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的女人 作者:杨曼 很久以前,云南的蛮荒的山上,生长着一种大叶的乔木,叫做苦荼,那是最 早的茶树,王禹偁说南方有嘉木,那就是苦荼。苦荼在丰盛时期开出白色的花, 花就是荼蘼。 苦荼与香樟树生长在一起,有难以湮灭的原野清香。是苦荼成就了中国源远 流长的茶文化。 苦荼经过采摘、日光的凋零、压制成团茶,再经过漫长的发酵,象干邑的葡 萄酒一样,越陈越香。后来这种茶因为出产的地名被统称为普洱。 再后来,普洱因为商业的需要被大量生产,变得粗糙了。为了迅速地变成商 品,大跃进期间,满山的苦荼被砍伐了,改为种植小型灌木,方便施用化肥和机 械采摘。 苦荼消失了。热爱它的收藏家千方百计想寻找民国期间生产的采用苦荼的大 叶茶青制成的普洱,只为苦荼的沉香。 因为可遇而不可求,《诗经》在两千年前就有了“有女若荼”的句子。苦荼 象最好的女人,好女人象苦荼。 玲挚爱普洱,但只爱从苦荼树上摘下来的普洱,她的丈夫说她是一个象苦荼 一样的女人。 对苦荼的爱是无法培养的,惟有缘分和悟性。一个女人如果爱苦荼,那还要 加上时间和经历…… 玲的人生没有大悲大喜,一切就象茶一样,生长、采摘、等待,一切都是在 时光里漫漫而来,越陈旧而越觉甘美。重要的是这个过程一直有她的爱人的欣赏, 直到如今和以后。 品味苦荼和品味人生的幸福一样,都是对过程的品味。因果一旦启动,就不 会停止,惊喜只在乎你对每一个轮回的发现和珍惜。 现在,玲的丈夫已经变成了一个谢顶的中年人,一团和气,虽然富有,但决 没有商人的油脂气。还象一个大侠一样,玲和朋友们都叫他大哥。 玲和丈夫出生、读书、工作、恋爱、结婚、生子直到现在,都一直在肇庆, 一个有桂林山水般清丽的城市。五十年代陶铸做广东省委书记时,就说肇庆是东 方的日内瓦。在广东还没有成为经济发达的商业前沿之前,肇庆是达官贵人度假 的地方,只有高官才能够享受到七星岩和星湖最神秘的美。那种奢华很快过去了, 现在只留下了一些陈旧的建筑藏在星湖边的树林里,象一些韶华已逝的女人的叹 息。 今天星湖边的繁华是属于玲和她的丈夫的,他们的泮溪山庄就在星湖边,隔 着一座小桥,就是当年江青下榻过的波海楼。泮溪饶着星湖的水,从泮溪的落地 大玻璃窗望出去,紫荆花无声地落进湖水里,遥对的七星岩衬着碧蓝的天,天地 间有一种令人凝神的力量。 泮溪山庄夜夜笙歌,这里有最靓的汤、最好的菜、最醇的酒,晚上园子里高 高挂起红灯笼,红龙虾从澳洲来,东星斑从香港来、三文鱼从挪威来,游泳池从 法国来,泮溪是个销金的地方,也是个销魂的地方。 这一切都是属于玲的,但是20年前,泮溪山庄还是一片荷塘,那是玲和大哥 相恋的地方。当年,他们相爱的时候,黄昏总是在星湖边散步。那真是一个纯真 的年代,大哥的大学同学整夜泛舟在星湖上讨论爱情,他们之间流传着一篇充满 激情的文章《寻找波澜小姐》,在刚刚结束了一个禁锢的年代之后,年轻人心中 澎湃着诗一样的狂热。 但是在实际生活中,玲和大哥的爱情比夜晚小舟上的话题要保守许多。他们 和八十年代初大部分的年轻人一样,主要的社交活动是同学聚会,他们在同学的 家里相识。那时,他们都刚刚结束了不成功的初恋。 大哥那时当兵复员到机关,有很稳定的职业和光明的仕途,如果他老老实实 地呆在机关的话。