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鸡巷,工字街 作者:赵钱孙 印象中我生活的这座城市没有以巷为名的地方,即便有,查遍地名办的档案 也找不到土鸡巷这个地方,因为它是我命名的。 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我,土鸡巷终生都不会有名字,就如同宇宙中自生自 灭的天体的命运。因为作为老城为数不多的一部分,它即将被拆掉,在规划中, 它要么是广场的一角,要么是花园的一部分。当然,我这么说也许是轻率的,因 为对土鸡巷感兴趣的人远不止我一个,它在他们那里说不定也有名字,只是我不 知道罢了。 虽名为土鸡巷,它甚至称不上是一条巷子,算上拐的那个弯儿,不过百十米 长,也不怎么有巷子的感觉,说它是居民区里的一条路或许更贴切。之所以叫它 巷,可能是出于某种连我也不甚了了的嗜好吧。巷子里有民国时期排场的院落, 不过大部分还是土头土脑的平房与七十年代建成的二三层的楼房,各占五成的样 子,除了后来见缝插针盖起的房屋外,其他大都是一个单位一个格局的统建房屋, 它们一律是粗糙的青砖到顶,只须目视便知乃手工拉胚所成;走廊是公用的,昏 暗且堆满杂物,稍微有些社会经验的,就可以想象的出那些走廊上随处可见的蜂 窝煤、烟头、廉价食品包装袋,以及粘痰干燥后留下的印记,不难推断出这种景 象是随着岁月的延伸而加剧的。头一眼看见它,心里涌出的除了厌恶以及随之而 生的远离它的念头外,为了与之对称还会有莫名的怜悯冒出来,如果作一个比喻, 那么前者就如同一块坚硬粗砺的岩石,而后者则是岩石缝隙里的一朵黄花。 大约一年前,土鸡巷所有醒目的地方,市政府拆迁的通告就贴满了,大大的 拆字随处可见。潦草的拆字并不友好地呆在一个同样大大的红色圆圈里,远看像 是盖在墙上的公章;并非所有公章都有模有样,有的是拆字倒数第二笔那一竖像 上吊的腿一样伸出圈外,有的是上面那一撇如盗贼似的探出头来。其中的一枚公 章旁边有一株挺拔的椿树,不像是谁种的,一来不会有人种一棵臭椿,二来那个 位置也不是种树的地方。想来是哪一年,菱形轻盈的椿树种子随风而降,落地生 根。它初生的几年,过往的人们都忽视了它,或者即便看见了自己懒得动它,猜 想别人会把它拔掉的,或者哪天就被什么车给压死了,或者被顽皮的孩子折断当 作武器;显然这一切它都躲过了,等到过往的人无法再对它视而不见的时候,才 发觉它竟然已经如此高大茁壮了,此时再动它显然就不像拔一颗小树苗那么方便 了。另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恐怕还是它并不妨碍谁。就这样,它一直活到今天。 不过,按照拆迁计划,它的生命至多再维持两个月,两个月后,推土机将把它连 根铲除。 我之所以叫它土鸡巷,是因为里面的住户,准确地说是租户。里面有将近一 半的老住户都已经搬走了,但空房子并没有闲置,而是租了出去。念及此处的前 景,与其说前来租住的人图得是便宜,不如说这些人正是看中了此处的杂乱,这 从租户的身份不难看出。租户当中,最多的是外地妓女,她们有十几个人,看面 皮都是三十往上的年纪。在她们当中可以找到眼睛好看的,眉毛漂亮的,但是组 合起来,区域优势便踪迹不见;她们的身材无法使人产生女性肉体之美,但却是 判断她们好吃懒做好逸恶劳的心性的有力证据,其中只有一个的身材值得一说, 由于她的小腹隆起,因此从侧面看,似乎她前后长了两个屁股。