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间 作者:江边柳 (上) 夜已深。 是夜有风有雨,雨滴在日渐枯萎的荷叶上,听着让人心碎。 夫人前日被宫里来的人叫去了,现在还没回来。老爷坐在床前,呆呆望着窗 外。他几次三番催我去睡,可我不忍看他独自忧愁。 烛光很昏暗。说起来好笑,这“违命侯府”如今穷得连蜡烛都点不起,好在 东方开始露白了。 一阵风吹过,拂落桌上的纸笺,上面题着一首《乌夜啼》: 昨夜风兼雨,帘帷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倚枕。起坐不能平。世事漫随流水, 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我捡起来,替老爷收好,自从离开金陵,来到汴京的这个小楼,老爷就日日 悲吟,夫人更是陪着他终日以泪洗面,我在一旁看着,心里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羽衣。 我听到老爷唤我。 羽衣,你跟着我多久了?他问。 我很奇怪于这个问题,可是它勾起了我的回忆—— 我是在金陵没沦陷以前进宫的,那时候老爷还是南唐的国主,我进宫献舞, 就被他留在了身边,那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和他一起囚禁于汴京的一 座小楼上。 有两年多了。我回答。 真是难为你了,下次秦王再来的时候,我一定求他放你出去。 不!我斩钉截铁的说。 他不解的看着我道:羽衣,你还年轻,为什么不走? 为什么?这个问题还用问吗?我流泪了,一瞬不瞬的盯着他,哽咽着说:因 为我心甘情愿伺候你,照顾你,服侍你,只要能减轻你的哀愁,只要能让你快乐, 我愿意一辈子就这样陪着你,还有……还有夫人。 老爷用一种好象不认识我的表情盯着我,然后扭过头去,说:羽衣,你太傻 了,我只是个囚徒,是个为人所不耻的亡国之君,我苟活于这个世上已如同行尸 走肉,你又何苦和我一起承受这份耻辱? 官家!我不由自主的喊了出来,你在我心里永远是以前的官家。 老爷凄然的笑了:谢谢你,羽衣。可是,官家这个称呼离我太遥远了,我现 在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简直连市井之民都不如。 我无言了,我知道夫人是他心中最深的痛,如果不是为了夫人,恐怕他现在 早已殉国了。 屋中一片寂静,更衬托出屋外的风雨之声,那样凄清,那样悲凉。 没有人能打破这样的沉默,我心中像压上了一块大石头,我好恨自己,只能 眼睁睁看着他日复一日被痛苦和绝望所啮食,却无能为力。 重光! 听到这个声音,老爷像被电击了一下,莺莺!是莺莺回来了。 不错,真的是夫人回来了,她那样落魄的出现在门口,显是淋着雨跑回来的, 脸上还布满了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的东西。 她一看见老爷,就扑到他怀里,嘴里喃喃的叫着他的名字:重光,重光。 老爷紧紧的抱住他,生怕这是一场梦似的:对不起,莺莺,对不起,都怪我, 都是我让你受了委屈。 夫人深情的望着老爷:不,我从来没怪过你,重光,我们是患难夫妻,不要 说这种见外的话好吗。 老爷哽咽的说不出话来,虽然我并不明白夫人受了什么委屈,还是忍不住流 出泪来。 羽衣。 我听到有人小声叫我,可是屋里除了相拥在一起的老爷和夫人,就只有一个 送夫人回来的宫女了,宫中的人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羽衣。 这回我听清楚了,确实是她在叫我,我忙擦干眼泪,仔细一看之下,惊得差 点大呼起来,幸亏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我忙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把她拉到楼后的 屋檐下。 姐姐,你怎么会在这儿?我劈头就问。叫她姐姐是因为我们早在十年前就相 识了,她叫林虹儿,我父亲的故交的女儿,比我大两岁,她现在本该在金陵,怎 么会突然来到京城,又跑到宫里当宫女了呢? 林姐姐凄然笑道:我的好妹妹,我来此的目的,还用问吗? 我一下子明白了:莫非你要刺杀—— 没错,她切齿道,我之所以忍辱负重,潜入大宋皇帝的宫中,就是为了取李 煜的狗命,我终于等来这个机会了,妹妹,你帮不帮我。 我…… 我一时之间有些语塞:可是,你不是马上就要回宫了吗?难道你现在就要动 手? 不急,她笑道,皇帝已经派我跟在周莺的身边,所以,我随时都可以杀他, 倒不急于一时一刻。 听了她的话,我的心全凉了,觉得那雨点一滴一滴砸在心上,全身血液都要 凝固了。 妹妹,你怎么了?她看出我神色有异。 没,没什么。我尽力掩饰自己的慌乱,可又怎么掩饰得住。 不对,她抓住我的手说,两年前你进宫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难道你,你… … 不不不,我没有,只是—— 怪不得,她凄厉的看着我说,我还一直奇怪他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死,原以为 你年纪小、胆子小,不敢下手,谁知道,你是不忍心。 可是,他并不是你我原来想象中那样的人!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的力 气,大喊道。 羽衣,出什么事了?老爷听到我的喊声,问道。 啊,没事。我一慌,就要走,林姐姐拉住我,低声道:难道你忘了我们的血 海深仇吗?我心中一凛,不禁停下来,看着她噙满泪水的眼睛和坚毅的面庞,往 事点点浮上心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在她肩头痛哭起来。 林姐姐从此住下了,她是皇帝派来监视老爷和夫人的,老爷又怎能不知,可 他似乎并不以为意,对林姐姐就像对我一样,那么亲切,那么宽厚。这也是我不 忍心伤害他的原因,他是那样的善良甚至童心未泯。 为了不让林姐姐做出傻事,我日夜提防她,却依然担心,老爷手无缚鸡之力, 林姐姐却是将门虎女,要杀他真是易如反掌。可是三天过去了,林姐姐丝毫没提 这件事,我稍稍放心,心想也许林姐姐已被我说动了。 又一日,秦王廷美来看老爷。两年来,也只有秦王的到来才能给我们这间悲 凉的小楼带来些许欢笑。 重光兄,你快来看,这是什么!秦王兴奋的跑进来。 老爷听到秦王的声音,显得很高兴,急忙迎出去,当他看到秦王的手下抬来 的东西,呆了好一会儿都没缓过神来,然后大笑着冲楼上喊:莺莺,你快来看, 秦王带了什么来! 夫人迷惑的从楼上探出头,老爷耐不住性子的拽她下来,夫人到门口一看, 脸上立时焕发出光彩,叫道:我不是在做梦吧? 没错,没错!你没有做梦,这是我们的砚山,我送给你的砚山!老爷像一个 孩子那样的说着笑着,我从没见过他那么高兴过。我也认出了那座砚山,它直径 一尺多长,前部耸列三十六座山峰,每座都有手指般大,左右是两面舒缓的斜坡, 中间是砚池,这正是老爷在江南时所用的宝石砚山。 秦王命下人把砚山放到桌上,道:怎么样,重光兄,这回可给了你一个大大 的惊喜吧。 老爷忙把秦王让在座位上,问道:王爷,你怎么得到它的? 秦王笑道:说来话长,上次我来你这儿,嫂子说你在江南用的澄心堂纸、李 廷圭墨和龙尾石砚都是天下极品,便想一睹为快,于是派人去金陵碰碰运气,结 果你猜他们把谁带回来了? 谁? 卫贤先生啊,他可是你们江南有名的画家,他听说我正派人打听江南宫中之 物,特来拜见我,并把这座砚山交给我,说是你当年用的,托我妥为保管,我开 始有些不信,心想你用过的东西怎么会在他那儿,不过现在信了。 老爷叹道:是啊,它不仅是件宝物,而且是我和莺莺感情的见证,你看这几 座山峰,我们还为它们起了名字,这是月岩翠峦,这是方坛玉笋,这是茕峰云嶂, 这是幽洞轻筠…… 重光,你别光顾着自己说,秦王还没说完呢。夫人提醒道。 秦王笑道:不妨事,我与重光兄一见如故,情同知己,嫂子不要把我当外人。 老爷感激的望着秦王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话这么多,一年多来,这 间小楼就像个大坟墓,把我埋葬起来,多亏有你还能常常来看看我,陪我说说话 …… 秦王劝道:重光兄何必如此悲观,你的身边有嫂夫人,还有—— 秦王突然拉过我,接着道:还有一个乖巧伶俐的小丫头羽衣呀。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不好意思的说:秦王怎么扯上我了呢?我不过是个婢女, 我,我还是给你们去换壶新茶吧。 等一下,老爷拦住我道,我正要跟王爷说,你也大了,该找个婆家了。他又 对秦王道:我把这孩子交给你了,我几个女儿死得早,你就把她当做我的女儿, 替她找个好人家吧。 秦王一愣,也许他没想到自己一句玩笑引出这么番话来,既而笑道:那没问 题,只怕重光兄和嫂夫人舍不得啊。 老爷黯然道:我可不愿让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陪我殉葬。 秦王听他说得凄楚,不禁叹了口气:好吧,你放心,我一定给她找一个名门 贵族。 我越听越急,越听越气,他们这样说,好象我是一件物品,听凭他们摆布, 可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思想和意志,所以我大胆的喊道: 不! 不,我说,我不走,我要留下来,被囚也好,陪葬也好,我认了! 妹妹,你这是何苦?林姐姐劝道。 就是,羽衣,夫人也道,你的生活应该是鸟语花香的,可是这里只有愁风惨 雨,你又何必跟我们一起受苦。 他们的语气都一样,以为这样做是为我好,可有谁知道,我只有陪在老爷的 身边才会快乐,哪怕这里是暗无天日的牢房,只要有他,我的世界就充满阳光。 