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现实总在清晨愈加明亮的阳光中,一一回归。 周晚生的车开进蓝岸大夏时,就连看车库的保安都已经对他再三侧目。更不用 说一路经过的员工们的脸色与私语。 一进办公室,手下一名可谓心腹的经理,匆匆进来:周总,你看了报纸? 周晚生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看这世上鸦雀之辈何其多。他想装聋作哑,简 直难于上青天。 那,您要否休假?经理提出他脑力所及的可折衷方法,毕竟流言猛于虎。 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出去时让秘书把今天要批的文件拿进来。你的策划书明 天也该交了。 周晚生一如每天工作时板起脸吩咐。对付这些事情,最好的方法就是直接面对。 任你怎样说生说死,我自走我的路。 经理出去,秘书送文件进来,还体贴地冲了咖啡。周晚生笑着对她说谢谢。秘 书满眼怜惜,大概在心里说,看我们总经理,还在强忍悲伤。 周晚生看着她的眼睛想,如果我这样就算强忍悲伤的话,那我每天都时时处于 悲伤中。但也无谓与她解释,喝着咖啡,一本一本地签看文件。 才看一小会,另一名经理小刘进来。到底是年轻性子直些,开口便问主题:周 总你没事吧? 周晚生说:我应该痛哭或者作状跳楼才算无事? 小刘说:总裁今天还没有见到人。 周晚生说:把文件都送到我这儿来吧。今天开始,每隔一小时向我报告蓝岸股 份的指数。 总裁不来上班,当然谁也不能说些什么。这就是老板与员工的差别。何况,报 纸上已经说得清清楚楚:蓝岸集团总裁偷情实录。多逼人眼球的标题。还有照片, 披头散发毫无形象的总裁夫人,一下子被那名白衣美女比下去。那女人多冷漠呀。 完全不看镜头,保持了自然而然的优雅姿势离去。报道上说,那名女子,是马总裁 公司的一高层下属的妻子,照片虽然不是极清楚,但凡见过周晚生妻子的员工,哪 有不记得那个冷漠的美女的? 总裁与美貌的总经理夫人偷情,被总裁夫人当场抓住。天呀,这是多让人无限 遐思的大八卦。过去总以为那是记者为吸引读者才编的故事。可眼下有照片,有真 人为证。还发生在自己的公司里,能让人闭上嘴巴才怪。 但再怎么大胆,除非是与周晚生有特殊关系的经理,才敢关心地问一声。其他 人,也只是背后在茶水间看着报纸用暗语说两句。谁敢光明正大地在衣食父母面前 开口。 所以周晚生也乐得不用应付每一个假装关怀的员工。门一关,接着眼明手快地 处理手上的文件。除去这别人眼中极其烦心的儿女私情,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下班时间一到,周晚生放下文件问秘书今日下班后的应酬,之后驾车离开公司。 蓝岸大多数员工仍然在忙碌,报表,客户与股东的电话。总裁消失,并不等于总裁 的花边情事带来的麻烦,也会跟着消失。 蓝岸股价正快速下跌。消息灵通人士透露,有公司正向蓝岸股份伸出收购黑手。 谁知道收购是否包括公司倒闭或者兼并裁员?现在的社会,找一份谋生工作有多难。 被公司剥削劳力总比守着劳动力饿肚子来得现实。总裁不在,至少还有总经理,加 班代表还有工作可以做。 晚十点。高级酒店的K 歌包房内。周晚生在陪客户。 今晚的客户李先生,年纪轻轻脑满肠肥。拍着周晚生的肩膀,假装安慰:那样 的女人,离婚便是。世上水灵灵哭着喊着跟你的姑娘到处都是。我帮你介绍。 周晚生笑言多谢。C 城再大也只是一座城市。报纸再小也是一份报纸。他怎可 期望人人不知。总之,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他只是不想费事解释。 那一份报纸,秘书知趣早抽离了刊有报道的那版才放在他桌面上。其实又怎么 用得着亲眼去看。他昨晚就在现场的一门之隔,听得真切无比。他昨晚的后半晚, 也在女主角的身侧睡到天明。 那客户偏偏多事。再说:马瑞年让你坐第二把手虽不算屈就你,但他沾惹你老 婆肯定是他不对。你何必为一个偷了你的人的上司工作?我在C 城是打算投资房产 的。我有大部分基业仍在台湾。C 城分公司全由你负责。过来帮我!薪酬由你定, 如何? 周晚生大笑,举起酒杯说:李先生当真太看重我。但别人负我,我却是不能负 别人的。蓝岸正是生死关头,我怎能一走了之? 李胖子用力地拍周晚生说着场面话:好好。就是欣赏你这份义气。我是可惜周 总如此人才呀。 也在商场摸混多年,就是他眼再拙,也看得出周晚生绝非池中之物。不日他若 得势,莫说是一间小分公司,就是蓝岸,也极有可能是他的囊中之物。这人世的尔 虞我诈,早跳出义气之外了。 周晚生回到家中时午夜零点。 总算在K 歌之后,李胖子便提出回酒店休息。想必是有美女在等待。周晚生喝 了半肚子酒,心烧得厉害。打电话找司机帮他开车才回到家。 卢美雅在客厅里等。周晚生才想起,今天他第一次忘记打电话给她,交待晚上 有应酬不能陪她吃饭。