与那些年轻美貌 时尚的妓女比起来,她们的服饰口音和表情透露出的是寒酸与土气,她们应该刚 从某个贫困的乡下来,她们吐瓜子皮的方式和打量过往行人的眼神就是明证。以 前她们顶着暗娼的名号,现在她们只能算是土鸡了。 与土鸡巷隔路相望的是一个繁华的商业区,触目尽是装饰华美的橱窗和时髦 的男女。商业区后面也是东边是这座城市唯一的基督教教堂,尽管它极力想使自 己看上去与非基督教国家的人民想象中的教堂样式一样,但是由于金钱和设计施 工的缘故,它的模样无法令人联想到基督教的天堂,从而使目睹它的非教徒不得 不继续对基督教保持怀疑。我想,如果它的外墙什么都不粘贴,即便仅仅是水泥 的本色,那份简陋也会衍生出一种意外的肃穆和威严,就如同人们对那些衣衫褴 褛的僧侣的态度,但是那些色差极大的大理石和瓷片使整个墙面看上去像是超现 实主义大师的画作,在它面前,人的眼睛几乎失去了聚焦的功能。有几次我经过 那里,特意驻足看了几眼,我忽然发现它也有另一妙处:如果无聊时坐在对面, 能从那斑斓的墙面里看出人物山川以及其他出乎意料的东西,比如飞天和天使, 以及张牙舞爪的中国鬼怪。我一次都没有进去过,曾有几次我想进去看看,但走 到门口我又离开了,说不清是为什么,现在想起来仍是茫然。 这么说似乎我很少从教堂前经过,实际上我每天都会经过那里,因为我的咖 啡店就在它南面的商业街上。这个名为绿云的商业区,有三条街,两长一短,成 工字形,所以本地人爱称它工字街,绿云的名字则留给了外地人,一个简单的例 子,坐出租车,说绿云的八成是外地人,而且,司机对工字街的反应一定比绿云 要快得多。我的店铺在工字上面那一横上靠南的地方,教堂则在工字下面那一横 靠北的地方。如果街上没人,而且不是急着赶路,比如天上有月亮身旁有女人, 那么从教堂走到我的店需要十来分钟。 工字街上的东西与时尚也跟得紧,大都名副其实,价码自然也高来高去,因 为这个缘故,许多人说起身上的衣物,忘不了说是在工字街买的,神情颇似提及 的某个尊贵的亲戚。工字街对于本地人而言,是相当于纽约人的第五大街的。 工字街上有五家咖啡店,以规模论,我排第四名,也有人说可以排第三名, 这么说的通常都是喜欢我的人,或者说是别有所图的人。最大的有我四倍大小, 最小的即将关门。其实生意还是可以的,绝非难以维持,只是赚多赚少的问题。 那家最小的之所以要关门,如果不是觉得利润比预期的差或者另有好买卖,就是 觉得这样的生意没有意想中的快感或者说诗意。那个长得像一本文学杂志似的老 板的言谈举止让我觉得可能是后者——也的确有人说他过去写过诗。这样的人做 生意就跟水果贩子写诗一样,都由不得不让别人斜视和说闲话。或许他还只是听 说过,还没亲自摔过五花八门的跟头——或许他的跟头都是在女人跟前摔得,而 且他很可能认为这是人生唯一的能称得上跟头的跟头。总有一天他会跟我一样, 闲的时候,怡然地蹲在店门口,看看远处教堂的尖顶,看看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 幸福如同手里的云烟一样于四周缭绕。 每天早上,我从家里出来,沿着小巷走到工字下面那一横的北面,然后走半 个工字,就到了工字上面那一横的南面,那儿一字排开有几家门脸儿颇为漂亮的 店,由南往北分别是伊人服饰、戴梦得珠宝店、风度化妆品店、流连咖啡店和原 来卖包现已停业尚未转租的店铺。