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洞 作者:别惹我 (上) 如烟的暑气散尽了。湖面上的星星和天上的一般多。人们的各色各样的梦想 都在聒噪的蛙鸣中起伏。他和她相隔一道墙,墙上有一个算盘大小的方洞——靠 她那面的洞口,吊一块污黄的白布。 “捶墙干啥?想发邪财的!男人有钱就作恶!唉,越是邪门越来钱……钓鱼 钩,大头针,鱼刺……” “你说的我听不懂。我借火吸烟,睡不着。” “野种!唉……你不是问琵琶镇北头为啥破破烂烂?给你火。琵琶镇是一把 仙琵琶变成的。头向着北。一股邪风刮来了,偏偏把琵琶的头顶刮走了一块。有 位神仙马虎,没找到好木头,随手拾了块破杨木配上。我们镇北头就破破烂烂了。 北头的人都是好人。都和善。都是能受苦的人,也都没出息。小气,老鼠眼。白 天老觉得沾了光,夜里老觉得吃了亏。” “完啦?讲得真好!真好真好!” “没一点不好吗?” “恩——有一点不好。讲到……配上了就该结束的。给你的火。” …… 有些事情并不容易解释清。石龙和水仙嫂相识才几个小时?他俩却像久违的 熟人喋喋不休了。下午,石龙登上琵琶镇后,曾有过好久好久的心灰意冷。在山 西,他就听人们羡慕地讲述这个日出斗金的微山湖,这个繁荣兴旺的大镇子,这 个大镇子的夏日的惋惜……一周是水,一周是船,船船有鱼。湖面上还是黑黝黝 的,琵琶镇的市场早把这里的天空照亮了。各种各样的鱼一筐筐,一篮篮,一盆 盆,一席席,相挤相垒,活蹦乱跳,闪烁耀眼。这个市场仿佛是用大小不一的银 块子堆成的长坝,仿佛是明月照耀下的一条粼粼的溪流。再听听鱼儿吐沫翕腮的 低脆的唏唏嗦嗦声,品一品淡淡的鱼腥味,没有谁不沉醉。东方的天壁上冒出一 抹灰色,那讨厌的溽热也就随之铺盖而来。市场上,银块子的长坝萎缩了、黯淡 了,粼粼的溪流静止了,低脆的唏唏嗦嗦声没有了。鱼儿身上生出了一层浊浊的 黏液。呛人的腥味和隐隐的臭味充溢着。太阳出来一竿子高,市场上还有三分之 一的鱼没卖出去——这些鱼很难再卖了。红红的鱼眼变成了白色,红红的鱼腮花 变成了糨糊色。鱼的肚子被吹法气似地吹鼓,有的吹开了洞,湖泥色的黑肠子和 小米状的鱼籽缓缓拱出。腐败的腥臭冲天而起,熏得男女卖主贪婪地抽着香烟。 额上敲下的汗和手指上的汗将烟浸开了卷,他们不住地换上一支支新的。烟雾里 他们泰然自若,无忧无虑,谈天说地,相视而笑。鱼都是他们从湖里逮上来的, 没有本钱,只要力气。他们习惯了溽暑时节的每一个上午。热辣辣的太阳升得更 高了。市场上的石堆上蹲了只美丽的花猫。有人扔过去一条漂亮的小鲤鱼拐子。 美丽的花猫仅仅骄矜地眨了一下眼睛。有一只开圈的母猪摇摇摆摆而来。它稳重 地从市场上穿过,脸扭也不扭。有人不再熬时间,把鱼倒在地上,提了鱼筐款款 离去。养貂的专业户傲气十足,他们花上五角钱就可以买到不小的一堆,并且可 以叫卖鱼的人帮忙送到家里。又一会儿,卖鱼的男男女女也都陆续地倒了鱼,带 上家什离去。他们当然比来的时候轻松,边走边说笑,喜欢重复那句重复了许多 年的老话:“这就是烂鱼的季节!”市场上静静的,乱糟糟的,遍地是鱼。几个 老人荷锨抬筐而来,他们对的起每月三十元的报酬,不慌不忙地将烂鱼送到垃圾 堆。唯有他们埋怨这个季节……石龙深深地为琵琶镇的夏季惋惜了。一种热烈的 情愫在滋长。终于,他领着他的四个徒弟,从家乡山西踌躇满志地踏上这片水土。 琵琶镇之大石龙始料不及。琵琶镇的拥挤石龙同样始料不及。从南向北询问 了五六里路,没有一家有几间空闲房屋租赁给他。镇上私人兴办的旅社并不少, 却又都没有宽敞的院子供他支开几口大锅。蓝蓝的天穹宛如一个硕大的炉膛,渐 渐变大的夕阳宛如吐着红红焰火的炉口。镇上干燥得拿扇子也未必扇出风来。石 龙和他的徒弟又热又渴,大把大把地甩着汗。附近的一个小茶馆里,一位银须老 人一手端着酒杯,一手练着书法,字写得如行云流水,潇洒道劲。写了五六幅, 才住了笔,一口饮下左手中的酒。石龙啧啧称赞,攀谈起来。 打听到房子,老人说:“问镇北头水仙嫂。不过,她恨男人……” 水仙嫂的确是恨男人的。石龙和他的徒弟在她的院子里站了好久,喊了十几 声大嫂,她理也不理,瞟也不瞟,在屋里织她的稻草包。“咣当——咣当——” 她的脚均匀地用力踩着踏板,长长的竹梭子带着稻草不停地穿去抽回。随着织包 机的每一声响,竹梭子都要忿忿地从屋里射出,箭一般地对准几个外来人。 “水仙大嫂,我们几个外地人,无亲无友,在这里作难了。想赁你的房子住 几天。” 织包机当当两声巨响。水仙嫂子冷冷地说:“这里不住男人。我还担心男人 死不完哩!” 石龙他们咂舌挤眼,垂头丧气地在院子里徘徊。他们恋恋不舍地望着这个宽 敞的院子,望着这四间半新的瓦屋。东边的两间水仙嫂住着,西边的两间锁着门, 锁上锈迹斑斑。水仙嫂子的丈夫呢?这个家再没有别人了吗?石龙思忖着。 “水仙嫂,你说的也有道理,。坏男人真不少呀!”石龙若有感慨,“像我 们这几个的,不多。我们几个都是地地道道的好男人。” 织包机嘎然而止。