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清流浊浪 (一) 转眼到了元鼎五年。 四十五岁的武帝,显得比过去老了一些。他的身躯更为庞大,但他那长长的面 庞,却没有什么改变。最大的变化是他的内心,那儿比过去深沉了许多。可不是嘛, 屈指一算,他登基都快三十年了,他那更为沉沉的屁股,比他父亲孝景皇帝多坐龙 椅一十三年,比他祖父孝文皇帝也多出六年,甚至高祖、惠帝和吕后三人加在一起, 也不过执政二十七年,全被这个先叫刘彘后叫刘彻的给彻底超过了。 武帝的身体之好,也是人人羡慕的。他苛求长生,也懂得养生;他离不开女人, 可他更懂得靠与女人交流来“摄生”。也许是东方朔将彭祖之道全部告诉了他的缘 故吧,他身边的女人不仅没有减少,而且还在增加;后来的尹夫人和刑夫人两个, 虽说少不了互相吃醋,武帝倒也将她们基本摆得平。可是,不管怎么说,武帝还是 认为,在他心头,最重的还是皇后,尽管自己很少去看她,但她还是世界上最好的 女人。要说喜欢,李夫人才是他最喜欢的,她的歌,她的舞,特别是她伺候武帝的 功夫,都是无人能比的。可他偏偏弄死了她!好在那个乐成侯丁义比较精明,他又 替皇上又找了个李夫人。这个李夫人面貌与那个李夫人很像,可她生在王侯之家, 侍候武帝时,还不如尹夫人和刑夫人,武帝只有在对原来的李夫人思念得太切了的 时候,才偶尔到她那儿,让她幸福一次。谁知这个李夫人别的不行,倒是天生的产 孩子的料,武帝幸她一回,她便要生出一个儿子来,两年之中,武帝一共去了两次, 她便生出了两个皇子来!武帝一想,也好。皇后生了太子,原来的李夫人生了昌邑 王,新来的李夫人又生了两个,朕便封他们为燕王、楚王。等到儿子一多,武帝也 有点烦,他倒不是担心王位不够,而是担心儿子太多乱子多,自己的哥哥刘荣早被 逼死,刘非还在那儿蠢蠢欲动,不就是前车之鉴么?从此他再也不到新的李夫人那 儿去了,宁愿到尹刑二位那儿闻点儿醋酸。 今天他到甘泉宫,是为了再请东方朔。这半年东方朔与他来往少了,可以说不 叫不来。自从张汤和朱买臣二人被杀之后,他们见面很少言笑。和东方朔见面,没 有笑声了,还有什么意思?武帝一有时间,便琢磨着,怎样才能恢复起两人之间过 去那种见面就乐的亲密关系。 好在丞相公孙贺是个敬职敬业的人。别看他一开始不愿意当丞相,可一旦做上 这个位子,干得比谁都欢。不论多小的事,他每事亲躬,大一点的事儿便来请示皇 上。眼看着公孙贺的腰一天一天地弯下去了,武帝开始担心起来。自从张骞死后, 卫青的身体更是每况愈下,现在连门都不出,好在武将还有公孙敖、杨仆、路博德、 郭昌、郭吉等人,尽管小小的高句丽还没拿下,那个荀彘,他还是放心的。而文臣 呢?汲黯被贬为东海郡守,听说这个道家的信徒也在求仙;还有一个卜式,在河南 郡牧羊,倒也弄得太太平平。身边能用的人数来数去,除了公孙贺兄弟,霍光、桑 弘羊外,还有杜周、赵禹两个张汤的继承人,便没有什么人了。所以武帝多次要求 公孙贺跟东方朔说说,别整天钻研什么《五行书》了,朕从登基到今日,终日便是 人才两个字。朕从来不缺狗才、奴才,为什么真正的人才,不是死掉,便是贬掉? 谁料东方朔好长时间没有动静!武帝一急,便令让公孙贺去叫他,说朕在甘泉宫等 着他呢! 春日早晨,人有倦意。武帝想着想着,觉得有些疲倦,居然在椅子上小憩起来。 霍子侯在一旁倦得很,一看皇上睡了,便也在宫门口儿鼾声大作起来。 (二) 公孙贺领着东方朔未进宫门,就听到里面一粗一细的鼾声此起彼伏,大有蛙鸣 春水之趣。公孙贺率先停下了脚步,可东方朔此时怎会禁得住手脚?他便轻轻地走 了进来。公孙贺年岁已老,纵然年轻时练过轻功,此时也只能学猫状狐,可没走两 下,便露出了掷地有声的虎步来。 武帝睡觉本来就很警觉,此时早已睁开了眼睛。 “啊,二位爱卿,你们到了?霍子侯,为什么不早说一声?” 霍子侯惊了一下,身子向上一耸,还打了个饱嗑儿。 东方朔见到没什么可乐的了,便正经地说:“皇上,臣来得不是时候,打扰您 的春梦了。 没想到武帝叹口气:“唉!朕哪儿睡得好哇!二位爱卿,你们为朕想想,那高 句丽一个弹丸小国,竟让朕费了十三万大军。两员大将,到眼下,都三年多了,还 没有攻打下王险城来。还有,朕最担心的,还是朝廷之中乏人。能干的人,该死的 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而卫青等人又托病不出,朕深感手下无人啊!霍子侯,快 给两位爱卿上座!” 东方朔哪用霍子侯伺候?他往皇上身边的椅子上一崴屁股,就坐了下来。公孙 贺弯着老虾米的弯腰,看着霍子侯送过一个垫子,这才对他点点头,将小半个屁股 放在椅子上,然后深有感触地接着皇上的话茬儿:“是啊,皇上。臣检视各部,除 大农令桑弘羊那里人材尚可应付诸事,其余各处,人倒是不少,可真正的人才,没 有几个啊。” 武帝提高了自己的声音:“就是啊!朕现在急需的,除了人才,还是人才!朕 自即位之日起,就广招天下贤良。一时文有东方爱卿,司马相如,武有卫青、公孙 敖,后来加上个霍去病;吏治有汲黯、朱买臣,法治有张汤、义纵,儒者有董仲舒、 公孙弘,经济之士有东郭咸阳、孔仅,后来更有桑弘羊;对外有张骞。可如今呢? 正如丞相所言,除了东郭咸阳、孔仅,还有桑弘羊,哪里都没人了!朕即大位已是 三十个年头,可这人才不是日益增多,却是天天减少,没想到,眼下到了无人可用 的地步!朕让各国藩王和诸侯每年荐举三人,朝中大臣每年荐举二人,他们倒是每 年都在荐举,可荐举来的,不是小舅子便是姨外甥,弄得朝中各部,每个位子都有 三四个人呆着,可就是没有管用的!二位爱卿,你们说,朕该怎么办?” 东方朔这才开了腔。“皇上,前些年,各国藩王和诸侯每年荐举三人,朝中大 臣每年荐举二人,每年长安便新添官员两三百人。三十多年了,朝中官员已有数千! 再加上那几年卖官粜爵,钱少的得了个爵位,钱多的也能弄个肥缺。可他们生老病 死的有几个?全都脑满肠肥的在长安呆着!倒是那些能干的,或者被皇上您赐死了, 或者自相残杀了,寿终正寝的只有公孙弘一个;而那些碌碌无为之徒,都活得好好 的!皇上,您若再要王侯和朝臣荐贤,我东方朔还是那句老话,老母猪生仔儿,一 窝不如一窝!生得愈多,品类愈差!” (三) 武帝倒没觉得他说得有趣,只是频频点头。“好,东方爱卿,说得好。他们个 个嘴里都说荐贤用贤,可和他们不是一路的,一个不用。真是一窝不如一窝!那你 说,朕该怎么办?” 东方朔笑道:“皇上,臣觉得,这用人嘛,就和你选妃子一样,只有你自己选, 才能找到合适的。比如说,您的后宫有美女五千,和这朝廷里的备用官员差不多。 在臣看来,一个比一个俊俏,没有一个丑八怪。而经您进一步挑选使用,个个都成 了熟透了的果子。皇上,臣这才知道,什么是‘皇上圣明’!要是您拿出选妃子的 劲头来选臣子,那还会有错吗?” 尽管这话里刺儿不少,武帝还是笑了起来。他看了看丞相,公孙贺却是一脸的 严肃。武帝笑着说:“哈哈,丞相,你看这个东方朔,总是到了火候,就给朕扎上 一针。东方爱卿,既然你说到这儿,丞相也不是外人,那朕也就对你们敞开心扉。 那个李夫人死了,她的影子在朕心头,总是抹也抹不去。所以朕就除了刑夫人、尹 夫人外,又找了个很像李夫人的李贵妃。可是,光外表像不行,一用起来才知道,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这也是朕伤心之处啊!