流连眼下有五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都不算太 漂亮,如今漂亮的女孩子谁肯干这个,轻易就能交一个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但有钱 的男朋友,那样什么都有了,凡是出来做工的都是暂时无主的,等有了新男朋友 她们会迅速消失如同她们出现时一样,这样的事这几年我见得实在多了,比大甩 卖还平常。话虽如此说,她们几个非但不难看而且非常耐看——耐看与漂亮的关 系就好比豆腐干与鲜豆腐的关系,其中最耐看的叫江嘉语。只看名字就知道当初 她的父母起名字时是花了心思的,如今,起名字时的憧憬或许连他们都已经忘却 了,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们的想象中绝对不会有宝贝女儿当咖啡店女招待 的情形。江嘉语说话的声音大部分时间跟奶油爆米花的味道一样,有时也像柠檬 茶,她所使用的词汇大都学习自朋友和影视,夸张并且具有下半身气质,她说普 通话时带点儿本地方言的尾音,有些地方小吃的感觉。她的眼睛大而有神,根本 看不出是近视眼,双眼皮是割得,她如果不说我反正是看不出来,很多人都说, 从她那双眼睛里放射出来的光芒能使他们产生伸手在她光洁的脸上摸上几把的欲 望。我相信我的很多老顾客不是冲着我的那些廉价咖啡来的,而是冲着像江嘉语 这些流水一般更迭的小姑娘来的。 江嘉语一定看得出我对她的偏爱,所以闲下来撒娇的时候,她是最妩媚的, 也是最大胆的。但是她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女孩子,我记忆中她从来没说过头话, 至于私下里是什么状况我不得而知,我想她们没少议论我,好的和坏的。她们曾 经对我说过,在工字街上,如果不论财产单论风度,我不是榜眼也是探花。她们 说过喜欢我这样的老板,这话听起来就像说喜欢烤鸭一样没有丝毫暧昧的色调, 即便如此她们也绝对不会当着李敏的面说的,她是我女朋友。 李敏是一名警察,在市局办公室上班。不知道这个底儿的,常会以为她是舞 蹈团的,根据就是她走路的姿态。她因此很得意,走起路来,越发得风生水起, 虽然我知道她讨厌风,但是我还是忍不住猜测,走路的时候她是希望有些许风的, 这样她的秀发就会迎风飘扬,她看上去会更加飘逸。 她的工作跟流感一样是一阵一阵的,忙起来像小磨一样,板凳似乎成了屁股 的一部分,闲的时候连打一个哈欠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每逢此刻,她就找各种 借口出来逛街,终点自然是流连。大多数时候她推门就进来了,默默地,带着一 阵香风,只有买东西多或者带着朋友来时才会以未婚女人喊男朋友的强调喊我, “魏群,魏群。” 那两个字是非常标准的普通话发音,几乎挑不出毛病,她所掌握的其他汉字 的发音也跟那两个汉字一样极其标准,听她说话是除了身体之外的另一大的享受。 不过近来的味道有些变化,时而倾向于北京土话,时而又像是台湾国语,为此我 说过她,我说你的普通话多少人想说都说不成,为什么要舍大取小学那些方言呢, 她似乎有所触动,便克制自己改回了原来的口音,可过几天又是南腔北调了,我 也不好再说什么,比起她的优点,这实在算不得什么。 对于某些男人而言,李敏的声音就像是她的制服,既让人觉得亲近又让人害 怕。对于传统而言,这不仅仅是一种逻辑革命。江嘉语她们问我,我是否害怕李 敏,我所你们觉得呢,她们有时说不会,有时说会。 