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 作者:天堂知了 这个女人是不会想起清扫房间的。在她看来,零乱不堪原本就是这房间理所 当然的自然状态。但是那天王子明却惊奇的发现,女人正在满头大汗的清理房间。 她是那样的全神贯注,以至于连王子明走到她的面前,她才如梦初醒的样子。女 人对自己的解释颇满意。她在一个不太繁忙的午后,竟然被那悠闲的辨别力和屋 子中散发出来的臭气熏倒了。她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生病了。但是当她服从身体 的需要,哼哼唧唧的躺在床上的时候,习惯的力量却把她推了起来。女人冥思苦 想,终于在没有哥哥指教的情况下发现了一个真理。她发现房间的邋遢与自己的 切身利益竟有那么大的关系。女人满意的看着王子明笑。王子明突然发现,五六 年来他所熟悉的女人欺骗了他。女人深渊似的眸子里有一种喜悦的气息。这种气 息和女人脸上的酡红混在一起,竟是如此漂亮! 王子明看看布满灰尘和破旧蜘蛛网的窗户。那镶嵌在破了一半的玻璃上的景 物,正在逐渐从冬天的残酷里苏醒过来。而就是去年的这个时候,王子明还因为 妹妹不愿意嫁出去,大发雷霆。他那干瘦的身体居然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以 至于他手上的半块柑橘飞出去撞破了玻璃。他这个哥哥并不是富足子弟,种了五 六年的玉米,小麦,稻谷,这些有吸收人的灵气的沉默植株,他需要一个女人。 老人说凤凰不进穷山沟,王子明请的媒婆纵然巧舌如簧,玉米变金,稻谷变银, 小麦变针,可是这些怀春的处女眼尖耳厉,终于听出了门道,哂笑着送走了媒婆。 每个月色清朗的夜晚,那只可恶的猫就在房屋后面的竹林里动情的歌唱。歌 声诱惑而凄厉,可是凭直觉,王子明觉得猫全然是白费劲。他拿着雪亮的杀猪刀 走向那可怜的猫。猫似乎嗅出了杀气,哇呜一声冲出了柴屋。王子明窃喜的看着 猫进了灶屋,蹑手蹑脚的跟了过去。猫在死角里绝望的瞪眼,一边还用微弱的虎 啸恐吓王子明。一只手下去,猫那温润滑腻的皮肤触手可及。猫转身一跃,已经 冲到了王子明的胯下。王子明眼疾手快,踉踉跄跄的捉住了猫的后退。而另一只 胳膊却碰到了一个柔软温热的东西。王子明吓了一跳,转身一看,原来是妹妹。 妹妹正痴痴的看着他手上的猫。你抓它干什么?妹妹问。猫已经翻身狠命的咬了 王子明一口。王子明的刀雪亮而昏暗的旋了下去,我看你咬!猫的两个累赘蛋子 已经颓然落地,溅出的鲜血和妹妹的尖叫一样激烈而迅猛。 王子明看着转身逃窜的猫和妹妹,突然觉得胸中发慌,慌得闷人。他一屁股 坐在长凳上。坐着坐着,王子明的脑海里就浮现出那柔软温热的东西。王子明突 然觉得自己的伟大。他有了一个伟大的发现!这个伟大的发现必将导致一个伟大 的发明。王子明的妹妹也该有十八岁了。这十八年来,闷在死板阴沉的山沟里的 女孩子,依旧一副老样子,不知道打扮,不知道说话的修辞,甚至不知道自己还 会有个盛大的节日。王子明忙着服侍那些可怕的植株,玉米稻谷小麦,却忘了她 这个活生生的生物。但是生长的法则没有忘记她,她的屁股开始变圆,她的嗓音 开始变尖,她的胸脯开始变得凹凸不平。 王子明觉得这个发现实在伟大。只要你舍得花几担稻米,几片菜叶,也不要 浇水,不要薅草,这个活生生的生物就会自动的生长,决不走蔓,决不开谎花, 活脱脱一个丰收的奇迹。伟大的发现让王子明阉猫受挫的沮丧心情一扫而光。那 天晚上,月光如水,猫破例没有叫,也许永远也不叫了。王子明睡不着,他走到 堆满柴禾的地坝,生气的发现妹妹的屋子里灯火尤明。王子明蹑手蹑脚的过去, 房屋里却空无一人。再仔细一看,原来妹妹正蹲在墙角捣鼓着什么,她怀里的猫 在死气沉沉的低鸣。 王子明吓了一跳,因为他猛然看到猫那眯缝的眼睛里闪烁出一道道凄美而哀 怨的光芒。这种原始的情感发泄,最容易引起人的遐想。但是王子明已经二十五 岁了。二十五岁的种植者的头脑已经和那些植株混为一体了。