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座山 作者:Jason 快九点了。通知八点半开会,可到现在主席台上还没个人影。 台下的人们说着聊着。我掏出刚买的《三国演义》,打定主意开会时不再睡 觉了。前些时候,我因为经常开会时睡觉做恶梦而看了医生,一位资深医生说, 我得了会议综合症,并告诉我这种病潜伏期很长,发作初期表现为嗜睡,久而久 之成瘾,最终会在一次长会中永远睡去,而即使侥幸不死也会诱发其他疾病,比 如被动吸烟导致肺癌长期吃会议餐喝会议酒导致皮下脂肪增厚肝硬化高血压高血 脂冠心病久坐不起导致脊柱侧曲用耳过度导致听力下降还有头晕眼花耳鸣心悸上 吐下泻手脚无力记忆力减退影响内分泌……最後医生给我注射了会议狂疫苗,并 嘱咐我少参加会议,特别是长会,即使开会也别睡,短会就当评书听,长会就当 墨西哥78集电视连续剧看。 看书。第一回:宴桃园兄弟叁结义,斩黄巾英雄首立功。学历史时黄巾起义 是农民造反,到罗贯中笔下就成了土匪,千秋功罪,任凭人评说。若论天下之势,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山西杏花村酒厂用它来做广告:若论天下之酒,喝酒必汾, 汾酒必喝。妙。天衣无缝。主席台的人还不来…… 今天又是院长亲自讲话,不可不听。说院长“亲自讲话”是为了强调院长平 易近人,事必躬亲,院刊上也经常报导院长亲自用膳亲自如厕的感人事迹,彷佛 这些事也可以由他人代行事似的。其实院长还有更可歌可泣的事迹,那就是院长 “生命不息,开会不止”的大无畏精神,因为他自己就是滥开会的牺牲品。那一 年院长到部里参加一个会议,开了叁天叁夜後体力不支睡着了,恰好坐在风口, 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一下就中了风,嘴歪眼斜四肢麻木,被人七手八脚抬进 了医院。出院时院长要自己付费,院办主任执意不肯,他说经查阅院里xx文件 第x回(主任是个章回小说迷,他总是把文件的第x条说成第x回,起草文件时 也不时出错,最後还禁不住写上“且听下回分解”),可以套用“因公致残”, 於是不仅医药费报销,还领得一笔补助,院长拿来请了客。副院长以为终於可以 前後继了,没成想院长在换届选举前夕以坚韧不拔的顽强意志重返领导岗位,并 让人搀扶着投了票。其实选举无非是走个形式,和历届一样,老院长当选新院长, 循环不息,人称“不倒翁”。正因为如此,开会成了院里坚持不懈的传统,据说 院长从政四十年,主持会议的时间多达百分之六十八。现在仍如此,愚公也奈何 他不得。 王司徒巧设连还计,凤仪亭吕布戏貂婵。沈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这 漂亮事儿就得由漂亮人办,我老婆那长相没戏。怎麽鼓起掌来了?我又没嚷。 院长来了,让人搀着上了台。後面是院委会的全体委员,由副院长若和各办主 任组成,如院长办、宣传办、院刊办、节水办、节电办、节煤办、环保办、绿化 办、七不 办、扫六害办、五四叁二一办(五讲四美叁热爱两不怕只生一个好办 公室的简称),哦,又多了一个主任,那是院长的内弟,院领导班子考虑他多年 在理论政策研究室负责机构臃肿课题,应该学以致用,发挥专长,於是决定抽他 出来组建精简机构办公室,由他任主任(这样一来院委会委员比例恰到好处地上 升到百分之八点八,院长说由此说明这一决定大快人心,符合当前形式)。再物 色副主任两名、主任助理叁名、秘书四名、工作人员五名。关於院长内弟的问题, 据说院长还在院务会上给大家讲了一个叫什麽羊弘的古人举贤不避亲的典故,以 示自己绝无私心。院长很文学,有好事者专门考证过他属於什麽流派,并得出结 论说他不属於一贯的现实主义,而属於现代主义或者说超现实主义,并最後确定 为荒诞派。其实院长这人不仅很文学,也很音乐,我们那首院歌《从前有座山》 就是他以民间童谣改编谱写的,没有休止符,最後一小节与第一小节首尾相接, 可循环演奏,非常巧妙。有行家赞美说,圆舞曲之王施特劳斯就写过类似作品, 名曰《无穷动》,可以不停地演奏,直到指挥说“可以啦”。