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孔雀胆 (一) 钟粹宫内,悄然冷寂。 大行令张骞求见皇后已有三天,由于皇上外出瓠子,不在宫中, 卫子夫思考再三,才说出个“准”字。 头发斑白的卫子夫坐在椅上,虽然戴着皇后的冠饰,但她双目无神,面容憔悴, 虽然才四十余岁,可看上去,象是年过五十的老妇模样了。自从皇上任命张骞为大 行令以来,她那颗为大女儿而焦躁得近乎干裂的心,突然间像有了点甘露的滋润。 她想见张骞,却又怕见张骞;她心里一直在想,皇上这是什么意思?是对自己多年 不受恩宠和女儿不幸命运的一种补偿呢?还是想看看我卫子夫对皇上的忠诚是不是 十分彻底?皇上啊皇上,如果你要是怀疑我卫子夫不忠,那么天下就没有对你百依 百顺的人了。皇上不会这样做,只有他对不住我和孩子的地方,没有我卫子夫和孩 子对不起他的地方。那么,皇上让张骞在宫中和我作伴,至少是常和我见面,肯定 是想弥补他随意亲幸三宫六院而造成的心里的愧疚!可他这不是给我卫子夫出了难 题么?虽然我和张骞都已年近五十,不会再有什么旧情复燃的可能,可是,两个昔 日情人在一起,毕竟是很尴尬、很难办的啊!天啊,皇上的意思,有时便像天意一 向,高深难测,让我卫子夫无所适从。如今张骞要见我,作为一宫皇后的我,难免 永远不见后宫总管大行令么?那样的话,岂不是更让皇上疑心?好吧,身正不怕影 子斜,我见见张骞,也该看看他如今成了什么样子了…… 太阳高高地从宫门中射了进来。张骞小心翼翼地来到钟粹宫内,来到卫子夫的 面前。当他站在皇后的面前,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比自己小三岁的 卫子夫么?听说霍去病死后,卫长公主疯了,皇后悲痛欲绝,几天之内便哑了,可 没想到她会变成这个样子! 卫子夫也呆呆地看着张骞。难道这个面容粗糙,双鬓斑白的男人就是张骞么? 就是二十五年前与我青梅竹马的骞哥哥么? 还是张骞先跪下说话:“臣张骞叩见皇后娘娘。” 二十五年前的银铃声音永远地消失了。一个沙沙哑哑的声音,犹如汉中草野冬 季里的凄风,从满是荆棘刺丛的山坡上吹进张骞的耳朵:“张大人,你任大行令之 职已是一月有余,为什么不早一点来求见我呢?”明明是自己不愿轻易接见,她却 要怪张骞不早来看自己。 张骞声音低沉:“启奏皇后,臣到任以来,熟悉各宫情况,未能及时拜见皇后, 请皇后恕罪。” 卫子夫却要追问一句:“张大人,我只问你,你是不愿意来见我,还是不敢来 见我?” 张骞岂能不知这话的含义?他想了一下,只能如此回答:“启奏皇后,张骞对 皇上和皇后忠心赤胆,岂有不愿之理?张骞平生西行北走,九死一生,何又有不敢 之谓?” 卫子夫却哑哑的声音里,透出一种执着:“那你说说,为什么不早一点来见我?” 张骞又想了想,然后痛苦地下决心说:“皇后,你如今高为国母,万人景仰。 臣早年在匈奴娶妻生子,全家也颇和睦安顺。二十五年前的事情,臣不再想它。皇 后,请你也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提了吧!” 卫皇后陷入沉默。 “皇后,子女们都好吗?”张骞觉得,自己只能问这些了,过去的事情,让它 化灰化烟,只在记忆中偶尔流淌吧。 卫子夫这才打开她的话匣子,哭泣着将长公主如何疯了,次公主被皇上命为阳 石公主,如何不愿出嫁,与皇上弄得很僵的事,统统告诉了张骞。是的,大行令就 是管宫中琐事的,哪怕皇后与张骞从不认识,说说这些也是常事。 张骞听说子夫的陈述,觉得子夫甚是可怜。他很想安慰安慰她,但是,君臣之 间的规矩使他不敢轻举妄动。他想,这个时候,能让子夫开开心,也许就是我的最 好的关怀。于是他向子夫说了声“皇后,请稍候,”然后转身走到帘外,从宫门里 边提过两只大大的、上面盖着漂亮的丝绸的笼子来。 卫子夫眼睛一亮,她知道,张蹇给她带来了西域的礼物。 张蹇将两个笼子往卫子夫的面前一放,说道:“皇后,这是臣从西域带来的两 只鸟,请你看看。” 子夫自小在林中放羊,就喜欢鸟的叫声,喜欢鸟叫,喜欢像鸟一样歌唱。可是 她此刻却想:什么样的两只鸟,要用两只大笼子装起来?一股儿时的冲动促使她走 上前来,看个究竟。 当她拉开笼子上的丝绸之幔时,她的眼睛里闪出了孩提时才有的光芒。那是两 只漂亮的大鸟,两只像凤凰图案一样的大鸟!记得在汉中牧羊时,有一天,她和哥 哥与张骞一道在草地上玩,远远看到一只大鸟,像凤凰一样,展开大扇子一样非常 美丽的尾羽,在那儿欢叫。她轻轻地跑过去,想看得清楚些。卫青和张骞也没见过 那么美丽的大鸟,他们一心想把这只鸟捉住,他们不知替子夫捉过多少只鸟,可都 被子夫放走了。可是他们还是要捉,尤其是张骞,两只飞毛腿跑得比谁都快,他要 抢在卫青的前头,把这只大而美丽的鸟给捉住,献给卫子夫!卫子夫真想大叫,不 要惊动它!可是她叫不出来,她怕把鸟惊跑了。然而就在这时,张骞像猎豹一样, 迅猛地扑了过去!可那只大鸟,闪动一下羽翼,便飞上了天空,不知飞到什么地方! 子夫为了这事,哭得眼睛红红的,为此三天没理张骞。 现在,张骞把这种大鸟捉来了,放在一个十分漂亮的笼子里,而且是两只,鸳 鸯一样地成双成对!尽管那只母鸟个子小一些,羽毛也短一些,但张骞给了它同样 的笼子。 卫子夫眼睛闪动着泪花,真想叫一声“骞哥!” 可是她没能叫出。她清醒地知道,她如今是大汉的皇后,是一国之母,是一个 伟大帝王的后宫之主,是一儿二女的母亲,是一个才四十多岁便鬓发已白的半老徐 娘。 成双成对的事情, 只有看着鸟儿了!想到这儿,她凄然地笑了一下,问道: “张骞,这种鸟是凤凰么?” 张骞笑了笑,平静地说:“皇后,这鸟叫孔雀,意思是非常漂亮而且很大的鸟 雀。据太史公说,先皇孝文皇帝时,南粤国王赵佗曾经献过两只,当时有人要给它 封爵,所以也叫孔爵。” “那你是从哪儿弄来的?”卫子夫一边追问,一边为张骞能够结交太史公,能 够知道这么多历史掌故而高兴。 “皇后,臣出使西域时,曾往身毒国的方向探过路,中途到过一个魇宾国。那 个国家太美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臣都没见过。据说就因为这样,许多远方不 定期的客人到那儿便晕了头,于是我和堂邑父才把这个国家叫做魇宾国。” 子夫微笑一下,问道:“这种孔雀,那儿很多?” “是的,皇后,那儿有很多很多孔雀,还有封牛、水牛、大象、一种特别大的 长着长毛的獒狗,还有沐猴,当然,最多的就是孔雀。当时魇宾国的国王送了我两 件礼物,其中一件便是这对孔雀。”张骞说起西域来,如数家珍。 卫子夫不好意思地说:“张大人,不瞒你说,太子的妃子,不,皇上封她为史 良娣,史良娣马上就要生儿子了,我都快抱孙子了。你送我的这对孔雀,真是太好 了,我要把它们好好地养起来,将来和孙子们,一块观看!” 张骞也感到特别高兴。他本来想说,这么漂亮的孔雀,应给公主们看才对。可 是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他知道,眼下最让皇后伤心和担心的,便是两个孔 雀般的女儿! 