一张白净的中年妇女的脸转过来。尽管那脸上刻下细密的 皱纹,仍然可以叫人一眼看出她楚楚动人的青春的余韵。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人 眼球还是那么黑白分明,秋水轻漾;小巧的鼻子和薄薄的红嘴唇都有着优美的线 条;面色柔润生动,光泽鲜明……有屋内陈旧暗作底色,石龙愈加感到这是一幅 杰出的娴静、温柔的油画了。这肖像是出乎意料的,诱使他欣赏……他的心头一 颤:她的额上被扭出了暗红的血道子,宛似一根长而细的紫色豆荚附在上面。重 新看这幅油画,竟然是一种冷峻与忧伤的情绪了。 水仙嫂子并没有看清石龙的徒弟,他们只是几截模糊的光光的树身子。当她 的目光与石龙这个山西汉子相对视的一刹那,她的脑际莫名其妙地响起隐隐的雷 声。啊啊,二十年前她的丈夫初次抚摩她的一刹那,不也是响起了这样的雷声吗? 她本应扭回脸,继续弄响她的织包机的。她的视线迷茫了片刻,又恢复了清晰, 魁梧的体魄,红扑扑的脸庞,敦厚的凝聚着毅力的嘴角,精明而又真挚多情的大 眼……她二十年来从没有这样看过男人。 “水仙嫂,”石龙跨进屋里,“我们是跟你一样的好人!”石龙似玩笑,又 似极严肃地表白。 “野种。”她的左手一抛。 她愕愕地盯住自己的左手。它仿佛并不是受了她的支配,而是有一种更为神 异的力差遣它,去墙上摘下钥匙扔给石龙的,左手受审般地在她眼前战抖——她 可以发誓,她的大脑没有支配它去给那些男人拿钥匙。没有!她懊悔地站起身, 要把钥匙追回来。西屋的门已经吱吱钮钮打开了。 她惶惑地听着他们在西屋拾拾掇掇,望着他们在院子里又栽又垒。她想到她 的丈夫。她不是也曾劝他在院子里栽栽垒垒搭起棚子,养上几十只貂吗?他不干, 嘲笑她笨,憨。队里应有尽有。还有鱼钩,针,鱼刺……琵琶镇的女人水灵秀气 ……她的脑袋一声尖叫,头疼病发作了。她闭着眼,哆嗦着,信手从织包机旁拿 起一把破旧不堪的钳子,钳住额上那暗红的道子,扭扭拽拽,一点点地移动。她 的头疼病没有什么药可以治愈。唯有她的额。她的手曾经累得麻木、酸疼。多亏 了她的丈夫给她找了这把钳子。这是丈夫的恩德!十年来它就不曾离开她。白天 它就在织包机旁,晚上它就在枕头下。它是她忠实的伴侣。她的手早把它磨得黑 亮黑亮。 镇北头的男男女女二十多口子围上来。院子里的阳光被踏得支离破碎。气温 又升高了几度。蒲扇噗噗嗒嗒响作一片。 “小爷们,你们趁早回家吧,烂鱼的季节,没法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 办傻事、倒大霉。”老实善良的冯守泉老汉婉言劝说石龙。他听了石龙要大量收 购鲜鱼,要用锅熬成鱼干的打算,这位老汉忧心忡忡,急得眼角有些潮湿。这几 个外来人命运好苦!他在心里为他们祈祷,愿他们听他的劝告。他就是这样一个 人。邻居家的四岁男孩拿着鱼叉玩,惊得他一身虚汗,不能不学了几声狗叫才哄 着小孩松了手。只要石龙他们能悬崖勒马,冯守泉老汉是不惜学上半天狗叫的。 “大爷,很感谢您。请您放心,我们没有把握是不敢从山西跑来的。” 冯守泉老汉苦丧着脸缩到院子的一角。 “山西鱼少,你们是来这里喝鱼汤的吧!”一位叫于跃的中年人鄙夷地叫着。 “来喝鱼汤啊!喝个饱呀!” “饱呀!哈哈哈……弟兄们,心野了吃亏!” 一些人附和着。 石龙冲着于跃笑笑:“这里鱼汤肯定鲜。大哥,你明天看看我是怎样熬的吧!” “怎样熬的?”于跃嘲笑地说:“老君炉?要说鱼,哪里比得微山湖?你说 是养鱼,还是逮鱼、吃鱼、腌鱼。这里会的方法外地不会,外地的方法跳不出这 里的手心。熬鱼能发了财,可轮不到兄弟你呀!” 石龙爽朗地说:“这财是发定了。实不相瞒,熬鱼的法我们那里好多人都会。 我在这里熬出七八千斤干鱼就走。” “别吹了,不懂微山湖的鱼怎么能发这里的鱼财?”于跃叫几个小孩从市场 上拣回几条臭哄哄的鲫鱼,“你说这一条有多重?是公是母?” 石龙看了看,摇摇头。 人们笑开了,男男女女脸上都挂满了自豪与满足。 “七两!公鱼!” 有人拿了称,整整七两。划开鼓鼓的肚子,一粒籽都没有,正是公鱼。 人们欢呼开来。于跃愈加神气。他把那开了肚子的鲫鱼摞到十几步外,在鱼 的身上盖了薄薄一层青草,让鱼儿半藏半露。他拿了杆鱼叉,说:“看我一股叉 尖叉它的眼!”他瞄了瞄,骂声“日他姐”,鱼叉随着骂刺过去。有人跑去挑了 叉过来,人民蜂拥而上,果然是一股叉刺中了。虽然没从鱼眼珠上穿过,却也差 不了半分。 “怎么样兄弟?你行吗?”有人问石龙。 “我不行,这是真功夫啊!” 院子里响起“嗷嗷”的嚎叫。 水仙嫂从屋里泼出一盆水。叫声即可喑哑了。 (叫人诅咒的热夜。连墙壁也有些粘手。墨染的天空紧扣着蒙蒙的湖。院子 里弥漫着混合了焦和甜的怪味。徒弟们的鼾声响在院子里的树下。他和她相隔着 一道墙。墙上有一个算盘大小的方洞。) “……借个火。” “老是借火。野种。” “不借火不行。你也老是借给我。” “……从前。从前有一个大闺女。她长得……好。她家里很穷很穷。她爹长 年睡在病床上。