他每挖一锄头地, 就在埋葬他的一寸想象力。王子明被现实俘虏得太厉害了,所以他只觉得妹妹屋 子里的臭气太熏人了。他甚至有掉眼泪的欲望,这种欲望和很多天以后他的另一 种欲望如出一辙。王子明的第二个发现根本没有引起他的丝毫骄傲,他发现这么 多年来,自己对妹妹的照料实在太少了。虽然他的推脱借口强烈有力。 王子明过惯了披星戴月式的生活,所以今天早上听到鸡叫准备起身突然发现 不必起身的时候,他不由浑身一阵难受,翻来覆去的在床上折腾,他突然想,我 是应该有一个女人了。 妹妹煮猪食的声响在灶屋里响起来了。王子明走过去的时候,妹妹习惯性的 瞥他一眼然后转过头去却又转过头来看着他。我今天要去一趟腊子沟,王子明告 诉那疑惑的眼神。,自顾自的舀了一瓢水洗脸,然后吃饭。 妹妹站在门口看着王子明,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惊恐。多少年以前,两个已经 消失的身影也是这般装束,一边朝她挥手一边自言自语,似乎在祝福一个她看不 到的影子。而拥抱她的那个老人已经被埋在了瘦削的土地里,老人身边的那个怯 怯看她的男孩子,现在却站在了她的面前。王子明说:“我会很快回来的,你一 个人在家要小心啊!”妹妹的心里一惊,这句似曾相识的话已然刺入了她的心房。 “哥哥”,她欲言又止。“怎么啦?王子明回过头来。但是那蓬头垢面的表象乌 云一样遮蔽了日光似的本质。 王子明最终还是回来了。妹妹呆呆的看着半天那张脸,终于证实那是离开时 的那张脸,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舒了一口气之后,女人便有机会思考如何记得男人曾经阉猫的残忍。女人是 善于记仇的啊! 男人却是善于沉默的。王子明拨弄了半天植株,这沉默的,永不反抗的生物。 他中途休息了不止五次,思索了不下挖半亩地的时间。虽然他的灵气被植株吞没 了不少,但是他却能够大体的正确判断思维的走向。 妹妹看着眼前的男人,熟悉的气味突然消失了,浓烈的陌生气息吞没了她已 然迟缓的反应力。“嫁人是什么?”王子明发觉自己也无法解释这个词语。他粗 鲁而生气的说,你应该有一个男人了!男人?难道你不是男人?妹妹好奇的说。 我是男人,所以我也需要一个女人!王子明气急败坏的说。女人?难道我不是女 人?妹妹疑惑的问。王子明噎住了。他那古铜色的皮肤上泛起一层细微的红色气 息。你是女人!王子明说。王子明的确是认真的说的,他根本不需要矫情的呓语。 他一直都把妹妹看成是一个女人,一个煮饭洗碗喂猪洗衣的女人,一个浑身邋遢 不知羞耻的女人。但是她是一个女人么?王子明在向深层次发展的时候,突然想 到了那柔软温热的东西。他觉得浑身发热,而内心的顽固准则在强烈的鞭挞着他 的无耻。王子明终于叹了一口气,你是个女人,但是你要成为别人的女人,我是 个男人,但是我也将成为别人的男人。王子明惊奇的发现,自己的思维居然还能 如此精辟的明辩是非曲直。虽然王子明正处在惊奇中,但是他却毫不费力的知道 自己是在什么场合下对着什么人说出这些话的。 王子明累了。也许是渴了。他随手拿起桌上的柑橘剥开来往嘴里放。我不要 嫁出去,我不要做别人的女人。妹妹突然说,她的说话声简直是歇斯底里。她的 脸上没有应有的羞涩委屈和不安,而是仇恨的幼稚和报复的快意。王子明手上的 半块柑橘飞了出去。半块玻璃也飞了出去。一个严寒的冬天,寒气毫不费力的攻 进了失守的玻璃窗户。王子明的心更冷。毕竟这种生物是自己培育出来的,可是 她却不是沉默的,永不反抗的植株。王子明的脑筋被植株吞没了。他就像只无头 的苍蝇,在孤独的生活里窜了一个盲目的冬天。腊子沟的人却没有盲目的等待。 李成生亲自来找王子明。李成生离开腊字沟的时候,没有忘记在自己的礼品袋里 装上五六斤核桃。腊子沟的地域水平和王子明的村庄一样发不了言。但是腊子沟 曾经遭到上天的恩赐。那满山遍野的野核桃林在一个温和的春天变异成硕大而繁 密的核桃的母亲。李成生在一个忙碌的下午发现了这个奇迹。