正在这时,宫殿的一道廉幕打开了,一个美丽的公主,疯疯颠颠地溜上殿来, 一边溜着,一边情真意切地唱道: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卫子夫和张骞面面相觑,目瞪口呆。这是他们最爱唱的歌,是卫子夫年轻时专 门唱给张骞听的歌,子夫为什么要将这歌传给子女们?当年那么优美的歌曲,他听 了之后,如痴如醉;如今长公主再唱这歌,如泣如诉,让他心碎。 卫子夫更忍受不了这让她心痛的歌声,她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到女儿身边,拉 住卫长公主,含着眼泪说:“女儿,别唱了,再唱,娘的心全碎了。” 卫长公主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母后,这不是你教女儿唱的歌吗?这是你年 轻时唱的歌吧。母后,这歌我唱给表哥听,你是唱给谁听的?” 卫子夫不再说话,神情痴痴地看着张骞。 张骞更是不知所措,他看了看卫子夫,又看看疯了的公主。 卫长公主这时才注意到,有个高个子男人站在庭中。她突然挣脱母亲,扑向张 骞,大声叫道:“表哥!表哥!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老了,老成这个样子?” 张骞吃惊地向后退去。 卫长公主紧逼上来,抓住他的手不放:“表哥,你不能走,你不能走!你就是 再老,表妹还是要你的!你听!‘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卫子夫泪水泗流,她扯起沙哑的嗓子,仰天大叫:“天哪,报应啊!”说完, 她便昏了过去。 张骞急忙甩开卫长公主,将即将倒下的卫子夫一把抱住。 卫长公主见到母亲昏倒于地,于是尖叫起来:“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张骞这才觉得自己不该抱着皇后,于是便将她放在椅子上。可是,这时已有好 几个宫女和太监跑了过来。 张骞想走,却又不能走,他索性充起大行令的职责,指挥宫女太监们把太医请 到之后,这才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下,惴惴不安地离去。 (二) 霸桥风月,依然美好。 武帝坐在他那特制的大车驾上,八名美女簇拥在周围。车驾刚到霸桥附近。便 见张汤、杜周、赵禹等和随从数人跪在路旁。 霍子侯掀开车帘:“启秉皇上,侍御史兼廷尉张汤张大人和长安执金吾杜周前 来见驾。” 武帝想了一想,还是从侧面掀开车帘,伸出头来。“张汤,你怎么跑这么远来 迎接朕啊?” 张汤磕了一个头,然后低着脑袋说:“皇上,臣和杜周已将李蔡和他的儿子李 更蓄意侵占先皇寝陵,同谋贪污治河款项一案全部查明,李氏家族七百六十六口, 已全被下官捉拿入狱,只等李蔡归案。” 武帝点点头:“唔。张汤,你说,依大汉法律,应该怎么处置他们呢?” 张汤仍低着头,认认真真地说:“皇上,依照汉律,李蔡、李更斩首示众,李 家三族也一起株连正法。” 东方朔骑着马从车后走过来:“张汤,难道你连李广老将军的一家也不放过吗?” 张汤抬起头来:“东方大人,张汤眼中只有一个‘法’字。等皇上恩准之后, 即行问斩。” 东方朔下了马,走到车驾之前,对武帝说:“皇上,臣在大河之侧,已经问明 李蔡,修宅建地之事,实为李蔡夫人和其子李更所为。皇上,不仅李广将军一家不 能株连,就是李蔡夫人儿子之外的人,也没必要诛杀!” 武帝看了看张汤:“张汤,你说呢?” 张汤依然执着:“皇上,东方朔他智仁兼备,可于法理不通。臣只知有法,不 知情为何物。今天臣在此地,请皇上免去李蔡丞相之职,交臣治其不赦之罪!” 武帝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张汤,好样的!朕就准了你!不过,那李蔡 自己要留在黄河边上,不愿回来。如今丞相已是公孙贺了。依朕看,由你亲自去壶 口,把李蔡追回来,然后再商议怎么处置吧!起驾!” 张汤急忙起身躬立于道旁:“臣遵旨!” 东方朔看到皇上要戏耍张汤,便也笑了起来。他翻身上马,随着武帝的车子走 开,他一边纵马,一边叫道:“张汤,你要是抓不回李蔡,皇上可就要汤蔡一锅煮 啦!” 张汤看着车驾离开,怔怔地不知所措。 杜周问道:“张大人,我们怎么办?” 张汤清醒过来,急急地说:“还犹豫什么?我们快去壶口,抓回李蔡那只老狗!” 长安东门,人群肃静。 武帝车驾来到门前,渐渐放慢速度。 朱买臣和王朝、边通三位长史,还有几位大臣,跪在路旁接驾。朱买臣如今已 是年近六十的人了,几缕白须飘在胸前,颇有风度。而王朝和边通则七十余岁,垂 垂老矣。 霍子侯掀开车帘:“启奏皇上,朱买臣等三位长史前来迎接圣驾。” 武帝在车子内说:“噢?他们今天都这么着急?等朕回宫再说,不见!” 朱买臣听到这话,却在车外大叫:“皇上!臣等有要事相报!” 武帝这才慢慢地掀开车帘:“朱买臣,朕要你查的事,全查明白了么?” 朱买臣凑上前来,小声地说:“皇上,臣等全部查明,李更买宅基之事,是张 汤的管家鲁谒居相助。” 武帝止住他的话:“慢着!朱买臣,朕让你查那个吴陪龙,你还没查出来,怎 么又出现个管家鲁谒居?” 朱买臣从身边拉出一个个头不高的人来:“皇上,这是乐成侯丁义丁大人,他 就住在张汤家的隔壁。张汤家的事,他是证人。” 武帝看了丁义一眼,半天才想起来,是有这么个世袭乐成侯爵们的丁义。于是 便问:“丁义,你知道张汤家的什么事?” 丁义讨好地说:“皇上!臣蒙先皇恩典,世袭乐成侯爵,却没有给皇上效力的 机会……” 武帝不耐烦地说:“少罗嗦,快说,你看到了什么?” 丁义说:“皇上,臣与张汤家只一墙之隔,那墙原是臣家的,张汤来了,却不 另修,便与臣家共用一墙……” 武帝有些动怒:“罗嗦!” 东方朔却上前劝解:“皇上,您别着急,臣以为丁义他说的,有戏。” 武帝不以为然:“有什么戏?说下去!” 丁义看了东方朔一眼,继续罗嗦:“皇上,张汤以前从来都是在廷尉府吃住, 家中只有一个老母亲独守。可是,近两个月,张汤却天天回家了,每天晚上他房子 都有些怪声音,弄得臣觉也睡不着……” 武帝果然饶有兴趣地问:“什么怪声音?” 丁义慢慢地说:“皇上,臣也觉得甚是奇怪,于是就弄个梯子,爬上自家的墙 头,想看个究竟……” 武帝急切地:“你看到了什么!” 丁义口吃起来:“臣……臣看到,张汤和……和,和一个男人,在一起,要么 折磨犯人取乐,要么,就和那个男的在床上,他们……哎哟——皇上,臣实在……” 说到这儿,丁义竟然用手蒙上眼睛。 武帝岂能不明白丁义的意思?他将长脸一拉,严肃地说:“东成侯,你知道那 个男的叫什么?” 丁义答道:“臣听张汤先叫他‘陪龙’,后来又叫他‘鲁谒居’。” 武帝转过头来问东方朔:“东方爱卿,怎么搞的,他们一会儿‘吴陪龙’,一 会儿‘鲁谒居’,朕怎么觉得这吴陪龙和鲁谒居,好像是一回事儿。” 