她本来有一个心上人。后来……” “后来,有一个恶少或坏财主,带着几个打手抢走了她。” “后来,有一个大队书记看上了她。那个大队书记是个清水男人……” “什么是清水男人?” “不是浑水。野种。所以他三十六了还没成亲。那时候时兴戴像章。那个大 闺女也戴了一个。书记去抢她的像章——那时候也时兴抢像章。书记的手又大又 有劲,一把抓了像章,也抓了她胸脯的高地方。她的褂子太旧太旧了,被抓开了 一个洞……” “后来呢?” “后来她哭了,她很害怕很害怕。她觉得她该死。她又舍不得老爹。后来书 记要娶她,塞给她好多好多钱——那些钱刺得她的眼直冒金星。她的脑袋一热。” “结婚啦?” “结啦。” “她的那个心上人呢?” “她忘了他,他有病死了。她到死也后悔。她怎么脑袋一热的呢?她是村里 最正经最本分最有良心的好姑娘,她当时像中了邪,想的是权势?金钱?她一定 想过。她平时从不想权势金钱。从结婚那一天起,她的头就有病了。她常常想, 不管多好的人也都说不定哪一天突然迷了门。有的迷得很,越走越远;有的迷了 一阵又走回来。她当时要走回来就好了。你说对吗?” “……” “野种睡了?” “没有。我在想我自己。我也三十六岁了。” “你也是……” “我不是……我要不是心野,只想在这个天地里闯荡一番,不愿意两个人粘 粘胶似地缩到家里过平庸日子,她是不会同我分手……唉,也好也好,无牵无挂 ……” “你这样多好!我讲的她的男人不这样。干正事的门道如今好多,他不干。 不操心,不费力,伸手朝那里一捞,就啥都有了……” “你翻来覆去地说什么钓鱼钩,有什么文章?” “哼。我本来想以后再说的。他捞不到什么了,又有了邪门。他很精。那年 一个人吃饭囫囵,偏巧咽下去孩子们的一个钓鱼钩。钩就卡在喉咙里,钩上的线 在外边飘着,垂到胸前。谁也没有好办法弄出来、咽下去。他不知哪里来的法, 叫人家吃了什么东西,钩就一点一点地扯出来。他给人家要了四百块钱!好狠! 谁要是咽了图钉、针,谁都被鱼刺卡住了,他都有绝法,一治就灵。他靠这发了 些财。他谁也不给传。他说他死了就烂到肚里啦。没人味!都像他这号人,人还 得成猴子!唉,天下的男人,有点小本事,有几个好的?” “……” “有几个良心上没灰星的?老天时时睁着眼。没有好报!没有。” “……” 几天来,水仙嫂子的院子仿佛成了琵琶镇的重心。天还没亮,卖鱼的就在这 里排好了长队。从日出到日落,参观的人络绎不绝。拄拐杖的痰声辘辘的老人, 奶着婴儿的少妇,来微山湖观光的游客,叫声昂扬的小商小贩……熙熙攘攘,比 肩接踵。人们的情绪远远超过了庆祝会、物资交流会,超过了婚礼。 水仙嫂子被喧嚣吵得头疼病频频发作。她闭了门,没好气地哐当织包机。稻 草绳断了一根又断了一根。她心烦意乱地歪在床上,那床骤然成了一张栽满铁钉 的热鏊子。她跳下床,喝碗凉水,凉水里如同掺了辣椒粉。她变得暴躁乖戾了。 她想砸烂所有的东西,想把所有的人从她的院子里统统赶跑。然而院子里的人越 聚越多。没有谁知道她的愤怒。她错了吗?她不应该留下这几个外来人?他们将 会给她的生活带来什么?……她从门缝里瞅,谁的喷着汗臭的脊梁遮了视线。她 不得不站在一条凳子上。外面是一个乱纷纷的诱惑人的小世界。她于这个小世界 中寻觅到了他。他正忙碌。他扬起胳膊朝锅里倒着鱼。那胳膊赤裸着,显得格外 强劲格外灵活……她的右胳膊像触了低压电,突然间酸麻了,颤抖了。她以左手 轻轻地抚,似乎生怕忘却了什么,生怕失落了什么,似乎生怕那里滋生出什么。 方洞。床上方那个算盘大小的方洞。她抚摩起它。她用手电筒照着它,凝视 着上面的粒粒细尘。她有点儿紧张,有点儿失望。她没有看到丝毫的夜的痕迹。 借个火,给你火……她和他的胳膊都伸到这个洞里,越伸越深。终于,两支胳膊 谨慎地相蹭了,就在这个可怜的洞口,她仿佛看到了一道电光,稍纵即逝……她 怎么能够疏忽,忘记堵上这个方洞?她匆匆从床下拾了几块砖塞进去。她的眼里 好像飞入了灰尘。嘈杂从门缝里涌进来。她漠漠的,惴惴的,站在凳子上向外瞅。 不知不觉,她的钳子又扭到额上,扭下两串泪…… 石龙的健壮和劳动强度是令许多人赞叹惊讶的。院子里东西向一字安下四个 大锅。四个土地都是二十左右,机灵能干,每人烧着一口。琵琶镇有的是苇茬子。 锅底下轰轰烈烈,毕毕剥剥,徒弟的脸被火光映的如同涂了胭脂。他们也不说话, 也不擦汗,淋淋地蹲在锅门口,不时看看锅内。锅墙用砖头草草垒成,少不了洞 穴。腾腾的火焰和乳白的浓烟从洞穴里喷吐出来,一缕缕,一道道,一团团。红 的火时而直直地喷着,时而一伸一缩;白的烟时而云朵似地缭绕着锅台,时而被 锅里的热气冲撞得零零碎碎,悠然逃散。“五八年大炼钢铁时,那烟火……”几 位老人发了思古之幽情。“反正不保险,老老实实地,有口馍吃就锇不死人!” “对呀,咱北头谁饿死了?”又有人欣慰地议论。 四个锅里的水同时沸腾了,——徒弟们的烧火本领完全一样。腾腾的热气朦 胧了小院,滋润得人们的须发、眉毛分外晶莹。人们大口大口地吹着这遮眼的茫 茫热气,明明知道这是徒劳。