我们认识很长时间之后她告诉我小时候他们家在土鸡巷住过,大约是上小学 的时候。看照片,那时她梳着马尾辫,有一个骄傲的前额,一个冷漠的鼻子,一 个倔强的嘴角和一个傲慢的下巴,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胳膊上带着两道杠。我 曾想象过她和几个小女孩儿跳皮筋儿的情形,她的马尾辫颤动的样子历历在目, 仿佛不是想象而是旁观,她说更多的时候她把皮筋儿套在两颗梧桐之间,一个人 跳,寂静的巷子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我们曾一起去土鸡巷看望她所说的梧 桐,她所说的那个位置如今是一个碉堡一样的二层房屋,墙是青红两色旧砖混砌 而成。经过椿树,我抚摸着贴有褪色的树木兴旺春联的树干问她童年是否有印象, 她说没有,她们家只在这里住了一年多一点。很多东西她都忘了,有些则模糊了, 过年的情形她是记得的,她还记得各家互相道喜的情形,不过她记得最清晰的还 是搬家时的情形——而且是日渐清晰,穿着灰色的卡中山装的父亲跟着装家具杂 物的解放卡车先走了,母亲背着一个包,拎着一个手提袋,锁门时抚摸着门上的 年画流了眼泪,年画下面还有李敏写得粉笔字,她是为了告诉母亲她去同学家玩 了。而她们搬去的时候,她的母亲也是流了眼泪的。 依她最初的讲述,他们一家似乎不是搬出来的,而是被赶出来的。我的这个 猜想目前还没有得到证实,或许永远也得不到证实。那又有什么紧要的?跟李敏 相处,一起憧憬婚姻是美妙的事情,何必让她不高兴呢? 如果没有特殊原因,我们是没有机会成为恋人的,那个特殊原因就是我的一 篇文章。去年的一天她和几个朋友在流连聚会,天南地北地聊天,聊天中间她随 手翻开了朋友买得一本杂志,那里恰好有我的小说。那篇小说里我刻意追求幽默, 事实是沦为滑稽了。在那样的环境里,滑稽反而比什么都有吸引力,所以她很快 把它看完了,然后就一一让朋友观看,指着某个句子某个段落,一边讲解一边笑。 一向不多嘴的江嘉语在旁边笑吟吟地说,它是我们老板写的,老板还用那笔稿费 请我们吃烤鸭了呢。江嘉语后来屡次描述过那个她认为是经典的瞬间:谁如何了, 谁又怎么样,当然重点是李敏。她说了几遍我就听了几遍——本来她就是说给我 听得,可我并不当真,因为我一直以为,记忆这东西是不可靠的,它往往会因为 讲述者的需要而改变,夸大其辞是常用的手法,有时甚至会为了某种效果而即兴 杜撰一个,而这个杜撰在日后会和事实并列,甚至取代真实成为唯一。不过随后 发生的我就有把握多了,因为我已经从卫生间出来了。 那些天肠胃不好,总是拉肚子,有时仅仅是有拉肚子的欲望,进了卫生间翻 了几页报纸便又提裤子出来了,出来坐不了多久又有了欲望,只好再进去,反反 复复如同电视剧里的爱情。我就这样从里面走出来,在店中央的空地站了一会儿 便出门吸烟去了。大概吸了半支烟,江嘉语出来叫我,并把我引到了李敏那一桌, 我还没开口,其中一个满脸通红的男人先站起来,握着我的手,没有说话先连续 笑了几声,于是我闻到同盛兴烧鸡铺烧鸡的味道。我不喜欢听喝多了嗓门又大的 男人说话,如同听结巴说绕口令。他说话有一个特点,就是能把很简单的事说的 很复杂,所以半天我才明白他的意思,无非就是想请我签一个名。我接过他们的 笔一边写一边对江嘉语说,看来那只鸭子还不够肥。 那天是李敏结得帐,她从包里掏钱包的时候我瞥见了她的证件。那时我正好 有点事用得着警察,所以我给了她八折优惠,还赠送她一张贵宾卡。