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籁 作者:梵森 是初秋的黄昏,日光还没有完全的隐去,从临街的一面窗射进来的残阳余晖, 透过我的身体,同我一样深情的凝视着琴儿那张苍白的脸。蒙着秋意的阳光早褪去 了它的金黄,在琴儿的脸上写下迷一般的银红色。琴儿正斜倚在床头,把目光漫无 目地的散落在窗外淡淡的秋意中,微颦的眉心仿佛结着些许的哀怨,而嘴角半抹梦 一般的微笑却轻易化去了这哀怨,她的微笑始终阻挡着我试图看到她内心世界的目 光,可我却能感受到她的忧愁,她美丽的脸庞,我是那般的熟悉,而现在我却看不 清她的眼睛,那原本如水晶般清澄的目光仿佛蒙上一层细纱,一种和她的微笑极不 协调的惆怅若隐若现,这惆怅蕴涵着诉说,当琴儿垂下无奈的眼帘,它便同一把利 刃划过我的心房,稠红的血流出,染透了这秋日里的残阳。 我浮在半空,指尖轻触着琴儿的发梢,而发丝却只是在秋风中轻扬。我一阵失 落,就是这阵微凉的秋风把我带回这熟悉的地方,我如同一片被风儿卷起的枯叶, 落在琴儿的窗台,却不知能做多久的驻留,秋日里的落叶终会被卷入寒冬,这,不 正是我飘忽不定的灵魂被命运所驱使的写照吗?我的躯体开始腐朽,我的灵魂终将 消散,秋风仿佛命运对我的嘲笑,冷酷又无情,它却永远无法吹灭我心头炙烈的爱。 哎,我的琴儿,我是如此的留恋那段绚烂的时光,我们的笑语欢歌,我们之间 的故事。而这一切去已匆匆,它远去的背影早被我的泪眼浸痛,带起了一阵微风, 吹散了往日的弥梦,开始时谁能料想,这段时光竟成了个早落的果儿,一半是甘甜, 一半是辛酸。面对这一切,现在的我却无力去改变。我成了个虚无缥缈的魂灵,再 没有温暖的臂弯停靠她柔弱的肩膀,再没有灼热的唇吻去她哀伤的泪痕,没有鲜活 的心脏,没有流动的血液,甚至悲伤时也已无法落泪。 那我还能做些什么,我只能守侯在她的身旁,只盼能够偶尔穿插于她的梦境, 让她听到我呼唤她的声音,看见我深情凝望她的双眼,即便是这样,也是极大的奢 望了。的确,幻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琴儿,你的信。” 病房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女护士随着这清脆的呼唤声走进了病房,我听出了是 谁,所以我的目光没有离开琴儿,琴儿的目光投向了她,这时我突然发现,琴儿眼 中那丝惆怅随着那封信的到来而消失的无影无踪。 进来的人是苹苹,我和琴儿对她都很熟悉,很可爱的小姑娘,纤巧而清秀。 她走到靠窗的那张病床,把信塞到琴儿手上,然后习惯的鼻头一皱牵出一脸灿 烂的微笑,说:“又是他的信啊,我都成专职邮递员了。” 琴儿把信捂在胸口半晌没有说话,只是又妩媚的升起了她的笑容。 “哎,他既然那么挂念你,怎么不来看看你呢?” “他,他也不是那么轻易能回来的呀,那么遥远。”琴儿说着望了望窗外将尽 的暮色,低下了头,把信捂的更严实了。 “现在,有他的信我已经很满足了。” “那,你看信吧,我不打扰你了。” “好的,你忙去吧。” 我们目送苹苹到门口,她却又扭头嘱咐了一句:“琴儿,要记得好好休息,手 术的日子可近了呀。”话语间她已轻快的走出了病房,可她的话却使我的心情落到 了底谷,我看看琴儿,她似乎没有我的感受。琴儿读着信,眼瞳中只有长长的期待。 望着她清瘦却满盈欢愉的脸庞,我一阵神伤。 我们曾经是多么的渴望着健康,像一个正常人,像苹苹那样的生活。我们有梦 想有诺言,我们约定去看黄昏的塞纳河,看漫坡的碧草,宁静的白鸽,在梦境中还 有金色的芦苇,和暖的风,我们牵手走向夕阳。那时,我们如此的相信梦和诺言, 可美好的事物总是短暂,总在人无法感知时出现,还没有来得及抓牢时又转瞬而逝, 像焰火,像昙花,像天空划过的流星,只留下记忆中那一道冷艳的弧光。命运下, 我们来不及抓住幸福的手。 