水的沸腾声音雄浑激荡,恰如千军万马呼啸冲杀, 伴随着急雨般的密密鼓点,离锅近些的人不得不后撤身子。 石龙站在东边的锅旁。“端红的!”他命令徒弟。“到了——”徒弟们一边 朝屋里跑,一边异口同声答应。如果徒弟不放声,即便端得再快,石龙也会生气。 他的命令一下,徒弟立刻一答。“这叫配合!”石龙常常这样强调。 红的是什么东西呢?强烈的神秘感攥住了围观者的心。难道这外来人的本事 全在“红的”身上?人们向前挤了挤,踮起脚,相互扶肩扯肘。脑袋乱纷纷地晃 动起伏,寻找透过视线的缝隙。眼睛瞪得圆圆的,暴凸凸的,以致有人的眼里累 出血丝。可惜热气不散,雾障相叠,一颗颗脑袋拼命地向前探出去,脖子弯成了 锄勾。只听得“哗哗”几声,沸腾的声音被什么压低了。徒弟们用木锨从屋里端 出“红的”,眨眼间倒入锅里。人们什么也没有看清。 石龙拿着一根快两米长的胳膊粗的木棍,在锅里搅起来。正搅一阵,反搅一 阵,紧搅一阵,慢搅一阵。约摸十分钟,“红的”东西全溶化了,锅里的水色暗 下来。石龙用木棍蘸一下,细细的水流子顺着棍端淌进锅里,看得出,那水流子 有点儿浓。石龙喘息片刻。徒弟们把火烧得更为炙烈。烟和火威胁着人们,密密 的一道围墙似的人群向后撤了撤。 这个空儿,石龙一手扶着木棍,一手在木棍上叩着节拍,抬头望天,惬意地 唱起来: 天上有云看不得嘿嘿嘿 地上有水听不得嘿嘿嘿 好男好女分不得嘿嘿嘿 毒毒的太阳躲不得嘿嘿嘿…… 唱着唱着,石龙脸上的笑纹唱净了,声音也渐渐小了——就像一根棉线从天 上袅袅地落下。院子里十分安静。不知什么原因,石龙唱得人们心里酸凉酸凉的, 有夫妻二人相挨的,碰碰胳膊,都转过脸,一双凄恻的眼对着另一双凄恻的眼… … “端白的!” 锅里的水又沸腾了。石龙精神抖擞。 密密的人群猛地收拢。一片混乱的吵嚷。谁的头被谁碰了。谁的脚被谁踩了。 谁的肩被按住了。谁的孩子被挤了。谁的花生篮子被踢翻了。有位中年妇女弓着 腰从人群里钻出来,在踮脚探身时,用力过猛,断了布腰带。 “白的”又倒进锅里了。人们模糊地看见了白,认不出是什么。于是,人群 又撤了撤,遗憾,喘息,抓紧时间养精蓄锐以图下一次……石龙挥舞木棍,用力 地搅动。 徒弟们又端了一次“二白的”。当水再一次沸腾后,石龙架起鱼筐,每个锅 里倒进一百多斤鱼。所有的“工序”都完了,只剩下熬,徒弟们改为温火。 人群有点儿骚动。扫兴的人们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猜测议论,各执己 见。有人想到石龙住的屋里去看个仔细。那屋子早上了锁。小商小贩伺机活跃… … (下) 哥是太阳,妹是月亮。 不能相望,能不相望?…… 老实巴交的冯守泉老汉一声惊叫,截断石龙的歌。老汉托起石龙的左胳膊, 怯怯地说:“不容易!不容易!烫了七八个泡!” 石龙感激地宽慰着老汉。他真不知道烫了泡。它们像七八个水豆子,亮亮的, 圆鼓鼓的。石龙并不介意。冯守泉老汉要回家找煤油,他说用煤油抹特效。一直 在静默细察的于跃大不以为然,他说煤油顶屁用!用头发一穿,泡的水一放,奇 效。冯守泉老汉正要拔自己的头发,于跃嘿嘿而笑:头发须用女人的。 “拔一根拔一根!”冯老汉手伸向女人们。 女人们腼腆了。扭扭捏捏地后撤身子,左顾右盼,掩口嬉笑。男人们把目光 集中在她们身上,指指点点,很得意地笑着。女人们更为发窘了。冯老汉催了催。 几个姑娘默契地使使眼色,蜂拥而上,把一位名叫瞿巧巧的中年妇女推出来。瞿 巧巧一向泼辣大方,很乐意同男人打打闹闹,全不在乎男女间的界限。今年春天, 有人和她开玩笑:“巧巧嫂子,你的一对奶子真大!”“你想吃吗?”巧巧认真 地问。“我……想看。你叫我看一看,让我干啥都行。”巧巧走近他,真的掀起 上衣,露了出来。那人眼花缭乱之际,巧巧用柳枝从地上抹了屎……瞿巧巧被姑 娘们推出来,看看石龙,她的脸色烧红了。男人们鼓起掌。巧巧汗水涔涔,尴尬 地环视着人们,右手徐缓地向头上摸去……突然,手停住了,麻酥酥地垂下来— —在攒动的人头中,她看到了她的小个子丈夫居丧恐惶的眼。一只兔子闯进了她 的心房,她晃晃膀子,逃了出去。 院子里笑声大作。 这时,从瞿巧巧逃出的那个曲折的人缝里,挤进神色冷峻的水仙嫂。她拔下 几根头发,递给石龙,转身回去。院子里像被窒息了一般…… 熬了四个小时,鱼被捞了出来,晾在院子里的席上。人们诧异万分,张嘴结 舌:这样的火候,鱼早该熬成烂泥、熬成糨糊了!哪里想到还像往锅里倒时一样 硬棒、挺脱。 又一批鱼又下锅了。 熬好的鱼只晾两天,竟然像木板一般干硬结实。石龙和徒弟们用木锨敛着, 如同敛地瓜干,发出“哗哗啦啦”的脆响。他们一袋袋地装满,扎上了口。 “怎么样?大哥。”石龙拍拍惊得丢魂落魄的于跃的肩。 “哼!……你能!你行!”于跃翻动和含有妒意的眼,“微山湖的财,你发 啦!” 石龙听了这些话如芒刺在背。他凄然良久,猛地仰天凝望着一团雪白的流云, 激动地说:“我给人家订了八千斤的合同。熬够了就不干了,回老家再干别的去。 我姓石的不能白来,要对得起……对得起微山湖、琵琶镇,对得起热情大方的老 少爷们。