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 作者:朵朵 对我们家而言,那是个倒霉的夏天。 一切悲剧都从那场下了十几天的暴雨开始。 因为暴雨,那条横跨梅城境内的梅溪水暴涨。本来这条溪水涨落与否与我家根 本没有什么关系。但父亲把他历年来所赚的钱都投入到设在这条溪的捞沙生意上时, 这条溪就与我家产生了密切的关系。暴涨的溪水把父亲所有安在溪中的机械冲得无 影无踪,父亲的钱袋便急剧地瘪了下去。以前人家对钱有这么一个说法:扔在水里 还有个响,可这会父亲的十几万元扔在水里连个响也没有,就这样没了。我家的家 境从九十年代谈股论金的水平倒退回了80年代初瓜菜代的水平。 然而这还不是最倒霉的。梅溪水在冲走父亲的身家之时,还顺带冲走了梅溪上 的梅云桥。这座“霉运”桥是一座跨度60多米的混凝土钢筋浇筑成的大桥。远远 看上去坚固结实,抵得住百年风浪的侵袭。 然而这只是表面现象,在该桥建成不足一年后的8月13日,洪水在夜里十点 多把桥横腰截断的,当时还下着雨,天地间一片混沌,涮涮的水声把一切声响都掩 盖了。在雨夜外出的人们卯足了劲往家赶,有两个骑摩托车从桥上经过的家伙“扑 通扑通”地从断桥上掉进了水里,被洪水吞没了。本来桥垮了就垮了,但出了人命, 事情就不一样了。 出了人命,政府就要给上级各有关部门、新闻单位、遇害者家属、群众一个交 待。父亲去年刚建的捞沙点就设在离桥不到50米的地方。 所有的关于桥边日夜不停运作的庞大机械的回忆涌上人们的心头,父亲一下子 成了政府和所有要交待部门、单位、事主聚焦的对象。 父亲还来不及心疼随水流走的血汗钱,就被后一条消息吓白了脸。 当晚父亲揣上一条中华烟和两瓶五粮液摸黑去了县水电局水政股的股长老林家。 父亲和老林打交道是从他打算开这个捞沙点开始的。老林虽然只是个股长,但 梅溪恰好在老林的股的掌管之下,梅溪的一切资源的开发,都要经过老林同意。这 样老林就有了实权,老林有了实权就经常有人巴结。父亲和老林的友谊是在父亲建 捞沙点的过程中迅速发展起来的。 父亲刚开始找老林的时候,送点烟酒什么的,老林都坚持不接受,请他吃饭他 也不肯。但是事情老林一样给办,许可证的钱收了,正规发票也打了,老林说:等 到凑成整批了就往市里送,市里签下来了你来拿。 父亲感激不尽,但不知市里什么时候才肯批,父亲隔三、五天就去向老林打听 消息。办公室里的老林一副公事公办样子,他总是说办着呢,快了。这一办就是两 个多月。 但也是在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老林看出父亲是个实在人,老林也就向父亲交 了底。那天老林把父亲叫到他家,拿出一叠钞票给父亲。 老林直夸父亲有生意头脑,老林说别看咱们这是山区县,山区县才好哇,农民 乡土意识强,口袋里有了几个钱都是去盖房子,沙的销路不用愁。他们前几批在那 办点的人都赚足了钱,嘿,那时我还没到水政股呢,不过情况我是了解的,我看好 你这个点。这些钱就算我和你合的股份吧。 父亲略有托辞,老林马上现出不快说:快到年底了,机关里的人一到年底那劲 都用到了下乡检查监督上去了,那证若不去催催还不准拖到什么时候呢。 父亲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哪能让你出钱呢? 老林听父亲这一说,快活地一笑:合股哪能不出钱呢?这不是坑你吗?哈哈。 钱你一定给我收下。这样吧,我明天亲自去市里帮你去催催那证的事。不看僧面看 佛面,老林我说话还是有人听的。 父亲回来一数那叠钱,不多不少一千元。 老林还真是有信用的人,不久许可证很快就办下来,父亲的捞沙点开始运转, 沙的销路的确不错,老林年底也领到了不少的分红。老林和父亲的友谊就这么确立 了。 但今天老林看见父亲就没有往日友谊的感觉。这回事情可闹大了,两条人命啊, 老林忧心仲仲地直叹气。老林翻出一本法律常识的小册子指着其中相关的条文说, 未经批准或者不按照批准的范围和作业方式,在河道、航道内开采砂石造成损失的, 要负法律责任。还有这条、这条……你那捞沙点离桥不到50米,长年累月掏啊掏 把桥底掏空了,桥倒了你的关系可大啦。 父亲一听就懵了,当初申请时你们不是都审查了吗?怎么当时没这种说法呢? 老林说,这不是顾着抓效益吗?咱们这个山区县天天嚷招商引资招商引资,说实话 外商哪能看得上咱这个鬼地方,所以县里别说十万,五万以上都算个企业。办企业 咱能不优惠吗?法律上就宽松了点。谁想到会下这么大的雨,谁想到梅溪水会涨得 这么厉害,谁想到那四个倒霉鬼连桥断了都不知道还往前冲? 父亲一筹莫展,一时两人相对无言。半晌,老林说我再帮你打听打听风声,这 几天你就呆在家里哪也别去。如果有人去找你了解情况你可别乱说。 