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晕目眩 作者:焦中华 中学的时候也曾在老师的带领下参观过我后来进入的大学。从正门进入的,也 就是西门。那时候没印象西门外的酒吧是一家挨着一家的啊。 中学时我曾经还有一个疑问:中学时都是一样的乖乖仔乖乖女,一上了大学, 而且还是重点大学,怎么一下子就抽烟喝酒无所不能了呢? 不过可喜的是这个疑问在上大学的第三天就解决了。那天下午我们聚在校医院 门口的空地上等待体检,一个站在我旁边的男生突然感慨:“大学就是和中学不一 样啊……”那个“啊” 的音节拖得很长,直到我转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我才注意到了校医院 门口并排的六块巨幅灯箱广告牌:**72小时内口服避孕药。我心想:在大学也许真 的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啊——。 第一次去酒吧已经是大三下了。 大一的时候我像绝大多数刚考上大学的同学一样在茫然中踌躇满志,等到大二 上茫然退去的时候,热情也就没得差不多了。紧接着就是惨无人道的大二下和大三 上,有一些人正是在这个时候被教授们精心设置的一道道鬼门关捉去了性命,而不 论是实打实冲过来的,还是像我这样的漏网之鱼,一进入大三下,便都有些飘飘然 起来——一下子多了那么多自主的时间,却想不出能干什么。 第一次去DIZZY 是因为一年一度的诗歌节。诗歌节缘起于纪念一个已故的诗人, 所谓的开幕式也就是请一些人来朗诵他的诗,地点就是西门外的一家酒吧里。进门 的时候要检查学生证,比进学校里那个驰名中外的大礼堂还严格一些。可能为了使 大家能够看清朗诵者的脸孔,灯光打得很亮,很刺眼。楼下已经挤满了即将要和朗 诵者近距离接触的人,我顺着晃晃悠悠的台阶小心翼翼地上了临时搭建的二层,发 现二层也接近饱和,而且随着每个走动的人,地板都会吱呀吱呀地颤动,每上来一 个人,这层木板塌下去的可能就增加一成。等到第一个人朗诵完的时候,我终于没 有勇气坚持下去,一步一步地挨下楼。出门前经过朗诵者和今晚充当保安的酒吧侍 者的脸孔,一样的苍白而刺眼。 顺着路慢慢向南走,途经的几家酒吧无一不喧嚣而俗丽。我终于被一个大大的 啤酒桶吸了进去。我注意到了它门口木纹图样的店名:DIZZY.我进入DIZZY 的第一 个感觉是:这里的灯光很柔和,很淡,让我的眼睛很舒服,放松。客人稀稀拉拉地 只坐满了一半,吧台里有个帅气但神情木然的调酒师,也充当侍者。我捡了张灯光 较亮的桌子坐下,招手叫了杯加柠檬片的苏打水,拿了本不知是何年的《国家地理 》来翻,耳畔充斥着甲壳虫的“yesterday ”,心想这真是个kill time 的好地方。 等我再抬起头来环顾周围的时候,我注意到离吧台最近的一个光线很暗的角落 里,坐着一个孤独而俊气的男人。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但能感觉到有目光久久落在 我的身上。 宿舍关门之前,我离开了DIZZY.两个小时里,我只说了不到三句话,这种感觉 很好。 在以后的日子里,每个星期三晚上做完实验,我都会到DIZZY 去坐一个多小时, 让自己被示波器烤得太久的眼睛换一个环境,然后赶在十一点宿舍楼锁门之前回去, 因为即使不赶着回宿舍,我也会很困。每次都能见到那个孤独而俊气的男人,永远 都在那张桌子,永远都是一个人。有一次我看到他站起身,穿过吧台从后门走了出 去。那时我第一次看清他的脸在那种柔和的光的照耀下,令我目眩。 终于有一次,因为不小心将苏打水打翻在《国家地理》上,我紧张地向侍者道 歉。他走了过来,对那个神情依然木然的侍者说:“你回去吧。”那个侍者便乖乖 回到了吧台。我以为他会跟我说什么,但他只对我说了三个字“没关系”转身又回 到了他的桌子上。我终于忍不住跟了过去,没有经他允许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谢谢你。” “没必要。一本杂志罢了。” “但那毕竟是人家酒吧里的东西……” “这家酒吧是我的。” 面对我惊奇的表情,他很宽容地笑笑。 “为什么叫DIZZY ?”我似乎是迫不及待地问。 “只是喜欢这个发音。” “发音?” “舌头要顶一下牙齿,然后上下牙齿飞快地碰一下,只有气吐出来。DIZZY.” 他又念了一遍,“看过《廊桥遗梦》吧?”他自顾自地说下去,“那个最后的牛仔 就是纯粹因为发音而对有些单词情有独钟,比如blue. ” “我只关注那个只有三天存在在现实中的爱情。” “哦?”