可是他并不老实,他考入电大学习中文,他赤手空拳地和命运 较量,除了心中的梦想之外,他渴望自己的爱人能够给他奋斗的鼓励和支持。这 是一个不羁的男人,他对女人的要求不是传统的。因此,他放弃了初恋的女友, 这个决定不仅在当时给他制造了相当大的麻烦,而且在很多年之后,当玲和大哥 回忆他们的相恋时,这也成为一桩争论不清的无头公案。争论的焦点是大哥是先 结束了初恋才遇到玲的,还是因为看上了玲而“抛弃”了“初恋”?这种争论只 说明了一件事,他们都为当初没有错过彼此而庆幸。没有人去拆穿他们争论中的 矫情。爱到老而仍有争,多好。 关于初恋的时光,玲和大哥的记忆各有重点。大哥说,第一次见面,玲还梳 着两条长辫子,大哥说要是剪成短发就更漂亮了。第二次,玲的辫子变成了齐肩 的短发。大哥知道这是为了他。长发为君剪,玲在剪头发的时候,为自己做了决 定和选择。 很多人羡慕玲今天的生活,都说她拣了一个好老公。女人最怕嫁错。可是, 当初,大哥并不是一个有发达款的男人,玲的家境要好得多。玲看中的是大哥生 命中的激情,一个不满足于用一辈子的时间等个局长当的男人生命中的激情。这 种激情在他们生活的城市太少了。大多数男人在对一个职位的等待中,肥了病了 老了死了,他们的灵魂里最早放弃的就是爱情。 也许女人的幸福在于你选的是不是你愿意用一辈子去珍爱的东西,选择只是 幸福的一半,而另一半就是守侯。 激情是要付出代价的,结婚以后很长时间,他们没有自己的房子,寄居在玲 的父母家。大哥酷爱摄影,为了支持大哥,玲把多年积蓄拿出来给大哥买了昂贵 的摄影器材,他们看的电视机却是玲的父母送的12寸黑白。玲没有抱怨。大哥一 直渴望自己的爱人能够在事业上支持自己,玲给他了,不只是节衣缩食那么简单, 玲是给了自己的爱人梦想和创造的自由。 很多女人都觉得婚姻不幸福,她们觉得自己付出很多,却什么也得不到,男 人总是不遂她们的心愿。其实,也许女人能够给她的爱人最好的礼物就是自由吧。 玲从来没有设计过大哥的人生,他想做什么,就让他做什么,不拦着。一切 得与失都自然而然。 大哥辞职,大哥考电视台,大哥转行搞广告,大哥又辞职,大哥经商,玲都 说好。 生意就这样越做越大,现在,泮溪山庄是城里最红火的。大哥脱不了中文系 的本色,赚了钱,还是投身文化路线,琴棋书画、纸墨笔砚,是大哥的最爱。大 哥的艺术收藏品远近驰名,《广州日报》还专门报道了大哥收藏的一方稀世巨型 绿端。生意上的成功没有磨灭大哥生命中的激情,他始终追求至真至美。 而玲与他也一直是那么默契。在他们开的酒店和茶楼里,玲负责细节,灯光、 窗帘、台布直到碗箸杯羹,无不雅致。玲还亲自设计服务员的服装,教导她们如 何温婉得体地对客人微笑。每一个来到的客人都能够感觉到他们在接受的是一个 好客的女主人的款待。一切都来自玲的心。 以茶论道,以砚会友,因为他们的好客,因为他们的雅趣情操,玲和丈夫的 身边总是高朋满座。收藏、喝酒、品茶、论砚,玲和丈夫的快乐是结缘。 丈夫钟爱艺术,玲自然就是他们小小沙龙的女主人,每每谈至夜阑人静,总 有西江月暖,茶香盈人。 玲还有一手好厨艺,朋友相聚,围炉举杯,总要尽兴方散,不醉不归。 待朋友厚道,对自己清减,玲与丈夫重视的是精神的享受与情感的交流。看 惯了人生的繁华,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里,清酒一壶,举案齐眉,一粥一饭里,都 是幸福的甘美滋味。 闲来无事,玲喜欢和丈夫下一盘棋。