琴儿:我才发现,黄昏中的巴黎才是我们梦中的天堂,我正坐在塞纳河畔,不 远处就是新桥了,就是座拆除巴士底狱的石块砌成的桥,这桥,再配上夕阳,流水 与河畔中世纪的城堡,真成了一幅让人迈不开步的油画了。此时此景,又让我想起 孤单的你来,我们的约定你还记得吗?我等你的到来,在天堂中等你。 不过我不会把你放入这画中的,我只想紧紧的拥你在怀中,不会放手。 离开你有一段时间了,因为没有你在身边,时间也似乎滞缓起来,如同这座古 老的城市,古老得如此完好,如此凝固,因为我的时间已经停在了离开你的那个时 候,一日日的思念,思念也一日日的变成永远。 我对新桥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也许是因为我出生在七月十四日,也正是这一 天,巴士底狱被攻破,而桥就是历史的一个印记。可我却想,它是否是对历史的一 种嘲弄。当新事物取代旧事物的时候,并不能简单的使它消失,而应该是扬弃,所 以人们就把巴士底狱的石头砌成了桥,这就是旧质向新质的飞跃了吗?可是我看来, 巴士底狱,新桥,这两种表象的本质却只有冰冷而破旧的石块。自由的国度,不也 是种讽刺吗? 不过,至少我是自由的,因为在这儿我只是个过客。琴儿,以前你不是常不悦 于我的悲观吗?现在我已经改变了很多,也许这就是我离开你的真正原因吧,其中 的原委,不久你都会明白的。你的手术快到了,注意休息,健康才是幸福的基础, 我是多想见到你健康的笑容啊! 良子九月二十七日 在与琴儿的那一次偶遇之前的岁月中,我以为自己的内心深处从没有一丝对死 亡的恐惧。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时常会想到这个问题,但对于过早接触死亡 这个词的我,早已没有再去伤悲的理由。我狂热的相信着天堂给我的慰藉,因为对 于一个即将面对死亡,并且对生活没有丝毫留恋的人来说,天堂不会比这世界更令 人恐惧,只有对它我才抱有憧憬,才有展望的勇气,才会坦然的赶赴我与另一个世 界的约会,并且没有一丝感伤。 十二岁那年,巴黎传来我唯一的母亲的死讯,带给我悲痛的同时,也让我看到 死神的裙裾正向我慢慢张开。母亲死于一种罪恶的绝症,并在给予我生命的同时把 罪恶给予了我的身体,我无法拒绝,除非我拒绝我的生命。不过,也许惟有拒绝, 才能让我彻底逃离生存的悲哀。 唯一让我留恋的祖父死于我十七岁那年夏天,但我没有落泪。那天傍晚,斜阳 落到了城市那边,却把祖父遗落了下来,祖父靠在他那张躺椅上,闭上了眼睛,像 是宁静的沉睡。夕阳的火焰把他的轮廓勾勒得异常安详,像是进入了一场安然而恬 淡的长梦。这一切,祖父显得是那么的从容,我还清楚的记得祖父曾悠闲的点上了 一支烟,缭绕的烟雾中我仿佛看见纯洁的天使舒展着翩然的羽翼,腾向绵软的云端。 一支烟尽了,祖父如同平时一样慈祥的望了我一眼,接着就闭上了他的眼睛,进入 了那一场诗意的梦。这时,我明白我的世界里再也不需要阳光,我的太阳已经随着 祖父的那场梦隐入云底。 最后我还是在继续着我的生活,为了祖父慈祥的眼。当然,我无须担心我的经 济来源,母亲留下了一笔相当可观的遗产,可供我无忧无虑的使用很久,可这丝毫 无法消减我对她的厌恶与痛恨。 我开始喜欢黑夜,喜欢雨天,并且疏远了我的朋友,我害怕他们接受不了我这 份危险的友情,只有这样我才不会带给他们伤害。那些日子他们说我即使笑的时候, 眼中还是忧郁的,我便把笑容和忧郁都藏了起来,因为连自己都无法接受的东西, 更不能强加给别人,我是这样认为的,后来我便不再与他们联系。 我的梦绽放在寂寥的午夜。 夜之花无须催促的绽开,弥漫着死亡的芳香,一切的罪恶都沉没其中,那时我 才是最纯洁的,是告别了尘世喧嚣的天使。为了忘却阳光,我的生命才释放在夜里, 如果死亡是入梦,那死亡也不神秘,梦也不可怕,当黎明到来,终会见到天堂的曙 光。夜的我是情绪的真空,虚无的心境,人像是一笔黯淡的颜色涂抹在夜空,溶化 在夜空。 我也会在雨天里出门,撑着伞漫步在祖父长眠的墓园。路边,深秋的衰草低伏 在雨珠的滴落中,冷硬的石碑被冲刷出岁月的痕迹。