我不知该怎么说,有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情急之下,我一把抓起果盘里 的小刀,决然道:老爷,夫人,你们若是非要赶我走,那我就死在这里。 老爷的脸都吓白了,马上改口道:好好,你要怎么样都好,把刀放下再说。 我喘着大气,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更忘了把刀放下,只是泪眼汪汪的 望着老爷,我多希望他能够看清我的心啊。 突然,一个人拉住我的手,他一定是想抢我手中的刀,也许是我握刀握得太 紧,整个人都被拉了过去,没等明白过来,已经落入秦王的怀中。我吓了一跳, 连忙挣脱了,红着脸飞快的跑回房间,不知是不是错觉,我觉得当时秦王的表情 很特别,好像,比我还要慌乱。 那次秦王来,本来是要把砚山物归原主,大家都挺高兴的,结果搅得不欢而 散,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后来的几天,我几乎不敢面对老爷和夫人。 我想我的心事已经被林姐姐猜透了,好几次她都对我欲言又止的,可我不想 解释。倒是老爷,经常来安慰我,好像他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故意不理他,不是 怪他,而是,作为一个女孩子,我还有自己的自尊与矜持。 然而事态的发展不允许我沉默下去了,林姐姐一意孤行的非要置老爷于死地 不可,我甚至看到她在老爷喝的茶里下毒,要不是我及时制止,后果一定不堪设 想。 为什么一定要下毒呢?她说这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当初她的父亲和哥哥, 就是老爷派人来毒死的,她口气恨恨的,我听得胆战心惊,被她的想法吓住了, 觉得有必要跟她做一番长谈了。 说干就干,当晚,我跟她推心置腹的聊了一夜,把自己这两年来的挣扎、困 惑和惊醒都告诉了她,我要让她知道,老爷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不是杀人不眨 眼的魔王,而是一个内心纯善,从不愿伤害别人的人。 我以为林姐姐也会和我一样,彻底改变对老爷的看法,然而她却异常冷静的 说:不管你把他描绘得多么好,我只知道他绝不是个好皇帝,他昏庸孱弱,残害 忠良,这是你我亲身经历过的。你看他离开江南时做的词,说什么“凤阁龙楼连 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又说什么“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 离别歌。垂泪对宫娥”,哼,都已经国破家亡了,他还想着他的锦衣玉食,他的 莺歌燕舞,他眼里只有自己,把江山,把社稷,把百姓统统置于何地呀! 是的,我无法辩驳,老爷心里的确盛不下整个家国,就连他的江山在他眼里 也是一片诗情画意,以前我也怪他、怨他、恨他,可是与他接触多了,就会被他 的真淳感动,觉得让他负担家国天下实在是难为他了,正如大宋的太祖皇帝说他 是“好一个翰林学士”,老爷只能做个舞文弄墨的书生,却做不来心怀城府的帝 王呀。 可是不管我怎么说,林姐姐就是听不进去,这也难怪,毕竟杀父之仇不共戴 天,何况老爷对她做的,已不仅仅是杀父那么简单。 我只好用了一个缓兵之计,对她说:再给他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之后,如 果你还没有改变主意的话,我决不再拦你。 林姐姐见我说得诚恳,便同意了,她一定认为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难道还 怕再等个把月吗?我却知道,三个月以后,她对老爷的看法一定有所改变,因为 我也是这样走过来的,如果她的恨意那么深,连时间都无法磨灭的话,那么到时 候我惟有替他一死了。 不过事实证明我的担心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天气转凉,林姐姐初到中原,适 应不了这里的天气,不久就病倒了。 她的病很严重,郎中说不悉心调理的话,恐怕有生命危险,可是药单开出来, 全是一些名贵的草药,侯府连保证一家人的温饱都成问题了,哪来得钱去买药呢? 最初几天,夫人拿了些首饰让我到街上当,买回几副药,林姐姐吃了,果然 大有好转,可断了几天后,病情竟又加重,没有办法,老爷只好忍痛割爱,把从 江南带过来的名家字画也当了,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老爷的忧愁更深了,就在 这时,又传来了老爷的儿子李仲客死郢州的消息。 老爷的几个孩子早夭,夫人的姐姐大周皇后就是因为受不了这种打击,郁郁 而终的,仲少爷是老爷唯一在世的儿子,如今也死了,让他怎能不悲痛欲绝。好 在有人把仲少爷的灵柩运来汴京,大宋皇帝又开恩准许家人为他送葬,总算让他 们父子见了最后一面。 送葬的那天,天气阴冷,少爷的坟墓孤零零的立在那里,前来凭吊的只有曾 为南唐大臣的徐铉大人和宫里派来的一个宦官,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由此可见 一斑。 从那以后,老爷就郁郁寡欢了,只有在夫人面前,才会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夫人就配合着他,两个人演出了一台绝妙好戏,我看在眼里,有说不出的心酸和 心痛。 天越来越冷,林姐姐的病也越来越重,已到了不能再拖的地步。老爷和夫人 被人看管着,丝毫没有人身自由,我偶尔能出去一两回,但在汴京人生地不熟的, 也只能无功而返,恰好又赶上秦王奉命去长安办事,我们就陷在这间小楼里,呼 天天不应,喝地地不灵。 看着姐姐日渐憔悴,我的心都要碎了,他们林家一门忠烈,如今就剩下姐姐 一个人,难道老天就这么不公平,一定要赶尽杀绝才肯罢休吗? 老爷的心里也很难受,他一直把我当成自己的女儿,林姐姐来了后,见我们 亲密,也把她当成女儿,尤其是仲少爷去世后,简直把林姐姐当成自己亲生的孩 子一样照顾,也许他想把对儿子的亏欠全补偿在我们的身上吧。 也许是我们大家的祈祷感动了天帝,在一个下雪的早上,林姐姐的精神奇迹 般的好了很多,挣扎着要爬起来,我忙劝她不要动,需要什么跟我说一声就成了, 于是她便要我去请老爷。 都到这个时候了,难道她心里想的还是报复吗? 你,想干什么?我试探的问。 她凄然笑道:我都这样了,你还怕我杀了他不成? 我半信半疑的看着她,不置可否。 林姐姐叹气道:放心吧,我不会伤害他的,我只是想在临死前,有几句话要 问问他。 我急道:呸呸,什么死呀活的,不许你说这样的话,你看今天不是好些了吗? 等这个冬天过去,一定会好起来的。 林姐姐微笑道:傻妹妹,我自己的身体自己还不知道吗?你呀,就帮我最后 一次忙吧。 好吧,我轻声道,生怕被姐姐听出哭音。 我跟老爷说,姐姐的病情有所好转了,老爷好高兴,不等我提,就径直赶去 了姐姐的房里。 虹儿,听说你好多了,想吃点什么吗,我让羽衣给你去做。老爷关心的问。 林姐姐像没听见一样定定的望着老爷,冷冷的抛出一句话:为什么对我那么 好?难道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 老爷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问,沉默了好一会才用一种低沉的声音道:我知道。 我惊住了,姐姐的身份从没透露过,就连她的江南口音也改了七八分,京话 说得像模像样,老爷怎么会知道呢? 林姐姐显然也很吃惊,只听老爷道:是大宋的皇帝派你来谋杀我的吧。 原来,老爷只知道真相的一半,纵使是这样,我还是非常奇怪,刚要发问, 林姐姐已比我先一步道:你知道我要杀你? 老爷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那漫天飘舞的雪花,显得心事重重的。我担心 的道:老爷,你—— 羽衣,此时他已转过身来,对我道:你可知我的几个孩子为何都早早夭亡? 我茫然的摇摇头。 他继续道:我们李家,从我祖父那一辈起,没有一个人是长命的,因为我们 这个家族的人身子天生虚弱,我也是一样,所以从出生时起,我就一直与草药为 伍。也许是我们这个家族的天赋,我对任何药物都非常的敏感,包括——毒药。 说到这,他看了林姐姐一眼。林姐姐恍然大悟道:这么说,你早就知道我在 你的茶里下毒了? 老爷没有回答,但这答案再明白不过。 林姐姐自嘲的笑道:我真傻,被人耍了都不知道,既然如此,你杀了我吧。 可是,之后你不是收手了吗。老爷意味深长的说,他哪里知道,那是我在从 中作梗。 再说,老爷又道,你只是被人利用,是无辜的,我没有怪你的理由啊。 不,你错了,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姐姐喊道。 我不知道?老爷被搞糊涂了。 是的,你不知道!林姐姐因为激动,脸涨得通红,不是大宋的皇帝派我来杀 你,我要杀你—— 因为我是林仁肇的女儿! 我的心“砰砰”直跳,紧张的望着老爷。果然,当他听到“林仁肇”三个字 的时候,像被电击了一下,整个人都跌进了椅子里。 林姐姐还想说什么,可是一阵委屈让她无法言语,只有一串串泪珠从眼眶中 肆虐而出,一滴滴洒落在地板上。 看着这样的情景,除了咬紧嘴唇,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以外,我简直什么都 做不了。我只能猜测着,也许我们正在想着的是同一个人吧… 林姐姐的父亲林仁肇,是我们江南难得的大将。记得小时候,父亲常给我讲 他的故事,其中的一个故事说:保大十四年的春天,周师南侵。那时两军对峙, 周师据守正阳浮桥。林将军率领一千多名敢死队战士,驾着装满柴薪的小船,准 备乘风放火焚烧浮桥。但因为风向不利,烧桥的计划没有完成。率军撤退时,林 将军独自一人乘马在后面押敌。敌人飞箭如雨,而林将军毫不畏惧,将敌人射来 的飞箭一一击落。