周晚生苦笑。人总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坚持到最后一刻, 就要接近完美成功时,颓然放弃。所谓功亏一篑。 你回来了。卢美雅放下书起身。她穿了一条黑色的裙子。简单的剪裁,却让人 感觉妖异。她还是那样美。 嗯。对不起,手机没电了,没给你打电话。道歉的话一出口,周晚生怎么都觉 得假。因他是完全忘记了,要给她打电话这回事。 卢美雅走近,接过他的外套,忽然伸出双手拥抱他。 周晚生惊讶得全身接近僵硬。卢美雅何时,曾给过他这样主动的拥抱。真是陌 生又感动得无以复加。好一会,他才找回柔软的力气拥抱她,轻轻地问:怎么了? 他想,看看,男人都多么的虚伪。自己也一样。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他还可装 作不知一点, 问一句:怎么了。 卢美雅说:没事。还饿吗?我做了饭,再吃一点吧。 餐桌上,很丰盛的一桌菜。都是卢美雅做得可作宴会的精美菜式。结婚时她曾 一本正经地对周晚生说:作为我并不爱你的补偿,我去学了三个月的烹饪。她太聪 慧,才三个月,所学的菜式,从来如一件件艺术品色香味俱全。她不喜欢下厨房, 偶尔才做一两个菜。两人都有空在家时,也大多是周晚生做给她吃。现在做这么一 桌,让周晚生感觉似是诀别。 这些年,你一直对我极好。卢美雅给周晚生打了小半碗饭,夹一块周晚生喜欢 的肉,这么说。 周晚生也如往常给她夹菜,嗔怪她:以后饿的时候就先吃,不许再等我了。 谢谢你。卢美雅说。 怎么这样说,你是我妻子。是我爱的女人。我对你怎样好都是应该的。唉,等 我们挣够退休的钱,我就不工作了。每天在家,等你做这样好吃的菜度过余生。周 晚生大口大口地吃菜,这样说。 卢美雅不断伸筷给他夹,像所有心疼丈夫在外奔波的妻子一般。周晚生则开怀 地吃。一则他吐掉酒后饿得很。二来,除开吃东西,他的嘴巴并不想用来说话。她 不知,还可与卢美雅说些什么。装原来也是极辛苦的一件事情。卢美雅几次开口, 他都扯了开去。他不想听她说谢谢他。她今晚言语奇怪。他怕说到最后,她说出真 相,然后再提出离婚。 他从未想过离婚。从未。虽然不知为何不去想离婚,但他真的从未想过。没有 考虑过的事情,他从来不轻易开口。当然也不能让她说出口。 饭后,周晚生把要洗碗的卢美雅按坐在沙发上,自己去洗碗。他当然必须是一 个好丈夫。 洗完碗后,卢美雅把电话递给他:我爸爸的电话。 爸爸,是我。周晚生接过,他岳父在那边沉默良久才说:晚生呀,这个星期天 若是有空,和美雅一起回来吃饭吧。 周晚生应好,并说一定会去。心中黯然,岳父母想必也是见了报纸。想必也已 经责怪卢美雅多次。约是听卢美雅说他似还未知,只字未提,才说要他们回家吃饭。 他们都多天真。这样大的事情,这样大的报纸报道,他怎会不知。又或者,他 们亦是知道他在刻意装作不知。也怜惜他深埋痛苦,所以顺他所愿,装作不知他已 了然。 周晚生挂了电话,坐下把卢美雅拥入怀里,说:老婆,我永远都爱你。不管你 是不是愿意继续和我在一起。 感觉卢美雅的双手渐渐围上他的背,良久卢美雅才说话,只说了五个字:谢谢 你,晚生。 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叫周晚生的名字。不是老公。不是喂。不 是你。不是周晚生。而是,像一个亲近的人一样叫他的名字:晚生。 周晚生吻她的头发,用力。 老婆,记住我永远爱你。一切会过去的。周晚生如是说。他说得多轻巧,就像 这件事情也轻巧得很。像一阵风,终于会过去。 但谁都知道。这是飓风。风过之后,全是看得见的伤痕。 卢美雅先去浴室。周晚生看电视,也打了几个交待工作的电话。 周晚生从浴室出来时,卢美雅如以往一样,又睡着了。周晚生轻吻她美丽的脸, 然后躺在她的身边,很久,才睡着。 周晚生这晚做了梦。梦见雪崩,他慌乱地逃跑。寻不着卢美雅,心痛得接近窒 息。忽而看到她在雪雾里对他挥手,声音隐隐地说:再见呀晚生。再见呀晚生。 又梦见马瑞年,拿了大刀要来杀他。狂吼着:你竟敢害我,我对你有知遇之恩, 你竟敢害我。你这畜生,竟敢利用美雅来害我。 接着梦见小红。小红说:我也能为你死。我也能为你死。苏维拉却推开小红, 眼睛勾勾地问他:你可愿娶我?你可愿娶我? 再见客户李胖子。李胖子给他一杯酒,说:我就知你一定会吞掉蓝岸。 醒时已阳光满纱窗,晨风习习。他转头看卢美雅,她一如往常,尚在安睡。他 轻手轻脚地起床,上班。今天,他又忘记了一件事,他忘记吻卢美雅再去上班。所 以没有感觉到,看起来像是熟睡的卢美雅,体温异常。一直到这天的深夜,周晚生 回到家时,还发现卢美雅维持了早晨的姿势在睡觉。他叫她,不醒。摇她,亦不醒。 周晚生打120 时手指颤抖得可怕。按了好几次,才按准了三个数字。 他忽然,害怕极了。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