熬鱼的方法,我毫无保留地告诉大家。临走前那一天,欢迎各位再来, 我公开方法……” 院子里掌声雷动。 于跃疑惑地走近石龙:“你说话算数?” “怎么能不算数?” “敢起誓?!”于跃目光狡猾地盯住石龙。 “怎么不敢?你说怎么起吧!依此地规矩。” “用最绝的法起誓敢吗?” “好了好了,随你的便。其实没必要。” 于跃拿了鱼叉,一股叉尖抵在石龙的掌心。他说:“本来该抵住额头的。现 在你的手用点劲吧,见一点红就行。” 人们都屏住呼吸,凝视着这个外地人。冯守泉老汉上前阻拦,被于跃钳住了 腕。冯老汉附在于跃耳上,骂道:“你胡乱生法子坑人!天打五雷轰……” 石龙略有犹豫,无可奈何地淡淡一笑,手掌向前轻轻推了推,于跃同时敏捷 地把鱼叉向后一抽。院子里一阵欢呼。 水仙嫂的屋门战栗地抖了抖,关严了。 (清爽的风荡漾着诺大的湖。没有哪个季节的风比得上夏季的好。没有哪个 地方的风比得上微山湖的宜人。今夜的风并不大,却是柔柔的,潺潺的,缕缕动 情。像是姑娘们的裙裾牵出来的,像是大雁的翅膀抖出来的。这风被苍苍的芦苇 染碧,被浓郁的荷花熏香,被幽幽的渔火映亮。琵琶镇沉醉了。算盘大小的方洞 沉醉了。) “你唱的歌跟谁学的?……小野种。” “跟我自己。自己编的。怎么又骂小野种啦?” “你自己会编歌?……小就是小。” “会。从自己心里向外流。自己编的才是歌。” “你再唱一遍我听听行吗?” “……哥是太阳,妹是月亮。不能相望,能不相望?……” “你怎么啦?” “不怎么。过去的事好伤心。水仙嫂,你说人一辈子谁都产生过邪念这话对 吗?我看百分之一万的对!” “我早说过了……你知道,那位漂亮饿姑娘跟书记结婚后,头几年的日子还 过得不错。书记把她看成掌上明珠,含在口里,揣在怀里。夫妻间的事是不好说 的。她有时想,摊上这样一位疼自己骄自己的丈夫,也算造化。后来,……有一 天她亲眼看见,他和一个女人……她晕倒了。又一天,她看见他和另一个女人躲 进苇田里,大白天在船上……光着身子,像麻花似地拧在一起。野鸭子在苇田上 空飞来飞去,她的眼黑了。她撑船向他俩的船撞去。她想和他俩一同撞死。她的 丈夫并不生气,当她的面接着……真不要脸。他穿好衣服跳过来,抱着她,他说 她永远不打她,不骂她,不离婚;也请她不要管他的事,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懒她没出息,还恋他什么?她闭着眼过日子。她的头发病了。” “唉,什么样的人都有,吃瓜子吃出来臭虫。唉……不能相望,能不相望… …不能……” “你……你哭了吗?你是男人。哭谁?” “想哭谁哭谁。后来呢?” “后来……队里他能捞到的东西少了,就看些怪病,鱼刺卡啦,吃了铁东西 啦,虽然看不多,财发得不算少,全嫖了。去年逮捕他,才知道他睡了……睡了 不少……” “枪毙了吗?” “判了十年。他的妻子第一回去劳改队看他,劝他说出那几个小秘方,他还 气得脸色发青,他说出来后靠这小秘方能混一辈子。他的妻子第二回又去看他, 给他带去了蒸包。他很谗,一句话都没说,接过来蒸包就咬了一口——只一口, 他就跳楼死了,她没料到他这样的人还知道死了好!……蒸包的馅子全是干草。” “好!干草好干草好!” “事后她头疼得更厉害。老觉得这一步又没走好……” “百分之一万的好。真好真好。” “人啊……没法说。” “人啊,很没法说……” 早饭时分。西方远远的湖面上涌上一排排黑云,像一座座奇诡多姿的大山。 前呼后拥,铺天盖地而来,远方的雷闷闷地响了几声。疾风乍然而起,越刮越大, 疯狂地摇撼着树木。气温低了许多。人们站在院子里、街道上,呼号相庆。男人 只剩下一条短裤衩,女人不时机敏地掀动上衣。风刮得人们趔趔趄趄。粘粘的身 子光滑了,涩涩的痱子消失了。风势慢慢地小,琵琶镇暗下来,天空低得竹篱可 以捅住。一道树枝般的闪电在琵琶镇上空狠狠地一抽,顿时雷雨交加,水雾顷刻 淹没了一切。 “咣当!咣当!”水仙嫂的织包机在雷雨里像个哮喘病汉,可怜地吭吭着。 石龙他们不能熬鱼了。师徒五人憋在屋里聊天。徒弟们谈起了家乡,思念之 情缠缠绵绵。石龙盯住那个方洞,如痴如呆。 门口一暗,像一只大刺猬,有人披蓑衣戴斗笠走进来,屋里有了一汪泥水。 “大爷,这个天您怎么来了?”石龙让冯守泉老汉坐下,徒弟们递上烟和茶 水。 “来看看,来看看。”老汉很拘谨,不用烟,不喝水,也不坐在凳子上。靠 墙蹲下,两肘放在膝上,如一个生动的木雕。“这个天,真该死。凉快是凉快, 可哪里也不要这么大的鱼。雷阵雨原本是下一阵就停的。这倒好,乌云扎下根了, 能一气淹了琵琶镇?该死的天。你们的干鱼快熬完了吧?” “快了。您老人家真和善。” “天要是好好的,就不会误你们的事了。出门在外,逢上这样的天,蹲监牢 啊!你们都是好人,老天作什么对呢?鬼天,王八天,日他娘……” 冯老汉不厌其烦地诅咒天气,徒弟们听了很有意思,就随他骂几句,老汉愈 加深恶痛绝,瞅着雨雾,骂的话也粗鲁多了。 “叫它下吧!