他的柴火已经到了 灭绝的境地。当他手提柴刀站在核桃树下时,一股奇异的清香突然袭击了他那闻 惯了泥土,玉米,稻谷,青草,鸡屎气味的鼻孔。 人们忙碌而麻木的目光,竟然疏忽了这一笔巨大而轻松的财富!上天的恩赐 曾让腊子沟的人欣喜若狂,他们甚至还为此彼此争执了收获一季粮食的时间。但 是人们很快从狂热中清醒过来。陌生的城市和遥远的路途,让他们绝望的看着香 气扑鼻的果实慢慢腐烂在干燥的泥土上。 李成生那经历了二十七个平淡寂寞轮回的脑袋瓜子却没有被植株吞没他的灵 气。李成生用一头贱价买来的瘸腿骡子把核桃陆续运到了城市里。虽然他也明白 自己不可能因此而富有,但是李成生更清楚,看到那些衣着华丽,胸脯高耸的女 人满意的提走他的核桃时,他已经在心里诅咒自己的命运,他大概将要运半辈子 的核桃了。李成生正在给骡子打点行装,就看到了一个瘦削的身影在记忆的角落 晃动。他有一种清晰的预感,自己是不必再辛辛苦苦的去卖核桃了。 王子明红着脸说,其实我也是为李兄着想啊。李成生苦笑了一阵,这笔钱我 是出不起啊。又冷冷的告诉那疑惑的目光,你别看我经常跑城里面,收入和你差 不多。光这骡子,就要吃我一半的汗水钱!王子明真切的看出那绝无半点虚假的 表情之后,突然陷入一种无可挽回的失落里。二十五年来,他的生活里根本没有 一丝亮丽的色彩。李成生却说话了,这句话让王子明思索了挖五锄地的时间,所 以王子明根本没有抱怨那无须猜测的结局的理由。 李成生说:不如我们换一个妹妹! 王子明疑惑而激动的沉默。李成生说:我二叔家的小菲。 王子明说:只要你办得了,我没意见。 也许在一个人的一生中,能够遇到两相情愿的交易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所以两个男人是多么激动啊。虽然一个男人是盲目的激动,另一个男人是秘密的 激动。 王子明木木的告诉李成生那两分钟就可以说完的话,居然要了一个上午。李 成生痛苦的发现王子明的话简直是浪费精力。我和她谈谈。李成生一句话就打发 了王子明的罗嗦。 女人看到这个性格和身材迥异于哥哥的男人,不由耳目一新。她觉得自己对 哥哥顽固的仇恨正在化为一团液体,而这液体又变成了一池摇荡的春水。李成生 用手拍了拍这个女人。女人微微一抖,迅即软化为一身骨头的泡沫。女人觉得自 己全面失守了,或者说全面进攻了。 王子明觉得李成生像侮辱小孩子一样戏弄自己,他当然不相信他的话。但是 他却惊奇的发现,女人正在清理自己的房间!王子明又有了一个新发现。这个发 现让他陷入了一种无可救药的痛苦与矛盾中。自己被眼前的女人欺骗了五六年! 这个漂亮的女人就是自己认为熟悉的妹妹吗?难道是那另一个男人造就了女人的 奇迹? 王子明突然有了占有的欲望。这种欲望在很久以前有一个征兆,但是王子明 已经忘记了!王子明忙着找突破口。他突破敌人防线的时间也许永远没有突破自 我防线的时间长,但是我们却无法证实了。当王子明用她不是我的亲妹妹来突破 自我防线的时候,李成生的迎亲队伍已经组建完毕,准备待命出击了! 女人的眼睛里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神色。王子明在很久以后才想起,那是和猫 的神色相同的哀怨,是对自己权利被剥夺所表现出来的愤恨。王子明被突如其来 的变故吓坏了。他使尽了浑身解数,可是却进不了那个神秘的地方。而女人的饮 泣声弄得他心烦意乱。王子明突然失声痛哭起来。这鬼哭狼嚎的声音只持续了两 秒钟。但是仅仅这两秒钟,女人的饮泣声被镇压了下去。随后就是两个声音在低 沉的呜咽。 凤凰不进穷山沟的话不灵验了。王子明神色怪怪的看着穷腊子沟过来的迎亲 队伍,突然想起了这句话。 王子明像一株沉默的植株,决不反抗的植株一样站在路口。那里曾经是妹妹 呆立的地方。王子明没有看到女人那泪流满面的样子,因为他突然想起,伟大的 发现也许永远不会带来伟大的发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