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夜色澜生,海洋酒店依然欲望闪亮。 周晚生站在窗前,抽一支烟,他平时是不抽烟的,所以这支烟是另一个人的。 这支烟修长纤细,当然是一个女人的烟。这是苏维拉的烟。 都说男人喜欢事后一支烟。其实,女人也是喜欢抽事后烟的。苏维拉看着周晚 生抽烟的侧影这样想。她倚在床头上,也在抽另外一支烟。是淡绿色的摩陀。细长。 淡淡薄荷味。这样的烟,女人抽起来很好看。优雅而迷人。而清瘦得有些忧郁的周 晚生抽这样一支淡绿色的烟,也有一番另外的别致。她就想不出,如果顾海洋或者 那个马瑞年来抽这样一支烟,会是怎样不伦不类的感觉。 苏维拉总算知道了,原来自己喜欢那种虽然看起来阴柔,却有着强大的内心力 量的男人。就如周晚生。 一个小时前。 其实今天周晚生并不想刻意地与哪一个女人在一起。他来902 ,只是想好好睡 一觉。 原来自己也是有着旧物依赖症的。一个充满了别人的激情自己的痛楚的房间, 却比他自己的家,更让他睡得安心。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周晚生发觉自己并不是太 了解自己。因为当只想来睡觉的他,打开门发现苏维拉居然在房间里的时候,心里 竟然腾地升起了一些惊喜与激动。苏维拉很显然也不知道他会进来。她取海洋酒店 里的房间钥匙都太过容易,不需要向任何人交待。底下的人自然不知,见周晚生来 了,老习惯就给了他902 的钥匙。 苏维拉惊喜地扑上去紧紧抱住周晚生。那感觉,就像遇到隔世相见的恋人。周 晚生心里本来还对她有些嗔怪。他被谋杀案缠身时,她怎么半个电话问候也无。被 她这一抱,一切便烟消云散了。或者,如同他一开始,只是为了试探自己是否有" 病" 一般。自己,也只是这个聪慧女子的其中一幕欢场情事罢了。遇得见,便贪欢 一晌。遇不见,管你四面楚歌杀机遍地。都只是爱过的其中一个陌生人。自不必长 情挂念。 这么想着,周晚生的嘴唇自然而然地吻下去。手也自然而然地探进去。也曾想 过顾海洋是否就在隔壁的900 房间里,张大一只窥探的眼,蓄着一些伤痛而仇恨的 目光。就如他过去一般,刺激像吸食了大麻一样的感觉,瞬间遍布了全身。他吻得 更加起劲。冲撞得也更加起劲。就像一台充足了电流的机器,只为感官的刺激。他 使劲地想,哦,这是别人的女人。这是这个酒店房间的主人的女人。 像个变态。哦不,事实上,也许自己,还有这个,比自己更大胆的,勾他一起 偷情的女人,都已经是一个变态。可在这样总是错失的城市里,总是遇不见希望的 爱情里,还有谁自诩很正常呢? 此刻。烟雾缭绕中男女的对话。 你为何不去救她?苏维拉这样问摁熄烟头的周晚生。 我为何要去救她?周晚生又点了一支烟。 她是你的妻子。苏维拉笑言,听得出来的讥讽。 你又何必笑话我。你知她在做的,并不是妻子应该做的事。周晚生慢慢地抽烟, 慢慢地说。 可你很爱她。苏维拉摁熄烟,直视周晚生。 周晚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火红的烟嘴快速地燃烧,像一丝残忍的刀痕。许久, 他才说:可我不能救她。 你不去,我去。苏维拉下床,走到门边。打开门的瞬间,门外的喧嚣像电影宣 传通告一般华丽而光亮地闪进打开的房间。记者的哄抢,镁光灯的闪耀。多像一条 通往天堂,或者到达地狱的怪异之路。 周晚生的手脚也很快。在苏维拉的脚还没有踏出房门之前,他就把她用力拉回。 然后反手一用力,隔音效果良好的门,再次把红尘的喧嚣隔绝在外。苏维拉扑在周 晚生身上哧哧地笑,说:你拉我回来,是因为我未着衣服,还是因为不想救她? 周晚生揉揉她的头发,说:别玩了,出去之后你救不了她。你也玩不起。遇见 一个想娶你的男人也不容易。你就不要趟这浑水了,乖。来,短时间内我们必定出 不去,睡一觉吧。 苏维拉往他怀里靠了靠,说:你太聪明了。所以真危险。我真同情她。 此时,一门之隔的酒店走廊里,周晚生与苏维拉所谈论的她,正站在外面的走 廊里,被一个疯了一般激动的女人哭闹着厮打被一群唯恐天下不够乱的记者疯狂地 拍照。 这是多混乱一个局面? 记者们蜂拥着在按快门。一向冷静自持风度极佳的男人断不会想得到,妻子竟 然带了记者来捉奸,因而他显得有些呆滞,有些慌不择路。被愤怒的妻子追着踢打 的女人,反倒冷静得有些不像样子。既不像男人那般伸手去挡镜头,也没有被当场 揭穿情事恼羞成怒的半分尴尬。那美人冷得出奇。这倒显出那个疯狂拳打脚踢的发 妻的不是了。看着美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地沉默以对的样子,说不定就连在场的不 少男记者,都在想:若是我,怕也受不了这等疯狂的妻子出去偷吃。更何况还是这 样美的美人。 眼看卢美雅被打,而纳微闹得更出格更过分,马瑞年也再顾不得什么,发了狠, 一把把闹得已不知天昏地暗的纳微扛上肩头,快步地走进电梯。看他凶狠的眼神, 那些记者再八卦,也不敢再跟上去。他们只得对着正关上的电梯门乱摁一阵快门之 后,转身回去堵还留在现场的卢美雅。 卢美雅看起来还是冷冷的。