对于女性顾 客而言,这样的手段具有颠倒黑白的功效,即便一千个人说我是一毛不拔的吝啬 鬼,受了恩惠的她们也会编造出一千个理由来证明我的慷慨。随后,我就以此为 契机,通过她把事解决了,不光解决了那个问题,还把爱情问题解决了。我长这 么大从来没有这么春风得意过,由不得我不疑神疑鬼,生怕又被塞翁言中。 事实是我多虑了。人这一生总有走运的那么一段时期,看来我眼下就是。人 心情好了总觉得生活有滋有味,不知道什么叫无聊,看什么都妙趣横生,连看见 李敏往伪装的乞丐的茶缸里扔零钱也觉得是一件浪漫的事。 那天在店里听几个绿云的熟人闲聊,说为什么最近什么新闻也不发生,连人 也不死一个,真没劲。他们这话音儿还没凉透,美伊战争就爆发了。 随即,我那里就热闹起来,因为店里我的电脑接了宽带,可以方便地获得五 花八门的消息和视频信息。工字街的闲汉们抽空就跑到我的店里,叫壶茶或者啤 酒,有女伴的话自然会叫些别的吃食,他们看看电视,问问我网上的消息,争来 吵去,每天如此。过了几天,大概一周吧,店里不断开始出现一些生面孔,他们 嘴里的军事名词多得跟啤酒的泡沫一样,他们对武器的熟悉也令我震惊,似乎他 们家里就有那些东西。这些人像中央台的军事与国际专家一样,说起事儿来有板 有眼振振有辞,由不得你不相信。他们分成几大派,经常分裂重组,队伍也极不 稳定,叛徒每天都有,有时仅仅是一言不合,便集体投诚,就像美国媒体所说的 伊拉克纳西里耶驻军一样。 他们经常正在争论伊拉克该如何驻防,忽然一个人说起了萨达姆的行宫,他 们就围绕着那些水龙头是纯金还是镀金展开讨论;他们正谈论着伊拉克人的不幸 或者幸运,猛地就转向伊拉克女人的美丽,进而说起乌代的好色,他们的口气听 起来似乎不是对乌代的憎恨而是艳羡;谈论起美军士兵先进的装备,会不自觉地 被他们背包里的花花公子杂志吸引,会念念不忘地唠叨那个被俘虏又被特种部队 解救的女兵,一张美国姑娘的照片让他们萌生了不少对美国大兵的嫉妒,因为他 们可以在航母上和女兵睡觉并神奇地弄大她们神圣的肚子。看他们争论是十分有 趣的事,那些挥舞的胳膊和拳头让我体会到了革命者的冲动的源泉,后来我索性 就不看中央台的直播了,因为那些专家虽然旁征博引见多识广,但是总觉得是话 说半截扭扭捏捏的不过瘾,不如这些民间军事家和国际问题专家决绝彻底,我记 得谁好象说过,偏激也是一种深刻。 来得这些人当中,最受江嘉语她们欢迎的就是工字街上的风度状元。他是本 市最大发廊时尚发廊的老板,高个,腿很长,喜欢牛仔裤,脸皮白净面容英俊, 只看外表他更像是一个风流男子,实际上他的言谈就像他店里的剪刀一样锋利, 话语里的思想啤酒沫一样止不住往外冒。每次他来,都会甩出几则有爆炸性的消 息,很快就成为话题的中心。我记得战争刚开始的时候,他说过美国最多需要两 周便可拿下巴格达,随着战争的深入,他开始指责美国军方的无能,把拉姆斯菲 尔德贬得一无是处,完全是一个军队里的混混儿。当美军兵分三路围攻巴格达时, 当美军的坦克在巴格达城穿街过巷如入无人之境时,他又精神起来,而当新闻报 导说巴格达是一座空城时,他指着被巴格达市民践踏的萨达姆塑像说,“从开始 我就说他没种。” 我记得我和他交流过一些消息,比如有一天我在凤凰卫视里看到这么一组镜 头:攻打巴士拉的英国士兵在闲暇踢起了足球,众多围观的人当中有十几个身穿 球服的伊拉克男人,他们在看了一会儿之后与英军商量打一场比赛,英国的小伙 子们同意了,比赛还挺激烈的,是真刀真枪地玩。