敌将大惊,说:这是一名壮士,不能再向前追逼了。 父亲当时讲这个故事时眉飞色舞,满怀钦佩之情。 另一个关于林将军的故事,是张洎大人讲给父亲听的,当时我还小,躲在窗 外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张大人说,那天他正在和官家——当时南唐的官家就是老爷——讨论国事, 林将军心急火燎的闯了进来,愤愤道,官家为何把淮南十四州都割让给宋朝了? 他这样对官家说话,的是大逆不道之举,但官家素知他的脾气,便不追究,只说 割让是为了保平安。林将军放下火气,建议说,宋朝派在淮南各州防守的军队力 量弱小,是兵家难得的机会,如果给我数万军队,渡江收复失城,势如转丸之易。 此计若能实现,我便占据淮南,抵御北方宋军的南下。 张大人认为此计不妥,若是失败了,恐怕会引起大宋的不满,那样的话,好 不容易换来的和平,又要成为泡影了。 哪知林将军竟凛然道:官家若有后顾之忧,就请在我出兵之日,向宋朝报告, 说我率军叛乱。事情倘若成功了,就有利于国家,如果出兵不利,请诛杀我全家 以表明陛下没有参与此事。 官家听他说得血淋淋,心中有些害怕,不安的说:不行,这样太冒险了,需 得从长计议,不然我妄送一员大将不说,还会引起亡国之祸。 当时张洎大人说起林将军,语意满含讥讽,意思是他一介武夫,行事莽撞, 成不了大器。父亲听了大为不满,正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张大人纵然是父亲的 至交好友,终究还是被父亲铁青着的脸色给吓跑了。 只不过,南唐最终并没有因为一味的退缩忍让得以保全,而林将军竟一语成 谶,真的被官家一声令下,诛杀了全家。当然,林姐姐侥幸逃脱了那场灾难。 想起林姐姐,我的思绪被拉回了现在,老爷还呆呆的坐着,雪后的阳光照进 来,照在他的鬓角上,他那里的头发也是雪白的了,我看着这个瘦弱、孤单、无 助而略显苍老的男人,心中的痛苦无从言表,我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他真的是 那个曾经花天酒地、奢侈糜烂的官家吗?真的是那个不辩忠奸、残害忠良的官家 吗?真的是那个昏聩无能、亡国败家的官家吗?是吗? 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的保持沉默。 太静了,以至于我可以清晰的听见外面开门的声音,和夫人用一种吃惊的的 语气道:张大人?您怎么来了? 张大人?我知道了,是张洎! 他自从入宋以后,就步步高升,每次到老爷这里来都显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 子,早把老爷对他的知遇之恩抛到了九霄云外,我真不明白,父亲当初是怎么交 上他这么个朋友的,如果父亲地下有知,想必也要悔恨自己交友不善了吧。今天, 这么大冷的天,他无缘无故的跑来这里,未必安了什么好心。 我还在想张大人到这来的目的,夫人早已上楼来,叫老爷下去会客。老爷刚 走到门口,又回身,真诚的道:林姑娘,是我错怪了你的父亲,害死了你全家, 我知道此生已无法补偿你,但你的病,我拼上性命也要治好的。 老爷好象还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眼看着他一步步走下楼去, 林姐姐再也忍不住的痛哭起来,我像个傻瓜一样站在那里,束手无策,真怕林姐 姐激动之下,病情又会加重。 我过去抱住她,想让她平静下来,姐姐是林将军的女儿,自然有着胜人一筹 的坚毅,她终于仰起头,脸上竟露出了笑容,对我说:羽衣,我没事的,你说的 没错,用不了三个月,我就狠不下心杀他了,不过,我也没有办法像你那样不恨 他,你能不能先下去,让我好好想一想,今后该怎么办。 我犹豫不决,总是担心她做出什么傻事来,她却笑道:去吧,我才不会那么 傻,为你们家老爷这种人把身子气坏了的。 那好吧。我应道。家里来了客人,虽说是个不速之客,可让夫人亲自去招待, 太也说不过去。 果然,夫人正在厨房里煮茶,我们喝不起什么好茶,这些茶饼还是上次秦王 带来的,夫人一直不舍得用,没想到张大人一来,倒让他占了便宜。夫人让我把 茶端进屋,我很不情愿,撅起嘴,磨磨蹭蹭的不肯去。夫人劝我道:算了,羽衣, 他怎么说也是朝中大臣,说不定有一天我们还要靠他,还是不要慢待的好。我还 能说什么呢,只有遵命了。 进了客厅,就看见张大人那一副高谈阔论的样子,根本不给老爷插嘴的余地。 我忿忿的走过去,故意笑眯眯的大声说:大人,天冷吧,快喝杯热茶再说。 他说了这么半天,自然渴了,一个劲跟我说谢谢,端起杯子品了几口道:恩, 不错不错,不愧是宫里的手艺。 提到宫里,那不是用针尖戳老爷的心吗?可是没办法,老爷还是只能赔笑着。 我真恨不得把这个人给赶出去,可我有什么资格呢,只能在一旁生生闲气罢了。 老爷趁他喝茶的当儿,忙说道:呃……张大人,这个…… 张大人咽了口茶水道:咳,侯爷,说多少回了,你可千万别这么叫,再怎么 说,咱们以前也是君臣,你这么叫我,不是折杀我了吗? 虚伪! 老爷马上笑道:唉,此一时彼一时也,不瞒您说,今天还真有件事得求您。 什么事,说吧,能办的一定帮你办了。 是这样,我们家有人病了,可我手头又没钱,您看…… 张大人一听,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怎么怎么?小周夫人病了?不对呀,我 刚才看她还好好的呢。 打岔! 老爷忙道:哦,不是,不是她,是宫里派过来的一个小丫头。 张大人放心了,抿了几口水道:咳,我还当是谁呢,一个丫头,老弟也不必 太放在心上,既是宫里派来的,你把她送回去不得了,不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 是是,老爷应和道,不过,您看您要是方便的话,这个钱…… 张大人看出老爷是志在必得,想了一下道:老弟啊,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们 江南来的人,朝廷总像是防贼似的防着,不瞒你说,我最近手头也是紧巴巴的, 这次来呢,其实也是想跟你提一下,去年你找我借了一百两吧,本来呢……不过 看你们这儿确实需要钱,咱们又是君臣一场,几两银子就不必还了,另外呢…… 我听他这样说,实在忍不住了,老爷不敢得罪他,难道我也不敢吗,冲口说 道:大人,您这话就不对了,去年借的钱,您早不就来要过了吗,我们是拿白金 脸盆抵的债,才过了几个月,大人您就忘了? 我看得出,张大人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他还解释说:哟,你不提我还真忘了, 没错,是有这么回事,当时我是不知道行情呀,等我拿到街上这么一估价才知道, 人家京城的人不喜欢咱们江南的这种物事,你看,这…… 那——,我还想跟他辩论,老爷已拦住了我,道:大人,您别听她的,一个 小丫头不懂事,也是为她姐姐的病急的,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不是借,我用东西 跟你换。 张大人表面上现出一副为难的表情,说不定心里正在暗暗自喜,他哪次来不 是高高兴兴的满载而归呢。 张大人道:老弟啊,我看你们现在也是够困难的,能拿出什么东西来呢,还 是算了吧。 这时夫人出来了,他们的对话也听了个大概,老爷问她道:咱们还有什么值 钱的东西吗?夫人道:我那里还有姐姐留下来的一颗夜明珠,只是…… 老爷的喉头抖动了一下,神情凝重道:再去找找,难道真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姐姐的东西,还是留着的好。 我从没见过大周皇后,可是从老爷日常的言语,知道他对她的用情绝不比对 夫人少。 夫人为难的看着老爷,看来家里真是一贫如洗了。 老爷眉头紧锁,他曾经锦衣玉食、挥金如土,从未把钱财放在过心上,可今 天,为了几两银子,就要低声下气,费尽心思,叫人情何以堪呐。 (中) 老爷又想到了什么,道:这里还有几副我自己的字画,我知道拿不出手,可 是实在是没别的办法了,张大人,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卖我个人情。 什么?老爷要把自己的字画给他?谁不知道,老爷的“金错刀书”是天下一 绝,听父亲说,老爷还是王子时,他的大作在江南已是无价之宝,又怎会拿不出 手呢? 张大人果然面露喜色,道:侯爷真是过谦了,您的墨宝我是求之不得呀,前 几天,我还见到卫贤先生,在他那里看到您画的《云烟过眼录》,那笔法,那意 境,确是当世极品啊。 老爷喜道:你见过卫先生了? 张大人不动声色的道:是呀,听说他是来这见秦王的,好象把一座什么砚山 献给他了,唉,没想到这个自命清高的卫贤也巴结起朝廷来了,我还怪他没先让 我饱饱眼福呢,唉。 他唉声叹气,弄得像真的似的,却绝口不提老爷字画的事,老爷和夫人相视 一望,似乎明白了什么,我也明白了,他到这里来,原来是为了那座宝石砚山, 怪不得风雨无阻呢。 不过,砚山是老爷和夫人的定情信物,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又是秦王送来的, 无论如何,不能再转送他人,于情于理都不合嘛。 然而张大人已开始有点顾左右而言他的意思了,老爷下了下狠心道:不瞒你 说,那座砚山就在舍下。 夫人惊异而又责怪的看着老爷,不知他为何不顾一切的非要从张洎那里借到 钱不可,老爷却当没看见一样,把张大人引进了书房。张大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绕着砚山转了三圈,撮手道:果然是极品,宝物啊。 老爷趁机道:大人要是喜欢,就拿去吧,反正这里地方狭小,放这么个庞然 大物也有些不伦不类。 夫人忍不住道:重光,你说什么,这可是秦王…… 老爷拽了夫人一下,低声道:你别管。 张大人对砚山真是爱不释手,口里不住发出啧啧声,过了好一会才道:啊, 你说什么?噢,要是侯爷放心的话,让我代为保管也好,那我这就派人来抬。 