东方朔想了一想,深有所悟地说。“皇上,您让臣想一想。对,有啦!这吴和 鲁,音相同。吴在东南,鲁在其北,都是国名。 再者,‘鲁’者,庐也,是睡觉的地方;‘谒’者,黑夜也,黑夜之中呆在庐 内,还能做什么?‘居’者,居住之意。皇上,很显然,‘鲁谒居’这三个字,是 从庐中深夜陪居而随意造出来的一个名字,与‘吴陪龙’三字如出一辙,不过是个 翻版而已!另外,‘陪龙’这个名字,本来只有皇上身边的人才能叫,把陪龙改为 谒居,这说明张汤心怀叵测!” 武帝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好!朕全明白了。”他向周围看了一眼,然后盯住 霍子侯说:“今天这事,谁也不准说出去。违令者,朕定斩不饶!” 霍子侯连连点头,浑身发颤。 武帝看了一眼朱买臣,说道:“朱爱卿,你回到东门边上,告诉那里的众位大 臣,让他们都回家吧,今后朕出城进城,不要他们迎送。他们要是没事,就在家读 读书,写写奏折,陪夫人说说话!真要有事,到未央宫说去!” 朱买臣忙答应道:“臣遵旨。” 武帝将脸转向东方朔:“东方爱卿,朕要驻驾甘泉宫,先跟你做几天邻居。” 东方朔却说:“皇上,臣的金马门内,可没有梯子啊……” 武帝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朕想和你聊天,还想看看你家的珠儿!” (三) 黄河边上,黄流怒吼。 张汤和赵禹二人带着几个士兵,快马加鞭,不过两三天的功夫,便来到了壶口。 那儿的守军告诉他说,什么丞相李蔡?李蔡已被皇上逼着,跳进黄河里去了! 张汤大惊。李蔡已经被皇上处死了,可是,皇上却让我到这儿来找李蔡,这是 什么意思?还有那个东方朔,追着我说了一句,“你要是抓不回李蔡,皇上可就要 汤蔡一锅煮啦!”难道皇上真的用不着我张汤了?难道东方朔也要对我下手了?他 要为杨得意报仇?要为颜异雪耻?要为准南王鸣不平?要为衡山王一家上万人找回 公理?不,他要为他的好朋友郭解、雷被复仇?张汤啊张汤,虽然你对东方朔敬而 远之,可你所杀的重要人物,没有一个他不认识的! 杜周也觉得情况有些不妙,便过来对张汤说:“大人,听说皇上已经让公孙贺 当了丞相。” 张汤对谁当丞相并不在意,但他却注意到,身边的赵禹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是的,赵禹早就拍我的马屁,说李蔡如果不行了,丞相就轮到我张汤了。屁话,我 张汤要做丞相干啥?那是个累死也不落好的差事!八成是赵禹盯着我这个廷尉的位 置,希望我早一点离开。他和霍光打得如此火热,不就是为了这个位子么?哼!我 就是当了丞相,还有杜周在呢,我也不会用你赵禹! 杜周和赵禹都知道,张汤脸色煞白、不说话的时候,便是他的大脑奔腾运转的 时候,也是将有新的祸害降临的时候。这时他们不宜多说,最好是在一旁等候结果。 果然, 过了好一阵子, 张汤那张煞白的出现了红光。他走过来,先问赵禹: “我让你打听董仲舒的事情,打听清楚了么?” 赵禹急忙回答:“启禀大人,下官已经打听清楚,董仲舒虽被皇上命为胶西王 相,但眼下的胶西国就是高密国,国王很是严厉,董仲舒不敢前往,却被济南太守 公孙遂接到历城,奉若上宾。济南太守公孙遂,是新任丞相公孙贺的堂弟,他们与 公孙敖三人同是一个祖父。” 杜周看了赵禹一眼,心里说,你这后边几句纯是废话! 张汤却没生气,反过来对赵禹说:“赵大人,谢谢你。请你先和杜大人回京, 照顾好廷尉府的事情,我要去济南看望一下董仲舒,向他老先生学点礼法。” 杜周和赵禹不仅惊讶起来,谁都知道,张汤是个彻头彻尾法家,杀人不眨眼的 执法者,他和满口恕道和仁义的董仲舒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当年皇上要他给董仲舒 定罪时,张汤一连说过三个“非杀不可!”可是如今他要向董仲舒求教,董仲舒会 见他么?八成他害怕再回长安,要开溜吧! 张汤见他们两个都有些迷惑的样子,便笑了起来。“哈哈,二位大人,孔夫子 曾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张汤如今再去求学,为时不晚。再说,张汤平生愿 意求教的,只有两个人。那一个人已经被我推到对面去了,如今除了董老夫子,还 有谁会教人呢?” 杜周和赵禹都明白,他所说的那个人,当然是东方朔。是的,自从张汤杀死了 杨得意,他们两个就知道,东方朔是非找张汤算账不可的了!他们既盼东方朔早点 动手,好给他们让出飞黄腾达的空间;他们又怕张汤早早地死掉,因为他们还没明 白,谁是他的继承人呢! 张汤见他两个还是犹豫,便长叹一声:“二位大人,你们快回吧,张汤见过董 仲舒,便会立即回到长安!” 杜禹赵周给张汤留下五个精干的卫兵和几匹好马,然后顶着一头雾水,慢腾腾 地返回了长安。 (四) 不仅出乎杜周、赵禹的预料,也出乎张汤本人的意料,董仲舒听说廷尉兼御史 张汤大人远远地从长安跑来,说是求教,竟然一个“不”字也没说,急忙吩咐请他 进来! 这连在一旁陪着张汤的济南太守公孙遂也感到吃惊。几个月前,自从他奉了皇 上的旨意,把董仲舒接到济南之后,老夫子根本不愿见人,整天在济南府后院的菜 园子边上的房子内,看邹衍的《五行书》,还有什么《河图》、《洛书》。只有公 孙遂一个可以独来独往,那是因为他是董老夫子的监护人。今天一大早,张汤火急 火燎地赶来,公孙遂还以为皇上又变了卦,要抓董夫子回去呢,弄了半天,张汤是 来求学的!这回公孙遂又犯难了,万一老夫子对这个曾要杀他的恶魔不理怎么办? 那不是张汤下不来台么?虽说皇上对张汤不像以前那么信任,可他毕竟是一个人人 都不敢得罪的凶神恶煞呀! 董老夫子不仅同意接见张汤,而且特意换了一件新衣服。公孙遂那颗悬着许久 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公孙遂是个文人,他既没有公孙敖的勇猛,也没有公孙贺的 持重,可他与其二位堂兄一样,为人随合,很少与人争执,到处都有人缘。有一次 公孙遂自己嘲笑自己说,谁让我们姓公孙呢,公孙公孙,便是给公众当孙子,这便 是我们的本性。自从接触董仲舒以来,他就显得坦然了,原来这位天下大儒,比他 这位公孙还要孙子,口口声声地自称“罪人”,动不动就说“得罪”、“请饶恕”, 他不愿见人,是因为怕人指责他。可是张汤一来,他便要见,只能说明他更怕张汤, 连不见都不敢呢! 董仲舒毕恭毕敬地起身迎接张汤,张汤也同样毕恭毕敬地拜见董老夫子,这让 公孙遂更为意外。公孙遂在长安时,曾与张汤见过几次面,他那副斜着眼睛看人的 傲慢,今天已经荡然无存。难道真是公孙敖在信中说的,皇上已经烦他了? “董老先生,晚生过去对先生多有不周之处,还望先生多多原谅。”张汤好像 是个锦心绣口的学士。 “张大人,哪里哪里!老朽听学生公孙弘说过,张大人是天下罕见的奇才,老 朽在有生之年,能在自己的家里,这么相敬如宾地和你相谈,也是老朽的造化啊!” 公孙遂不禁想笑。你们相敬如宾,本来便是主人与宾客嘛!