虽然英格兰足球要比伊拉克足 球高明许多,英格兰球迷也比伊拉克球迷著名的多,但是伊拉克民间男人还是以 7 :3 的比分战胜了英国军人。比赛结束后,围观的伊拉克人欢呼雀跃,簇拥着 胜利的人们久久不愿离去,而英国军人则懊恼不已,他们看着兴奋的伊拉克人收 拾起军装默默离去。 我和状元一起看完了从凤凰网上下载的影片,他摇着头说,其实想一想萨达 姆真是可怜,如果他知道他的伊拉克是这个样子,恐怕也是会悲伤的,有时挺为 那些政治家难过的,他们所谓的国家人民,也不过如此,你没听前两天那个老跟 我们下棋的老头说吗,不管谁坐朝廷我们都是一样的吃馍喝粥,老百姓呵,就是 这样冷漠与自私。 其实这里面隐藏着很多耐人寻味的东西,作为诞生于西方的现代运动,足球 已经和可口可乐深入人心了,这比什么自由民主更加强大,甚至可以这么说,对 老百姓而言,所谓的自由民主,就是自在地喝着可乐看足球比赛,在伊拉克老百 姓那里,他们早已接受了西方,巴不得变得跟西方一模一样,这次战争,虽然会 在他们心灵上抹上一些屈辱的色彩,但是很快它们就会被其他西方的色彩所掩盖, 民族情感,将会被历史的风沙淹没,若干年后,它们只作为历史成为某些人文字 里的情感寄托。这些我没来得及对他说,因为一个头发像狮子似的女人扭着进来, 她那荡漾着盛唐风范的胸口挂着一只白金小老鼠。或许属鼠的狮子挽着状元的胳 膊走了,她风情万千的屁股和状元的眼神让小姑娘们难过。江嘉语待他们出门后 说,那个女人在南方傍有富翁,生活糜烂,我说状元的老婆不管吗,他这么招摇 不怕……,江嘉语说怕什么,现在人只要有钱什么都不用怕。另一个小姑娘另有 说法,她说那个女人是状元的高中同学,当时状元就对她痴心不已,可她当时看 不上状元,大学毕业后到了海南,然后又到深圳,又到了珠海,始终被男人纠缠 或者说始终纠缠男人,她和这种生活的关系就如同鱼水的关系,她现在应该算是 有钱的女人了,可她仍然是不停地折腾,听说如今又去北京了。她每次回来总会 和状元在一起的,有时她也会问状元这些,其实她根本不顾及他的老婆,不单是 状元,在中国的许多地方,都有一个状元在等待着她的电话和具有传奇色彩的肉 体。那个小姑娘说得连江嘉语都听得入迷,因为她的消息来源十分可靠,她姐姐 和狮子女人过着一样的生活,她们两个既是乡亲又是互通信息的亲密朋友。说到 这里,他们就议论开了姐姐们的奢侈生活,衣服是在哪一国买的,香水是著名的 谁送的,她们的床有多么的大和舒适。我看着她们憧憬的表情说,姑娘们不要羡 慕那个,那是以极大的代价换来的,还是做一个安分的小姑娘小媳妇儿更好,晚 上不做那么多梦,也不用参加什么宗教。她们嘲笑我老古董,说什么年代了,有 什么代价,女人不就那样吗,她们要是也那么漂亮的话……。言下怅然若失。 还是那天,将近中午时分我接到李敏的电话,她说她想吃香满楼的香熏樟茶 鸭,于是我溜达过去,在工字上面那个丁字口处碰上了卖鞋垫的马老太。她是土 鸡巷的老住户,今年七十多岁了。我本来是想买一双的,但是她那双枯瘦的手和 蜜桃一般的眼睛让我迟疑了一下,随即我想到李敏可能会埋怨我没有品味,脚步 就没停下直接走了过去。 我等一会儿李敏才来,神情疲惫。我问她是不是又开始忙了,她点头说是, 检查组要来得准备材料。吃饭时她问我听说了吗,我说什么,她指了指对面说死 人了,她指的是土鸡巷。我说谁死了,她说就是那个妓女。 她所说的那个妓女叫明丽,或者敏丽,我有一次路过那里,她正好坐在自己 屋门口,看着过往行人,眼神是风骚和羞涩的奇妙混合体。