过分! 我把喜滋滋的张洎大人送到门口,心里的话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张大人, 您就是这么报答陛下的吗? 我这么问是因为,当年宋军围困金陵时,张洎大人与陈乔大人都力主抗战, 张洎曾跟官家说:金陵城固若金汤,不易攻破,宋军早晚要自行撤退。倘若有什 么不测,我一定先死,以身殉国。 后来,金陵终被攻克,陈乔大人找到张洎,准备共同以死报国,他表面答应, 等陈大人自缢死后,却跑到官家那里说:我与陈乔共同执掌国家大政,如今理应 殉国,但是又想到陛下还在。我不死,是为了将来有以报答陛下。 那时我就在官家身旁,张大人声泪俱下、言之凿凿,令我感动了好一阵,哪 知他竟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张洎听了我的话,愣了一愣,想必是心虚吧,既而笑道:小丫头,没想到你 还挺忠心的,可是我劝你一句,人总该为自己活着,否则像潘佑、陈乔他们一样 愚忠,岂非太得不偿失。 我心头一震,颤声道:你说什么,你说潘大人?他忠君爱国,以死明志,是 万世楷模,你有什么资格评论他。 张洎并没看出我的激动,还是满不在乎的道:潘佑的才学是没的说,只是行 事太过偏激,他竟上疏骂陛下不如古代那些残暴无道之君,那不是自己找死吗? 当时若不是我从中周旋,说不定要满门抄斩,只是陛下性格太优柔,要怪就怪潘 佑自己沉不住气,先自悬了,那可怪不得别人。 我听他说得前后矛盾,当时到底是从中周旋还是从中挑拨倒也难说得很,觉 得实在没必要与这种小人再说下去,便没好气道:张大人,没事的话,您就快走 吧,我还要去给姐姐抓药呢。 我知道这话有些霸道,但张洎既已讨了个没趣,也就罢了。 就这样,砚山被抬走了,不过,钱也换来了。我知道,老爷是为了林姐姐才 把他最心爱的东西送人的,我看得到他的愧疚和忏悔,我眼里的他,就是这样善 良和纯真,我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把他和“昏君”那两个字联系在一起,更无法 把对他的那份感情和“仇恨”联系在一起。 也许因为心中的那个结已经打开,也许草药真的起了作用,反正不管怎么说, 林姐姐在以后的日子里,已渐渐可以下床,甚至和我有说有笑了,只是,她尽量 避免与老爷见面,也许为了减少不必要的尴尬吧。总之,从那次以后,林姐姐再 没和我提过有关报仇的事情,好象以前的事从没发生过一样。 然而我总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不出我所料,林姐姐果然在腊月初一留书出走 了,信上说腊月初十是她家人的忌日,她既无法手刃仇人,只好回江南陪伴家人 的坟墓终老了。 林姐姐一走,留下这样一番话,那简直比杀了老爷还让他难受,更糟的是, 林姐姐毕竟是宫里派来的人,这样莫名其妙的消失,实在无法向朝廷交代。 而能够帮我们解决这个难题的,还是只有秦王一个人。 但我们这里被看管得十分严密,秦王并不是想来就能来,于是我找了个借口, 到秦王府亲自拜见他。 我第一次来秦王府,没想到这里的布置那么朴素,对于这些,秦王的解释是: 太祖皇帝的江山得来不易,作为他的弟弟,我有责任为臣民做个好榜样,保住我 们赵家的江山。 听了他的话,我突然想到了老爷,如果他当年也能那样想,而不是过一种奢 靡的生活,也许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只是,老爷从小生活在帝王家,怎么可能有 那样一种想法呢? 我不能在外面多耽,便开门见山的跟秦王说明了我的来意,还告诉了他有关 林姐姐的一切。 报仇?秦王吃了一惊。 我点点头说:是的,也许你不信,但老爷确实害死了林姐姐全家。 也许这事真的不该怪他。秦王意味深长的说。 什么? 你不知道,秦王解释说,我在太祖皇帝那儿曾见过一副画像,画上的人体魄 魁伟、纹身虎形。 林将军?我惊呼,谁都知道林将军纹身虎形,人称“林虎儿”。 是。秦王道,不过当时我并不认识,便问是谁,太祖告诉我是南唐的大将林 仁肇,还说要靠这幅画除掉此人,以绝心腹大患。我很好奇,就一直关注此事, 后来,南唐派使者来见太祖,太祖指着这幅画说,林仁肇马上就要归降了,先送 来这幅真容作为信物。唉,没想到,你们竟信以为真,实在是中了…… 我想他本来要说“实在中了太祖的圈套”,可又觉得这样说自己的哥哥十分 不妥,这才收住了口。 原来其中还有这么多的曲折,我奇怪老爷为什么不解释给林姐姐听? 对了,关于林姐姐的事,你能帮忙吗?我问,不知道为什么,我和秦王说话 总是没什么拘束,因为他总是那么和蔼可亲。 当然可以,你求我办的事怎么能推脱呢? 我不知道他话里是否有别的含义,不过我的脸还是红了。 他继续道:我就跟皇兄说,我看上了那个姑娘,跟重光兄要了来,你放心, 皇兄虽对我处处防范,但最会耍“役心”的手段,这种事不会不同意的。 我不懂他所说的“役心”是什么,但觉得他所说的一定是对的,便带着这个 好消息回去了,我怎么也没料到,这件事终于还是给秦王带来了灭顶之灾。 除夕很快到了,然后冬天过去,我们终于又迎来一个明媚的春天。 春天是个富于生命力的季节,每到这时,我都会想到江南草长莺飞的美景, 就会梦想着我又回到了故乡,在地毯一般的草地上舞蹈,是的,舞蹈!我好久没 跳舞了,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那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为了进宫,为了接近官家,我苦练了一年,然后成功了。那时候我进宫的目 的和林姐姐一样——报仇。可是,我渐渐发现官家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他懂得 欣赏我的舞姿,而不是外貌,他让我第一次觉得跳舞是那么美好的事,也让我从 内心深深爱上了这项艺术。然而现在,我差不多已经忘了舞蹈到底是一种什么滋 味,也忘了幸福是什么滋味。 我要跳舞! 我义正词严的跟老爷提出了这个要求,老爷初听之下,不免黯然神伤:羽衣, 我早说过,你在这里不会快乐,还是离开吧,好吗? 不,我没有后悔,我只是想跳舞,为你。 他充满感激的看着我。我又加了一句:我只是希望你能快乐。 老爷一直不快乐,我怎会看不出,在这样大好的春光下,他依然愁绪满怀, 只要看他做的词就可以知道,什么“烛明香暗画楼深,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 什么“春光镇在人空老,新愁往恨何穷?”什么“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那哀婉的词格,让我每读一次,都会泪如雨下,有时候我真觉得老爷是用整 个生命在做词,每首词,都叫他耗尽心血,我真怕这样下去,他会伤心而死。我 多么渴望为他排忧解难,可是,在老爷的心里,只有夫人一个人,也只有夫人能 让他开心。 提起夫人,我真不明白,她三天两头的被叫进宫里,每次回来都像受了天大 的委屈似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恨自己的无能,想来想去,也许只有舞蹈能为老爷排解一点寂寞的时光了, 对呀,重光。夫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们面前,显是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她说:让羽衣跳吧,我们来琴箫和奏,就像当年你和姐姐那样,这个小楼也该有 些音乐和笑声了,起码不要辜负了大好的春光啊。 老爷伤感的看着窗外。 重光,你在想什么?夫人问。 老爷收回神思,对夫人笑道:没什么,既然你们愿意,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我好高兴,立刻进屋把我的霓裳羽衣拿了出来,我的名字就是因为这套衣裳 而得,我一直珍藏着它,毕竟在这套衣服里,包藏了我太多美好的回忆——对于 父亲,对于家乡,对于舞蹈,还有以前的官家。 这里的厅堂没有金陵宫中那么大,没有红色的地毯,没有五彩的花瓣,没有 柔软的丝带,更没有辉煌的灯光以及无数人关注的目光,可是,我终于又看到老 爷和夫人在一起抚弦弄管,终于又可以沐浴在春光里,尽情的发挥,尽情的舞蹈, 尽情的旋转。渐渐的,我觉得自己已经回到了江南,回到我日思夜想,永难忘怀 的金陵,回到秦淮河,回到雨花台,回到乌衣巷,回到那个真正属于我的地方。 正在我陶醉在自己的想象中时,琴弦“嘭”的一声断了,我一下子从幻想跌 回了现实,我听到的第一句话,是一个尖细声音道:圣上有旨,宣郑国夫人入宫 觐见。 “当啷”,老爷手中的箫掉到了地上,屋中出现了令人窒息的沉寂,夫人面 有惧色,老爷牙关紧咬,似是在压抑心中的悲苦和愤怒。 那位前来宣旨的公公等得不耐烦了,催促夫人快走,夫人拉住老爷的手颤声 道:重光,我不想去。显是害怕已极。 老爷突然一反常态的把夫人护住,对那公公道:内子近日身体不适,还请公 公带为转秉陛下。 那太监细声细气道:哎哟,这种事,我们作奴才的可不敢去说,更不敢违旨 抗命,侯爷您还是体谅体谅我们吧。 老爷还想说什么,夫人已道:算了重光,我还是去吧,否则我怕咱们的日子 会更不好过了。 老爷张了张嘴,可是什么都没说出来,眼看着夫人被带走了,我分明看到老 爷的眼角处有一片泪光在闪动。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更不敢问,但猜想之下,想必大宋的皇帝是个凶神恶 煞般的人物,否则,老爷和夫人为什么都这么怕他呢。 春去秋来,树叶开始凋落,花草开始衰败,老爷的心情也是一日愁过一日, 现在他每天只有喝酒的时候才能忘记忧愁,然而“酒入愁肠愁更愁”,没有人能 理解,在老爷敏感而脆弱的心灵里究竟承受着怎样巨大的折磨。 