可是他转念一想, 老夫子说的对!如果不是做客而来,那董仲舒便是大祸临头了!想到这儿,公孙遂 不由地对董夫子有些敬佩。 “董老先生,张汤身边没有别的东西,只有这一盒闽越产的功夫茶,最能提神。 张汤请老先生笑纳,以便在困倦时解除疲乏。”张汤说着,将一个精致的纸包递了 上来。 “多谢了,张大人。”董仲舒受宠若惊。 “董老先生,张汤平生问案,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张汤随即进入主题, 话却说得诚诚恳恳。 “张大人,也有您审不了的案子?”董仲舒表面上大为惊讶,实则好好地恭维 了张汤一句。 “老先生,事情是这样的:张三的老爹张二与李四的父亲李五为了争地界子, 发生了口角。李五拿刀来刺张二。这时张三急忙拿着棍子来挡,两下一片混战。张 三想将李五赶走,一横棍子就扫了过去。没想到那李五早有提防,一跳而起,躲了 过去。可张二却没有防备啊,没想到他儿子的一棍,正打到自己身上,扑通一声, 倒在地上。张三急忙上前,一看,完了,自己的老爹没气了!李四和李五两个也不 争地界了,当时就把张三拿住,送到官府。按我大汉之律,作为人子,殴打其父, 便要袅首示众。可这个张三是为了解救父亲,不小心打死了父亲。要是杀了他,不 是冤枉吗?” 公孙遂和董仲舒都惊讶了进来,原来张汤的心目之中,也有“冤枉”二字!公 孙遂并没说话,他要看看一向讲究仁孝的董仲舒如何发言。 董仲舒笑了一笑。“张大人,这个简单。《春秋》上有一件事情:许止的父亲 病了,许止为老父亲抓药。没想到许老爷子吃了药便死了。当时人就说了,许止毒 杀了父亲!可是孔夫子不这么认为,他认为许止的心是好的,也许用错了药,他是 无罪的。你说的那个张三,也是同一个道理。倒是那个李四,为什么他的老爹李五 持刀刺人,他不去阻止呢?应该将他法办才对!” 张汤笑了。“董老先生,在下没有说清楚,那李四早已病死,所以才轮到他老 爹李五去和人争地界子。在下当时一怒,便将李五和张三全部拘下了。既然有《春 秋》孔子之义,又有老夫子之言,在下回到长安,便把他们统统放了。” 公孙遂和董仲舒心想,谁知你张汤说得是真是假?如果李四果有老爹,也应叫 李三,不能叫李五呀!两个正在琢磨,张汤却又说话了。 “董老先生,皇上到郊庙里头祭天,可是,不知道用多大的牛为好。是用巨大 的牛呢,还是用小牛?是用红毛的牛呢,还是用白毛的牛?皇上也吃不准,所以让 在下来向您请教。” 董仲舒听了这话,便打开了话匣子。“张大人,这种事情,你可算是问对人了! 《王制》中说:祭天地的牛,要大而纯色;祭宗庙的牛,腿有一把粗就行了;而其 它祭祀,用尺把高的小牛就行。可是天子祭天之牛,一定是最大最壮的牛,而且颜 色要纯,不能有一根杂毛,否则,便是对上天的不忠,上天就会发怒。《春秋》中 说:‘鲁祭周公,用白牡。’白牡是什么?是纯白色的公牛!鲁人祭周公尚且用白 牡,当今天子要祭天,岂能等同儿戏?一定要用纯白纯白的牛,一根杂毛也不能有!” 张汤看了看满头银发的董仲舒,心里露出了十足的不屑。什么纯白纯白的牛, 一根杂毛也没有,要是皇上在此,说不定要用你这把老骨头来祭天呢!心里这么想, 可他的嘴里却依然谦恭地说:“老先生:皇上在祭宗庙的时候,按照礼法,当用凫 来作祭品。可有人却用鹜来代替。老先生您说,这凫和鹜,是一回事么?” “不行,坚决不行!凫者,野鸭也;鹜者,家鸭也。家鸡不如野鸡香,这句话, 连我老夫子都知道!这就是说,家养的鸭子,肯定味道没有野鸭子好吃!祭祀宗庙, 怎么能以凫代鹜呢?《论语》中有篇《雍也》记载,孔子看到喝酒用的觚,和商周 时代的觚的样子不一样了,便大发感慨:‘觚不觚,觚哉!觚哉!’喝酒的觚尚且 如此,祭祀用的凫与鹜,怎么可以随便顶替呢?呜呼!老夫如在朝中,便要大声疾 呼:‘凫不鹜,鹜不凫,凫哉!凫哉!’” 这几句话像绕口令似的,他那老嘴豁牙,早已说得呜噜呜噜凫鹜不清。可张汤 和公孙遂两个却听得认认真真,一丝不苟。 董仲舒咽了一口唾沫,接着说:“张大人,请您转告皇上,决不能以鹜代凫, 以鹜代凫,鹜凫不分,便是凫鹜不清,那样一来,遗患无穷啊!” 张汤随便说起来凫鹜二字,没想到引来老夫子的一番感慨,弄得张汤和公孙遂 两个,也分不清什么凫鹜,什么鹜凫,两个人全然一头雾水,究竟董仲舒说的是凫 对,还是鹜对,一时谁都难以分辨。好在这下子把大家的感情拉近了,就连张汤过 去连说三次非杀董仲舒不可的事,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董老先生,张汤不才,想向先生请教,张汤平生执法过严,缺少恕道,如何 才能补上这些遗憾呢?”张汤这才露出真的用意,言辞确实恳切了起来。 董老夫子反应甚快,他根本就没有怪罪张汤的意思,反而像在为一个老朋友开 脱:“张大人,执法之时,怎么能去想恕道?如心中一直想着恕道,孔夫子还怎么 去杀少正卯呢?圣人讲恕,也只有在其穷困潦倒、厄于陈蔡、困于园林、需仰人鼻 息之时才讲。那是因为此时他最需要别人的宽恕!一旦治国安邦,首要的是天下大 治,恕字怎可使用?木恕土,木不能生;火恕水,火便要自灭了!” 张汤万万没有想到,董老夫子原来是自己的知音。就连公孙遂也吃惊,董老夫 子的五行学说,果然处处都能用上! “董老先生,张汤一生忠于圣君,晚来觉得手段已不够用。请问老先生,如何 才可使皇上对张汤更加信任呢?”见到话很投机,张汤便将来意说明。 这回董仲舒没有回答。大家都知道,这话题太难了。连你张汤都不知道怎么才 能让皇上更喜欢,这天下的人,还有谁能再说出经验来?公孙遂心想,张汤啊张汤, 你要这么问,老夫子可要损你几句了! 他哪里知道,董仲舒毕竟是董仲舒!只见他想了半天,长叹一声,然后说道: “天意难测啊!我董仲舒研究公羊学,再加上五行学说,自以为此生足以振兴儒学, 没想到百家仍在,儒生命蹇,自己还两番被皇上黜免,差点送了老命。张大人,你 能在朝中风云地二十多年,非大智大勇者不能作为啊!” 不仅张汤觉得甚为自在,就连公孙遂也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想,许多人都说我 公孙遂有个圆滑的脑袋,没想到比起董老夫子来,这脑袋简直是个石头坯子,还要 打磨十年! 张汤心想,我来这儿的目的,一事想散散心,二是想探探皇上的用意,看看到 底他起用董仲舒是何用意;三来是让人把这件事传到皇上的耳朵里,让他知道我张 汤还是要求进步的,还是可以改造、可以利用的!就是董仲舒不见,我也会大有收 获,没料到董老夫子对我如此高价评估!张汤啊张汤,你的自信跑到哪儿去了?你 的逢凶化吉的本领又到哪儿去了? 董仲舒见张汤不再发问,便又将自己压于胸中多年的话儿全都讲了出来。“张 大人,公孙大人!老朽以为,正因天意难测,所经测出来才有意思。老夫不敏,测 了两次,一次测得皇上志得意满,没想到有仄立之人,从中作梗;另一次测得龙颜 大怒,差点砍了我董某人的脑袋。可是,董某觉得此中乐趣无穷,董某人没有死心! 遗憾啊,遗憾!遗憾的是老朽此生与人相冲,不能接近皇上。