他似乎对我的回应很意外。 “我喜欢这里的灯光。” “可是在这样的灯光中呆得久了,你就会感到头晕目眩。” “头晕目眩?DIZZY ?” 他笑了。 后来再去DIZZY ,有时就会去那个角落里的桌子和他聊天,或者只是坐着。他 总是打扮得很干净,让我觉得温暖,我忍不住告诉他:“如果你在大学里,一定是 众多女生追逐的对象。” “是吗?”他笑得很勉强,“你还在上学吧?哪个学校的?” “离这里最近的那个。” “我以前的女朋友也是那里的。” 看来来这家吧的很多都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我心想。 “她是大几的?” “两年前就毕业出国了。”他又喝了一口酒,轻轻撅起嘴,发出“嘟”的一声, 然后把半握着的手猛地张开,表示飞了。 “你怎么不去?” “她走之前就和我分了。利利索索的。” “哦——” “你是哪个系的?” “电子。” 他顿了一秒钟,“大三?” “嗯。”我笑了,“怎么看出来的?” 他眼睛里不经意地流露出狡黠的神色,漫无目的地看着别处说:“大三上一过, 就轻松了。” 我一下子警惕起来:“你女朋友也是电子的?” “我也是。我是94级的,她比我高两级。” “姐弟恋?够前卫的。”我略一算,“这个酒吧开了两年了啊?” “四年了。”他很肯定很正式地说,“我刚上大三就退学了。” “为什么?”我一怔。 他慢悠悠地看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马上故作轻松地说:“和她分手后一直 很消沉;大三上学期的课又那么重,索性不学了。” “不后悔?”我轻轻眯起眼睛问他。 他常常地吐出一口气,细长的手指轻轻叩着啤酒杯壁,一下一下很有节奏。 “一个咱们那样的大学的电子专业的学位,对我来说,其实只不过是‘鸡肋’罢了。 ……当然,放弃一个‘鸡肋’似的东西在大多数时候的确也很困难。但当你有更好 的选择的时候,放弃就不觉得那么可惜了。或者——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连‘鸡肋 ’都保不住。” 我没说话,很安静地看着杯子里的液体。 “你呢?” “我?怎么了?” “没有男朋友?” “上大学后从来没有过。” “嗬嗬,是你自身条件太好还是你眼光太高?” “什么意思?” “太优秀的女孩子会让绝大多数男生望而却步;眼光太高的,唔,不用解释了 吧?” “你怎么没想到是性取向有问题?” “不会吧?你是……”也许他以为搬出他的一套理论后我会对他佩服得五体投 地,所以听到我的回应后甚至惊奇。 “不是啦。”我笑笑,继续看着杯子里,好像要从那个杯子里找出什么东西。 “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很正常的女生,至少我自己这么认为。至于男朋友,只是不 想找罢了。每年大四毕业的人里,有多少爱情因为分离而崩溃。”我停了一下,确 定他正在听我说话,进一步解释,“我不想伤害彼此。” “你想出国?” “嗯。” “想出国的人的确就不应该谈恋爱!”他愤愤地说,不过我知道那不是针对我。 “不过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这些人非要出国去?!”他使劲把厚底的玻璃杯往桌 子上一蹾. 我不由地想当初他女朋友提出分手时,他的拳头是否砸到过她的身上。 “也许只是因为厌倦吧。在一个地方,过日复一日的生活,走一条在出生前就 被安排好的路,觉得累了,倦了,就换一换。” “换一换,”他喃喃地重复着。我突然想:他退学开了这间酒吧,在潜意识里 是不是也是因为厌倦呢? 晃晃悠悠就到大学的最后一年。在有些方面,大四和高三是很相似的。比如什 么新知识都不学,又比如这一年又不能不上,而且至关重要。当然区别也是很明显 的,高三是在题海中忙碌得不知去向,大四是在application 和ps中挥霍着青春。 我觉得自己很幸运。以我的成绩能收到排在全美前五十的大学的offer ,简直 相当于中了六合彩,而顺利拿到签证,就更让我感谢上帝。看周围有些成绩比我好 很多的同学,或是学校不理想,或是签证受阻,我真不知道自己上辈子积了什么德。 签证那天早上七点整,我到达了美国驻华大使馆门口,已经有将近十个人在排 队。那天天气异常闷热,早上都让人有透不过气的压抑感。一直到九点钟开始签证, 我都没有看见太阳,只能透过厚厚的云层感受太阳的淫威。我已经记不得当时签证 官都问了些什么,直到自己像个木偶般被他支到另一个窗口。“请你按照这上面的 日期来领取签证,请务必在早上九点之前到达,否则当天不予办理。”