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里的十八岁 作者:天堂知了 很久以前有人把这个破破烂烂的乡村描绘得如同天堂。西林的心里颇不是滋 味。按照他的说法,不是那个家伙有病就是这个世界有病。事情的结局往往在预 料之外。翻开县志,对苗林乡的描绘的确不错,用了经典的地杰人灵,民风淳朴 的词语。在现在,民风淳朴有侮辱的意思,就是说你们他妈的是一群老农民,正 是骂了你还给你戴高帽子。但是那时候不一样,西林翻了整个县志,也只有一两 个乡村佩得上这个名字。佩与不佩都是历史了,现在的人都注重现实的实惠,而 不是精神上的空头荣誉。 西林的偏见是在县城里读书时养成的。那时侯西林的成绩还算优异,报大学 时眼睛都没眨一下就报了北大。可惜时运不济,西林没有考上,候补志愿又没有 填,所以竟然是空空的悬在了十八岁的门槛上,要工作没有工作,要学业没有学 业。现在闲着没事,整天发些空口无凭的牢骚,再就是研究乡土人情,和尚撞钟 得过且过,混一天轻松一天。本来补习一年是必然的,但是头脑发热的父亲说没 有钱,不许去补习。父亲的话多半是恐吓,但是西林那服侍书本十几年的心灵难 得有如此清闲的时节,借口当成事实用,成天潇洒的过活。 年轻人的心灵最不甘寂寞。在家里过了二十几天,伤心也过去了,兴奋也过 去了,上学的同学也不来电话了,那个心仪的女生也去了遥远的上海,西林的寂 寞开始滋生。那天早上醒来,西林看着天花板,使劲的摇了摇头问我在干什么? 这一问让他自己惊恐不已。毕竟我才十八岁呀,难道就要这样混过去不成?最早 关于生命思索的思想,来源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论述又浮现在心头,庸碌 的过一辈子和草有什么区别,不后悔简直是白痴。又想起司马迁,人固有一死, 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的生命鸿毛都不值,整天吃喝拉撒,还惹父母操心。 西林把自己责备了一通,爬起来就问妈今天我干什么。鲁迅在三十年代告诫青年 不要问你可以干什么,而要问你能够干什么。西林的母亲虽然不懂鲁迅,但是回 答起来却毫不含糊,你能够干什么? 要是往日西林早就生气了,但是今天不同,他已经从母亲的话里听出了自己 的无能。沮丧之余,西林说妈我和你一起去干活吧。母亲回过头来惊异的看着他, 仿佛陌生人。母亲问了一句,你不为高考伤心了?西林心里觉得好笑,我什么时 候还在为高考伤心?这句话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知道这可以作为自己偷懒时避免 挨骂的挡箭牌。电视上报道的高考落榜然后跳楼自杀的学生源源不断,他的父母 想也已经耳闻目睹。舆论这把双刃剑有时候令人哭笑不得。西林说我想出去走走。 母亲喂了猪,把他的衣服泡起来,然后说那就到后山扯花生吧。花生早就熟了, 但是人手不足,是以到了今天才被母亲提上日程。 西林背不惯这种巨大而肥胖的背篓,但是他想既然是锻炼,要让自己的生命 有意义一点,他就得忍住。花生的幽香在泥土里诱惑人们,西林想自己虽然是农 村人,但是还从来没有体味到这种美妙的气息。实在惭愧。母亲显然早就麻木了, 不大不小的山坡令她喘气困难,呼吸沉重。西林想起母亲的岁数,不由吓了一跳。 三十八岁固然不老,但是父亲比母亲大了整整十岁啊! 骄阳似火,这句话在书本上是那么轻松的姿态,但是西林觉得自己的嘴唇皲 裂,两眼发昏,背上的汗水肆无忌惮的流向腰,流向灰黄色的泥土。母亲的头发 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沉默着只顾挖花生,一点离去的意思都没有。西林忍受不 住了,妈妈,我们什么时候走啊?母亲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是还早吗?西林心里 骂道,都晒死了还早,等一阵捡干尸回去吧。母亲显然看出了他的不快。母亲本 打算让他多呆一会儿,好歹多一双手,但是想想不行,就说那你先回去吧,这里 有一背篓花生了。西林想想不妥,更兼热气使他动弹不得,就摆一个姿势在那里 结花生。母亲见状帮他把花生装在背篓里,连声请求他走。西林赌气似的背起花 生往家赶。到家已经一背臭汗,西林把背篓往地上一掼,火急火燎的向茶壶赶。 没想到这一痛快就让他中暑了。中暑的结果是花去父母七十多块钱。母亲一 边爱怜的看着满脸苍白的西林,一边忍不住抱怨,早知道就不要你去干活了。又 说,学校里养出来的娃怎么就这般娇贵? 这一场小病令西林受益不小。父母不再强迫他去干活,而是他自己心情高兴 就出去装装样子。这轻快的生活节奏带来的后果是西林的日益空虚。乡村的风景 自然美丽,但是那只有旅游的人才能够体味到。天天吃大鱼大肉还腻呢,看东西 也一样。年轻人的心灵在于探索,在于交往,在于流露,而乡村里都是大字不识 一箩的人,是为了生计而忙碌奔波的人。更兼偌大一个小镇没有一家书店,哪怕 出租金庸古龙小说的地摊。 西林那日益养胖的身体里枯萎的是自己的心灵。他在白无聊赖里生活了半个 月,开始思念往昔的学生时代。而缺乏女性的乡村又勾起他的少男心萌动。接连 几天进食很少的西林终于令父母不安起来。他们说你怎么啦,是不是又病了。西 林说是病了,但是医生治不好我的病。父亲沉默了一阵说,还有十几天开学了, 你要去补习也行,不过有个条件。父亲欲言又止。西林迫不及待的问什么条件。 父亲说你得保证以后养我和你妈的老,还有,今年一定要考上。西林的眼睛红了, 他点点头。 十八岁末的一天,也就是西林十九岁生日的前一天,他的补习证件全部办理 好了,明天,他就要离开在这个乡村,这个地杰人灵的乡村了。这时西林突然想 起了县志上那句话,苗林乡民风淳朴。 而父亲在他踏上车门的时候说了如此一句:“农村毕竟不是你能够呆得下去 的地方,读书人就应该有个读书人的追求。”西林想了半天,没有明白这追求的 意思,不过他的心里倒是一阵热过一阵,一阵酸过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