不然,我也能体会到 皇上的细微之处。要测天意,就要知道天的习性,天的隐私。比如说,皇上为什么 喜欢李广,不喜欢李蔡?广者,大也;蔡者,与菜相通,皇上最喜欢食肉,当然不 喜欢菜了!而一个‘广’字,与‘彻’字正好配,广而彻底,便是皇上的心愿。老 朽今天说得痛快,也就直呼皇上的名字了。要是我将来说话还管用,我就建议皇上, 不许别人说那个‘彻’字,用那个‘彻’字,那个字只能让皇上专用!《春秋》中 说:为子为臣,要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而今什么讳都没有了,还有的 人居然与皇上称兄道弟,简直是无法无天!张大人,你是执法的,可是你却不知礼。 讳者,天下大礼;护此大礼,方是天下大法!前人都是这么做的!据《左传》记载: 齐桓公六年,‘周人以讳事神’。对此之事,历来儒师都解释为:君父之名,非臣 子所能斥责的。老朽考证过,自殷商时代以前,尚没有忌讳之法。讳言君名,启于 周朝。如今皇上之名,没有忌讳,孺子竖人,皆能称呼,何谓千古一帝?礼缺大焉, 礼缺大焉!唉!这些,只有让将来儒者的徒子徒孙们去做,只有等待将来那些更知 道皇家威严的皇帝去完成了!” 张汤和公孙遂听了,觉得董老夫子的话挺有道理。皇上封董老夫子为子虚乌有 的胶西王相国,不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吗?皇上比谁都会做文字游戏,这可能是东 方朔那个文字游戏大王教的。董仲舒说的与人相冲,不就是东方朔吗?可是,董仲 舒面对东方朔都无可奈何,何况张汤公孙遂之流呢? 突然,一阵“呼呼”的声音传了过来。张汤与公孙遂抬头一看,老夫子睡着了。 是啊,八十多岁的人了,吃了那么多年的青菜,能活到这个份上已是奇迹,今天又 说了那么多精辟的道理!张汤和公孙遂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起身,蹑手蹑脚地 走出了济南府的菜园子。 远在长安的汉武帝,接到杜周赵禹的报告,说张汤没能找到李蔡,便远去齐国 找董仲舒求学去了,果然心头一惊。他带着霍子侯等人去了一趟金马门,对东方朔 笑着说:“东方爱卿,张汤快到了五十岁了,还是个不耻下问的人呢!” 东方朔看了武帝一眼,没有当时回话。他觉得,武帝对张汤还是有所钟爱的。 于是他冷冷地说:“皇上,臣知道您的用意。臣知道,杨得意曾经养过一条恶狗, 这条狗不仅咬别的狗,还咬过杨得意一口呢!” 武帝听到了杨得意和狗的事,心中又翻起波澜。是的,杨得意也让这条恶狗给 咬死了。谁敢保证恶狗疯了,不咬主人呢?可是,朕要看这条狗到底疯了没有。想 到这儿,他觉得特别没劲,于是不再搭理东方朔,转过身了来,和珠儿一块玩起了 掷骰子、比谁点大的游戏。 (五) 钟粹宫中,身影迷离。 大行令张骞神情恍惚,鬼使神差地,又转到了钟粹宫中。自从上次卫长公主唱 出他和卫子夫年轻时唱的歌,卫皇后昏倒于地之后,他的心就象迷失了方向。虽然 宫中来报,说经胡太医救治后,皇后已经转危为安,可他还是一心想见卫子夫! 是那首歌唤醒了他灵魂深处的东西?还是那对孔雀需要他的照看?张骞说不清 楚。那天他向皇后述说孔雀的故事时,一开口便说出了魇宾国王送自己两件礼物的 事。幸亏子夫不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不然,要是她逼着自己说出另外一件礼物 是什么,自己还真的不好回答呢! 就在他身后不远,却有一个人如影如现,远远地跟着。那人不是别人,便是可 在宫中随意走动的阉官李延年。 说来也巧,卫子夫身体恢复后,便去东宫看太子身边的史良娣。这两个小人儿, 十六七岁便要生孩子,直是让人又喜又惊。从东宫回来,她刚到前殿坐下,张骞便 走了进来。 卫子夫镇静一下,挥手示意周围的人退下去。 张骞痴痴地走到皇后跟前,给她跪了下来。此时他的心中充满了对卫子夫的怜 爱和内疚。他有满腹的话儿想对子夫诉说,但却又无法开口,唯一的办法只能给子 夫下跪。他想通过这一举动,来赎回自己有负于那首《上邪》之歌的罪过,赎回自 己二十五年前没能与她同到长安之过,来表达心中对子夫的复杂感情,也请皇后饶 恕他上次拜见时,最后因长公主而造成的冲撞之过。 看着张骞那副神痴口呆,两眼茫然,却怀有一丝痴望的样子,卫子夫也很难受。 他那沙哑的声音再度飘起:“张大人,皇上已经回到长安。我这儿是是非之地,你 还是不要来吧。” 一听到卫子夫的哑声,张骞心中犹如刀绞。他点点头,轻轻地叫了一声:“皇 后……”渐渐抬起头,双眼怔怔地望着卫子夫,泪水禁不住地一下子涌了上来,他 有些失控地泣语道:“子夫!只要我来到宫中,我就止不住自己的双脚……” 这时,李延年在门外露出半个贼脑袋。 卫子夫哪里想到会有人偷听偷窥?她看着张骞花白的头发在抽泣声中不停地颤 抖,想到这个坚强不屈的汉子二十多年的磨难,又回想起她的骞哥当年对她的种种 宠爱,不知不觉中,卫子夫的两眼开始湿润起来,泛出了一丝温柔:“张骞,骞哥, 我们都已老了……” 张骞的泪水不住地从眼角流下来。他也动情地说:“子夫,我这二十多年来一 直都在祈求上天,保佑你平安幸福,可你现在却是这副模样,我心痛啊……”说到 这儿,张骞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卫子夫终于情不自禁地从座椅上走了下来,她走到张骞跟前,伸出双手扶起他, 动情地用袖口帮他擦拭脸上的泪水。张骞百感交激,恍若身在梦中。二十五年来, 他从来都没有这么近地接近过他的心上人,而此刻,他却能看到子夫眼中的泪水, 能闻到子夫身上的气味,他顿时觉得,为了这一刻,他可以用一生来交换!……太 阳没有了,大地没有了,皇室威严没有了,功名利禄也没有了,在他的面前只有子 夫的双眼,子夫的深情……他毫不迟疑地伸出手,紧紧握住卫子夫那双柔软无骨的 小手,就像二十五的前那场大雨,他们两个躲在一个山洞里,他年轻而有力的手, 也是这样难以控制地将她的手紧紧地搂在胸前……” 卫子夫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一下子扑进了张骞的怀里,轻轻地奇迹般地发出 了一声不再沙哑的柔音:“骞哥,你……” 张骞伸出双臂,紧紧地,紧紧地拥住卫子夫。“子夫……子夫……” 门外的李延年再次伸出脑袋,看到此景,真是大喜过望。不过他没注意脚下, 只觉得右腿一滑,跌倒在台阶下边。 卫子夫和张骞听到声音,都大吃一惊,二人如被电击一般,急忙分开! 这时门外再度响起脚步声。卫子夫和张骞都向外看,想知道个究竟;可两个毕 竟心慌,都没迈开步子来。 李延年当然更是做贼心虚,他心中一急,拔腿便逃。 来的不是别人,却是霍光。他迈着稳健的步子走了过来,惊异地看了看李延年 逃去的身影。 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没有去追赶李延年,因为李延年是太监,可以在宫 中自由走动的。