记得, 我、蓝斌还有小麦子等人是一方,在分头偷袭对方时,小麦子跟在我的后面。我几 次找机会想向她表白,却张不开口。因为,我只是从侧面偷听到她伤的部位。如果 我向她道歉,就等于说,我知道她伤在哪里,那岂不是太尴尬了吗?可是,她又是 我心中暗恋的人,我虽然无意踢伤了她,实在心疼得很。真要感谢一根半裸的树根 绊倒了我,她在拉起我时,关切地问:“摔伤了吗?”我很自然地反问:“我没事, 你呢?”她的脸微微一红,心照不宣,彼此都知道什么意思。我们继续向“敌方” 潜行。眼看就要到了,她突然在我耳边说:“不要胡思乱想,你想我会怪你吗?” 直到现在,我还时不时的想起这句话。感叹她的聪明机灵,感叹我俩是多么的心有 灵犀一点通,省却多少言语费话。 可惜,那时候我们不懂得爱情,不敢表达感情。临毕业,大家互相留言勉励, 那个小册子,我至今珍藏着。因为其中有小麦子秀丽端庄的笔体。她这样写道: “不知多少次,我仔细琢磨其中的一字一句,想从中发现特别的含义。” 我自认为从中透露出她对我的好感,虽然我也知道,当时的中学生喜欢抄写豪 言壮语、名人名句。初中毕业时,我因家庭困难,放弃考高中而报考中专,没想到 因为眼睛不好,海运学校没录取,却被随手填的最后一个高中志愿——江苏教育学 院附中所录取。班上的大部分学习好的同学都准备读大学,他们当然选择升学率最 高的母校——南师附中,小麦子自然是其中之一。从此我和她分道扬镳。我不敢说, 如果我也继续在母校就读,会和小麦子巩固和发展我们之间的关系,但起码我们又 可以在一起学习生活三年,恐怕还不止三年,因为那期间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后来 有上山下乡。假如我们是一派,上山下乡又在一起,那,以后会发生什么事连上帝 也猜不到。 毕业那年暑假,我真的坠入情网。在痛苦的单相思中,我突发奇想,借口请教 一首模仿痕迹很重的诗,通过刘卓贞转交给小麦子一封信。诗名叫《南来的风呀北 去的云》,是怀念一位到苏北插队的邻居宝珍姐的。小麦子还真的回了信,真的请 教了南工某个有文学水平的老师,对我的诗评论了一番。遗憾的是这封宝贵的信, 不知弄到哪儿去了,让我悔恨了好几年。我那首《南来的风呀北去的云》表达的一 定是一种少年朦朦胧胧的爱情,而不是所谓的姐弟亲情。 不过,也好,说不定小麦子把它当成我借故写给她的情诗,那她总算知道我对 她的一片情意。 高二时的全市中学生运动会,是在充满火药味的五月开赛的。在五台山体育场, 我又见到了小麦子。那天我没有比赛,坐在看台上百无聊赖。突然我发现场内跑道 上有一个女生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漫步。一身通红的运动服,雪白的短裤,挺拔的身 条,纩纩的头发,不正是我朝思暮想的小麦子吗?我的心莫名地咚咚狂跳,脸红脖 子粗。我从看台上三级并着两级蹦下去,当我离她近在咫尺时,胆怯了,张口无声。 我默默地注视着她一直走过去。两年不见,她显然长高了不少,也丰满成熟了许多。 那双在附中出了名的快腿,结实修长,走起路来极富弹性。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 敢和她打招呼,我在她面前有一种说不出的自卑感。可是,我们是同班同学,我们 同是班报编委,我们是同一学习小组的成员,我们是同台演出的演员……望着她渐 渐远去的身影,我骂自己的懦夫!小人!苯蛋!蠢货!饭桶! 从此以后,我再没有见到小麦子,连她的一点音信也不知道。 七十年代后期,我偶尔从一本杂志的封二看到一幅中国画,那老道的笔法,厚 重的题跋,不知为什么,我就认定是蓝斌的杰作。一封信寄到南京书画院打听,果 然不出所料。我们断了十几年的关系又联系上了。至此,我每年回家都要抽空拜访 这位同窗三年一起学过画的好友。有一年,他突然叫我一起去新华日报社看一个同 班同学。我问他是谁?他说去了就知道。来到新街口的报社宿舍,没想到迎接我们 的竟是“麦纪玲!”我俩同时都像触了电一般,呆住了。 在她简陋的宿舍里,我俩握手互相打量,她说:“你胖了。”我说:“你还是 那么漂亮。”她说:“老了。”我说:“十几年了。”然后,只听她和张伟滔滔不 绝地谈什么“血质与性格”,谈苏北插队时的某个人某件事。我完全插不上嘴。我 默默地从侧面端详她,昔日的小姑娘,小麦子已变成了大姑娘、大麦子。一口南京 很少听到的普通话,在我这个在北方生活十几年的人听来,只能称其为“半普”。 但依旧是叮叮铛铛清脆好听。也许发现冷落了我,她递给我一块瑞士巧克力,说: “你们那时候怎么懂那么多东西?”我估计她还是指某次作文宣讲,有一篇名叫 “新年话送礼”的作文,写的是新年伊始,美国总统约翰逊收到越南、古巴、阿尔 巴利亚等国人民“送”的“礼物”,感叹美国霸权不再。作文受到老师的大加赞赏, 称其为“起点高”、“眼界广”、“构思巧妙”、“文笔辛辣”。大约是我经常和 萧孟衡、郭忠仁等人爱谈国际消息,加上我确实是班上写文章的好手,所以虽然老 师并没有宣布这篇作文是谁写的,同学们还是不约而同地扭头看我。说实话,这件 事一直使我惶惶不安,我等于无功受禄。甚至是“贪天功据为己有”,虽然我没有 冒认,但我也没有否认。这时,我诚恳地告诉小麦子,那篇作文并不是我写的。 “怎么可能呢?”果然,她确实是指那篇文章,我们依旧还是那么心有灵犀。 “全班谁不知道是你的大作?真的那时候你们怎么懂那么多东西?”她又重复了一 遍,神情是那么纯真。 天哪!那时候,她才是我心中的偶像,门门功课都在95分以上。谁知道她竟会 佩服我懂得多。早知道,我干嘛在她面前那么自卑?然而,一切都晚了。 我从她和蓝斌的神情中,已经敏感地发现,他们的关系非比寻常。果然,事后 蓝斌告诉我他们在谈恋爱。我当时心里确实酸溜溜的,但我还是祝福他们。不过, 实话实说,我认为他们两人并不适合成为一家人。道理很简单,两个人都是人尖子, 都是想干一番事业的人,而两个一心要成就事业的人,最不利于家庭生活。对于一 个画家,需要的是甘心情愿为他铺纸研墨的左右手。而小麦子是个女强人,决不甘 心放弃自我,围着别人转。当时,蓝斌似乎对我的分析还颇有点不以为然。这段恋 情后来夭折了。据蓝斌的母亲对我说,小麦子看不上我家蓝斌。我想,到不一定是 看不起,虽然那时,蓝斌还没有成名成家。可能她心存鸿鸪之志,要实现自己的抱 负,不愿意过早地陷入家庭生活。 那以后,我再没有见到小麦子。一次硬着头皮问蓝斌,他说,你以前分析的对, 她去美国圆梦了。他又说,假如你当时追求她,说不定……我只有苦笑。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