如此的静谧,萎黄的草尖上一 滴雨珠滚落地面,我甚至听到了它沉重的破碎,像眼泪在忧伤中跌落,破碎。而我 的眼中却没有一滴眼泪,我深知这并不是情感的枯竭,泪泉的干涸,只是我害怕积 蓄太久的泪水一旦涌出,会洗去我身上层层的包裹,裸露出不可触碰的脆弱,泪水 并不承载我的苦痛,所以它无须坠落,我可以在无人的夜,无梦的夜,一滴滴的把 它们吞咽,品尝它们的苦涩,眼泪流入心池的痕迹,才是真实的痕迹。 当我告别我罪恶的躯体,以为逃出了痛苦与迷惘的负累,却发现人间的那些个 喜怒悲欢,是多么美好的情感,多么值得欣赏,值得体会。在我清醒的看到生命原 本卑微的真相时,看到这世界虚伪,残酷,矛盾,充满诱惑后,还能在心中保存一 种不可摧毁的意志,使生命在它的追求中超越了自身,不去厌弃这世界,反而勇于 接受,去欣赏,体会它,这才是爱悲壮的力量,即使这悲壮中满是令人绝望的别绪 离愁。 现在,我漂浮在满是来苏水气味的空气中,周围的宁静让我想起了墓园的芳香, 医院与墓地本就是相似的地方,人世与天堂的通道,生与死的交汇点,我深爱着这 两个地方,因为在这儿发生了太多太多我与琴儿的故事,故事的美丽把它们对立的 尖锐也磨耗得那么温柔。 门外,手术室的标志灯亮着,手术室里的气氛透着股创造式的庄严。琴儿就躺 在我的身旁,我轻抚着她的掌心,凝望着她安详而美丽的脸,我知道,我帮不了她 什么,惟有给她祝福。医生,护士们都在紧张而熟练的操作着,没有人能感知我的 存在,可是我深信,琴儿一定能感受到我的讯息,我的祝福,一切如同彼此在故事 中那般默契。 那个季节雨格外的频繁,我也就常常出没于那个墓园,不为铭记也不为忘却, 只是在这儿我才能承受那平日里几近绝望的孤独,才能忍受再没人依靠的悲哀。我 通常会随身带来一支雏菊,放在祖父的墓碑前,供奉着,虽然花儿躲不开岁月中凋 落的命运,可我却相信,枯萎绝不是死亡,它会更加绚烂的绽放在那个完美的世界。 然后我就会坐在路边供祭奠者小憩的凉亭,听雨丝的细语喃喃,等风儿偶尔拂面而 过,带走我的轻愁。 雨天里的墓园很是静穆,也极少人来,是个面对自我的极佳处所,可以面对自 己粘附的罪恶而呐喊,可以剖解自己短暂的人生而憬悟,可以握紧自己的梦想而缄 默,不过,面对自己太久了,也不免会有寂寞。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拨开如丝的雨帘,在斑驳的石碑间,常青树的狭缝里, 寻找一片雪白的裙角,那抹温柔的颜色呀,就像在雨中盛开的一朵圣洁的白莲花, 竟涤去了我许多的怨愁,竟让我有了牵挂。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她的影子也拨开了 雾霭,在我心中慢慢浮现,慢慢成形。她给我的印象是那么的纯净,像是个不食人 间烟火的天使,总是一裘雪白的衣裙,头上乌亮的长发束在脑后,脸色苍白而光洁, 一帧淡淡的微笑总挂在嘴边,像是可以筛落人世所有的烦忧,而她的眼神却那般的 深邃,如同迷一般的深潭,神秘的黑水晶,藏着我看不透的一个圣界。就是这眼神, 最终让我触到了我梦中的天堂。她就是琴儿。 偶尔,我们也会迎面走过,由于知道对方存在的缘故,彼此也会透露出友好的 表情,然后就分别走到自家的墓前,我洗我的轻愁,琴儿就独自站在不远处,含着 梦似的浅笑,久久的凝望着面前的墓碑。 那一天,我发现我已经爱上了琴儿,也许从见到她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不 过是自己不肯承认罢了。我始终认为自己不能去爱任何一个人,我的爱虽然炙热, 但却危险,只会把自己和所爱的人带向痛苦的深渊,我是一杯掺毒的鸠酒,接受或 是给予爱的结果都是绝望,能把这杯酒饮尽的惟独只有我自己。可是,就在那一天, 我向她望去的时候,发现她的目光正向我凝聚,那一瞬间,终于我知道我无法欺骗 自己,但我却低下了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没有去那片墓园,我被一种矛盾的情绪包围着,一种对感 情的期盼和自己身体凄凉的绝望,在我的胸膛里搅动,我的五脏六腑仿佛都已经移 位,我的心痛着。 