算给咱们放个假,休息休息,什么活儿一个劲地干也要累垮人。” 石龙想,老汉未必是闲聊的。“别为这个天生气了。大爷。” “也对也对。什么活也都要喘口气。”老汉眯着眼,像睡了一会儿,“你的 水豆子好了吗?疼啊。我也烫过,哪像你烫那么多?真疹人,真疹人。”冯老汉 抚了抚石龙的胳膊,又眯眼垂头,像是又睡着了。 “大爷,您有什么事要我们帮忙吗?我们闲着没事,有的是力气。” “没有事。我怎么能有事叫你们帮忙?没有事……你们休息吧,我走啦。” 石龙为老汉披好蓑衣,送他出门。他暗自思忖,冯老汉究竟来干什么呢?看 那郝然的神色,似有难言之隐……织包机的声音从墙上那个算盘大小的方洞里传 来,这一阵格外响。 门口一暗,披蓑衣的冯老汉又返回来:“该死的天也许下不多长了,西边有 亮了。” “大爷,”石龙扶了他,轻声问,“您有事尽管说。” “大爷哪有事?”冯老汉一侧的腮痉挛般地颤抖,不时打起低低的牙战, “我即便有事也不敢叫你们帮忙。”老汉浑浊的眼一下子亮起来,跳动和希望与 恐慌的火粒,定定地看着石龙。 “大爷,我们一定帮忙。什么事您吩咐吧!”石龙诚恳地握紧老人的手。 冯老汉很激动,身子仿佛缩小了许多,嘴角抽搐。他抱住石龙的胳膊,嘴凑 向石龙的耳朵。石龙弓着腰,聆听了两分钟,老汉几次欲言又止。石龙忍俊不禁, 哈哈笑了起来。老汉很难堪的样子,抹一把脸上的水,鼓起勇气,把石龙拉到屋 子的一角。 “我想求你件事,”老汉的声音连石龙也刚刚能听辨出,“我没本事,是没 用的人。除了逮鱼,啥买卖也不会。老婆病,一个儿子瘫痪,一个女儿出嫁了。 不怕丢人,家里过得怪紧巴的……” “大爷,这忙好帮。看得出你是好人,正直人。算与您老人家交个老少朋友。” 石龙从黑色皮包里数了一百五十元现金,搡到老汉手里,“您别嫌少,我们留了 路费。以后常写信联系。” 冯老汉的脸色陡地赤红了,把钱搡回石龙手里,磕磕巴巴地说:“我没这个 意思,要是有……天打……五、五雷……轰!轰!我凭劳动吃饭,……从不白要 人家的钱。我想请你……把那个熬鱼的……熬鱼的……法子……传给传给……我 ……我……自己……” 石龙惊讶得脑袋嗡嗡作响,感到些微微眩晕。掌上的票子枯叶似地纷纷飘零。 他神经质地苦笑着。他视线朦胧了,看不清老汉和他的徒弟,看不清烟雨和那个 算盘大小的方洞。他宛若走进一张深灰色的帏帐……过了一会,风声雨声都销匿 了,他隐隐听到了谁的深沉的脉搏。他凝神思辨,才听出那是东屋的“咣当咣当” 声。那声音多么有力!它他石龙从沉寂的深灰色的帏帐里引导出来——冯老汉蹑 手蹑脚地走到门口了,他的身子佝偻着,像怀揣一个不可示人的东西,叫人担忧 可怜。 石龙追上他:“大爷,你等着吧!” 冯老汉木然地在门外站着,一股风把他的斗笠吹到背后去,斗笠的带子在脖 子里来回磨擦着,他不去管它。他的蓑衣也被风吹得支支蓬蓬,像一个不时受惊 的刺猬。大雨滂沱,从天上倒下来似的,从他的头顶浇下来。他的脚下,是一片 欢腾的小小浪花,舔湿了半截裤腿…… 石龙为他戴好斗笠。他将信将疑地点一点头,脚步蹒跚消失在烟雨中。 “师傅,真的告诉他自己?”徒弟问。 石龙重重地跌在床上:“下雨了,不能干活,买瓶酒去吧!” 不一会儿,酒菜备齐。师徒五人围在一起,一杯接一杯,默不作声。二斤酒 快要喝完了,石龙有了醉意,口齿含含混混地唱开了“ 天上有云看不得嘿嘿嘿 地上有水听不得嘿嘿嘿 好男好女分不得嘿嘿嘿 毒毒的太阳躲不得嘿嘿嘿……“ 一位披雨衣的大汉走进来:“吓,喝开了!”那大汉转身走了。石龙并不理 会,继续唱他的歌。东屋里传来什么歪倒的声音。石龙嗖地窜到方洞口。水仙嫂 的凳子翻了,她侧身躺在床上,钳子扭住了额头。石龙和一个徒弟跑出去,还未 走进东屋,“砰”一声东屋门关了。 披雨衣的大汉又来了。他是于跃。他提来了四瓶好酒,用荷叶包来烧鸡烧鸭, 口袋里掏出二十几个松花蛋。 “弟兄们,下雨天,喝酒天。干吧!”于跃豪爽地倒满了杯,酒溢到地面上。 于跃划着一根火柴朝地上一扔,蓝盈盈的火跳荡了。“好酒!好酒!” “于大哥,我们喝多了,没法陪你。” “石兄弟,人生难得相见。你从山西来,一开始我可真是瞧不起。这几天, 姓于的服气了。你们快走了,咱别的什么也不谈,算我提前为你送行,不能不给 面子!”于跃举杯和石龙相碰。一连喝了两杯。 于跃又和石龙的徒弟逐个碰了两杯。一个徒弟性格倔强,年轻气盛,和于跃 猜起拳。猜了一刻钟,难分胜负,二个人喝下去六两多了。于跃一挥手,笑道: “不猜了不猜了,差不多的本事。猜拳太腻味人,咱兄弟俩一人连干五个满的吧!” “七个吧!我们那里兴连干七个!”徒弟亢奋地说。 “七个就七个,咱俩缘分深!” 七杯下肚,于跃面如重枣,不住地晃着脑袋,口里“噗噗”地吹着酒气: “我完了,喝多了喝多了。” 那徒弟脸色依旧很正常,目光黯淡,他揶揄地笑着:“再喝两个!” “喝!喝死也值……喝两个……” 又两杯下肚,那徒弟脸色苍白,一团棉絮似地歪在地上。 他俩喝酒的当儿,那三位徒弟呆若木鸡,石龙只是垂头沉思。见有人醉倒了, 三位徒弟把他扶上床,灌了一壶茶叶水,让他睡觉。