他更担心的是宫中,因为他知道,张骞来到皇后宫中,已有多时。 霍光急急忙忙地赶进宫中。 卫子夫已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张骞再度跪在一旁。 霍光跪下施礼:“奉车都尉霍光,拜见皇后娘娘。” 卫子夫渐渐地平静下来。“霍光,有事么?” 霍光应道:“是。霍光有事与大行令商议。” 卫子夫转向张骞说:“大行令,我这里的事,以后全由霍光来操办。你就管管 其它宫中的事吧。” 张骞竦然而起,匍地再跪一下,应道:“臣谢皇后懿旨。” 钟粹宫外,霍光用狐疑的眼光看着张骞,看着这位一直令他敬仰的男子。可此 时霍光的眼中,多少带有一些责备。 张骞从霍光的眼中明白了一切。霍光与卫青、霍去病是最近的,霍光知道自己 和皇后早年的那段恋情。想到这儿,张骞有些不知所措地问:“霍都尉,刚才就你 一个人么?” 霍光却说:“张大人,我什么都没看到,但李延年在我到来时,慌里慌张地逃 走了。” 张骞大惊:“李延年?李夫人已死,谁还在留用他? 霍光毫不迟疑地说:“张汤。” “张汤?” 霍光平静地说:“张大人,张汤是那种无孔不入的东西!如今他知道皇上不再 宠信他了,他便利用李延年这种小人为他寻找机会,想达到让皇上重新信任他的目 的。张大人,今天的事情于你一己之情是小,可如果陷皇后于不义,就会牵连卫大 将军和万人注目的太子啊!” 张骞悔恨地打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咳!我张骞太……” (六) 金马门内,掌灯时分。 烛光之下,东方朔正与珠儿在一块儿掷骰子。珠儿已经赢了一回,东方朔也扳 回来一次,现在珠儿又将两个骰子一块掷。 一个骰子停了下来,上面定在四上,珠儿的脸上有些失望;另一个骰子转了半 天,珠儿便把希望寄托在它的上面,大叫:“六、六、六!” 骰子停了,果然上面是六个黑点。珠儿高兴地跳了起来。 东方朔拿过那两个骰子,用指头一拧,骰子转得飞快,显然比珠儿的手法要高 明一些。珠儿有点不服气,大叫:“停、停、停在一上!” 没想到第一个停下的骰子上面,出现的同样是六个点。 东方朔得意地看了珠儿一眼,珠儿露出失望的神色。不过她寄希望于另一个, 于是又大叫起来:“一、二、一!” 那个骰子转来转去,一会儿是六,一会儿是一,最后歪歪倒倒,居然将那三个 斜着的星星,摆在了最上边。珠儿高兴地跳了起来,她拿过一颗青青的梅子,塞到 东方朔的口中。东方朔伸出手来一抹嘴巴,便把青梅抹到了手中。 珠儿早有准备,一把捉住东方朔的手:“不行,爹!你输了,就得吃青梅!” 东方朔求饶说:“好女儿,饶了爹吧,再吃,爹的牙都软啦!” 珠儿将他的手掰开,还是将青梅塞进东方朔嘴里:“就这一颗就不玩啦,省得 你老输!” 东方朔叫了起来:“什么?我老输?我是怕你被青梅酸得哭鼻子,让着你的!” 珠儿不服气:“哼!我才不会输呢!今儿个我还赢了皇上几回呢!” 东方朔吃惊地说:“什么?你把这小骰子带到皇上那儿去啦?” “是啊!自从皇上那天在这儿和我玩,没能赢我之后,他就上瘾了!他今天专 门让我带上了这个,与他玩的。” “皇上他喜欢玩这个?” “可不是嘛!爹,皇上他和我趴在地上玩,被我赢了两回,我还把他当马骑哪, 骑了两次!” 东方朔气得鼻子冒烟:“好你个大胆的珠儿,你怎么敢和皇上玩小孩子过家家?” 这边父女两个正在争论,没想到那边武帝带着乐成侯丁义走了进来。 武帝的脚刚一进门,便问道:“是谁背地里说朕的坏话啊?” 珠儿的大眼睛闪动了几下,高兴地说:“皇上?皇上来了!皇上,是我,是珠 儿在说皇上的——好——话!” “什么?说朕和你一块儿玩小孩子过家家,还是好话?” 珠儿调皮地问道:“皇上!珠儿想问您,您今年多大啦!” 武帝瞪了他一眼:“你问朕?小丫头,朕都快往五十上爬啦” 珠儿笑了起来:“皇上!你最喜欢别人叫你万岁,是不是?” “是啊,那又怎么样?” “皇上能活一万岁,现在还不到五十岁,不是很小很小的小孩吗?” 武帝听到这儿,不禁哑然失笑:“哈哈哈哈!珠儿,你不愧是东方朔的女儿! 东方兄长,让珠儿给我做女儿,行不行啊!” 东方朔见武帝如此疼爱珠儿,心里说不出是喜是忧。但他关心的还是皇上夜访 是何意图。“皇上,这么晚了,您有什么事吗?” 武帝笑道:“东方爱卿,朕想和你一起到乐成侯家里去看看。” 东方朔问:“张汤回来了?” 武帝笑了一下:“嗯,他到济南郡拜见了大儒,便回到长安,还没来见朕呢!” 东方朔话锋一转:“皇上,这么黑的天,就咱们俩这五十上下的身子骨,还要 一道去爬梯子?” 武帝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真健忘!珠儿刚刚才说,朕只能算个小孩。你 这老不死的神仙,现在至多还是个婴儿!怕什么?快走!” 东方朔笑着摇摇头:“好吧,皇上,臣就跟您去爬一回!” 珠儿在一旁跳了起来:“皇上!要爬梯子?珠儿也要去!” 武帝摇摇头:“呃!这个梯子,可不是你能爬的!” 珠儿一听可不高兴了, 便一手拉着皇上, 一手拉着东方朔,大声撒娇起来: “不嘛,皇上,爹,我就要去嘛!” 东方朔对着里屋喊道:“阿绣,阿绣!快把珠儿带走!” 阿绣笑着走出来,将珠儿硬拖进了里屋。 武帝搓了搓手,嗔怪地说道:“这个珠儿,皇上和爹一块叫,朕都不知如何答 应她为好!” 东方朔做了个禁说的手式:“嘘——!皇上,我们还是快点去爬梯子吧。” 月明星稀,院落寂寂。 几根大大的蜡烛,垂泪般地立在四周。张汤与鲁谒居刚泡完澡,两人都只围一 条小汗巾,坐在木椅子上。张汤蹲下来,要给鲁谒居疗脚。 张汤疗脚可真有本领,他左搓右按,时而向外旋转掌心,时而向内来回扳动, 苑若一个高级按摩师,将鲁谒居那双白白的修长的脚板,在掌中把玩得顺顺溜溜的。 张汤一边进行按摩,一边说道:“陪龙,你说怪不?皇上明明让李蔡跳进大河 自杀了,却还要我去找李蔡。你说,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鲁谒居忧心忡忡地长叹一口气:“咳!张大人,恐怕你我的好日子都不长了!” 张汤却不那么悲观。“不!我张汤不会甘心的,无论如何也要想法起死回生!” 他边说边继续给鲁谒居按摩,还问道:“怎样,舒服吗?” 鲁谒居一听张汤的话,心中也轻松了不少,他无力地呻吟着:“好,再用力一 点,再用力!好!舒服,舒服啊——!” 他们在那儿一味享受,怎知不远的墙头上,同时露出两个大脑袋。武帝和东方 朔已从乐成侯丁义院内,双双爬到梯子顶端,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看到两个人那份亲昵的样子,东方朔觉得肚子里的酸水直往上犯,只好腾出一 只手来捂住嘴,不让自己呕出来。 武帝也在梯子上面看呆了。他脑海里出现董偃和韩嫣的影子。不管那个人叫吴 陪龙,还是叫鲁谒居,他都和韩嫣董偃一个样,他确实长得很好看!难怪张汤不再 娶妻,不再追求别的! 武帝在梯子上还要想入非非,只听身边的东方朔肚子咕咕作响。