话说回来,这用人也是一个道理。你们 说,汲黯老了,我还能找来像汲黯的人么?张汤和朱买臣都死了,我还能找到像张 汤朱买臣的么?” 东方朔笑道:“皇上,就像选妃子一样,你要自己去选,去试,去用,去感受 这个人如何如何。要想知道桃子的滋味,就得自己亲自尝一尝,别人可是代替不了 的!何况一人一个口味呢?就像我当年看好的那十二个相好的,送给您,您一个都 不要!” 武帝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好啊,东方爱卿,你让朕这一乐,朕的心情倒 也好了。那朕就告诉你,选大臣和选妃子太不一样了。” 东方朔问道:“有什么不一样?” 武帝说道:“选妃子还不容易?今天选了,用了,觉得不太合适,明天就让她 到一边呆着去。反正这事只折腾朕一个人,折腾不到你东方朔身上。可使用大臣, 便大不相同。朕要他们去治理天下,得让老百姓受他们的折腾!你们想想看,这朝 中哪个部的公卿是可以随便试用的?试不好,便是让社稷受损,百姓遭殃!回过头 来再换,便是为时已晚了!酿成大祸之后,纵然朕将他们杀了,那国家的损失和给 老百姓造成的灾难,找谁补去!” 公孙贺听到这儿,连连点头:“皇上说得极是,说得极是!所以老臣为相至今, 没敢擅自安排一个大臣。皇上,得想办法啊!” 武帝知道公孙贺胆小,但他对公孙贺连自己的人都不敢用这一点上,恰恰是非 常赏识。可今天不能这么夸他,朕要的是用人,而不是不敢用人!想到这儿,他又 向东方朔说:“东方爱卿,朕的妃子,用不着你帮助选,可朕的大臣,必须有你帮 助选。你这位智多星,总得帮朕拿出点办法来呀!” 东方朔笑道:“皇上,天下的事,往往是同一个道理。人总想吃新鲜的,可那 得有肚子。肚子撑得像个鼓,再新鲜的也吃不下。比如您的后宫,纵然皇上您修了 光明宫,再修甘泉宫,每年有那么多的美女进来,还是住不下,你得放一些老而没 用的出去。” 武帝点点头:“朕明白了。你是说,让朕把那些没什么用的官员,也像不被宠 幸的宫女一样,给放出去?” “对呀!”东方朔这下来了精神:“皇上,这官场就和您修建的昆明湖一样, 要想让里头的鱼活蹦乱跳的,就得保持湖水不臭;可湖水只要不流,肯定不久就臭 了。要想排掉湖里的污浊,就得引来清流,冲掉污浊。三十年来,官场就像湖水一 样,清流甚少,浊浪滔天啊!” “东方爱卿,朕承认官场上无能之辈多,可要是把官场说成浊浪滔天,朕可不 太乐意啊。”武帝觉得东方朔的话过份了。 “皇上,原来您以为无能之辈便不是浊浪?臣不敢苟同!无能之辈素尸餐位, 不能给老百姓干一点好事,还要老百姓养活他们,还要把能干的人的路子全堵上。 就拿昆明池水来说,原来的清水,时间长了不流动,便成了臭水。可您放新水进来, 少了没有用,刚一进来就和原来的臭水掺和到一起,同流合污了。怎么办?必须让 新水形成清流,硬冲进来,把污水给冲掉。可是,如果您不从后头把臭水抽走,那 些看起来兴不起风浪的污泥沉沙,被清流一逼,便会自动地形成浊浪,待清流未定 时立即反扑,很快就会把清流挤了出去,留下的也必然同流合污!皇上,您要是不 信,咱们可以到昆明湖试试!”东方朔不依不饶。 “好啦,好啦,就算污水能成浊浪,行了吧?朕今天就想听你说说,怎么引进 清流,怎样清除浊浪?” “董老夫子蹲园子——排放出去。”东方朔笑了起来。 “排放出去?谈何容易?要是能像董老夫子蹲园子一样简单,朕还要问你?” 武帝不以为然地说。 “皇上,排放不出,也要硬排!不排就不能吃新的东西,不排就会胀死!臣还 拿您的宫女作比喻,一批新的、能用的要进宫了,原来那一批没用的就得打发走, 该嫁人的嫁人,愿进歌楼酒肆的就去卖唱!这官员也是一样的。皇上你养着他,就 要给他事做,给他钱花,给他房子住。可他们给皇上您带什么东西?给你生事,添 乱!他们画出一道一道没用的符来,让老百姓念;或者弄出一条一条自己连试都不 试的套套,让老百姓来钻;至于老百姓还有没有功夫种庄稼、盖房子、充差出力、 服役打仗,他们根本就不关心,只知道自己撑饱肚皮,从来不为皇上分忧!这么一 想,他们活着有什么用处,就是给老百姓带来负担!” 说到这儿,武帝既满肚子气,又兴高采烈,于是顺着东方朔的话,也将肚子中 的牢骚发了出来:“说得对啊!东方爱卿!可是,朕的宫女,很好安置,如你所说, 该嫁人的嫁人。可这些官员,他们个个都是诸位侯王和大臣举荐来的,互相之间也 是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不像宫女,说让她们出去,他们就愿意出去的啊! 再者,宫女出去了,总有人要,她们毕竟长得好,身段好,生起孩子呱呱叫,就是 进了歌楼酒肆卖唱,也不比乐府诗人唱得差!可这些官员呢?个个拖家带口的,除 了蝇营狗苟,便会行贿受贿!让他们离开长安,他们靠什么生存?杀猪杀不成,贩 卖卖不成,朕有时一急,真想把这一屁股屎们统统抹掉!可是不成啊!抹不掉,甩 都甩不掉!” 东方朔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皇上,说得好,说得妙!听了您这话,臣 就哈哈笑!一个大国,就像一个一个大大的蜜蜂家族,这一窝,那一窝。一处只有 一个蜂王。可蜜蜂为什么产出那么多的蜜呢?因为一个窝里,除了蜂王是不做事、 不产蜜的,其它所有的蜜蜂,都得采蜜。所以蜜蜂的家族,从来不乱,从来都是富 容有余。可是人就不同,这人啊,有点本事的就想光吃不做,还要把人分成三六九 等,一级一级地管起来。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个治字,可要付出代价的 啊!不然,为什么老子说小国寡民最好治理,因为人人都能抓到鲜鱼直接献给国君, 他只要点上细细的火,慢慢地熬就行,没人跟他相争。可治理大国呢?等到九等人 一级一级地把这条鱼送到皇上您的锅里,虽说鱼没臭,早已眼睛不动活了!皇上, 既然您雄心勃勃,要当千古一帝,那你就得承受这个累,就别想吃鲜鱼!” (四) 武帝愣了起来。他发现东方朔的想法在变。他还在金马门研究《五行书》么? 不对。从他说的话来看,他的思路,和那三千块竹简上的话,有了很大的变化。对, “路漫漫其修远兮”,他“在上下而求索”。朕也在求索啊!可这一面是蝇营狗苟 的众多官员,另一面又是实在无人可用,这种局面,真让朕伤透了脑筋啊!可东方 朔呢,道理说得很深,可看起来却轻松自如。啊,他比朕大六岁,都五十一岁了, 朕的两鬓斑斑如霜,可他的头发竟然还是青丝一般,一点都没有白!他要不是神仙, 如何能如此放松?如此年轻?不行!朕要让他也伤伤脑筋! “东方爱卿,朕近来心事重重,这冗官冗员之事,可是让朕最伤神的啊!朕想 请你帮朕想个法子,把朝中的四五千人,甩出去一半,既要他们走,还又不能闹事。 尤其是那些儒者,你可以得罪,朕可不愿意得罪!你能把这事帮朕办好,朕就一门 心思,如你所说,亲自选用人才,一个一个地尝尝桃子的滋味!”武帝不紧不慢地 说。 东方朔马上大叫起来:“哎——,皇上,这下您倒好了,您把陈芝麻烂谷子全 部甩给臣,让臣来处理;可您自己却专拣鲜桃子尝。皇上,您可是知道的,臣自小 便是桃童,老了人称桃仙,要说挑桃子,臣可是不比别人差啊!”本来他是想说, 要说挑桃子,臣可不比您差,可他话到嘴边又改了。 