于跃也酩酊大醉的样子,竟 然跌跌撞撞地跑到院子里,两手叉腰,张口向天,贪婪地喝着雨水。徒弟们把他 扶进来,他拨弄开他们,又抓起酒瓶,对着瓶口喝了一气。 三个徒弟被于跃感动了,各自又喝了几杯,一个个也醉倒,上床睡了。于跃 酒兴更盛,将一斤酒倒在两个茶杯里,满满当当。一杯推给石龙。他自己也呷了 一口,哼唧着去厕所了。石龙舔了舔茶杯,酒味浓烈冲头。今天很怪,他的酒瘾 很大,又困乏难支。他倚住墙睡了。东屋的织包机停下来。外面,依旧是雨骤风 斜。……于跃晃醒石龙,又劝又罚,频频相碰,两个嬉嬉笑笑,醉语气扬。两茶 杯烈酒喝下去了。咽下最后一口,石龙端着空杯发怔了——直到这最后一口,他 才品出是清水的味儿,原来那杯烈酒变成了一杯清水!奇怪啊…… 石龙先前喝得毕竟太多。酒力在体内发作了,他软酥地仰在床上,打起呼噜。 于跃长长地轻叹一声,诡秘地笑了。他从两个腋下取出毛巾。毛巾湿透了, 拧出许多水,那水也有些苦辣的酒味。他是个怪物,喝了酒腋下汗如涌泉,酒便 随着汗泉挥发出来,他喝二斤烈酒也不会醉倒的。他为石龙擦净脸,一边灌着茶 水,一边轻轻晃着他的肩,嘴唇紧贴他的耳朵,压低嗓门,说道:“石兄弟,天 不下了,快熬鱼吧!” “不……熬……”石龙嘴里像含了熟地瓜。 “你发财啦!熬鱼的法真灵!” “没说的……” “老少爷们……老少爷们都来了,都听你说说熬鱼的法子!” “琵琶镇……都来……都来了?” “都来了,都来了,快说说吧!” 石龙猛然睁开了眼,迷惘地看看于跃,又紧闭上了。于跃打个寒战,在屋子 里踱来踱去。石龙嘿嘿嘿地笑开了,不睁眼,也不动,一个劲地傻笑,笑得气喘 吁吁,眼角滚出一串串的泪。屋里的气氛阴森可怖了。雨还在下,天色又暗了一 些。 于跃给石龙的徒弟们分别灌了些茶水,为他们盖好被单。第一个醉倒的徒弟 枕头掉下床,于跃拣起来拍去土,重新给他枕好。石龙昏昏噩噩地又嘿嘿笑开了。 “石兄弟,你再说一遍熬鱼的方法!你说了一遍了,大家没听清。” “容易……容易……红糖,盐……” 于跃喜不自禁:“红糖和盐都知道了,还有一种是……” “是……” “是什么,说呀!” 石龙头疼得裂了似的。他不想说一句话,也不想听别人说一句话。他的思绪 混乱如麻,懵懵地想着他个人昨日的辛酸和今日的得志,想着他的家乡和美丽的 微山湖,想着他的徒弟和合同,想着他与人订的合同和雷雨,想着琵琶镇北头的 人和他的熬鱼方法,想起那一大茶杯清水……如果喝下一茶杯烈酒,他又会怎样 呢?于跃又催问他了。他艰难地睁开疲惫至极的眼睛,眼前黑影幢幢。一道电光 在天上划过,这光怪陆离的一瞬刺疼了他的眼,他赶紧闭上。他对于跃的催问颇 不耐烦,责备地说:“忘了吗……忘得真快……红糖……盐……还有……” “还有什么?” 石龙从脑袋的嗡嗡声和风雨声听到了一种特异的声音,它既飘渺又深沉,既 单调又委婉;又像一个人坚实从容的步伐——向他走近、向他走近。他清醒了, 他看到了那个方洞。他的脉搏与那个“咣当咣当”的声音相共鸣了。为什么会共 鸣呢?为什么? 于跃躁得胸腔灼疼,似乎喝下去的酒全在里面燃烧了:“石龙兄弟,红糖、 盐,还有什么呢?” “还有……”石龙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一亮,他的警觉和机敏恢复了正 常:“还有碱,碱,记住……百分之十的碱……” 于跃如释重负,为他盖好被单。他看看石龙和四个徒弟的脸色,都浮上了恬 然的红晕。他又灌了他们一些浓浓的茶叶水,兴冲冲地走了。 夜里八点钟,风歇雨停。云彩悠悠地游散。星星晶晶的像要滴下来。淡雅的 清香袭入琵琶镇的每个角落。石龙和徒弟们醒了酒,做了晚饭。徒弟们夜里还要 在院子里睡,他们吃了饭就收拾铺盖、蚊帐。石龙在屋里品茶,无可奈何地惋惜 地笑着。 瞿巧巧来了。她比那天要开朗大方得多。特别显得丰满的前胸抵住了石龙的 胳膊。她拿出一百块钱,开门见山:“听说现在时兴买发明权,这一百块钱把你 那个熬鱼的法子买下了,你不卖白不卖,就这样定了。说吧,我的脑子记得准!” 石龙装作严肃的样子:“钱是不能要的。一定不要。方法我可以告诉你。” 石龙把给于跃说的那一套说给了瞿巧巧。瞿巧巧三番五次塞钱,石龙婉言谢 绝。瞿巧巧佩服得五体投地,踏着泥泞跑回家。 又过了一会,一个鸽子蛋大小的东西被什么射进屋里,正正地打在石龙的身 上。石龙奇怪地拣起来。一张小纸包了一粒砂子。纸上歪歪斜斜写着:速把熬鱼 方法送到西边三十米处的破船上的罐子里。不准公开方法。如果不照此办理,小 心! 徒弟们望着师傅,师傅望着徒弟,不约而同地笑开了。树叶上的水珠簌簌地 洒着。 (天又阴了。清香味浓了。这是一个酝酿。产生好梦的夜。镇西的湖面上有 一粒渔火,有篝声从那里向天上飘逸。) “野种,你真刁!” “他们来你知道吗?” “我什么都知道。全知道。真的假的都知道。” “方法我就用不着给你说了?” “不用再说。我都明白。” “快走了。这些天麻烦你啦。” “……她丈夫跳楼死了后,她遇上了好多好多男人。