好几斤重的 材料和已经看不见了的人民币和美金终于换来了这薄薄的一张纸。走出签证处的大 门,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天边滚起几声闷雷,我却仿佛可以看见尼亚加拉瀑布上 的彩虹。 有一阵子没去DIZZY 了,我决定在这个值得庆祝的夜晚,去DIZZY 喝一点酒。 他依然坐在那张桌子旁,看着我径直走过去。 “最近怎么样?”我说。他从不会主动跟我打招呼,我更没有见过他招呼任何 来酒吧的客人。 “还好。好久不见了。” “是啊。” “你看上去很高兴。——还是加柠檬片的苏打水?” “啤酒。”我说。 “两杯喜力。”他冲吧台里说。 “祝贺我拿到美国签证。”干杯的时候碰到他冰凉的手指,就连干杯的时候, 它们都在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叩着杯子。 “祝贺!”他说。 “你将来有什么打算?”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自己做作了。 “我已经把DIZZY 卖了,手续都已经办好,只等交接。” “啊?然后呢?” “我准备移民澳大利亚。我已经在这里呆了四年。” “厌倦了。”我接住他的话。他笑着又要了一杯喜力。 “澳洲的阳光很灿烂。” “是啊,有时很刺眼。但我发现无论什么样的光,看得久了,都会让人觉得头 晕目眩。” 一成不变的甲壳虫。一首“let it be ”在那天晚上,我听了四遍。 半夜一点多了,我已经无法数清我们喝了多少啤酒。我们彼此拥着走出酒吧, 雨下得很大,雨点狠狠地砸在我们的头上身上。 “先到我家去冲个澡吧。”我没有反对。 不大不小的一居室,尽管零乱却仍然显得很空。他喝得太多,一进卫生间就吐 得一塌糊涂。 我把水龙头打开,哗哗地凉水浇在他的身上,他一下子清醒了很多,不一会, 热水就上来了,屋子里一片温暖。我带门出去到客厅等他。 大约半个小时吧,他把我拍醒。“去冲一下吧,要着凉的。浴巾和睡衣都放在 里面。” 冰冷的雨水粘住衣服,我试着把湿衣服脱下来,像剥皮一样难受。索性直接站 在喷头下面,让温暖的水从我的头顶一直淋到脚下。 浑身都暖和得差不多了,酒也醒了一半。在镜子前用他的浴巾揽过身体,头发 上的未干的水珠一颗一颗滴落在肩膀上。他的睡衣就叠在架子上,我看了一眼,打 开了浴室的门。 他站在窗前,像是在欣赏窗外的雨景。 “闭上眼睛。”我慢慢向他踱过去。 “向后转。”他闭着眼睛乖乖转过来。 我走到他面前,紧贴着他的身体,用刚洗浴过的光滑的胳膊勾住他的脖子。 他睁开眼睛,低头看他怀里这个暧昧不明的肉体。 “浴巾快要掉下去了。” “帮我拽一下。” 他把手绕到我的背后,帮我慢慢提起后面已经垂到腰部的浴巾,捋着我的背。 我捉着他眼中一点一点兴奋的光,无声的目光在空气中纠缠。 终于他把浴巾猛地向下一拽,一把把我抱了起来。 他把我扔在床上的时候,我想起了那个被他用力蹾在桌子上的玻璃杯。 疯狂而凌乱的吻。像我的长发一样散落在身上。 我仿佛可以看见他手指上弹吉他磨出的茧划过我的皮肤留下的印记,像被烫过 的似的,咝咝地灼烧着。 他很温柔,但是当他进入时我还是感觉到一阵痛,那痛像条蛇一样在我的眉头 上扭曲着。 “很痛吗?” “不。”我斩钉截铁地说。我原本就是对疼痛不太敏感的人,何况那疼的感觉 也确实只是一会儿便过去了。但是上帝震得很公平,他让我的心在受伤时,会格外 地痛。 “你和多少个女孩做过?” “记不清了。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彼此的真名。但至少在同一时刻,我们彼此需 要。” “就像我们?”我很残忍地说。 “如果你这么觉得。——你的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我感觉有液体从我的眼睛里流了出来,冰冷的。屋子里突然静的怕人。我轻声 说:“刚才。” 一道电光扫进房间,他猛地掀开被子,看到了床单上的斑斑血迹,电光又闪了 几下,像舞厅里的定型灯,定格出他惊愕的表情。我很满意他的反应,微笑着。在 轰隆的雷声响起之前,他抱紧了我。 “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想再当处女了。” “唯一的理由?” “差不多吧。当一个角色太久,会很累的。从上幼儿园开始,我已经当了十八 年好学生了;而处女,居然比这时间更久。不想再当了。” 他没有说话,似乎谈了一口气,轻轻拍拍我,好像很理解的样子。 