武帝心想,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哈哈哈哈!东方爱卿,你终于说出心里话来 了!你的眼光虽不比朕高,你的味口比朕要好!朕就怕你不愿做!如今你自己说出 来了,朕就让你这桃童桃仙,给朕多挑几个好桃子来!” 东方朔傻了眼,他原本就想在金马门内隐居不出的,当公孙贺把自己硬拉出来 时,自己还想着,见了皇上一句话也不想说,一个计策也不会有。怎么就不知不觉 地,又让皇上给上了套呢?这回又是非拉车不可了! 公孙贺也笑了起来。“东方大人,皇上就知道,你是个脑子闲不住,嘴也闲不 住的人。这回好了,你的腿脚也闲不住了,和我一块儿去给皇上物色人才吧!” 东方朔看了看皇上,闭口不再言语。 “哈哈哈哈!东方爱卿,朕本来请你出来,只是想让你替朕去物色几个能干的 人才。可现在我改主意了。只让你去挑人才岂不是大材小用?!来,朕就请教了, 这几千名冗官,如何处置?” 公孙贺心想,武帝真厉害,上了套,还得让你拉重量车。这回东方朔可要负重 前行了。 东方朔知道躲不掉了,心里直想打自己耳光:谁让你一高兴就说个痛快呢?谁 让你见了皇上就要逞能呢?谁让上了大殿就要把天下扛在自己肩上呢?也罢!说就 说,皇上敢于实行,他就是个了不起的皇上;不敢实行,那他自然便低我一头,面 子上过不去,还不得让我回金马门去?想到这儿,他站了起来,认真地陈述起自己 的观点来: “皇上,臣想过这事。但此事想来容易,做来难;一般二般的君主决不敢做, 除非是大智大勇之圣君,才能为之。” 武帝虽明白东方朔的招数,心想,他这是在激我呢!但听了这话,还是不免有 些忿忿然:难道我在你的心目中,还不是大智大勇的圣君!想到这儿,他便有些起 急:“什么办法,你快说!只要是有利于国家社稷的事,朕几时不敢做了?” 东方朔见武帝已被激将起来,便轻轻松松地说出了自己的招数:“皇上,臣听 霍光说过,远在张掖、酒泉那地方,水肥草美,原为匈奴昆邪王居住,现在人烟稀 少。皇上何不将那些要本事没本事,要能耐没能耐的官员。送到那儿去垦荒屯田, 种地为生呢?他们在那里既能够自食其力,又能把肿胖得走不动路的身体练好了, 同时还能把中原的文化,带到西域……” 武帝惊了起来,让这些人到靠近西域附近的地方去种地!他们干么?:“东方 朔啊东方朔,你这个法子,不等于把他们流放了么?他们宁愿在长安街上扫大街, 到东市里面卖猪蹄,也不会到西域蛮荒之地去!朕要是逼他们,他们会拼出一死, 他们宁愿磕头磕死在朕的脚下,也不会到那里去!” “皇上,要用智慧啊!臣没让您逼着他们去!”东方朔说。 “这还有什么智慧?傻子都知道不能去!”武帝不以为然。 “皇上,您不是还有几千宫女要放出么?张汤留在廷尉狱中的,不还有两万死 囚么?挑出一些并没什么大罪的、一心想悔过自新的死囚,给他们每人配上一个宫 女,不就是几千户人家么?西域广有田地,每人给他三千亩,让他们种去!然后您 再把朝中没用的官员,比如公车处,不是处级升他到处级;吏部里头,不是部级的 也给个部级;原来封了侯的,就改封个张掖侯,封地六万亩,食邑二十户;再封个 ‘黑叶猴’,封地四万五,食邑十五户;不是侯的,封他个‘蹲黄爵’,封地六千 亩;食邑两户;再封个‘占红爵’,封地三千亩;儒生出身的,就封出一串‘韦编 三绝’,各给三千亩地,一户奴仆。这样一来,他们会高高兴兴赴任的!说不定十 来年过后,您到那儿一视察,整个一片世外的仙桃之源!那才是人尽其才,物尽其 用呢!” 武帝眼睛都睁大了:“好!好办法,好主意!丞相,这件事,就由你去办理啦! 朕索性将宫女放出五千,让我大汉再多出五千户人家来!你让杜周挑选囚犯,不能 用亡命之徒,亡命之徒要派去沙场,让他们立功赎罪!你再按朕的旨意,派人到敦 煌、张掖一带先修筑一千个临时住所,然后将长安城中那些三年以上没有一点建树 的官员,统统发配到那儿去!还有,拣那些脚儿勤,整天往上司那儿跑的下官,索 性让他们施展腿脚,全部给弄到张掖敦煌一带去!” “臣遵旨。”公孙贺一边答应,一边心里琢磨着:老汉我捞着一个得罪人的苦 差啊。 东方朔在一旁说道:“皇上,光这些官员被弄走了,还不行。还有那成百上千 的儒学博士,他们口中整天鼓捣着什么《诗》、《书》、《礼》、《易》、《春秋》 的,可这么多年,他们给您出过一个好主意么?产过一粒粮么?做过一件器物么? 写过一篇有用的文章么?他们连唱乐府民歌的李延年之辈都不如!董仲舒那七老八 十的大儒,你养起来就够了,那许许多多年纪轻轻的儒生,戴一顶儒生、博士帽, 在长安叽叽呱呱,让人听了心烦,不听他还烦。依臣之见,这些儒生,愿意到郡国 州县做刀笔吏的,就放他们出去试试刀笔,放不下臭架子的,不妨也给他们个爵位, 让他们去张掖敦煌欣赏西域风光去,说不定还能写出好文章呢!” 武帝点头称是:“东方爱卿,您说的是。朕养了那么多的文人,他们没给朕出 过一个好主意,朕早就想把他们轰出长安了!最可气的是,他们竟然还瞎编乱造, 硬把董仲舒说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安到朕的头上。可朕没能独尊儒术,他们 已是一肚子怨气,整天含沙射影的,如果朕再将他们赶走,那他们还不像骂秦始皇 一样骂朕?” 东方朔笑了一笑:“原来皇上也怕骂。看来这世上不怕骂的只有两个人,前有 秦始皇,后有东方朔。东方朔三番五次调笑大儒,戏弄大儒,将来的儒生还不知会 怎么骂我东方朔呢!” 武帝也笑了。“儒生们都说你是神仙,谁还敢骂神仙呢?东方爱卿,你要是能 让朕成仙,朕什么都敢做!” 东方朔摇摇头:“好啦,皇上,别扯什么神仙啦,东方朔不过是个爱说爱笑的 人罢了。咱们还是说说人才的事吧!” 武帝点点头:“那好啊!光把没用的人清理掉了还不成,朕要的是有用的人才 啊!你得再给朕出出主意!” 呆了这么久,公孙贺本想接到皇命后,先行告辞。可是看到他们君臣两个兴致 极高,又很热闹,便又留了下来。 东方朔今天受了皇上好几个请教,也就不再推辞。他想了一下,说道:“皇上, 依臣之见,以后您不必再让各地藩王诸侯荐举贤良,朝臣也没必要再荐。您可以广 开办学之路培养选拔人才,学子成人后,学文的就让他们到地方当辅助官员,学武 的让他们到边关立功。建功立业的,就直接选拔到京城中重用,没能耐的,就地解 职,发一亩三分地自食其力,岂不是好!” 武帝笑道:“好主意!真是好主意!丞相,你听清楚没有,你一会儿就将朕的 这道旨意,也传下去!” 公孙贺说:“老臣遵旨!” (五) 武帝转过头来,对东方朔说:“东方爱卿,这个主意虽好,可是远水解不了近 渴,眼下朕手中无人,怎么办?” 东方朔笑了一下:“那还不简单,你就从太学之中选上一批呗!” 武帝直摇脑袋:“咳,太学中的儒生,要是能用,朕岂能不用?自那狄山之后, 朕给太子选了个老师,叫做石德。那可是父皇时宰相石奋之子,并不是什么腐儒! 可是最近我一看太子,仁义有余,进取不足,生生地让‘温良恭俭让’那五个字给 害了!” 东方朔见皇上说出对太子不信任的话来, 不禁有些吃惊, 便急忙出言止住: “皇上,太子有仁德,便已足矣,皇上何故出此不利太子之言?” 武帝再三摇头,叹口气说:“东方爱卿,你知道朕是最喜欢太子的,所以才说 这恨铁不成钢的话来!朕考过他,论治国,他满嘴仁义。可这仁义是对百姓而言的, 治国还能仁义么?说用人,他满口恕道。对善人穷人,可以讲恕道,可对那些恶人 贪官,岂能饶恕?