并不是那么认真,投入的只是一种享受 时光的心情。分不出输赢,这盘棋是要下一辈子的。时光是棋盘,日子是棋子, 来来往往只为布一个天长地久的局,旁观者清,得那么分明,那是一对自投罗网 的恩爱夫妻。 年少时的轻狂都过去了,只为结伴携手风雨人生,早就没有了赶路的慌张, 如今体验的都是一路走来,风花雪月的浓情。 浮生千里路,玲的心中有两盏明灯,一盏是爱人,一盏是自己,…… 生意做大以后,玲决定去进修。孩子还小,玲把他放在爷爷家,她要在丈夫、 孩子和生意之外寻找自己的世界。大哥很支持她的选择,他们总是尊重对方的自 由,那是他们爱情的氧气。 玲去佛山专攻陶瓷。佛山石湾的陶瓷是中国传统陶瓷艺术的精粹。玲全部身 心地投入,生命就象泥土一样,需要糅合燃烧,一次次从泥和水向胚向釉的打磨 才逐渐圆润,激情似火,只要火还在燃烧,生命就有重生的可能。 从佛山回来以后,玲在肇庆开了第一家把茶艺和陶艺结合在一起的茶坊,取 名“福临”,福如大道须心临方能身受。人到中年,“福临”是玲对自己生命的 感悟和总结,有福的人首先必须是惜福的人,不然,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有钱的女人很多,有钱的女人往往有闲,有钱又有闲的女人往往不再年轻, 不再年轻的有钱又有闲的女人内心难免空空荡荡,艰难打拼过了,丈夫和孩子都 不再依赖她们。渐老的容颜和不甘寂寞的心难免挣扎,女人在这个时候大部分是 脆弱和敏感的,容易伤害自己也容易伤害别人。 玲的身边有很多这样的女人,钱不是问题,打麻将、做FACIAL、出国旅游, 但还是空虚。感情是最容易出问题的,广东男人“包二奶”简直象去菜场买条咸 鱼一样普通。玲身边的女人好多只抓住了钱,却抓不住人。 玲没有这样的痛苦,她和大哥很好,当初怎样,现在还是怎样。大哥说“她 是一个象苦荼一样的女人,越陈越香”,尽管玲开玩笑说,她并不介意大哥开一 壶后生一点的普洱来尝尝。 玲把大把的时间留给自己,她懂得享受。她的享受源自音乐、陶瓷和茶,真 奇怪,玲爱的都是一种极其飘渺和脆弱的美。她熟悉陶瓷,窑炉里瞬间的温度变 化足以成就和毁灭大师的心血,所有精美的陶瓷艺术品其实都是不确定的,来自 火焰的灵感,也可能在不经意的瞬间粉身碎骨。 音乐也如此,不同的演奏者,不同的琴弦、不同的录音环境、不同的欣赏设 备都会影响音乐的表达,优美与低俗只在一线之间。 茶更是如此,且不说那成茶之前漫长的生长,清明与谷雨,春与秋,芽与毫 的命运的偶然,光是品茶时水的软与硬,壶的粗与细,杯的大与细,还有品茶时 的万千心境,足以使品茶成为功课。 陶、乐、茶就这样构成了玲生活的背景,每天,玲坐在福临黄杨木的茶盘前, 没有一点张扬,放一张唱片,煮茶。没几个人知道,她的音响是“MARKLEVISON ” 的胆机,唱片是闽惠芬的现场交响版《江河水》。 胆机慢慢烧红了,闽惠芬的运弦游走如丝;水滚了,是鼎湖山老龙潭的水, 玲高高地举起水壶。慢慢注入紫砂壶,那壶足够时代广场的小资们在白云山买半 片豪宅;水注入,茶是同庆老号的团茶,陈了快一百年的干仓生茶。茶青全部摘 自1920年以前易武茶山上的大叶苦荼。 茶汤映在象牙白的瓷胎里,栗红色,一泡之后,野樟香盈满了玲的心怀,那 是最后一棵苦荼的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