托人说情娶她的,向她 殷勤送钱送东西的,想给她动手动脚的。还有的叫她夜里到苇地里去,不然就给 她一刀子……” “她去了吗?” “野种!她恨透了男人。她谁也不想见!” “水仙嫂,你是错误的。凭良心说,我们师徒,还有镇上好多好多人,都是 地道的好人!” “……” “你给我提提缺点……我快走了。” “……” “我快走了!” “……” “水仙嫂,你真好……借个火。” “给你火,接好……” 两只赤裸的胳膊同时伸进那个方洞。他并没有把火柴从她手里拿过,她也并 没有丢开。方洞隔住了他们的肩膀。两只胳膊越靠越紧了,不寒而栗了。他们浑 身发烫,呼吸艰难。这样持续着,持续着,世界在默默地融化……石龙猛地抱住 他的胳膊,拼命地朝墙这边拽,他的头顽强地钻进方洞。吊在她那边的洞口的污 黄白布撕裂了。他疯狂地吻着她的手,泪水在她的胳膊上流淌。她昏迷了,如同 度过了一个温馨的世纪。她不自觉地添着方洞的口,那滋味又苦又甜……如果不 是有了隆隆的雷声,不知道这个方洞将会如何。雷声使她的头疼病急剧发作。她 摸出了钳子,首先朝他的胳膊上狠狠地扭了一下——她认为一生的力气全用在这 一扭上了。 水仙嫂入睡不久,就被吵醒了。夜影还如薄纱一般覆盖着,云彩消失殆尽, 星星疏落。院子的门不知被谁拨开了,卖鱼的挤在院里院外,吵吵闹闹。水仙嫂 这才发现,西屋的门上锁了。她急忙从方洞里望去,西屋里空空的。方洞里放了 八十元钱,钱下压一张纸条:我走了。我真惋惜,留下租赁费和烧柴费。再见再 见。我走了。 水仙嫂踉踉跄跄奔到湖边。波光浩瀚,水色苍苍。许多的小船划来划去,悠 然自得,恬然安逸。摘菱角的,剥鸡头米的,看网箔的,拾鱼卡子的,……凌晨 的湖是音乐的世界。一群群的鸪鸭时而腾空飞旋,时而冉冉而下,并不畏人,敦 厚地鸣叫。红鹳子、水鸳鸯、苇架子啁叫婉转,预告着一个明媚的早晨,渔家姑 娘的歌声是最迷人的,像一缕长长的曲折的虹,在苇田里迂回了,在荷花丛徜徉 了,在纯净的天空翱翔了,又滑进水里,为粼粼的波纹托载,袅袅地沁入人的心 扉……这样的良辰美景,还会有什么不愉快吗? 水仙嫂眼前有了幻觉:整个的湖全部叠印了他的身影,整个的湖全都响着他 的声音。——这湖深情脉脉,含愁带怨……她的钳子又扭住了额,她用足了力。 她身下的湖水里滴下一颗颗珍珠样的东西。后来,又掉进一颗颗红豆样的东西, 于是湖水里有了红的云在眷眷浮动…… 次日。到市场上买鱼的多了,有几家居然同石龙他们一样,成百上千地买。 鱼太便宜了。 早饭时,琵琶镇北头像过春节似的,鞭炮一挂挂地炸响,十几口大锅在四五 户人家支起来,成个成个的苇茬子朝锅底填着,火光在人们的脸上跳跃滑动,谁 家的录音机在一边放着流行歌曲。水声沸腾,人声沸扬……镇北头更多的人埋怨 起那个自食其言的外地人,把方法仅仅传给了少数人。“五八年大炼钢铁那阵子 ……”又有老人在发着感慨。 下午,镇北头骤然寂静,一派沮丧迷惘的气氛。熬鱼的几家,男女老少的脸 上蒙上了层阴影。没有熬鱼的人家里舒坦了,他们强忍住笑,不再埋怨那个不辞 而别的外地人。 整个琵琶镇全知道了,熬鱼的熬成了一锅切碎的烂草样的软泥。捞上来一会 就晒干了,黑乎乎的,像久经雨蚀的无烟煤末,散发出叫人作呕的臭焦味。那个 老实巴交的冯守泉老汉如一场噩梦醒来,身上流不尽的凉汗,龟缩在人稀的一角。 幸亏石龙没有给他说出这个熬鱼的方法,否则……他在心里对石龙千恩万谢了。 气急败坏的于跃领着一群人冲进水仙嫂的家。水仙嫂肯定会知道真正的法子, 水仙嫂肯定会知道外来人的地址的——于跃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然而,水仙嫂的 院门上了锁。水仙嫂的住房也上了锁。于跃从门缝里望望。织包机还在,床铺叠 得整整齐齐,那把水仙嫂随身携带的钳子却异常地被弃在屋当门的地上…… 水仙嫂哪里去了?有人去镇上去湖里寻找,好多的人有了好多的猜测和好多 的想象。熬鱼失败的扫兴自然地被水仙嫂不知去向所引起的兴趣冲淡了。 太阳快要坠落的时候,起了大风。大风在镇北头刮得更为凶猛。那些晒成无 烟煤末的烂碎的鱼渣都蠢蠢地欠欠身子,终于扶摇而升,在镇北头的上空恣意飞 舞盘旋,似雀群,又似蝇阵,在地上头下密密的暗影。人们还隐约听到纤细的嗡 嗡嘤嘤之声。镇中镇南的热也来欣赏这样罕见的奇观了。他们谁都在笑,掩面捂 嘴的,前仰后合的,捧腹叫疼的,眼里有泪的……石龙刚来镇时认识的那位练书 法的银须老人也站在一边,捻须微笑…… ——直到此时,镇北头的人才知道,捻须老人下午就用毛笔写了十几份熬鱼 的方法,张贴在琵琶镇的令人注目的地方了。那上面写着: 红糖10% 食盐30% 白矾10% …… “白矾!白矾!该杀的白矾!” “不是碱!不是碱!该杀的碱!” “早就说过,有口馒头吃就饿不死的。怎么样?” 镇北头的一些人神经质地叫了一番。他们望着迷乱的上空,无限惋惜地苦笑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