他都十七岁了,除了生儿子比朕早得多之外,哪一条也比不上之 朕年轻时的样子!” 公孙贺劝道:“皇上,太子生性文弱,需要励练。” 武帝点点头:“是得励练励练啊!东方爱卿,朕想让你做太子太傅,你愿意么?” 东方朔直摇头:“不行!不行!皇上,你也知道,臣在朝上站都站不直,董仲 舒为此说臣是‘仄立者’,还有,臣和男人说话,三句不让人笑出声来,就觉得没 有意思。让我当太子太傅,要是太子也学成臣的样子,将来朝廷上岂不成了说相声 的?” 武帝不明白这话:“什么叫说相声的?” 东方朔笑道:“相声,相声,相对发声,看相出声,一个逗,一个捧;相互比 着滑稽俏皮,看谁能博得更多的笑声!” 武帝也笑了起来。“那好,朕不让你教他说‘相声’,那让太子到金马门去, 随你学学剑术,这该行了吧!” 东方朔说:“那还凑合。皇上,你不是说儒生不能用,又不能动么?臣听说, 儒生们有一句流言:‘是官强于儒,吏也没儒苦’。他们想当官作吏,都快想疯了! 您何不趁着上千名官员外出屯田的机会,给部分儒生一点官位,当不上的人让他们 做吏。您别不放心,您可先发诏令,一旦为官,便是吏,而不是儒。胜任者留用; 不胜任者再去屯田。皇上,这样,儒者不就无话可说了么?” 武帝叫好道:“行!还是东方爱卿你有办法。不过,朕也有一个想法。” 公孙贺和东方朔听武帝说他自己也有方法,当然求之不得,二人异曲同工地说: “请皇上明谕。” 武帝说:“今天正是用人之际,朕想至少要用能人十多个。而这十多个,要让 朕自己去找,还不得找上三年五年的?朕不要王侯大臣推荐,朕要让朕信得过的人 推荐。朕让公孙丞相给朕推荐年纪大一点的人才两个,霍光再给朕举荐年轻人两个; 杜周则给朕举荐中年人两个,还有那个乐成侯丁义,也给朕举荐中年人两个。而东 方爱卿你,不分老幼,给朕举荐五个!” 公孙贺但凡听到皇上吩咐自己做事,便要致谢,此时早已连声答应:“老臣尽 力而为!” 东方朔却也是精神倍增:“皇上,臣不荐则已,要荐,个个贤能兼备。您说, 您要五个什么样的人?” 武帝高兴起来:“好!东方爱卿,难得你这么痛快。那些儒者,动不动就拿五 经博士来吓唬人,朕这回啊,要你东方朔给朕在《诗》、《书》、《礼》、《易》、 《春秋》五个方面,各举荐一个人才,给那些博士看看!” 东方朔说:“皇上,那您得给臣半年时间!” “好吧,半年就半年!” 公孙贺见时间已是太久,便想走开,可是东方朔却拉住了他,突然把话一转: “皇上,听说您给霍光赐婚啦?” 武帝笑了笑:“对啊!他没有父母,都二十六岁了,你这个当干爹的,怎么就 不为他想着,给他找个老婆?” 东方朔退了一步,说道:“皇上,霍光自己有主意,用不着他干爹管。” 武帝却说:“你可以不管,朕就是要管!朕要对得起霍去病!前几天,太子跟 朕说,他的老师狄山博士为国捐躯了,应该对他家人再行安抚。朕就想起来了,那 狄山不是有个女儿吗?她的名字叫‘狄姬’,那狄姬早到了出嫁年龄!朕就作主, 把她许给了霍光,你看如何?” 东方朔狐疑满腹:“皇上,您这么着就把‘狄姬’赐给了霍光,霍光他会愿意?” 武帝得意地说:“哈哈,霍光也许会不听他干爹的,可他永远都会听朕的!别 说是‘狄姬’,这是送他几个‘公女’,他也会欣然接受,不会说一个不字。这就 是霍光。你说对不?” 东方朔笑了起来:“对,对!皇上,那我这两天就带着珠儿,过去一趟,把霍 光的喜事给办了!” (六) 汉时,长安的西郊有一片野地,这里是廷尉府秘密处决要犯的场所,周围便是 一片坟墓,俗称乱葬岗。就冲着这地方,这名字,便很少有人前来光顾。 这天浓雾迷漫。有两个人影来到这儿,经过一阵盘查之后,便开始了紧张的作 业。不一会儿,一个简易的坟堆便被掘开。他们麻利地将棺材打开,将里面的东西 三下五除二,全部扔了出来,然后两个人全跳出棺材,在外边喘着粗气。细看上去, 方可分辨这两个,一高一矮。矮胖的,肥肥的脸上露出几分狡诈,身上背着个鼓鼓 的褡裢。高瘦的,正在那儿想着什么事儿,一边想着,缩进去的面颊还在抽动。他 看起来让人面熟。对了,这个人前面曾经出现过,他便是十年前,被临死的老丞相 公孙弘送到崂山学道的公孙卿! 公孙卿看了矮胖子一眼,问道:“栾大师兄,接着干啊,发什么愣呢?” 栾大懒洋洋地说:“我在想,我们的师傅如此了得,为什么也会栽在东方朔的 手里呢!” 公孙卿叹了口气:“大师兄,你可能不知道。家叔公孙弘当了多年的丞相,有 那么大的学问,可一见到东方朔,虽说不像老鼠见了猫,也和黄花鱼躲避金枪鱼一 样,乖乖地溜边!” 栾大笑了起来:“哟嗬!没想到师弟你在崂山呆的时间没我长,可对海里的东 西,清楚得底儿掉!我是说,我师傅出山时曾经说过,一定要视东方朔如神仙,敬 而远之,供而捧之。可他老人家怎么会露馅儿,让皇上给赐死了呢?” 公孙卿叹了口气:“还不是师傅要编什么天书?师弟我读过那么多年儒家的书, 深受董老夫子的教诲。他的做法是,只搞推测,不拿实物,这样就会不留痕迹,最 多是打打笔墨官司,吵吵嘴仗。而师傅他不认得几个字,却动不动就整什么天书, 还不露馅儿了。我们两个要想让皇上相信,要想为师傅报仇,就得来他个不留痕迹!” 栾大坦然地说:“我没读那么多书,没那么多的主意,我只会用药,还会做点 些稀奇事给皇上看。照你这么说,我栾大就更得提心吊胆地做事了?” 公孙卿瞥了他一眼,颊上凹陷处随机一动, 说道:“栾大师兄,你尽管拿出看 家本事来。师弟只给你提个醒:一不要贪财,二不可贪色。能改了这两个毛病,皇 上才能信任你!” 栾大有点吃惊。“什么?让我一不贪财,二不贪色?师弟,你有没有搞错?栾 大知道,你到崂山学道时,是带着信念去的,你要听你叔叔公孙弘的话,弃儒学道, 以道攻道,要为儒者出口恶气。可我为了什么?你以为我真想给师傅报仇?玩去!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恶狼还为争个母狗咬得半死呢!不让我沾着酒色财气,那我 还来长安做什么?好了,你去实现你自己的目的吧,我栾大说什么也是大师兄和掌 门人,我这就回崂山,再招几个男女信徒,酒色财气全部有,何苦提着脑袋进长安?” 说完,他掂了掂身上的珠宝褡裢,起身便要往回走。 公孙卿急忙劝住:“好了,好了,大师兄,我只是提个醒而已,你何必当真? 你喜欢的,你尽管要,师弟到时还会帮你。只是你要小心点,别露馅儿。来,师傅 的坟还没弄干净呢!” 栾大不乐意地把身子转向一边:“你自己去弄吧,那里头味太臭,我都快吐了!” 公孙卿却将两手抬起,鞠躬作揖说:“好师兄,出出主意,要说做事,师弟还 是听你的!” 栾大这才来个了劲:“那还差不多。来,把师傅的骨头,全弄到那两个草包里。” 公孙卿却问:“大师兄,师傅的骨头是和牛的骨头在一起的,要不要分开?” 栾大生气了:“我说公孙卿,你傻不傻?管他师傅的骨头,还是老牛的骨头, 反正要扔到一里以外的野狼窝去,难道你还想再弄个墓埋起来?” 公孙卿有些于心不忍:“这……” 栾大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啊,不管什么时候,都要讲个师 道。要讲师道,咱就别把他扒出来。既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挖坟又掘墓,还要 讲天良!我只相信人死如灯灭这一条道理,其它的话,全是骗人的!” 他这一阵抢白,竟也把公孙卿说得面上绯红。他不再与栾大争论,弯下腰把所 有的骨头全部装进两个大草包。