后来我在土鸡巷口那 几个旧书摊淘书时又见过了她几次,有几个神色可疑的男人在远处指指点点,那 应该就是她的生意了,他们通常是在城市打工的乡下人。她算是里面最好看的一 个,笑起来就像十字路口的红灯一样不肯停止。 我说是他杀吗,李敏说当然。 很快妓女的死就在工字街传开了,大小老板都觉得不可思议,状元说那样的 女人怎么会有人光顾呢。我看着他英俊的脸,想着那头母狮子,觉得他的感慨充 满了五十步笑百步的浪漫意味。因为李敏的缘故,在工字街上吃饭时总有人凑近 我问妓女案件的进展,我说还没破呢,他们越来越着急,因为他们各自做了案情 分析,就等着公安的结果出来,打赌输的人要请客,就像美伊战争时一样,那时 他们每天都有赌局。 警察在土鸡巷盘桓几日,妓女的死还没搞明白,土鸡巷里最老的一个人死了, 就是卖鞋垫的马老太。没人知道她是怎么爬上顶楼的,那对她来说并不容易。马 老太掉下来的时候,挂断了椿树的一个细枝,她如果跳得时候再用力一点,很可 能就把椿树压断了。 由于有了前者的超越其本身价值的过度关注,人们还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 积聚起足够的好奇心,再加上老人的死缺乏必要的趣味性,因此她的死就像一只 飞虫坠落水中引起的涟漪,瞬间逝去。 马老太在土鸡巷的房子是老房子,与老城里其他民国时期留下的房子一样古 色古香,虽然破旧,但住人没有问题,可是她守着那么大的房子却一间也没有租 给那些妓女,而宁愿每天到工字街上卖鞋垫艰难糊口。江嘉语对我说了一件事儿, 马老太死那天,她路过她卖鞋垫那个路口,看见旁边那个卖汽水冷饮的老头蹲在 地上哭得很伤心。工字街上的人都知道,每天早上他们一起出现在工字街上,他 总试图搀扶马老太,每次都被她甩开胳膊。朝阳中,他们匍匐在坚硬的花岗岩路 面上的影子就像他们度过的岁月一样长。 念及马老太终生一人过活,我好奇的天性又冒了头,终于还是忍不住构思出 了一种解释:当年,马老太曾是一名红极一时的妓女,解放后隐姓埋名在土鸡巷 买了房子便住下了。而那个失声痛哭的老者,很可能是当年的一个嫖客,或者是 一个对她痴心一片的少年伙伴,而她自觉残花败柳肮脏不堪,便终生未嫁。近日 里警察的排查,使她想起了自己的往昔,她怕自己枯守五十多年的清白付之东流, 便断然纵身土鸡巷。 那之后的一天,我从外面买烟回来,看见一个女人抱着肩膀戴着口罩站在店 中央,在我进去之后直勾勾地看着我,要不是她先笑出来我真没看出来是李敏。 她给我带来了一大摞口罩和消毒用品,我说我用不着,做生意的戴这个不象话。 她偷偷告诉我说,市里已经开过会了,所有的娱乐场所都要停业预防非典。我说 酒吧算是娱乐场所吧还说得过去,我这个怎么能算是呢,她瞪了我一眼说你怎么 越来越傻了,上面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要我把剩下的东西尽快处理掉,在家好好 呆着。她还说等到她忙完这阵子,要带着我去藏梅寺求签许愿。我说现在闹非典 怎么去,她说总有办法的。 那天在土鸡巷旧书摊溜达完回工字街,无意间看见教堂尖顶的影子映照在最 高的也就是马老太跳下去的那栋楼上,影子经过楼房的扭曲,完全是地道的教堂 的模样。不过两个月后,它又会回归它本来的模样。 那时土鸡巷已是平地,所有的住户和租户,会像当年椿树的种子一样散落在 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