天又要下雨了,一切都是阴郁的,沉闷的,在天与地狭窄的缝隙中,我喘不过 气来。点上烟,让淡蓝色的烟雾把我包围,但是那一双黑水晶般的眼瞳却穿透了烟 雾,仿佛对我诉说着什么,无法抗拒。雨,还是下了,窗外一片模糊的雨丝,掠过 屋前的花信,打湿了几天来沉闷的空气。我按灭了手中的烟蒂,决定出门。 我没有打伞,让雨点在我的脸上飘打,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扑灭我心中绝望的 暗火,我不知我的目的地在哪儿,也不去想它,只是快步的走着,也似乎只有这样, 我才会摆脱命运的掌握。不知走了多久,我的脚步停了下来,于是我茫然的抬起了 头。 老旧的花岗岩墓碑旁,新萌的野草愉快的向我招摇着,我竟又走到了墓园。 雨一直在下着,我呆立在祖父的墓前,不停的问着祖父,“我该怎么办?”可 祖父却沉睡的像个幸福的孩子。 我抬起头,却突然发现琴儿款款的向我走来,我知道我终究躲不过了。 “琴姐,说说你们的故事吧。”苹苹坐在琴儿的病床边削着一个苹果,抬头望 了望靠在枕头上的琴儿,满是期待的说,“怎么开始的呀?” “开始呀!”琴儿抬头望着窗外,沉默的笑着,一片落叶飘过,随微风盘旋舞 动出忧郁的美,徐徐落下,回到了萧瑟的大地,大地才是它的起点。这时,我看到 在琴儿的目光里,她的微笑上,浮动着一种幸福的温暖,于是我就随着温暖在她身 旁飘荡。 “我们是在一个墓园认识的,在东郊。” “墓园?好奇怪啊!”苹苹停下手上的活,一脸的诧异。 “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就葬在那儿,我的学校离那儿很近,所 以我就常去了。” “就遇上了他?” “他只在雨天出现,一个人默默的坐在墓园的凉亭里,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望 着一座墓碑发呆。” “谁的墓呀?” “那是他祖父的墓,他没有母亲,父亲在法国,却失去了联系。”琴儿停了停, 叹了口气,“哎,我和他都是这样的人,是被上帝遗弃的人。” “不过,以后会好的,你们会幸福的。” 琴儿不作声,送出一个微笑,点了下头,我看了看她洋溢着喜悦的脸,不忍再 看。 “他虽然没有什么表情,可他的眼神中有那么多的话语,却好象无法诉说,我 却听得到,见到他第一面起,我就知道我们之间会有故事发生。” “他也有这种感觉吗?他过来找你了吗?他,” “那一天,下着小雨,在墓园口我就远远的看见他站在那儿,他已经好些天没 有来了,不知为什么我竟有些牵挂,是出了远门?是病了?也许那时我已经暗暗的 喜欢上他了吧。他没有打伞,却站在雨里,那时我不知道那来的勇气,走过去替他 遮雨,可我真的走过去了,装作满不在乎的表情,他在那儿像是在想着什么似的, 见我的伞替他遮住了雨,竟好象傻了一样,什么话也不说,把我弄得好尴尬。” “后来呢?你们说了些什么?” “记不清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我们知道了对方的姓名,后来就熟识了。” 我看看琴儿,她微闭着眼睛,好象还沉溺在那如烟的往事里,不肯归去。 我知道,旁人怎么也无法体会这段感情对于我与琴儿的重要,如何的刻骨铭心。 那些日子里,我们坐在墓园的凉亭里,听寂寂的雨点,看瑟瑟的落花,我们好 象有说不尽的话题,好象学会说话就是为了向对方倾诉,人生的寥落与孤独在话语 间都被扫尽,即使无语时,沉默的歌我们也懂得去倾听,一个眼神,彼此都会明了。 我不再躲避阳光,因为有了琴儿,哪儿都是天堂。我们也会走出墓园,漫步在 林间的小道上。因为琴儿那抹洗不去的微笑不能总绽放在死寂的墓园,她应该有更 缤纷的色彩与她为伴。