两人从栾大的背上解下褡裢来,倒出一串串珍珠和 珊瑚石,公孙卿从中拣出一块最好的珊瑚和一颗大珠宝,然后又从自己的身上掏出 一捆竹简来,将三件东西认真地放入棺材之中。 栾大看着公孙卿往墓中放竹简,将信将疑地说:“公孙卿,你刚才还说不要弄 天书,不要留痕迹。这回又填了个‘鼎书’在墓中,万一皇上发现是假的,你我两 个不还是没命么?” 公孙卿安慰地说:“师兄放心。这些蝌蚪文字儿,连我自己都认不得。就算那 东方朔是神仙,恐怕他也不知这上写的是些什么玩意儿!到时候,皇上还不是由着 我来说?” 栾大大笑起来:“哈哈!没想到你这个书呆子,三下去了一下,还真有两下子!” 公孙卿也笑了,他说:“师兄,快,快来把土填好,要弄得和没有人做过手脚 一模一样!” 二人迅速拿起锛斧,将扒开的土再扒拉回来,又刨些新土将坟疬上,二人用力 地捶打了半天,这个坟堆儿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公孙卿从远处弄来几块名为抓地 紧的野草,往墓上一铺。栾大看了还不过瘾,就对着坟头撒了一泡尿。 公孙卿皱了皱眉头:“师兄,你怎么能这样?” 栾大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这样,不就像没人动过的了?” 公孙卿不再说话,提起一个草包,转身就走。 栾大也拔起腿来,提起另一个草包,急忙跟上。 公孙卿走了好远,才发现栾大身上空空的,便问道:“你的珠宝袋子也不要了?” 栾大一摸身上,也吃了一惊。再回过头来,坟前没有! 两个急忙打开各自的草包,原来那珠宝褡裢。被栾大和骨头装到了一块。 公孙卿没有好气:“你这个人,爱钱如命,却又丢三拉四!” 栾大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师弟,你可以不喜欢钱财,可没有钱,到了长 安,丁义大人肯把我们引见给皇上么?” 公孙卿夺过珠宝袋儿,背在自己身上,将自己拿的草包往栾大手中一塞,自己 先行离开。 栾大只好背起两个大草包,看着公孙卿的背景,生气地直嚷嚷:“鬼儒生,八 辈子也忘不了‘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娘娘的,不是我有力气,这两袋子 臭骨头,就扔在这儿喂狗!”嘴中这么说,他还是将两个草包都背在肩上,跟着公 孙卿,向南边的山坡走去。 远处传来几声野狼的嗥叫。 (七) 杜周自从当上了廷尉,又身兼御史以来,浑身上下有说不出的高兴。他给自己 总结了一下,觉得自己的成功,在于吸收了义纵和张汤的教训,保持低调,话不要 多说,也不和谁去争。义纵敢和皇上去争,张汤多次和东方朔争,争来争去,把他 们的脑袋争没了。杜周看得明白,你们能争得过一个皇上,一个神仙么?在特有智 慧的人面前,退便是进。所以他一直保持着低调,不用说在皇上面前不唱高调,便 是在张汤面前,也不多说,而且和皇上、和张汤都保持一些距离。都说伴君如伴虎, 那我就离虎远一点,等虎吃饱了,我再上前帮他溜溜虎须。这个时候,说不定老虎 的屁股也能摸一摸!想到这儿,他惬意地笑了起来。他慢慢地体会出,距离便是美。 是的,要保持距离!别说我杜周了,就是东方朔,不也要躲到金马门里隐居么? 可他又觉得,自己虽然与皇上保持着距离,可皇上要做什么,在想什么,自己不能 不知。张汤过分接近皇上不可学,但他在皇上身边插上自己的心腹,这很重要。霍 子侯不是个东西,不可信。不能用。对了,皇上几天前不是要自己给他推荐两个人 么?眼前便有张汤留下来的三个人物,何不挑出两个,给皇上送去呢? 杜周想到这儿,便让卫兵传江充、朱安世、吴丑生三人前来说话。没多会儿, 卫兵来报,说今天是休沐日,三个人全到张安世家喝酒去了。杜周这才想起今天是 休沐日。他对卫兵们说:“没事了,你们也做自己的事吧。”然后独自一人,穿过 庭尉府的后院,向张汤的家中走去。 张汤老母已经回杜县老家了,这里便被张安世一个人占着。杜周原想让吴丑生 和江充也搬过来,与张安世同住,不料吴丑生和江充两个全不乐意,他们说害怕张 安世。但不管怎么说,他们三个都是张汤关照的人,杜周便硬把他们弄到一起,还 硬让他们拜了把兄弟。杜周经常给他们讲讲张汤的果敢,张汤的廉洁,更要讲讲张 汤对他们的好处,说说皇上对张汤的怀念,以此勉励他们努力进步。可是他们三人 总是貌合神离。今天听说他们三个在一起喝酒,杜周还真的有点高兴。 杜周一边走着,心里一边翻开了账本,盘算着这三个人的价值。他印象最深的 是江充,最为欣赏的也是江充。江充虽然年已三十,可他长得确是好看,高高的个 子,不胖也不瘦;一副长方的脸庞,有着一双特别漂亮的眼睛,浓眉直鼻,阔嘴皓 齿,颧骨不高不低,说话慢条斯理,声音磁性诱人。杜周确实佩服义纵的眼力,同 时也明白了张汤为什么把他留了下来。自己有时候看着夫人和小妾不顺眼,也会想 起江充来。可他杜周毕竟是杜周,决不为一点小事而弄得不周全。他再往下想,为 什么张汤要留下江充?是为了替吴陪龙?可吴陪龙后来伤了,他为什么还不动江充, 一直放在我杜周这儿?不对,他还有更大有用处!莫非他想在关键的时候,把江充 献给皇上?着哇!张汤肯定是有这一招,可惜他还没来得及,便被朱买臣攻跨了, 把东方朔给惹火了!眼下皇上让我荐举人才,江充不是最佳人选么?如果他到了皇 上的身边,还不就是我的一个耳目?张汤啊张汤,谢谢你啦! 杜周想到这儿,心里一阵兴奋。另外一个推荐谁呢?吴丑生?他长得又矮又瘦, 可在我杜周手下读了十年书,又练了好几年府衙事务,却是一手好文案,刀笔功夫 第一流。如果皇上要,也是个人才。最让杜周担心的,还是那个张安世。皇上看着 张汤的面子,封了他个上林苑一等侍卫,而且官位四品。可他一点都没有官的样子, 整天吊儿郎当地在长安街上逛游。杜周对他最不放心,甚至要手下的人盯着,最好 别让他到上林苑去。这个张安世象个十足的流氓,却又不像一般的流氓;有些张汤 样,又不似张汤;他从哪儿来的,他怎么会被张汤给降服了?这个谜,杜周一点都 不明白。只知这个人终日出入歌楼妓馆,甚至有时在长安街上看到漂亮的女子,都 要动手动脚;结果惹来执金吾手下的人与他争斗。不知怎的,这事到了赵禹那里, 便被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全然没事。看来,张汤死后,只有赵禹知道他的来历。 可杜周专门去向赵禹套近乎,却被赵禹却一口回绝,说他对张安世也是一概不知。 看来,为了这个廷尉的位子,赵禹已和自己势不两立了。 想着想着,他便来到张汤家中。院外有两个侍卫站岗,一见是廷尉大人,他们 急忙鞠躬。杜周一如既住地向下属们微笑点头,然后进了院子。 院子里很是热闹。正房里头,传来女人的浪笑声,还有男人的说话声。可能是 职业习惯吧,杜周站到正房门外的一个死角,开始窃听起来。 (八) 房子里边,张安世正和江充、吴丑生两个喝酒。张安世怀中坐着一个浓妆艳抹 的妓女,身边还站着两个,三个虽说不上国色天香,却也都是白白嫩嫩。 “你们两个!”张安世的脸,被酒烧得通红,他大声地嚷嚷道:“我花了两天 的钱把她们从妓院里接出来,没想到你们都不要!真没劲!两个大男人,连女人是 什么味儿都不想尝,还叫男人么?” 吴丑生果然长得很丑,小小的眼睛,脸上还有一些坑坑洼洼的东西。