原来他肚中青 梅较劲得很,一股酸水泛了上来,东方朔再也捂不住了,只好将嘴中的一口黏糊糊 的东西吐了出来。 他们所踩的梯子,本来是为乐成侯丁义这个小个子准备的,现在两个人踩在上 面,实在危险,丁义刚才自告奋勇地在下面撑着,可东方朔的那口酸水,不偏不倚 正吐在丁义的脸上! 丁义觉得脸上突然掉了一堆黏乎乎的东西,还有一股难闻的咸酸味儿!他急忙 一甩头,身上一软,肩上的梯子“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只听“扑通”“扑通”,武帝和东方朔双双落到地上,两个人全压在丁义的身 上! 墙的那边,张汤听到声音,急忙将所有蜡烛一口气吹灭!然后抓起一件衣服, 冲到墙下! 墙的里面,丁义急声大叫道:“皇上,皇上!摔伤了没有?” 武帝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泥土,满脸怒容,没有理他。他的一只脚瘸着,扶 着东方朔的肩膀,示意快点走开。 墙的那边,张汤清清楚楚地听到,是叫皇上的声音!他的双腿一下了软了下来, 顺势坐在墙跟下,再也起不来了。 墙的这边,东方朔用肩膀架着武帝,说道:“皇上,是回宫呢?还是到金马门?” 武帝使劲地伸了伸腿,对乐成侯丁义说:“我随东方爱卿去金马门,你快去叫 太医,就说朕在金马门和珠儿玩,摔了一跤!” 鲁谒居也听到了那边大声说“朕”的声音。他的脸上顿时刹白。他感到大祸临 头了。愣了一会儿,他如丧考妣般地对张汤说:“张大人,我是活不成了,我先走, 给你留条生路,千万保住我的弟弟……” 黑夜之中,尽管张汤的浑身都在发抖,可他那双狡猾的眼中,在泪花闪动的同 时,还是露出希望的亮光。 (七) 丽日晴天,金马辉煌。 朱买臣走进门前,先欣赏了一会儿那匹金马的威严和神威,然后才走进来,求 见东方朔。 “东方大人,听说皇上龙体欠安?” 东方朔轻描淡写:“没什么,皇上的脚给崴了一下。” 朱买臣将自己手中的一块竹简摊开:“东方大人,这回可把张汤的罪行全部整 清了,主父偃所说的,张汤有六条不赦之罪,条条都证据确凿!” 东方朔怔了一下:“那你说来我听听。” 朱买臣应声而答:“好!东方大人,您听着!第一条,残害忠良:窦婴和所忠 之死,虽是田鼢主谋,却是张汤一手所致。” 东方朔点了点头。 “第二条,滥用酷刑。据赵禹揭发,张汤不仅在廷尉府中设有酷刑,还在自己 的家中自创刑法,其手段之酷,无所不用其极!” 东方朔又点了点头。 朱买臣更加激愤:“第三条,残杀无辜。淮南王和衡山王两案,被杀之人多达 数万之众;颜异大人被他以‘腹诽之罪’杀死,还有杨得意,也被他亲手残杀!” 东方朔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朱买臣看了一眼东方朔的样子,接着高声说:“第四条,结党弄权。他先与义 纵结为同党,又与李蔡狼狈为奸,现在他和杜周又是鬼鬼祟祟,非同一般。这是历 朝历代决不允许的!” 东方朔又认可地点了点头。 朱买臣更是兴奋异常:“东方大人,如果说前四条,与他廷尉的职务还有关系 的话,这五、六两条,可就是人品问题了。”然后,清清嗓子又高声念道:“第五 条,私养佞臣。东方大人,这一条,皇上绝对不会放过他吧!” 东方朔却笑了笑:“我看未必。” 朱买臣不明白了:“为什么?” 东方朔沉痛地说:“朱大人,你不了解内情。有一段时间,皇上身边也有两个 佞臣,先是韩嫣,后有董偃。韩嫣是太后杀掉的,而董偃则是我东方朔逼着皇上杀 掉的,皇上嘴中不说,可心中未必舒服。” 朱买臣却说:“听乐成侯丁义说,皇上昨天晚上见到张汤和鲁谒居在一起,他 很不高兴?” 东方朔反问道:“是啊,可我要问你,皇上为什么没在当场就下令捉拿张汤?” 朱买臣摇摇头:“东方大人,买臣也不明白。” 东方朔叹了一口气:“看来,皇上还因为某件事情,不想杀掉张汤啊!” 朱买臣一怔:“此话怎讲?” 东方朔说:“既然张汤有这嗜好,那他也可能变成第二个韩嫣,第二个董偃。” 朱买臣恍然大悟,然后又将头摇得像货郎鼓一般:“天哪,决不能这样!东方 大人,你,你能不能再逼皇上一次!” 东方朔叹了口气:“世事难料啊。好了,朱大人,还有最后一条,你说吧。” 朱买臣语气滞缓了:“这第六条,贪赃枉法。我与王朝、边通两位大臣审了李 更,经他交待,张汤确实指使管家吴陪龙,就是那个鲁谒居,参与了侵占先皇陵地 之事。我们三位长史,通过田鼢、义纵、主父偃三个人生前个个贪赃枉法、敛财无 数的丑行,一致认定:张汤是个大贪,其所贪钱物,比起田鼢、义纵、主父偃来, 有过之而无不及!” 东方朔却说:“朱大人,定罪要有证据,你们三位长史,全凭推测来认定张汤 贪赃枉法,那可不成!据我所知,张汤并不是个贪财之徒。” 朱买臣笑了。“东方大人,我们还能怎么办?难道你要我也深入虎穴?那得让 皇上下旨!主父偃在遗书中白纸黑字说得清清楚楚,张汤家财无数,贪婪成性。主 父偃是张汤的死党,他们二人狼狈为奸,这还会有假。何况,张汤权势大于当年的 田鼢。皇上抄田鼢的家,得到的财产几近国库!你说,张汤他能肉在嘴边而不吃吗?” 东方朔冷笑起来:“这就是你的证据?” 朱买臣也笑起来:“证据?还有啊。东方大人,这次李更克扣治水之钱,买地 建宅,便是张汤一手授意的!张汤只说李更从每个草包上克扣了一缗多钱,却没有 说他自己得到了多少!你算算,如果每个草包他能得到一缗钱,就是三百万啊! 东方朔摇摇头:“朱大人,此等事情,不可随意定论。为了铲除奸佞,我东方 朔可以第二次逼迫皇上,可你,不能单凭主父偃的遗书做事,要知道,主父偃也不 是个好东西!” 朱买臣却不以为然。“东方大人,主父偃是对不起您,但他没有对不起我。我 与他也算是生死患难之交。除掉张汤,我不是为报私仇,你也不要感情用事。” 东方朔说:“那你也得要有证据吧!” 朱买臣想了想,双手合掌一击:“对啦!有证据了!那李更交待,张汤所有货 物,全部由一个叫田信的商人置办的。那个田信,是田鼢的远房侄子,是个势利小 人!他为张汤办货办了二十年,我们就从他的身上,打开缺口!” 东方朔点点头:“那好。明天一大早,我就进甘泉宫。你们三位长史,去把证 据找足了!” 朱买臣将头一甩:“东方大人,为除这个大奸大恶,我朱买臣就是拼了命也值!” (八) 张骞这几天一直陷于十分困顿的状态。他还住在博望侯府中。公孙贺虽当了丞 相,但他在大行令府的家,张骞却一直不让他搬出。大行令本是每夜都要在宫前值 更的,可当霍光发现张大人与卫皇后的关系非同一般,有可能旧情复发时,就当仁 不让地把值更的事务全部揽了下来。 他拿过一个西域才有的小罐儿,认真地看了看。这是魇宾国王送他的另外一件 礼物。魇宾国王当时说:大汉的使者,你接受我们漂亮的孔雀,也得接受我们孔雀 的胆汁!孔雀最漂亮,可它的胆汁却是最有毒的东西,魇宾国人喜爱孔雀,也喜爱 孔雀的胆汁。要是谁在山中,不幸被毒蛇咬了,用点孔雀的胆汁一涂,立即便能化 解蛇毒。可是,孔雀胆是不能喝的,不管是人,还是牲畜,尝一点孔雀的胆汁,便 会立即丧命!我们的战士在与敌人作战,不能取胜时,他们便会喝上一点孔雀的胆 汁,然后微笑地死去。