近来,老爷时常穿一身道服,也许在他的内心有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世外桃源 吧,除了活在一个精神世界里,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方法让他有活下去的勇气。 昨天,夫人又和老爷哭诉了一个晚上,这一次似乎和往常有些不同,我隐隐 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我开始有些恨那个大宋皇帝,我们江南早已对他们俯首称臣,他们为何还要 赶尽杀绝,搞得江南生灵涂炭?他们既然容不下一个被俘虏来的国主,为何不干 脆杀了他,反而把他囚禁起来,让他承受这种非人所能忍受的屈辱?如果父亲地 下有知,他一定早已暴跳如雷,慷慨陈词了吧? 连我自己都很奇怪,我的仇人本来是老爷,现在却把这份仇恨转嫁到大宋皇 帝的身上了,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世上所有的人都会同情弱者?难道老爷真的只 是个弱者,是个任人宰割的人?我对他的感情难道真的只是同情和怜悯? 不,不是的。 我告诉自己,我爱他,真的爱他。爱他的真、他的痴、他的情还有,他对天 地宇宙的一种悟彻,甚至,包括他的傻、他的脆弱、他的幼稚。 于是我终于找到了一个理由,一个可以不把老爷当成仇人的理由,我觉得像 放下了一个重担,可以释然了。 然后,在七月初一那一天,我看到了我所痛恨的“大宋皇帝”。 在没见到他之前,我以为他是个又邪恶又暴戾又丑陋又无趣的人。 然而我错了。 他相貌堂堂、气宇轩昂,谈吐风趣、视之可亲。我终于想起,他毕竟是秦王 的亲哥哥,手足之间一定有某些相同之处吧。 我又想,做帝王的人,总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就像在我没见过老爷之 前,也以为他是个暴君一样,也许,大多数人都误解他们了。 我开始觉得这个世界有些太奇怪了,好象是非对错善恶之间已经越来越没有 界限,也越来越令人分不清了。 皇帝是特意来看老爷的,老爷有些受宠若惊。 皇帝倒没有表现得多么高傲,牵着老爷的手进了屋,坐下后,吩咐老爷不必 过分拘束。 我和夫人跟在后面,我看到她脸色苍白,一丝血色都没有。 皇帝上下左右环视了一下这个小楼,眼光最终落在了夫人身上,微笑道:小 周夫人脸色不好,是身体不舒服吗?那就快回去歇着吧,别因为朕耽误了休息。 夫人不等老爷说话,匆匆的说了声谢官家,立刻回到房里,再也不出来了。 房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老爷忙让我去沏茶。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为皇帝沏茶,老爷以前毕竟只是国主而不是皇帝,况且他 是个有书生气质的人,并没有帝王的威仪。可是大宋皇帝不同了,他虽和蔼,却 从骨子里透出一种高贵和威严,我的心不停的跳,不敢看他的眼睛。 这个就是你从江南带来的小丫头吗?皇帝问。 老爷道:是,她叫羽衣。 皇帝道:还真是蛮可爱的,哦,朕还听说廷美从你这要走了一个宫里的丫头。 我心头一震,这么久的事了,他怎么还会问起? 老爷道:是,我们这里不需要那么多人,秦王既然开口,我们就做个顺水人 情,怎么,官家还要把他带回宫里? 我好紧张,觉得老爷这样问岂不是自绝后路? 皇帝道:不不,朕随便问问,看来你和秦王走得挺近的? 老爷道:秦王为朝廷的事务奔忙,也只是闲暇时到这里坐坐。 皇帝笑道:好,他能替朕常来看看你,那很好,对了,上个月朕见到了你们 江南的卫先生。 又是卫先生,他不是去年才来见过皇帝吗?好奇怪,怎么每个人到这里都要 提起这个卫贤,我以前也见过他,在金陵,他常和老爷在一处研究画技,印象中, 那是个样子平常之极的小老头。 老爷道:卫先生又来京了? 皇帝道:没错,他还给朕带来一副画。 画? 皇帝起身吟道: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世上 如侬有几人?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 自由。 老爷眼睛一亮:《春江图》! 皇帝笑道:怎么样,朕一个字都没记错吧? 老爷道:官家真是好记性,那还是我十几年前的拙作。 皇帝道:阁下的才学朕真是愧不能及呀。 老爷惶恐道:官家说笑了。 皇帝又道:卫先生此次上京,就是为了献上这幅图和你的题诗,他还说,你 早有归隐之意,可有此事? 老爷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卫贤也。其实我根本从未想过坐这个王位,我 所向往的,不过是远离尘寰的山林生活罢了。 世事往往就是这样,有人处心积虑追逐君位而不得,有人真心实意逃避君位 而不能,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啊! 皇帝似乎也被老爷的真诚所打动,道:卫先生果然料事如神,既然如此,我 不妨还你一个自由。 老爷开始似乎不敢相信,过了好久才兴奋道:官家说得是真的?您真的能让 我隐居山林,从此不问世事? 皇帝微笑不语,老爷感激不尽。看得出,他是真正的开心,那是两年来没有 过的,我打心眼里替他高兴。 皇帝走后,老爷急不可待的奔到卧室,几乎把夫人抱了起来。夫人满脸狐疑, 不知出了什么事。 老爷把刚才皇帝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激动的道:莺莺,我们总算熬出来了, 是不是? 夫人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老爷道:怎么,你不高兴? 夫人道:你高兴,我当然也高兴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夫人黯然了,她看着老爷,似乎在用眼神诉说着什么。老爷的笑容一下子凝 固了,喃喃的道:不,不会的,不会的。 我不明白,是什么把欢乐一下子转成了悲哀,我不明白也不敢问。 夫人看老爷这个样子,有些不安,安慰道:是的,不会的,不会的。 不会?不会什么?这一直是我心中的一个谜,直到徐铉大人来的那天也没有 解开。 徐大人是在三天后,也就是七月初四那天来的,那天天很阴,没有太阳,也 没有雨,闷闷的,令人压抑。 徐大人在门口受到了很严格的盘问,直到他说是皇帝派来的,守卫才放他进 来。 自从上次仲少爷去世,老爷再没见过徐大人,就连那一次,他们也没能说上 话,因此,听说徐大人来了,他忙迎了出来。 徐大人一见老爷,眼眶先湿润了,就要行跪拜大礼,老爷阻止了他,说:都 什么时候了,怎能行如此大礼。 徐大人道:侯爷,您瘦了。 老爷苦笑道:岂止瘦了,还老了很多,是不是? 徐大人喉头抖动了一下,道:侯爷还是进屋说吧。 老爷没有动,握住徐大人的手道:鼎臣,我心里有句话憋了好久,好不容易 见了你,不吐不快啊! 徐大人见他说得激动,忙道:侯爷请讲。 老爷哽咽道:我以前做了许多错事,现在有机会好好想想,真是追悔莫及, 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是当初不该错怪了潘佑啊! 听到这句话,我全身的血液突然凝固了,脑海里一片空白,以至于他们之后 又说了些什么,何时进屋,徐大人又何时离开都不知道,我跑到院角的枣树下, 呆呆的看着满地的落叶和熟落了的枣子。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有力的大手扶住了我的肩膀。 羽衣,怎么了?我一看,是秦王那双明亮的眼睛。 我咬了咬嘴唇,狠狠的摇了摇头。 秦王温和的道:刚才我们叫你,你都听不见,到底怎么了,告诉我好吗? 他的声音那么具有诱惑力,我情不自禁的扑在他的怀里,嘤嘤的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秦王托起我的头,擦干我的泪痕,轻声道:谁欺负你了,告诉 我,别怕! 我恨他,我恨他,我恨他……我漠然重复着,眼泪又不自禁的夺眶而出。 恨谁?他问。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秦王说了些什么,只是突然有种冲 动,要告诉我身边的这个男人关于我的一切。 答应我,不要告诉别人,尤其是老爷。 好,我不说。 于是,秦王成了除林姐姐外,唯一知道我秘密的人。 我说:我原来的名字不是羽衣,我姓潘,是潘佑的女儿。 南唐名臣潘佑! 正是,我在老爷身边,是为了报仇,杀父之仇。 像你的林姐姐一样?秦王惊道。 我苦笑道:你没有想到吧。 秦王皱眉道:可是…… 我接道:可是我下不了手,我一直骗自己说,父亲不是他杀的,一切可能都 是个误会,尤其是你告诉我林将军遇害的真相后,我就更坚定的自己的想法。然 而刚才,他竟然亲口承认,父亲是他害死的,是他,是他…… 我又忍不住哭起来。 秦王问:怎么,他还在错怪你爹? 不是,他说他后悔错怪我爹。 秦王笑道:这就是了,你的心里早就没有仇恨了,他这样一说,那就该一切 前嫌,冰然而释呀。 不对,不对,我摇头道,他越是后悔,我就越恨他,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 不能忍受他那种悔恨的样子。 秦王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其实何止是他,连我自己都不解。我不是早已爱 上了老爷吗?当初他对林姐姐忏悔时,我不是感动了好久吗?我不是早已找到不 再恨他的理由吗?我不是已经死心塌地的服侍他,每天都因他的快乐而快乐,因 他的悲哀而悲哀吗?不是吗? 终于明白林姐姐为什么一定要离开了,因为她不能面对一个心怀忏悔的仇人。 我也一样。老爷从不知道我真正的身份,也从没在我面前提起过父亲的名字,我 渐渐把老爷和心里那个仇人完完全全分割开来,好象他们是两个人,然而现在不 同了,我已知道老爷日思夜想的一件事就是错杀了父亲,父亲的死隔在了我们之 间,让我再也不能假想和幻想,这让我怎么能不难过呢?