他看上去 二十四五岁,坐在桌子旁比张安世和江充矮了半截。他也被灌了几杯酒,连脖子都 是红红的。听到张安世这么说,他便站了起来,认真地说道:“张二哥,话别这么 说。我吴丑生要么就明媒正娶,要么就光棍一辈子,这些庭花野草,我一概不沾。” 离他近一些的一个妓女叫了起来:“哟——听这位小爷说,我们这些庭花野草, 成了既没有花香、也没有草绿的人了。你没尝,怎么能这么说呢?” 稍远一些、年纪也大一点的,穿得更露一些,她走上前来,将高高的胸部向吴 丑生的头上蹭去,边蹭边说:“是啊,吴爷,你要尝上一次,就会知道,味道好极 了!” 吴丑生的脸更红了:“你们这些不要脸的,给我滚得远远的,别靠近我!” 那两个妓女讨了个没趣,悻悻然地回到张安世的身后。 江充此时已是三十来岁的光景,他那俊俏的方脸泛起红晕,那双大大的眼睛上, 双眼皮儿层次分明,不用打扮,也比那几个妓女好看。也许正因这样,妓女们才不 愿沾他?而他也不看妓女们一眼,只管低头喝酒吃菜,而且带一点白肉的菜,他一 概不沾。张安世见他们两个拿腔怪调,就逼着他们喝完三杯,自己开怀畅饮,动手 调情起来。 江充见到吴丑生刚才声色俱厉的样子,便摆起了老大的谱儿来:“我说三弟, 老二让你喝酒,让你近点女人,不是什么坏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早一点接触 女人,没有坏处!” “大哥,那你呢?”吴丑生反问道。 “哈哈哈哈!”江充将脸转向一边,笑了说道:“不瞒你们说,我见过的女人, 比……” 可他说到这儿,却把话止住了。他本想说出十年前在南阳时,在义纵府上有个 刁姬,比谁都厉害,可他看了张安世一眼,却不敢说了。 张安世此时怀中正拥着那个他最喜欢的“蜜雪儿”,在那儿喝交杯酒,根本没 听见江充说什么。 吴丑生好像忍受不了这些,转身走向里屋,睡觉去了。 江充装出一副关心的样子,对张安世说道:“你们玩,我去看看这个书呆子, 别吐了。”然后随着吴丑生进了屋。 吴丑生往床上一躺,好像不禁酒力,迷迷糊糊地要睡觉, 江充看着吴丑生,眼睛还在他的脸上,心中却早想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想到十年前在南阳的那个晚上。他永远记得那时的情景:当他将两个破衣烂 衫、带着草帽的人领进来时,便觉得有些不妙。那两个人将破草帽压得低低的,江 充没看清他们的面容,他们也不注意打量江充,一个劲地往义纵的内室走去。江充 从他们的身上,直觉出一股杀气。把他们两个领进到义纵面前,江充便转身走了, 而且想逃得远远的。他害怕,便拉着一个侍卫兵,到南阳的花柳巷去放松泡澡去了。 当他两个第二天早晨回来去叫义纵时,只见义纵已经身首异处。义纵面前,留着一 个大大的血字绢书:“杀此贼者,朱安世也!”他当时没有多想,便急忙去找刁姬, 找那个他曾经体会过的,不用加火便热得烫人的女人。可他跑到哪儿都看不到刁姬 的身影。后来,在熙熙攘攘的乱物丛中,他打开了那个大大的铜炉,发现那个刁姬, 臃肿地蜷在大炉子里边,半裸的身体被水煮得又白又大!江充当时没有昏倒,却狠 狠地吐了一地。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吃白肉,哪怕是一点点,他都要吐!他再也 不敢看女人白白的皮肤,看了就要头晕!他更害怕的事还不是这个,而是他刚到南 阳时便听义纵说过,临晋关守将籍少翁的儿子现已改名朱安世。朱安世能够杀掉逼 死籍少翁的义纵,要是他知道还有个出卖了他父亲的俊俏士兵名叫江充,肯定会设 方设法杀掉他!可能朱安世不知道,江充觉得,有义纵这棵大树挡着,就像兔子躲 在树洞里一般,尽管听到人的走路声,心中便会“通通”直跳,可人一走过,马上 就是一种莫明其妙的快意!后来,张汤带着皇上的旨意来到南阳,清算义纵。江充 可以逃掉,但他不想逃,他觉得先住进监狱更为安全。只是天意从来难料,芳草自 有人怜,当江充被狱卒带到张汤面前时,江充放心了。张汤将他整整打量了半顿饭 的功夫,一句话也没说。江充便使出当年迷倒义纵的神态,张汤更是心旌摇移。最 后,他让狱卒给江充松绑,说要将他带回长安,再行审理。到了长安,张汤非但没 治江充的罪,反将他交到杜周处,让他养尊处优地活着,还让杜周交给他一点小吏 的事情做做,弄得江充义得志满,对着东北的太原方向,直给死去的老爹老娘磕头, 谢谢他们给了自己一副好皮囊! 可是,半年多前,张安世的来到,给了他很大的刺激。张安世是不是那个朱安 世、籍安世?十多年前,那个籍安世还是个小娃娃,如今也该是二十好几岁的人了, 和眼前的张安世同样的岁数!是的,就是他!每当江充从暗处认真打量张安世时, 虽然他很凶,面目很黑,但是还能从他的脸上发现籍少翁的影子,甚至发现郭大侠 的气息。江充暗暗地发抖,感叹天下太小,冤家路窄。可是让他深感侥幸的是,张 安世好像并不知道义纵身后还有一个告密者。有一次,当江充说自己原是太原人, 后来在赵地当兵时,张安世还说,他小时候也是在晋国和赵国之间长大的,我们还 是老乡呢!江充听了心里一哆嗦,连连叮嘱自己,今后千万不要说出在临晋关呆过, 千万不要说自己曾经在南阳呆过,认识什么刁姬!刚才喝了几口酒,和吴丑生差点 说起了这件事,他恨得直想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想了一会儿,江充又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通过半年多的观察,他发现这个张 安世,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一来他太贪酒,好像没有酒,他的心里就不安宁。二是 他太好色,整天和女人在一起,那些在江充看来特腻歪的白肉,张安世却恨不得埋 在其间,真让人恶心!还有一件,就是他迷恋巫术。张安世一次喝醉了酒,便向江 充夸下海口,说他曾在滇池一带,拜过一个女巫为师,能够将一个仇人活活地给咒 死。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江充有时便趁着张安世出门喝酒泡妓的时候,到他的住 处侦察一下。果然,他发现张安世从长安东市买回许多小布人儿,小木人儿,全部 用钢针扎在这些小人的心上。这些小人儿与小孩子玩的娃娃,好像有点不同。对了, 这些小人脸很长,倒有点像自己!江充又害怕了起来,他想,自己没有本事除掉他, 只能想办法离开他,躲开他,躲得愈远愈好! 正在这时,杜周进了房门。 张安世见杜周来到,急忙把怀中的妓女推开,起身相见。“杜大人,您来了, 也不让卫兵通告一声?” “他们两个呢?”杜周声音虽低,却很严厉,好像老师在责问学生。 “他们两个,一不沾酒,二不沾女人,全躲在屋里了!” 杜周大声喝叱道:“张安世,你纵情酒色,一点都不像你的义父。你这样做, 不让他伤心么?!” “哈哈哈哈!”张安世大笑起来。“我怕他伤心,他算什么东西!老子爱干什 么就干什么!” 他这么一说,杜周竟也下不了台。好在这时吴丑生和江充两个听到了杜周的声 音,都从里屋跑了出来。 吴丑生跑到杜周面前,苍皇跪下,满脸罪过的样子,连连说道:“丑生被逼无 奈,纵酒贪杯,请杜大人恕罪!” 江充也跪在一边,说道:“请廷尉大人恕罪!” 杜周冷笑了一声。“哼哼!该认错的不认错,不该认错的倒说有罪。