我突然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告诉我,你当初到底为什么退学?” 又是一道闪电,我看清了他眼中惊恐的光。 “那完全是一个误会!”又是一个响雷,终于把他的最后一道堡垒炸开了。在 瓢泼般的雨声中,我和他像婴儿般并排躺着。身旁的男人无意识地紧攥着我的手, 向我讲述了四年前的事。 “我和女友分手后,我和同班的一个原本就比较聊得来的女生来往多了起来。 我一直把他当成我的好朋友。她知道我和女朋友的事,也知道那次分手对我伤害有 多深,她经常劝我安慰我,真像个善解人意的女孩一样。当时的我根本无法想象世 界上居然有那样的女人!那也是个下着大雨的晚上,她陪我去酒吧。我喝醉了,醉 的那么厉害,前前后后只有那一次,以至于至今,我都无法想起那天晚上到底发生 了什么。直到第二天下午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南门外租的屋子里。床头上有她留 的字条,说她从见我的第一面开始就一直暗恋我,问我可不可以当她的男朋友,要 我尽快答复。我看后没太在意,因为我对她一点感觉有没有;只是注意暑假里再也 没和她联系过。没想到大三上开学过了两个星期,她又找到我,问我想清楚了没有。 ‘想清楚什么?’‘我真的很爱你。’‘谢谢。但那是你的事情。’‘你真的 一点都不爱我吗?’‘很抱歉。’‘你会后悔的。我已经怀孕了。你就是孩子的父 亲。’‘你胡说什么!这不可能!’九月的阳光下,我冷得向后一个趔趄。 ‘还记得那天你喝醉了吗?对,就是那天晚上。你一直叫着她的名字,压在我 的身上。……’我定了定神,发现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是那么陌生,我希望我与 她从未相识,更不敢想象我和她曾经躺在一张床上。她令我恐惧。‘尽快做掉它。 不要干傻事,否则只能给你自己更大的伤害和更多的痛苦。不要强迫自己,也请你 不要强迫别人。’我发现九月的阳光依然晃得我睁不开眼,但我分明可以看见她变 了型的脸上的冷笑,‘你就不怕我把这事告诉系里?’‘那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何 况我们都知道那是个误会。’‘那我要是到公安局告你强奸呢?’我没有再说一句 话,转身走了,我不知道我要走到哪里,但我知道我要远离这个女人,这个疯狂的、 不可思议的、残忍的、已经失去理智的女人。我在三天之内打了退学报告,一个月 后便在西门外盘下了正在转让的一家酒吧,开了DIZZY.我宁愿不要学位也不会强迫 自己爱她! 她始终不相信我会真的退学,也没有去流产。直到两个月后几个同学为了让她 死心带她来到了DIZZY ,我看到她后马上从后门走了。后来听说她当天晚上回去后 就企图割腕自杀,幸好被及时送到医院抢救才保住了性命,孩子是没有啦。听说她 最后也退学了,不过那已经是一年后的事了。在DIZZY 的那次,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 “噢——这就是咱们系里传说的94级的一对情侣因为女方怀孕被校方开除的谜 团啊——” 我恍然大悟。 “你喜欢我吗?” “你很特别。我喜欢特别的女孩。” “告诉我你不会爱上我。” “我已经没有爱的能力了。” “为什么不把做爱的能力一起废掉?” “爱让我伤痕累累,做爱却让我有短暂的快乐。” “是吗?”我在黑暗中冷笑,猜他在那一瞬间一定可以看见我眼中一闪即纵的 光。 “你今晚快乐吗?”他问我。 “很快乐。”我再去吻他,有眼泪落在他脸上。 静。可以听见窗外的雨声。天开始发白。身边熟睡的男人像个孩子似地有节奏 的呼吸,我突然发现连睡觉时,他的手指都偶尔会拨动。 衣服潮乎乎的,混着DIZZY 的味道。我坚持着穿上。 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有留字条,我走出了他的家门。 经过一家24小时药店,我第一次买了四年前刚进大学时在校医院门口看到的那 种药。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要爱自己。 后来我再也没有去过DIZZY ,也许DIZZY 已经易了主。 忙忙碌碌地就上了飞机。那个晚上,好像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 那一夜,耗尽了我仅有的、百分之十的爱情。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