我难过就是因为我太爱 他,太爱那个我无法再爱的人了啊。 然而这种心情,又有谁能理解呢? 我明白了,秦王突然道,离开这里!重光不是一直想让我替你找个婆家吗? 我已经找到了。 什么?我心中一惊,觉得受了莫大的屈辱,他这样做,无异于在我的伤口上 撒盐哪。 我一把推开他,扭头就跑。他霸道的拉住我,严肃的说:你就不想知道谁要 娶你吗? 我不看他,狠命的摇头道:不想不想不想!我讨厌你,讨厌你们! 秦王用力抓住了我的双臂,那样用力,甚至抓疼了我,他喘着粗气道:本来 我不想说的,可是你逼得我不得不说出来,羽衣,嫁给我! 我打了个冷战,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只想挣脱了他,立刻逃走。 你逃不开的,他坚定的说,看着我,羽衣,看着我,告诉我,你愿意。 我无法不看他,他年轻英俊的脸庞,他热烈执着的双眸,还有他结实的胸膛 和宽厚的肩膀。 我觉得他把我揽入了怀中,我觉得我们的脸颊越贴越近,我觉得有人吻上我 的双唇,我想挣扎,想抗拒,可是我没有。 那天夜里,我失眠了,我终于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它不该让人痛苦, 而应给人带来快乐呀! (下) 三天后,就是七夕了,那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巧的是,这天也是老 爷的生日,有时我常想,老爷的性情如此真纯,是不是跟他的生日有关呢? 前几天秦王来,其实是奉了皇帝之命,告诉我们朝廷特许侯府可以在七夕老 爷生日这天,大摆宴席。 秦王把我们的事也跟老爷说了,老爷特别的高兴,打算生日过后就把我风风 光光的嫁出去,可是夫人说,有了林姐姐的事在先,这事不便过于张扬,我于排 场什么的倒不太在意,只为终于消除心头的那个大疙瘩而开心不已。 于是我和夫人商量,专门为老爷编了一套歌舞。 曲是《虞美人》的曲子,词是老爷刚做不久的一首小令: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阙词不知让夫人落了多少次泪,它凄美得令人心碎,让我又怀念起旧日的 江南。虽然寿宴该唱一些欢乐的歌,但这小令实在令人爱不释手,所以夫人忍不 住为它重编了一段优美的音乐,我也为它配上一段舞蹈。相信老爷一定会喜欢的。 那一晚,来了好多人,我已忘记他们都是谁,只知道,大家都很快乐,老爷 和夫人很快乐,我也很快乐。多么渴望,所有忧愁所有烦恼所有伤痛都能真的随 那一江春水流走,再不回来了啊。 可是,当曲终人散,午夜梦回,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自己这一生所 有的快乐都在那一个晚上享受完了,我的青春好象也在旋转的舞姿中随快乐一起 流走了。 第二天早晨,我很早就起来,才发现老爷比我起得还要早,他那时正在书房 里踱着步,手中握着管笔。看来又在作词了,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打搅的好。 经过昨天那场欢宴,客厅里一片杯盘狼藉,我正忙着打扫。只听门外有人高 声喊道:秦王殿下到! 听这个口气,似乎是皇帝派他来的,我忙去叫老爷,可老爷还站在那聚精会 神的写着。 老爷,秦王来了。 他头也不抬的道:好了,就差半阙了,你先去,我一会就到。 我只好先和夫人接待秦王,他身后跟了几个太监,其中一人手上托了个木盘, 盘中放了一副杯瓶。 秦王悄声问:重光呢? 我说:他在屋里,马上就出来。 秦王冲我一笑,那是种既狡黠又温柔的笑容,我忍不住在心里跟着笑了几百 遍。 老爷终于出来了,秦王正色道:传皇帝口谕,昨晚朕政务繁忙,不及亲临盛 宴,今特赐御酒一杯。 我们忙跪下谢恩,秦王扶起老爷道:希望这杯酒喝下去,我们大家都可以苦 尽甘来了。 老爷点点头,接过酒杯,秦王亲自为他斟满,老爷把酒送到嘴边,突然停住, 脸上现出令人捉摸不透的神情。突然转过身去,跟夫人说:莺莺,我对娥皇(大 周皇后的名字)用情之深,你该比谁都了解。 不仅夫人,在场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不知道老爷是什么意思,不过夫人还 是点点头。 老爷接着道:可是,我现在对你和对你姐姐的感情完全是一样的,你相信吗? 夫人迟疑了一下,依然点点头。 他又跟秦王笑道:帮我照顾好羽衣,千万别弄得像我一样。 我们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老爷就头一仰,把酒喝了下去,然后,可怕的事情 发生了!! !—— 酒杯突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紧接着,老爷也躺在了地上,不断抽搐,然 后整个身子蜷成一团,面上的神情恐怖之极。 我直吓得呆了,夫人凄厉的喊了声“重光!”扑在老爷身上,可是此时老爷 已一动不动。 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我完全惊呆了。就要过去看看老爷究竟怎么了,秦王 一把拉住了我。 “你干什么!”我终于哭出来,一下摆脱他,可是我不敢走进老爷,他的样 子太惨了,实在令人不忍目睹。 夫人本已泣不成声,突然喊道:快,快叫医生,叫医生呀! 其时早已有太监去请御医了,可秦王喃喃的说:没用了,没用了。 你说什么!我愤怒的看着他。 他走过去拉起夫人道:别这样,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便吧。 夫人整个人都站不住了,哭道:你胡说,他怎么可能死呢!刚才还好好的, 怎么可能死! 秦王急道:你可知他中的是牵机毒药,此时就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他。 夫人本就已悲痛欲绝,听他这么一说,一下子昏厥过去。 秦王急忙把她抱进卧室,我也跟了过去。秦王把夫人放在床上,然后用一种 镇定得出奇的语气跟我说:羽衣,听我说,你陪着夫人在这里,一步都不要离开, 就算她醒了也不行。 我此时早已吓得头脑一片空白了,可我还没有吓傻,问道:为什么? 秦王道:别问了,总之我们已经中了他这个一石三鸟之计,不能让你再受到 任何伤害,记住,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记住! 我完全不明白他的话,只好茫然的点点头,他就出去了。 在我不知所措的当儿,御医进来了,我忙问:老爷,他—— 我觉得自己就要窒息了,等不及听他的答案,却又恨不得他永远都不要说出 来。 然而御医很平静:他死了。 死了! 这是真的吗?我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确信那不是在梦里。我突然想起一年 前林姐姐说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没想到,老爷真的被毒药毒死了。 毒药!老爷不是说过,他们这个家族的人对毒药有种特殊的敏感吗?难道他 早知道那是碗毒酒?可是,如果他知道,为什么还要喝下去呢? 不过,他喝酒前说的那几句话的确很奇怪,为什么要跟夫人提起大周皇后呢? 我想得头都要炸了,就在这时,我听到夫人唤我。 夫人,你醒了? 重光,重光,他怎样了? 夫人,老爷他,已经升天了。 夫人这次平静得多,只默默流了两行泪。 御医开口道:夫人千万要节哀,以免伤了肚里的孩子。 什么!孩子!难道…… 夫人比我还要惊讶,一下坐了起来:大夫,你说什么! 御医道:夫人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怎么,您还不知道? 夫人突然抓住御医,叫道:我不能要他,快给我开药,打掉他,求求你,求 求你。 我惊道:夫人你疯了,老爷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一个孩子在世,如果知道还 留下了后代,他在九泉之下也会瞑目的。 夫人流泪道:不,我不能在他死了之后还对不起他,不能! 我正要问为什么,夫人却挣扎的爬起来:我要去看看重光。 我记起秦王的话,道:您还是歇着吧,外面,秦王会料理一切的。 夫人恨恨的道:怎么,他们连最后一面也不让我见吗? 我何尝不想去看看呢,但秦王吩咐的话不能不听,便道:可是,秦王说得很 严重的样子,还说什么“一石三鸟之计”,夫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夫人一怔,重又摊倒在床上,面色戚苦,不过马上转成了坚强,决绝的道: 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在我眼中,整个世界都倾倒了,所有的人都那么奇怪,我被隔离于所有事情 之外,对一切都无能为力,我好怕,一种对已知的不解和对未知的恐惧占据了我 的心灵,我感到自己的心在不停的陷落、陷落,陷落到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里。 圣上驾到! 听到这个声音,我还浑然不觉,御医提醒我们道:还不去接驾。说着已奔下 楼去,我下意识的就要跟上,却被夫人拦住:我们还是听秦王的,暂时避一避吧。 避谁?皇帝吗?来不及多想,只听外面传来一阵痛哭之声,我忍不住从窗口 向下张望,皇帝竟扑在了老爷的棺木上,我不知道那棺木是谁准备的,竟那样快 速、及时。 皇帝以九五之尊,亲自来吊唁一个降王,哭得那样动情,那样发自肺腑,令 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动容,我也不例外,本来,老爷的死来得太突然,我连哭都 哭不出来,此时受到感染,一时之间,百感交集,不免嚎啕大哭起来。 夫人不知何时下了床,把我拖到床上坐下,命令道:羽衣,别哭了,咱们不 能让他看笑话。 