你们怎么 就是不一样啊!” 张安世看了看地上两个跪着的,眼里露出卑夷之色,他不仅在那儿站着,还对 那个他喜欢的“雪密儿”,笑了一下。 杜周也是无奈,便对吴丑生和江充说道:“本大人受张大人之托,管教你们多 年,看着你们有些出息,心里也高兴。有好事情了,皇上前几日要本大人给他推荐 两个贤才,你们两个就准备一下吧!” 江充和吴丑生一听,当然有着浑身说不出的高兴。江充口齿伶俐,抢先说道: “小的谢大人举荐之恩!” 吴丑生往地下深深一拜。 张安世发现,自己丢掉了一个极好的机会,便说:“杜大人,还有我呢——” 杜周将两手向后一背,扬长而去。 江充起身便往外追,他看都不想再看张安世一眼;不,确切地说,他不敢再看 张安世一眼。 吴丑生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泥土,对张安世礼貌地说声“谢了”,然后才跟 着江充出去。 张安世将手的酒杯摔到地上,对着三堆“白肉”大叫:“你们这些骚货,看什 么看?都给我滚!” (九) 金马门内,谈锋正健。 东方朔正和一个四十来岁的人在一起,那人一副农民模样,但他说起话来,却 与东方朔你一言,我一语,应对如流。 东方朔说:“田千秋,我们可是三十年没见面啦!那一回我从蜀都归来,还有 司马相如,卓文君,杨得意,道儿,我们五个在你家住了一宿,还听你背了几段尚 书,那时你才十二、三来岁!转眼之间,你也长了长长的胡须!” 那位叫田千秋的农民说:“当年承蒙东方大人赏识,小的便不断勉励自己,发 愤读书。白日和爷爷一块看守霸陵,晚上我便秉烛用功。昨天道儿他去找我,我爷 爷还说,东方大人那时在霸陵,一个劲地夸我们种的百合好吃。你看,今天我来了, 爷爷还让我给你带一筐百合来呢!”说完,他从身后拿出一筐百合来,递给东方朔。 东方朔有点激动:“啊?你爷爷还健在?他老人家快到一百岁了吧!” 田千秋笑着说:“我爷爷今年八十九啦,身体还硬朗呢。东方大人,司马才子 和夫人。还有杨得意,他们可好?” 东方朔惊讶了:“什么?千秋,道儿没告诉你他们的事?” 田千秋摇摇头。 东方朔叹了口气。“咳!这长安,世道虽定,人命无常。还不如你们种庄稼的, 只要风调雨顺,就没太多担心的。司马相如来到长安才十年,就得了消渴症死啦。 他的夫人,几年前又回了临邛老家。杨得意的命,也断送在张汤的手里。” 田千秋露出了同情之态:“杨得意死了,真是可惜啊。可张汤的死,让长安百 姓个个额手相庆。” 东方朔到这时才言归正传:“千秋,说着说着,我东方朔今年都五十二啦。来 到长安已经三十一个年头。来的时候,逢着皇上招览天下人才;到了眼下,还得为 皇上网罗人才。皇上命我招到五个徒弟,分别传授《诗》、《书》、《礼》、《易》、 《春秋》。说来也是惭愧,我东方朔只不过年轻时随文成子读过几天书,要论《书》 经,我还要拜千秋你为老师呢!” 田千秋谦逊地站了起来: “东方大人, 田千秋有何能耐?只不过会多背几篇 《尚书》而已!若能得到大人收为徒弟,传我治国安邦之道,那是我田千秋三生有 幸啊!” 东方朔大发感慨:“治国安邦,谈何容易!年轻时候偶发狂想,还真的激动不 已。我三十年前给皇上写过三千竹简,两大车东西,那时觉得都是治国良策,简直 是字字珠玑,自己洋洋得意。如今想起来,年少张狂,让人羞愧!” 田千秋也有些吃惊:“东方大人,您过谦了吧!长安城中谁不知道,您那三千 竹简,至今还被皇上视若至宝,不让外人知道一点?我爷爷说,东方大人是皇上的 智囊,只可惜生性滑稽,不愿循规蹈矩!不然,您才是天下最好的丞相!” 东方朔摇了摇头说:“你爷爷对我如此看重,东方朔心领了!可他老人家不了 解朝中情况,不知道皇上的禀性。其实皇上天生的九分威严,却还有一分滑稽。可 我东方朔呢?天生的八分滑稽,只有二分的认真!所以我和皇上,互为表里,相得 益彰。就这样,我的认真和皇上的威严合在一起,便多出一分认真来。就这样,两 个人还要打架呢!” 田千秋笑了起来。“东方大人,您说得真有意思。田千秋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能当先生的徒弟,便已大慰平生!千秋若能将文帝的陵园治得井井有条,便不负爷 爷的重托了!” 东方朔也笑了起来。“话说回来,治理国家也不难,就和你管理陵园差不了多 少!等今后有时间了,我们再说这个。” 正在此时,十三岁的珠儿走了进来。 珠儿拍了老爹的肩膀一下:“爹,皇上来了!” 东方朔急忙站起:“是么?皇上到了哪儿?” 珠儿急忙说:“皇上进了金马门,还带着一个年轻人!” 东方朔对珠儿说:“那你还愣什么,快点出去迎皇上啊!” 没想到珠儿并不随东方朔出去迎接皇上,却悄悄地躲到了一边的小房子内。 未等东方朔和田千秋动身,武帝便带着十八岁的太子刘据走了进来。田千秋急 忙跪在地下迎驾。珠儿却从帘子后面向外观看。 武帝笑道:“哈哈!东方爱卿,你说怪也不怪,珠儿从来见到朕,都是迎上去 的,可今天,她偏偏要躲起来。珠儿,珠儿,快出来!” 珠儿看了皇上和太子几眼,还是不愿出来。 东方朔忙说:“皇上,您带太子殿下来金马门,应先派人来告诉臣一下啊。臣 东方朔叩见太子殿下。” 太子刘据已经成人,自小便认识东方朔,可对田千秋却一无所知。于是他手一 指:“东方大人,这位是……” 东方朔这才被提醒:“咳!皇上,您看我都忘了!这位是我的第一个弟子,也 就是我给您讲过的,那个能多背好多篇《尚书》的田千秋。田千秋,快给皇上和太 子请安啊!” 田千秋这才说出话来:“孝文皇帝守陵人田千秋给皇上请安,给太子殿下请安。” 武帝看了田千秋一眼,问道:“你就是那个田千秋?对,朕想起来了,有一年 朕去拜祭孝文皇帝陵寝,是你陪着一位老人家,给朕领路的!怎么,你成了东方爱 卿的大徒弟?” 田千秋不好意思地说:“皇上,只因小人能多背几篇《尚书》,东方大人便收 了小人。” 武帝说:“既然是东方爱卿的高徒,也就别自称小人了。你的爷爷是什么官衔 啊?” 田千秋说:“皇上,爷爷为霸陵护卫使,一直官为四品。” 武帝点点头:“朕知道了。你的爷爷也该八、九十岁了吧!就让他拿着那些俸 禄养老吧!朕封你为新的霸陵护卫使,同样官位四品!” 田千秋不愿接受:“皇上!小人怎可无功受禄?” 武帝笑了起来:“哈哈!就冲着你说这句话,还有你对老爷爷的那份孝心,朕 也要封你!东方爱卿,你说呢?” 东方朔劝道:“田千秋,若不是你爷爷依然健在,你早就承接这个职务了。还 是谢过皇上吧。” 田千秋这才跪下磕头:“臣谢皇上隆恩!” 武帝将脸一转:“你还应该谢谢太子!朕今天带着太子前来,心里就想着,总 要先替太子给别人一点恩德。没想到让你田千秋碰上了。这也是你的运气啊。” 田千秋再给太子跪下:“臣田千秋谢谢太子殿下。” 太子刘据见到一个四十多岁的人给自己跪下,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武帝对东方朔说:“东方爱卿,你找到了第一个五经徒弟,朕要为你贺喜啊! 可朕今天要给你送个武弟子来,让他跟你学点剑法,你说行么?” 东方朔知道,皇上今天要他兑现上次说的要教太子学剑的诺言,便应道:“皇 上!您这么说,真是折杀臣了!太子之师,自有太子太傅,臣即使是教他两手防身 的本事,也不能以师徒相称啊!” 武帝却说:“东方爱卿,你就别自谦了。朕已经知道,每天早上,霍光、金日 石单,还有李广利,都来这儿跟你学剑。