我们从林间穿行,天空都变得翠绿翠绿的,四处弥漫着泥土 的芳香,我们在湖边经过,湖水也似乎有了诉说,夕阳下,湖面洒满金黄的碎花, 我们路过淡紫的暮蔼,路过烁烁的繁星,我真庆幸在我短促的一生中寻着琴儿,在 三生石上找到与她镌刻的约定。 “我们恋爱了,他对我说,‘你就是我的天堂,我的一生都给你。’那是不是 承诺呢?” “当然是了,好浪漫。” “他还是有许多地方让人捉摸不透,但我不去问他,有他的爱就让我满足,那 个夜晚,夜风是冷的,夜却是静谧而温柔的,我们拥抱了。” “他吻你了吗?” 那个夜晚,夜风是冷的,夜却是静谧而温柔的,我们拥抱了,琴儿羞涩的闭上 了眼睛,我明白她的意思,我忍不住缓缓地将脸避开了她的温柔。良久,琴儿睁开 了她的眼睛,凝望着我,目光中似乎流露出一种不可言说的失望。 “你不爱我吗?还是我们的感情还没有发展到那个长的程度呢?” “不,不是的,我太紧张了,我还没有准备好,好了,夜深了,我们回去吧。” 说完,我吻了吻琴儿的额头,松开了抱她的手。那时候,月光已经蹲在了我们的肩 头,回去的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 我不知是如何回到家的,只记得一路上我都在思考着一个问题,我以后该如何 去面对琴儿,是对她坦白真相,还是继续隐瞒,如果坦白了真相,我会不会就此失 去这段感情,如果隐瞒下去,是否对琴儿太不公平,我是否会失去真实的自我。当 这个现实残酷的摆在我的面前,我手足无措,整个人就好象攀伏在一叶小舟上,在 满江的萧瑟中颠簸,不知哪里才是停泊的港口。去爱需要勇气,但要亲手去葬送一 份爱,那勇气来得何等残忍,隐藏的泪水都流成了河,结成了冰,转瞬又被心中那 闪烁的火焰荡漾成汹涌的浪涛。 望着窗外无尽的夜,双眸中的梦想早已被夜浸染,不知是否有双手能指引我走 出这片玄惑的梦魇。上天既然早已把悲剧的颜色揉进我憔悴的生命,又为何赠予我 这份温柔,既然注定让我沉入海底,又何苦丢下这支初萌的玫瑰让我抓取,为何让 我看到生的美丽后才让我死去,如果是这样,我情愿一切都错过。 琴儿的消瘦与苍白并不是没有原因的。直到那一天她住进了医院,我才知道, 她的心脏一直不好,虽然不是很严重,却也要动手术。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便辗转 于家与医院两个地方,也便淡忘了对于将来的彷徨,思虑。 这几天,我感到了身体的异常,开始没有在意,以为是连日奔波造成的,也没 有去管它,洗澡时才发现,我身上的淋巴结出现了红肿的现象,我知道,我必须开 始处理一些事了。 对于这一天的到来,我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它来得这么快,而且那 么不是时候。琴儿还有一个多月就要手术,我却不知是否能撑到那个时候,手术前 我决不能给她任何的刺激,我该怎么办?也许是该离开她的时候了。 八月,这座城市已经开始转凉了,尤其是清晨和夜晚,更能感觉到秋匆匆的步 伐,长风吹散了花期,吹凉我奔腾的血脉,终究,我还是要欺骗琴儿了。 我对琴儿说我的父亲去世了,下午我就要赶赴巴黎,去处理他的后事,说这话 时,我不敢看琴儿的眼睛,怕聪慧的她从我眼神中看出什么端倪。琴儿嘱咐了几句, 就没有再说别的,只是眼神中多了丝淡淡的幽怨。离开病房的时候,我又望了她一 眼,那一眼,遥远悠长,几乎倾注了我一生的力量,我很清楚,那是我在人世间看 她的最后一眼了。 “他走的那一天,我没有去送行,但站在医院的窗口,我感觉到他正渐渐地离 我远去。” “那他说过他的归期吗?” “没有,但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的,我们彼此深爱着对方。”琴儿的脸颊因为 激动而泛起一抹红云,格外迷人,也恰巧妆点了窗外的夕阳。我大声呼唤着琴儿的 名字,我想让她知道我就在她身边,不曾离去,而她却听不到我的呼唤。 “他会回来的,你瞧,一天一封信,他对你可真好,真羡慕你,琴姐。” “是呀,我刚住院的那些天,他整夜整夜的陪着我,看着我入睡,后来他去了 巴黎,每天一封信,我都集了厚厚的一摞了,那些信尽管穿越了千山万水我却还能 感受到他的体温,他对我说他的感受,他的见闻,他说他期待着归期,他不想离开 我。” 是的,我不想离开你!我不想离开你!我心中默念着,我曾一千次,一万次的 拒绝宿命的预言,但它追究把我们阻隔,如果一千次,一万次的轮回能换来今世的 相聚,我情愿不要来生。如果只能站在天河岸一千次,一万次的凝望,我情愿化作 朝生暮死的蝴蝶。是谁著就了你我的传说,却留下一笔未涂完的句点,让天上,人 间一样牵挂。 我不想知道琴儿看到我那最后一封信的样子,她会很伤心,我害怕看见她的泪 水,即使我已经死去,我一样会心疼。今天的最后一道亮光离开地面的时候,我也 将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过,即使我在另一个世界我也会时时为琴儿祈祷, 她是我永远的牵挂。是她让我明白,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温暖,还有爱的存在。 琴儿: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你的手术也成功完成了吧,让我祝贺你的 健康。 对不起,原谅我对你有过的欺骗,也许你收到的第九封信发出的时候,我已经 平静的死去,后面的你收到的那些信是我请旁人代发的,现在我已经处在另一个世 界。你也知道,我深爱着你,但我不配爱任何人,我来巴黎就是因为我已经接近死 亡,但我不能死在你的身边,你要动手术,我不想因此影响你的情绪,我希望你健 康,幸福,这是我一生的心愿。 我终于明白,世间本有光明与黑暗,无须对黑暗无休止的怨尤,只要自己心存 光明,那么黑暗也终会被照耀,我太计较生活给予了我什么,却没有看自己给予了 生活什么,现在我才知道,付出也会得到快乐的,这一切都是你教会我的,谢谢你。 琴儿,不要悲伤,不要哭泣,死无非是生命的一种延续,一种轮回。在未来漫 长的日子里,虽然我不能再陪伴你度过,但你要坚强,为了我好好的活,惟有这样, 我才减却我的哀伤。我们的那段时光我会全部带走,它值得我永远回味,永远珍藏, 至于你,把它忘记吧,一切往事都会被岁月涤荡,别负起太重的思念,我早已经走 远。 我会回到故事开始的地方,把一切打扫得没有一丝痕迹。 良子八月十七日 如血的残阳斜照在墓园里,显得那般荒凉寥落,野草看来格外的凌乱,不知眼 前的景象是否与我的心情有关,孤独而寂寥。我重新走过熟悉的路,脚步轻递着忧 伤,踩痛了回忆,我躲进祖父墓碑的暗影,听他在地底的梦呓,我吹起口哨,像黑 管奏起最后的哀鸣。 日光愈加憔悴,望着那就要被地平线吞灭的一线亮光,我泪眼迷离,再多的眼 泪却也栓不住夕阳。 我抬起头,却突然发现琴儿款款地向我走来,我知道我终究等到了……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漫长,但春天并没有因为一个人的死去而停止它的回归,不 经意间,昨日单调的画布,今天已经被涂抹的绚丽多彩,一不留神,漫天的雪花落 在地上已绽放的姹紫嫣红。 “琴姐,你真的要去大西北啊?” “是啊!那里有许多需要帮助的人们,我要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帮助他们,良 子临死前把他母亲留给他的遗产都捐给了慈善机构,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吧。 而且,这个城市有我的太多回忆,我不能总生活在过去的痛楚里。“ “那你还回来吗?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想,每年秋天我会回来看看的。” “祝福你!”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