没有表情,也不闪避。眼见闹剧中的另两人一起离 开,想必心里也在怪男人怎么就把她独自留下。可是怪又能如何呢,难道能叫他回 头不成?也只是心里一闪而过的念头。她也直直地向电梯走去。面前有记者挡住她 也不闪避,就好似眼前根本无人的架势。那个记者本来还想堵她一堵,想看看这即 便被当场抛弃,表情也一直是冷冷的偷情女人,可会有一丝慌乱。发上报纸时,也 好让人们看到她的惊慌失措的照片,说上一两句风凉话。人都是多毒的动物。看见 别人的不堪,还想看到那不堪的人的伤口,还要将她的伤口再展示于人,想一些幸 好不是我遇到之类的快慰。可偏偏卢美雅不逞他们的愿。她既不痛哭失态,也不羞 愧难当。她甚至连一个表情,都吝啬于给予。她冷冷地走过,完全不把这些已经聚 集了天下人眼睛的镁光灯,放在眼里。这样一个女人,她的内心,会是怎样冰冷超 脱的一种境界? 当然,记者们并不关心这一点,当海洋酒店终于出动大批保安,把他们" 请" 出海洋酒店时,他们已经心满意足地得到了想得到的东西。本城最大上市公司蓝岸 的总裁马瑞年,在海洋酒店偷情当场被抓。这是多令人们血液都会沸腾起来的大新 闻! 周晚生在凌晨四点离开海洋酒店。 苏维拉想必也睡得极浅。他穿衣只发出细微声响,她已睁开眼:开车小心。 她不知还可说什么。难不成要说:你回去与她大吵,问她为何这般对你。 她说不出。不管周晚生有多特别,他现在仍然是一个,亲眼目睹了出轨妻子偷 情被别人抓住的破败丈夫。谁能不心伤?说什么也多余。 周晚生把车开得很慢。上了C 城最高的立交桥时,正是四点十四分。据说这是 一天之中天空最黑的时候。如果这城市没有霓虹,那么此刻的他,正在世界的最黑 暗之处缓慢穿行。披一身看不见的伤痕,血迹斑斑,无时无刻不在疼痛中挣扎。 他想干脆把方向盘强行左转,就会飞入这城市绚丽的霓虹中。汽车的钢铁与汽 油,将可帮他粉身碎骨,浴火而亡。 可他不能。他还想活着。他与马瑞年换一个舞伴,是想向马瑞年换来更大的东 西。他要活着享受这种换取而来的快感,他不能因为这些痛苦就放弃。 可活着也是多重要的一件事情。 活着就要回家去。 站在楼下向上看,偌大的十七层公寓楼,只有他的家还亮着灯。也就是说,她 还没有睡。或者,她已经睡着了,见他未归,为他开着灯。 他不回家,卢美雅从来开着灯睡觉。就如同她虽然极少做饭,两人也几乎不在 家用餐,她仍坚持修一个功能齐全的厨房一样。她虽不爱他,但一些习惯,比如深 夜为他开一盏不灭的灯这个习惯,让他感觉这套房子再怎么冷漠,也是一个家。 钥匙开门的动作,在这样寂静的凌晨,发出很大的声响。卢美雅坐在沙发上, 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她的神情仍然似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回来了? 周晚生说:对不起,我昨晚喝醉,被人抬进酒店里了。 卢美雅说:喝太多总是不好。 她放下手中的书,是一本日本推理小说。卢美雅喜欢看书,几乎什么书都会看 一些。小说的话,喜欢看那种沉郁基调的日本推理小说。 周晚生不禁心生一些悲凉。看看他,爱的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娶的是怎样的一 个太太。在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的晚上,她还能安静地看一本自己喜爱的小说。 周晚生也不禁佩服她。有哪一个女人,能在明明知道,很有可能凌晨出来的报 纸,就会见着她去偷情时的照片的前几个小时,还能如此气定神闲地坐在这里,读 一本喜爱的小说? 周晚生无声地轻轻叹息。然后脱下外套,进浴室去了。 既然如此,他就不说,无论如何他也不开口先说。这样的事情,说了又如何呢? 像一个正常的,被扣了如此大如此高的绿帽子的男人一般,狂怒地作出反应吗?他 发现自己做不到。装都装不出来。骂她?指责她?甚至打她?呵,用脚趾头都可以 想出她的反应。任你如何动怒,她冷冷地看着你。不作反应。也不动声色。 不如不说。只管等待。 等待是一件多残忍的事情,不管是等待欢喜,还是等待悲伤。都是一件残忍的 事情。 从浴室出来时,卢美雅已经回卧室了。周晚生擦着湿渌渌的头发,也进了卧室。 卢美雅已经睡了。很安静地闭着眼睛。眼睫毛又浓又黑,且长而翘起。除她之 外,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眼睛。但这美丽,仅仅只是她完美的脸的一部分。她唯 一的不好,与她最迷人的地方,都是她这美貌下,千年寒冰般的冷漠。 周晚生抬起手,轻轻地抚过她的脸。她的皮肤还是很好,如细瓷般平滑。都说 时光是对女人最公平的东西,没有谁不会被击中。周晚生再用那只手抚过自己的脸, 眼角边已生出摸得到的皱纹。他竟,先她而老去了。朱颜偷改流年暗换这句话,从 来说的都是别人,不是卢美雅。 俯身轻轻地吻她的脸,如往常。然后躺下,关了灯。在黑暗里,等待天明。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