可是情到伤痛处,一时半刻,哪停得下来,我又抽抽噎噎了好久,这才缓了 过来,看到夫人正强压心中的悲痛,嘴唇都咬出了血。 夫人,为什么?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等一下?我不明白,不过很快,就听到外面一片嘈杂之声,然后一个粗暴的 声音道:带走! 我向下一看,竟见几个侍卫押住了秦王。我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狂奔到门 口,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救他! 站住!夫人喝道。 我急道:为什么! 羽衣,你冷静一点。 我怎么能冷静,他们为什么要抓他! 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有人被毒死了,当然会有人下毒。 我听了,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怖:你是说秦王?不,绝不会是他! 可是,谁能证明? 我能!秦王的为人,我最清楚。皇帝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去跟他说。 夫人“哼”了一声道:你现在下去,不但没人听你的,还会被当作同谋给抓 起来。 我的意志完全瓦解了,跪到夫人面前,哀求道:告诉我,告诉我,到底是怎 么回事!怎么回事! 夫人凄然的闭上眼睛:这就是他的一石三鸟之计,我早该想到。 他?你是说皇帝? 除了他,还能有谁。 可是,为什么呢?前几天,他不是还要放老爷回归山林吗,现在为什么又要 害他呢?再说,秦王是他的亲弟弟,他更没有理由诬陷他呀?还有—— 够了!夫人愤怒道,你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他是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 大骗子,他根本不配到这里来哭重光,不配! 夫人的脸因悲愤涨得通红,突然不顾一切的冲下楼去,对皇帝喝道:走,你 走,快走,走啊! 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就连皇帝本人也被着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惊惶不安。 一个太监颤声道:官家,这个女人一定因为死了丈夫,一下子疯了,胆敢这样冲 撞您,要不要一起抓起来。 夫人大声道:有本事你就连我一起杀了,用不着在这里猫哭耗子! 我从没见夫人生过这么大的气,也从不知道她有那么大的勇气,居然敢对圣 上无礼。我以为皇帝一定会下令治夫人的罪,没想到他叹口气道:算了,不要和 一个女人计较,我们先走吧。 皇帝都发下话来,其他人还有什么好说的,一行人就这样走了,有点灰溜溜 的味道,我这才相信他们确实有点做贼心虚。 人去楼空,只留下一些侍卫打点,我忙下了楼,只听夫人“哈哈”大笑起来, 那声音在空荡荡的小楼里回荡,有说不出的诡异,然后声调渐渐底了下去,最后 终于变成了“呜呜”的哭泣声。 我便和夫人抱头痛哭了一场。 五天过去了,自从老爷两天前下葬以来,夫人颗粒未进,整个人被折磨得不 成样子。宫里每天都会派人送来好多药品和补品,夫人看都不看一眼。我无法忍 受她这样对待自己,可是任我说破了嘴皮,她依然无动于衷。我知道,她这是在 一心求死,可是,她为什么不为肚子里的孩子想一想? 这些天,我一刻都没有合过眼,相信任何一个人像我一样,在一夜之间,失 去了最爱的两个人,失去了未来所有的幸福,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信任,都没有 办法睡着的。 不过,我也在一夜之间长大了很多,我决定要救出秦王,然后搞清楚这一切。 然而,我根本走不出这个小楼,门口,皇帝加强了守卫,说是怕有人伤害夫 人,我现在才明白,其实伤害夫人最深的就是皇帝本人,只是,他为什么要伤害 她呢? 每一天,我都在焦灼的等待中度过,再这样下去,我的神经早晚会崩溃掉, 可是,在第五天的夜里,我终于盼来了希望。 那天夜里,我守护在夫人的床榻边,正在昏昏欲睡,一个纸团从窗外扔了进 来,砸在头上,我拆开一看,上面写了几个小字:立刻到枣树下。没有署名,字 迹歪歪扭扭,我很怕,但还是壮着胆子下去了。 枣树下站着个守夜的侍卫,我暗暗抱怨那个人真不会挑地方,就要向回走, 只见那侍卫向我招了招手。莫非是他?我走了过去,他悄声道:别怕,是秦王派 我来的。 什么?我的心中一阵兴奋,那侍卫“嘘”了一声道:这里有一身侍卫的衣服, 明天早晨你换上它,我带你出去。 我不敢多说什么,接过衣服,点了点头。一想到明天要冒一个大大的险,不 免兴奋得又一夜无眠了。 第二天,一切都很顺利,我真的混了出来。我感激的问那侍卫:大哥,太谢 谢您了,您叫什么名字? 那侍卫道:我行冯,只是汴梁城里的一个无名小卒。 是冯大哥啊,您肯帮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 他笑笑,道:不用谢我,秦王虽被软禁,还是我的主子,再说,你们老爷对 我有恩,能帮你,就算是报恩了。 他的前半句话我还听得懂,后半句就完全不懂了,老爷与他素未谋面,又怎 会有恩于他呢? 他显然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释道:你不知道,当年,我跟随军队一起攻打金 陵。 啊!原来他竟是当年攻打金陵的士兵,说不定还杀死过我的亲人和朋友呢, 一念至此,感激之情减了大半。 他继续道:那时,金陵城守卫甚是松散,但是南唐士兵和金陵百姓为了保卫 自己的家园,与我们的拼杀也是非常惨烈,我不幸被捉,当了俘虏。当时我的腿 伤很严重,已抱了必死的信念,未料,你们的国主接见我们之后,竟下令为我们 治伤,没有丝毫为难我们,金陵城破之后,他也没有拿我们作为要挟,反而亲自 释放了我们,让我们回去跟大人说,只要不伤害金陵的百姓,什么条件他都可以 谈。姑娘,我当了十几年的兵,大大小小的国主见过不少,像你们老爷这样的还 真是第一次见到,平日兄弟们私下里聊天,大家都说他是个昏君、懦夫,可我倒 觉得,他是天底下难得的好人。 他的这番话,勾起了我的回忆,老爷的确做了很多糊涂事,但我实在想不出 哪一件是恶事,我想起他对大周小周两位皇后的痴情、对弟弟从善的手足深情、 对林姐姐无微不至的照顾、想起他为了我的终身幸福而不遗余力。如果他不是一 个君王,如果他只是一介布衣,会不会得到像李白、陶渊明一样的赞誉? 然而,世上的事是没有如果的,在世人眼里,他就是个昏聩无能的君王,这 多么可悲。 想着想着,我们已经到了秦王府,门口的守卫比我们那里多得多,看来秦王 是被软禁在自己的家里了。 我扮作送饭的侍卫,很容易就混了进去,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秦王。 人就是这样奇怪,以前我不知道他对我的感情时,从未把他放在过心上,然 而有朝一日知道他心里有我,便开始默默回想过去的种种,才发现,原来我早已 不由自主的喜欢上他,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而这次变故和离别,使我对他的感 情又深了一层,这种心绪实在很微妙,没有经历过的人又怎能理解? 我趴在他肩上哭了好久好久,把这些天积下的悲苦全哭了出来。秦王抚摩着 我的头发说:对不起羽衣,我答应给你的幸福,现在做不到了。 我说:不管你是王爷还是阶下囚,我这辈子跟定了你。 他说:别傻了,秦王府的这滩混水,你就不要淌了。 我说:老爷明明不是你害死的,怕什么? 他苦笑道:皇帝要杀我,我有什么办法。 我说:可他是你的亲哥哥。 他说:正因为如此,他才非杀我不可。 我完全被搞糊涂了。 他继续道:你可知道“金匮之盟”? 这我是听说过的,太祖皇帝驾崩之后,本应由先皇长子德昭继承大统,但杜 太后曾在临终前,为了不让大宋的江山因幼主即位而落入他人之手,而留下遗命, 要太祖皇帝死后传位弟弟晋王光义,光义死后传位秦王光美(秦王此时已改名廷 美),光美复传德昭,并让宰相赵普把遗言记录下来放入一个金匣子中,太祖皇 帝死后,已被贬官的赵普说出此事,并找到那个金匣子,于是晋王顺理成章的登 上了皇位,晋王当然就是今天的皇帝。 于是我点点头。 秦王说:我根本不信有什么“金匮之盟”,也不相信先皇会把皇位传给他, 他和赵普联手制造这个骗局,不过是为了掩天下人的耳目,你想想,他连先皇都 会加害,现在为了防我篡位,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我吓了一跳,忙捂住他嘴道:快别瞎说了,这可是大逆不道的罪名。 秦王冷笑道:我有什么好怕的,只恨不能当众揭穿他的真面目。 秦王说得好可怕,我无法把他口中的“他”和那个和颜悦色的皇帝联系起来, 可秦王言之凿凿,又不由得人不信。 我紧张的问:那么你的意思,老爷是皇帝杀的? 秦王道:那还用说,酒是他让我赐的,不是他难道会是那些个太监? 我气愤的问:他为什么要杀老爷! 秦王道:以前我也不太明白,不过这几天终于给我想通了。当初我跟他说你 林姐姐的事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怀疑我和重光走这么近是为了帮重光复国,进而 推翻他。后来他允许徐铉去见重光,原是为了探重光的口风,可徐铉这个书呆子 不明事理,把重光“不该错杀潘佑”这样的话都说了,噢,对不起,我直呼令尊 的姓名—— 我说:没关系,你快接着说。 他说:最最要命的是重光的那首《虞美人》,里面有一句“故国不堪回首月 明中”,这样大肆张扬自己对于故国的怀念,那不是引颈就戮是什么? 我不敢相信的说:就因为一句话,一首词,老爷就该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说:也许还不仅如此。 