自从这篇赞美文章 刊出後,院刊也就不再反复颂扬院长为“匠心独运”了。 “现在我宣布,大会开始——”开会了。全体起立唱院歌:从前有座山,山 里有个庙,庙里有个老道讲故事,讲的啥故事?从前有座山……唱到高潮,掌声 雷动,然後歌声在掌声中慢慢平息,有人叫做“渐弱”,很艺术,类似电影画面 的“淡出”。 院长讲话,歪着嘴。同志们,大家都知道,e——(原先他讲话总是爱说 “啊——”,但中风後遗症使他不再容易发这个音),我们上半年,e,没有完 成计划,e,为什麽呢?e——?不是计划订得太高,就是我们做得太低,e, 也不知是计划的高度订得比实际能完成的高度还高e也不知还是实际完成的高度 比计划订的高度还低(可怜这嘴还说绕口令),e,我认为,关键在於,e,工 作效率提不高,e——,这个问题我们已经开过很多次会了,反复强调e叁令五 申e甚至停下工作来专门研究这个问题,怎麽就高不起来ni——?拖拖拉拉,夸 夸其谈,慢条斯理,人浮於事,e,这不是我们的作风嘛,e——!……下面我 讲第叁点 十八路诸侯讨董卓。关云长温酒斩华雄。干脆,利索。绝不拖拖拉拉。 ……第七点——,同志们,e,这样下去不行e,现在已经到了非整顿不可 的时候了e(好像以前可以不整顿似的),为此,e,我们还要,e,专门开会 研究讨论并将讨论的内容e开会传达e给每一个职工,使每个人e都认识到e我 们的时间不多了。谈到时间,e——,下面我讲第八点—— 官渡之战,曹操以少胜多,八万对八十万,创造了我国古代战史中以少胜多 叁大战役之一。另两例是赤壁之战和淝水之战。可能战前都开过大会了,所以够 威够力。 ……第十五点——,关於奖金,e,大家应该知道,到本世纪末,e,每个 人的奖金翻两番(掌声响起来。院长用食指蘸了蘸吐沫,翻过一页讲话稿),还 存在很大距离(全场哗然),但是,我估计,e,——当然这只代表我个人意见 e不代表组织,——到明年年底,e,我们发工资,e,就不再打白条子了!e ——,有人说外面在炒股票,我们这儿炒白条子,e,还有人说,e,他闺女结 婚,e,他给了一叠白条子当陪嫁,e,我听了很难过…… 刘备这人真没本事,就知道哭。比曹操差远了。叁顾茅庐。隆中对。未出茅 庐,已定叁分天下。神了…… ……第二十四点……有人用稿纸上厕所……第二十四点第叁小点……食堂挂 羊头卖狗肉……有人做假饭票……第叁十二点……因为……所以……虽然……但 是……副院长讲话大家鼓掌……抽烟的人很多,烟雾越来越浓,不仅呛得喘不过 气来,而且什麽也看不见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那声音就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 来的,大声唱着《从前有座山》,渐渐走近,原来是院长,搀扶他的人竟是给我 看病的那名医生。院长说小宋啊你好啊你进步很快啊开会也不打瞌睡了呆会儿群 众代表发言时你也上台发言吧。咦,他说话利索了,也能说“啊”了。医生说因 为经常开会经常讲话等於功能训练所以恢复得很快,我对医生说那我们真是在劫 难逃。这时有人闯进会场,气喘吁吁地对院长说,外面着火了。院长虽中过风, 毕竟老谋深算,反应极快,马上做出决定:立即召开救火动员誓师大会,首先得 有个领导班子——成立救火委员会,下设救火指挥部,指挥部下设救火突击一队 二队叁队各选队长副队长值班队长一名,要发个文,然後讨论是用乾粉灭火器是 用泡沫灭火器还是用二氧化碳灭火器或者1211灭火器,讲一下使用方法。我心想 等您老人家开完会大家都成了骨灰了,於是大喊:救火呀,救火呀——! 这时有人推我:宋师傅!宋师傅!您醒醒!您又做梦了吧?我睁眼一看,原 来是管理员小王,呼哧呼哧地喘,手里还提着灭火器。他说您不喊我还不晓得您 在这儿睡着了,会场已经转移啦您快去吧。我说我不去那儿吃了,小王问,您怎 麽知道在哪儿吃?我说,这叫老马识途。 我要回去写篇文章,名字就叫《从前有座山》。至於写什麽嘛,请从此篇开 头看。 作於一九九四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