珠儿还一直在当他们的师姐呢,珠儿!朕 给你又送来一个师弟!” 珠儿这才不好意思地从帘后走出,脸上带着十三、四岁的少女见到十七、八男 孩时常有的红晕,答道:“皇上!珠儿在这儿。” 见到淘气的珠儿如此腼腆,武帝高兴地笑了起来。“哈哈!朕还从来没见过珠 儿这么怯生生的。” 他这么一说,珠儿就抬起头来:“谁怯生生的了?皇上,珠儿是想看清太子到 底是什么样子!” 武帝惊讶地问:“噢?那你说说,太子他像个什么样子?” 珠儿欲言又止。 武帝催促地说:“说呀!有朕在这儿,你就像往常一样说,说错了朕不怪你!” 珠儿一甩头,红着脸一笑:“没想到太子和女孩子差不多。” 文弱的太子刘据,这下子脸红到了脖子,他自己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珠儿, 更不敢面对父皇! 东方朔责怪地说:“珠儿,你就会乱说!”他又转过脸来,安慰刘据:“太子 殿下,珠儿说话从来都是不知高低的,皇上都不生她的气,殿下千万别往心里去。” 武帝听了这话,也是沉默半日。过一会儿,他才对东方朔说:“东方爱卿,珠 儿说的是实话。太子生性柔弱,再加上狄山、石德这两个儒生,整天净说些温良恭 俭让。朕今天带他来此,便是要他练练剑术,增长一些阳刚之气!珠儿,从今天起, 太子就是你的师弟,你要把你的武艺,把你的胆量,多教一点给他!” 珠儿这时已经完全放开了:“皇上,珠儿可是动不动就要打人的!别看霍光是 我舅舅,一练起功夫,我就把他当作师弟,想怎么训就怎么训!金日石单也一样, 也曾挨过我的拳头!还有那个李广利,死皮赖脸的,更要挨我的巴掌了!太子殿下 这么文弱,要是珠儿两巴掌下去,他还不哭着回去找您?” 武帝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珠儿,要是太子被你打哭了跑回去,我还会把他 训哭了,再回来!要能这样练,他纵然是块泥巴,也能练成好铁的!” 珠儿应道:“那好,我就替我爹爹答应,收下这个师弟啦!”她说完这话便走 了过去,大大方方地拉着太子的手说:“走,太子,我带你看我爹的剑去!” 太子刚才的红脸还没有消净,此刻被珠儿一拉手,马上脸又绯红起来。 东方朔不知如何是好,急叫:“珠儿,你——!” 武帝却挡过来,拦住了他。“哈哈!东方爱卿,你还记得一句老话吗?儿大不 由爷。如今你这儿,女大了也不由爷了!小孩子的事,就让他们自己由着性子来吧!” (十) 小院残风,斯人憔悴。 这是乐成侯丁义家的情景。自从皇上从梯子上落下来,伤了脚后,丁义的右眼 皮便没有停止跳过。虽然他多次去找皇上,还到赵国和自己的老家姑苏一带弄了几 拨美女送给皇上,可心里还觉得不对劲儿。 丁义的曾祖便是丁公。丁公当年曾是项羽手下的大将。刘邦偷袭楚都彭城,得 手之后,便泡在美女堆里难以自拔,结果被项羽杀个回马枪,只好丢家弃子,孤身 而逃。丁公率兵拦住这个孤家寡人,却被刘邦的几句好话说动,竟然把他放了。后 来刘邦取得天下,灭了项羽,丁公便率众来降,以为自己有功,肯定要被封侯。不 料刘邦将脸一绷,说了声:“把这个对主不忠,遗患项楚的贼子给杀了!”,丁公 的人头便落了地。刘邦杀了丁公,明着说道,就是要杀了他,让汉家的臣子看看, 这种心慈手软的小人,最后就是他害了主子,留之何用?汉家大臣一时为之颤抖。 后来到了文帝即位,文帝觉得丁公太惨了,于是便把他的儿子招来,悄悄地封了个 乐成侯,也算是将汉高祖做的既震动人心效果无比却又缺德到了家的事,给找补了 一点回来。丁义的祖父和父亲到也知恩,在别人的斜视中低着头混了两辈子。可到 了丁义这一代,便有些不安份了。自己又不是没能耐,何不为皇上献点计策,找点 事做?他曾经为此找过公孙弘,那个老滑头答应得好,也吃了丁义不少的东西,可 直到他死也没向皇上推荐过一次。他又索性去找邻居张汤,张汤回绝得特别干脆: “你占了这么大的便宜,还是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出来搅活什么?你看那些世袭王 公侯爵的人,哪个得好死的?”两句话,便弄得丁义哭也不是,恼也不是,笑也不 是。他恨上了张汤,自动地充当了张汤家的隔墙耳朵,果然还因此立了一功,为那 些死去的王公侯爵们出了口恶气。 如今丁义正在家中,再次对着那个烂梯子发呆。他恨这个梯子,就和恨张汤差 不多,它要是不烂,皇上那天就不会摔坏脚,说不定当场就会给我个实职做做…… 这时一个家人走了过来,这是他家的老佣人。佣人劝道:“老梯子坏了,就扔 掉吧,你老盯着它做啥?” 丁义对他没有好气:“胡说!这梯子能扔掉吗?这是皇上乘过的梯子,上面有 皇上的恩泽!老爷是想把它给供起来,说不定哪天,我还要靠这个讨皇上喜欢呢! 快去拿块黄布,把这梯子盖上!” 老佣人心想,哼!那梯子上还有东方朔吐的东西,那可是神仙的宝物啊,你怎 么不把它供起来呀…… 正要此时,外边有人敲门。 老佣人急去开门,门刚打开,公孙卿和栾大两个满身尘土地挤了进来。 老佣人急忙拦住:“二位,你们找谁?” 公孙卿说:“我们找乐成侯,丁义丁大人。” 丁义走到门前,看见两个穷酸相的丑八怪,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喝斥道:“那 儿来的穷鬼,快滚!” 公孙卿却不愿滚,他大叫道:“丁老伯,我是公孙卿啊!老丞相公孙弘的侄子, 您不记得了?” 丁义茫然:“公孙卿?” 公孙卿叫道:“是啊!大人真的不记得了?有一年,你为了加一级俸禄,在老 丞相的书房前站了一整天,有个儒生给你倒了一杯茶,你当时感激的……” 丁义急忙将他的话拦住:“噢——是公孙贤侄啊!十年不见踪影,你到哪儿去 了?” 公孙卿说:“世伯,贤侄自丞相老叔去世后,便到东海求仙学道,十年有成, 刚回的长安啊!” 丁义吃惊不小:“啊?你不延续儒学,却去求仙学道了?” 公孙卿实话实说:“当年丞相老叔说,这是将来最能让皇上高兴的事。世叔, 您说是吗?” 丁义觉得他说得有理,又觉得自己的左眼突然跳了起来,心中涌上一阵快感, 他马上眉开眼笑地说:“对,对!老叔正找不到皇上喜欢的事呢!这一位是——?” 他指了指公孙卿身边又胖又脏的人。 “世伯,这位是我师兄,名叫栾大。” 丁义摇摇头:“栾大?这个名字好怪。——哇,你身上好臭哟!” 栾大却来了一段顺口溜:“丁老头,别嫌臭。单叫栾大,是别扭。仙人二字加 后头,你再念念就顺口。” 丁义笑了起来:“哈哈!他说话还一套一套的!加上‘仙人’二字,栾大—— 仙人;栾大仙人?你果真有仙人的本领?” 栾大伸出手来:“丁老头,口说是虚,眼见为实。你看,我这手中不是空空的 么?” 丁义点点头:“对。” 栾大将右手的袖子往左手上一遮,然后再将袖子拿开,满把都是珠宝。“丁老 头,你看,这是实的吧?” 丁义瞪大了眼睛:“果然眼见是实!栾大仙人,你再变一次!” 栾大又将袖子一遮,这回亮出的全是金银首饰。他将这些变出来的东西往丁义 手中一放:“来,给!” 丁义大声惊叫起来:“哎呀,我说栾大仙人,你果然是大仙!公孙贤侄,你们 快快进来,就住在我家吧,哪儿也别去啦!” 公孙卿和栾大一道,住进了院中。 只有老佣人和那把断了的梯子,被扔在院中,相对无言。 ---------- 大唐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