我惊讶:还有什么? 他说:你莫要忘了,他这是个一石三鸟之计,他除掉我和重光,也许是为了 另一个人。 我不解:谁? 他突然问:你们夫人还好吗? 想起夫人,我的眼泪不由得掉了下来,抽噎的说:夫人三天没吃东西了,老 爷的死对她打击太大,可让人弄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一定要杀死自己的孩子。 秦王道:孩子? 我点点头:是的,夫人怀了老爷的孩子了。 秦王皱眉道:你确信那是你们老爷的孩子吗? 我一愣:怎会不是老爷的孩子? 秦王笑道:哼,你以为赵光义天天把小周夫人接进宫都干了些什么? 我惊呼:你的意思是说—— 秦王道:这是他的老毛病了,当初对花蕊夫人就是如此,现在轮到小周夫人 了。 我这才知道,老爷和夫人害怕的是什么,也终于明白,夫人的“不能在他死 后还对不起他”那句话的意思了。 我无助的望着秦王的眼睛,道:你救救她,救救她吧,再这样下去,她会死 掉的。 秦王仰头看着蓝天,痛苦的闭上眼睛,良久道:我现在自身都难保,哪还救 得了小周夫人。 我黯然道:那我们就看着她杀死自己吗? 秦王道:你记不记得重光临终时说的那几句话? 我想了想:是关于大周皇后的那句话吗? 秦王道:正是,我一直觉得重光好象预知了自己的死亡,所以他这句话是要 告诉小周夫人—— 告诉她要勇敢的活下去,像老爷当年一样?我接道,这几天我回想那天的情 形,已明白了这话的含义。 秦王点点头:这个道理连你我都明白,小周夫人是最了解重光的人,又怎会 不懂。 我说:是呀,她为什么不懂呢? 秦王道:她未必不懂,只是遭此打击,把什么都忘了,你不妨去提醒她,我 想她不至于连重光最后的心愿都不满足。 我豁然开朗,欣喜道:明白了,谢谢你,我这就回去劝她。 秦王道:等一下! 我问:还有什么事吗? 秦王道:是,我还想求你件事。 我说:跟我还说什么求不求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说吧。 秦王道:替我跟德昭报个信,就说要他务必提防官家。 皇帝除掉了秦王,下一个目标自然就是侄子德昭了,可是眼下,秦王的处境 要比德昭危险一万倍,我有多么焦急和心痛啊。不过我还是点头答应了,因为早 在我答应以身相许的那一刻起,就在心里下定了决心,要与他同生共死。 我回到住处,惊奇的发现夫人已不在床上了,她身子那么虚弱,会跑去哪里 呢? 我在书房找到了夫人,她正坐在老爷常坐的那张椅子上,对着桌上的一张纸 呆呆的出神。 我担心道:夫人,你怎么了?咱们回卧室吧,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夫人一言不发。 我咬紧嘴唇,难过的道:夫人,你不要这样,你这样,老爷在地下也不会安 心的,您忘了,他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您怎么忍心坳他的意呢? 夫人突然抬起头,跟我说:羽衣你过来。 我茫然的走过去。 夫人拿起桌上那张纸对我说:你看,重光的词做得有多么好,是不是? 我看到那是首《浪淘沙令》,想起老爷临终前确是在作诗来着,便道:夫人, 你拿的莫非是老爷的绝笔诗。 夫人不理我的岔,笑道:我要再为他谱首曲子,羽衣,把琴拿来。 我觉得夫人好奇怪,便道:夫人,曲子不忙谱,等会吃了饭再说也不迟。 夫人有气无力的道:羽衣,连你都不听我的话了吗?我叫你拿琴,还不快去。 没办法,我只好照她的意思做了。 谱完曲,夫人居然露出了五天来从未有过的笑容,而且还吃了饭,饭后,她 跟看守的侍卫说:告诉皇帝,如果他想得偿心愿的话,就放我去为重光上一柱香, 也算我们没白做夫妻一场。 夫人如愿以偿的来到老爷的墓前,那时天只蒙蒙亮,可是老爷的坟前已经有 人在祭拜了。 我认出那是卫贤先生,夫人当然也认出了他。 卫先生,你不是回江南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卫贤看到夫人前来,恭敬的做了个揖道:夫人,真料不到才几年的功夫,就 如此物是人非了呀。我本已回到江南,可五天前江南大街小巷都风传着一个消息 “国主去世了”。 夫人不相信的道:江南的人还称他为“国主”? 卫贤道:唉,其实江南的百姓都很怀念他,很多人私下供起了牌位,而我— —,他顿了一顿,重光是我唯一的知己,他死了,我无论如何都要来吊唁一下。 一阵风起,更添惆怅,空中飞起无数的纸灰。 我看到地上散落的纸灰残片,奇道:先生,您在烧什么。 卫先生苦笑道:古有伯牙断琴,今有卫贤烧画,说不定也会传为千古佳话呢。 画!我惊呼,要知道,卫先生的画,那可是价值连城的呀。 卫先生摇摇头道:好画而没有懂得它的人欣赏,便是废纸一张,斯人已逝, 又何必心疼画呢? 夫人赞道:先生就是先生,果然语出惊人,正好,我为重光的词谱了首新曲, 还请先生点评一二。 说完,她命我把琴放在地上,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坐在琴旁。 几天来,我的心里始终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想哭又哭不出来,不过今天, 听到夫人那近乎天籁的乐声,我突然有种飘飘然的感觉,在这万木寥落的秋天, 在这凄清荒凉的墓前,我突然感到一阵欢愉,一种超越生死,超越爱恨的欢愉。 我的泪不知不觉的流了下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被什么感动了,就是觉得那 曲子奏出了宇宙间永存的一份真实,生命的真实。 曲子连奏了三遍,我真不希望她停下来,然而总有曲终人散的时候,就在夫 人奏到最后那个高音的时候,琴声戛然而止。 我兴奋的跑过去,要扶夫人起来,却惊奇的发现她的手冰凉冰凉。 夫人,你是不是病了? 夫人微笑道:没有,羽衣,这首曲子叫《天上人间》,记下了吗? 《天上人间》?好奇怪的名字? 夫人又说:我没什么留给你的,这个琴匣里有一本集子,是我为重光整理的 诗稿,你带上它,跟卫先生回江南吧。 我着急的摇着头:不不,我不离开你。 夫人看着我,脸色苍白,不过好象很满足的样子,安详的说:羽衣,我死了, 就把我和重光葬在一起,好吗? 我惊道:夫人,你在胡说什么? 夫人笑了笑,倚在了我的怀里。 我摇了摇她,可是她的身子好重,我吓坏了,叫道:卫先生,你快来看,夫 人她怎么了。 卫先生俯下身,摸了摸夫人的脉象,大惊道:夫、夫人她,她去了。 我不信的嚷道:不会,怎么可能呢! 卫先生叹了口气,默默的闭上了眼睛。 我哭道:她是不是因为太伤心,昏过去了? 卫先生凄然道:不,她走得时候很满足,是自然而亡。 先生又道:孩子,别伤心了,我们就按照她的遗愿,把他们葬在一起吧。 我怎能不伤心,又哭了好久,突然有人道:圣上驾到! 然后一个人跌跌撞撞的闯到夫人身前,一把从我怀中夺走夫人,我一看,正 是皇帝。我也不知哪来一股不平之气,一下推开他,喝道:不许你碰她! 这一推卒不及防,皇帝摔在了地上,那帮太监、侍卫立刻围了上来,一个太 监道:胆敢对官家无理,拿下了。 卫先生道:慢,这小姑娘痛失亲人,行为失常,这才冒犯了陛下,您看在小 周夫人的面子上,就饶了她吧。 皇帝站起来,不理我和卫先生,对那太监道:把小周夫人的尸体抬回宫里。 话音刚落,便有几个侍卫走过来,我忙护在夫人的身前,敌意的看着他们道: 不行! 皇帝不耐烦的挥挥手道:把她给我拉开。 我满腔的怨愤无处发泄,不顾一切的喊道:你们凭什么杀死老爷,凭什么诬 陷秦王,凭什么欺负我们夫人,凭什么!凭什么! 一个太监道:反了,反了。 皇帝怒道:叫她给我闭嘴! 一个侍卫过来,狠狠的打了我两个耳光,我的脸上火辣辣的疼,可是我放声 大笑道:你除了能靠淫威堵一个小姑娘的嘴,还能干什么?你以为—— 我还要说,要骂,要宣泄,可是卫贤捂住了我的嘴,我想挣脱,可是一点力 气都没有。 我眼看着他们把夫人的尸体抬走,卫贤终于放开了我。 我气愤道:干么不让我把话说完? 卫贤道:你要是说完,我们现在哪还有命在。 我不屑的道:没想到先生你也是个贪生怕死之人。 卫贤不已为忤的笑笑:小姑娘,我们死了没关系,你们老爷的诗集可要永远 埋没了。 对了,诗集,我四下一看,还好,那个琴匣好端端的放着,没被拿走。 卫先生去取出了那本诗集,翻了翻,无奈道:唉,他还是老样子,情感一泻 千里,敞开了就收不住。 我说:先生,能不能让我看看最后一页? 先生道:为什么? 我说:我想知道,老爷写了什么,能令夫人死而复生,生而复死。 他递过册子,我一边翻一边掉泪,最后一页正是那首《浪淘沙令》: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天上人间!原来这就是那首曲子的来历。 卫先生喃喃道:莫非他早就知道—— 我奇道:知道什么? 卫先生道:你看这后半阙,岂非早已有了死亡的征兆? 我看着卫先生,脑海里浮现出七夕那个热闹的夜晚,大家有说有笑,多么开 心。可是,一切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真是“一晌贪欢”,只是,这“一晌” 是不是太短了点? 卫先生道:也许他们很快乐。 我问:为什么? 卫先生道:也许天上总比人间快活。 我眨着眼睛,不太明白。 卫先生道:我们走吧。 我说:去哪? 他说:回家。 我说:那夫人呢? 他说:她的灵魂已飞到重光的身边,你还为她担心什么呢? 我突然想起答应秦王的事,道:不行,你自己走吧,我要留下。 卫先生奇道:为何? 我摇摇头道:没什么,如果我爹在,他也会让我留下来的。 卫先生道:你爹是谁? 我自豪的笑了笑,没有回答他。 然后我就跑走了,我知道卫先生会带着老爷的诗集回到江南,会为他的诗集 写上一篇公正的序文,千百年后的人们再看老爷,也许就不只是个昏君,而是一 个伟大的词人了。 而我呢,我要去救秦王和德昭皇子,去争取我未来的幸福,因为那个天堂毕 竟太遥远了,我要抓住这属于我的人间。 (此为小说,文中一些事件可能与真实历史不太相符,敬请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