魇宾人不让敌人污辱自己!有的老人患了不治之症,他们也 会喝点孔雀胆,以求速死。魇宾人都相信,如果是这样死去,他们的来生还会轮回 地生在孔雀之国,甚至会化成一只美丽的孔雀来! 张骞拿着孔雀胆,不禁悲感交集。好在子夫没有追问我另一件礼物,不然,我 该怎么回答她呀! 张骞觉得自己已经是魂不守舍了。他没有想到,皇上会在出行之前,让自己去 做大行令?自己与皇宫的唯一关系,就是和卫子夫二十五年前的旧情,难道皇上是 故意这么安排的?我张骞两次出使西域,又曾到战场效命,虽说被封博望侯,官至 大行令,达到了一般人所难以达到的位置。可皇上也知道我心中的痛苦,知道我与 卫子夫曾经有过的深厚情意,难道皇上是出自怜悯之心?是皇上自己终日不在宫中, 特意让我来安慰安慰子夫么?不对!自古没有一个皇上会那么做,特意安排皇后昔 日的情人与皇后在一起!那他是什么用意? 张骞啊张骞,你只想到你自己的心情,你没想过卫子夫么?皇上有五千多佳人, 几十个夫人和妃子,卫子夫那儿,他已十多年不去了,卫子夫过着多么孤独的生活。 不仅如此!她还守着一个发了疯的女儿,每天生活在揪心揪肝的痛楚之中,她那银 铃一般的嗓子,已再也没有悦耳的声音了。那种让人心颤的沙哑,不用说武帝不忍 多听,就连张骞你听了,也是心力交瘁啊。她身边还有一个任性的次公主,阳石公 主,她因一直恋着自己的表哥,公孙贺的儿子公孙敬,不愿意嫁给韩食其,就天天 在家里憋气!卫子夫不仅要保护已经疯了的大女儿,还要保护这个任性的小女儿。 现在卫子夫唯一的寄托,都在儿子身上。可是太子大了,要在东宫独立门户,不可 能再和妈妈终日在一起。听说太子和一个姓史的婢女要生孩子了,可皇上说什么也 不愿封那个婢女为太子妃,只同意她做一个良娣。皇上要亲自给太子选一位妃子作 为将来的皇后!皇上啊皇上,当年卫子夫进宫时,不也就是一个歌女么?为什么你 自己爱起人来,就不计较她的地位高低,而一到了自己的儿女身上,你反要找什么 门当户对的家族呢?你这样做,不是让子夫这个做母亲的心,为三个儿女终日受折 磨么?过着这样的日子,就是贵为皇后,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一个贫家妻子快乐 呢! 老天哪,当年你不让卫青家的老伯母到长安,不让她给平阳侯曹家当佣人,不 让卫青带着子夫来到长安,也许我张骞和子夫便是一对无忧无虑的牧羊夫妇,也许 我给子夫的欢乐,要比她现在所得到的欢乐多一千倍,一万倍! 张骞啊张骞,你不是从小立下大志要走遍天下,要经历天下奇险之事,要争取 立功封侯么?你的志向既然已经实现了,为什么你一点也不高兴,还有些后悔了呢? 你想想,卫子夫本来就不是你的!当你们两个小时候在一起,稍有靠近时,她的哥 哥卫青就用异样的眼光把你们分开,仿佛他卫青才是卫子夫的保护神,不让你张骞 再亲近一步。记得有一次下雨,你把子夫拉进山洞里躲雨,卫青发现后,还揍了你 几拳!小时候,你和卫青怎么打赌立志的?卫青说,他要统领千军万马。而你呢? 就说要走遍四面八方!也许卫青就因为你想奔走四面八方,才不放心把妹妹嫁给你 的! 卫青对我还是很好的,只要我在长安,他总是十天半月地来看我,或者来请我 到府上做客。可是,自从霍去病死后,他便深居简出,也不想再打仗了,他的三个 儿子全被皇上封了侯,他便和平阳公主和几个孩子分享天伦之乐了。现在,皇上让 我当了大行令,他更是再也没来看我,也没请我。卫青啊卫青,你应该知道我目前 的尴尬处境!想想我张骞是如何度日的啊!我身在子夫的周边,回到家中,看到的 却是我所不爱的匈奴女人。我每天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只要天一亮,我便不 由自主地向皇宫走去,我想看到子夫,听到子夫。可是一见到她,我的心就碎了, 我的手脚便不知如何行动! 宫中还有无数只眼睛注视着我们,尤其是那个李延年,他居然敢跟踪我的行踪! 张骞啊张骞,你怎么就没有想到,皇上难道会对你放松警惕?皇上也是爱卫子夫的, 他从来都爱卫子夫,只不过现在,卫子夫身边的两个女儿,一个是皇上不敢见,一 个是皇上不想见而已。还有,皇上也不想听到卫子夫沙哑的声音,他要在心中永远 留着子夫那银铃般的歌声。不是吗,李夫人死前不让皇上见到她的病容,皇上至今 还念念不忘她的音容笑貌么?皇上是个喜欢永远沉浸在美好之中的人,一旦他拥有 的东西不美好了,他就不要了。他宁愿生活在回忆中,也不愿用现实去击碎他那美 好的梦!是啊,我张骞只是一个为皇上补梦,但自己却不能进入梦境的人。张骞啊 张骞,苍天生你,原不是补天之人,而是个补梦之物! “张大人,一已之情是小,你要知道,如果你陷皇后于不义,可就会牵连卫大 将军,还牵连到万人注目的太子啊!” 一个不大的声音传进张骞的耳朵。张骞抬起头来,四周张望,只见黑夜沉沉, 哪里有人?自己好似仍在梦中。对了,这是霍光的话!霍光这个年轻人,做起事来 四平八稳,说起话来掷地有声!霍光说得对啊!我张骞举止失措,那是小事;我张 骞被人告发,一人被杀,也是小事,如果因为我的举止失措,而牵连到我最心爱的 人,牵连到皇后的位置,牵连到已经再无斗志的卫青兄弟,牵连到众人注目的太子 来,那我张骞可就是万年不能自赦的罪人啊! 张汤为什么要让李延年来盯着我?霍光说的对,张汤眼下正是危机四伏的时候! 他要转移皇上的视线,想找到立功的机会证明他还是个有用的人物!我张骞成了张 汤的垫脚之石!那次我从西域回来,张汤多次找我,因为他得知我手中有一小罐西 域人用孔雀胆配制成的毒药。张骞出门在外常带着他,怕万一被毒蛇咬伤时,可以 用它来以毒攻毒的药品,可是这被李广利知道了,便告诉了李延年,李延年便又告 诉了张汤,张汤却让李延年生磨硬泡,生生地要走了半罐。张骞啊张骞,你一辈子 提防着蛇咬,最终还是将脚伸给了毒蛇!怎么,你还等着毒蛇咬上你之后,再用药 来疗你自己么?可能那时,被咬的不是你一个,还有你最心爱的人,你最敬重的人, 你最担心的人…… 张骞不敢再想下去,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国度,一个他今生今世几次想去都 没能去成的国度,一个叫做身毒的国度,一个身毒国的商人曾经告诉过他,身毒人 信奉一个叫如来佛的佛神,信了这尊佛神后,人生的一切忧怨都会化为泡影,人生 所不能实现的愿望,也可以到来生得以实现…… 他拿起了仅存半罐的孔雀胆汁。 他的耳朵里听到银铃般的歌声: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张骞知道,这是他来生还要听的歌,他要向着来生奔跑,奔向那身毒之人所说 的极乐世界,他要在那儿终日欣赏这首歌,琢磨着这首歌,或者,自己会变成一只 孔雀,那他就会飞回汉宫,在那两个笼子前,耐心地等待着那位相知相爱的人一同 重生,一同比翼双飞…… ---------- 大唐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