虽是这样说,老林心里还是担心得要命。他收受那些有求于他的人的钱物多了, 虽然每一笔都不是什么大数目,但加加起来足以毁掉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现在的 行情就是这样,不出事什么事没有,好同志一个,如果出了事,再一深查,什么问 题都浮了上来。老林叹口气转念一想,如果不这样做,就凭自已和老婆的那点工资 哪有办法四处打点,哪能象今天一样稳稳坐在这个实权位置上,如果不坐在这个位 置上又哪来那些财物呢?祸福相依呀,老林又叹了口气。 父亲一走,老林的老婆就抹开了眼泪。她埋怨老林,钱没赚多少,搞不好官丢 了还得坐牢。 老林心想,现在就晓得怨我,拿到钱时你还不是你最高兴。 当然想归想,老林还是不敢把不满表现在脸上。他怕这一来惹得老婆性起,罗 里罗索地把事情都抖落出来,隔墙有耳,住的是机关套房,让邻居听到就不好了。 老林说县里不是还规定谁引到三个上规模的企业还可以破格提升吗?我还不是 冲着这点,眼看着35岁就快到了,再不提副局级就超龄了。 我很小母亲就病死了。父亲怕再找一个后妈我会受委屈,十来年下来硬是没有 再娶。父亲又当爹又当娘一手把我拉扯大的。照顾我之余,他把多余的心思转移到 了做生意上。父亲搞过货运、水果批发、工地承包,起早贪黑,什么赚钱做什么, 早几年生意好做确实落下了点钱。但这几年商场竞争愈发激烈,父亲觉得自已老了, 斗不过后起之秀。他把其他的生意都收了手,把赚的20多万元钱都投到了捞沙生 意上。没想到生意刚进入正常运转,就捅了这么大的漏子。父亲后悔不迭。 今年夏天我正好中专毕业了。本想分配了工作就该好好孝敬孝敬父亲,让他别 在外面奔波劳累,过过舒舒心的日子。谁知世事难料,惴着毕业证书刚踏进家门我 就听说了家里的事。我的好心情刚到家便被家里的变故冲走了。 桥倒了三天后的一个早上,父亲早早起床想要四处打探一下消息。 可谁知我刚听到父亲的脚步声跨出门外,转眼他就又兜头回来了,脸色铁青, 颓丧地坐在靠背椅上。 我跑出门外一看,只见我家刚刷的围墙外不知谁趁夜写了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杀人偿命! 受了这一刺激,父亲更是吃不下也睡不着。几天下来他瘦了,憔悴了,人看去 老了十岁。他问我,你不是在自学法律吗?你说死了两个人,我会不会被抓去打枪? 我宽慰父亲,如果要打枪,早就把你抓去关了。 天总算放晴了。但晴天现在对我家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为了解闷,也为了赚点零花钱,我到人事局人事科安置好我的档案之后,就到 一家电脑店里帮人打字。一天8个钟头,一个月280元。 店主小红双十年华,每天都在脸上画了很浓的妆,因此显得有几分姿色。常常 有男青年来找小红聊天。聊着聊着无聊了,小红就拿一副扑克牌给他们算命。如果 算到有桃花运,小红和那些男青年就很开心,笑得前俯后仰。我因为心里有事,从 不理睬他们。 来到店里的第三天我正埋头干活,肩上忽然被重重拍了一下,并且一个男声大 叫,小飞燕。小飞燕是我中学时的绰号,这个绰号源自我创造的校跳高纪录。我回 头一看,是个前面染一撮红毛的男青年,这几天经常来找小红,我心里暗暗把他叫 做一撮毛的。 一撮毛很热情地自我介绍,我是祈明浩。 我在脑子里快速搜索。想起来了,祈明浩,初中的同班同学。初一年下学期就 转学到广东去了。听说他父母在哪边做生意赚了大钱。 之所以对他还有印象,是因为他在那个年龄段的男孩子中显得很特出。 那时候他喜欢我们班一个女生,常常帮她削铅笔、做值日的。在男孩刚学会对 女孩脸红的年纪他已经学会向女孩子献殷勤了,在我们看来,他是个异类。 想起往事,我不由抿嘴一笑。 看我认出了他,祈明浩很高兴。 老林终于打来了电话。他说遇害者死属天天到县政府吵闹,把领导的头都搞大 了。县里为了给遇害者死属一个说法,决定彻查这件事情。老林说最近他自已的风 声也很紧,叫父亲暂时不要去找他,有什么变化他会电话通知。 为了证实这个消息,我得四下打听一下。 我记起高我一届的校友张丽娜的姐姐在电视台工作,我曾去过她家一次,认得 她姐姐张丽梅。 我到电视台找到了张丽梅。张丽梅说这件事正好是她跑的追踪报道,所以知道 点情况。她说遇害者都是农村的,昨天家属一乎拉地来了4、50人,围在县政府 周围要见县长。那天正好县长不在,政府办的工作人员怎么也劝不回他们,结果家 属中有人打出了严惩凶手,彻查真相的横幅,当时周围有四、五百群众围观。这事 在社会上造了很大的影响。 我说不晓得我父亲和这件事的牵连大不大? 张丽梅说牵连肯定会有牵连。但具体到什么程度,现在事情还没定性,也不好 说。如果有什么情况我会及时告诉你们。 回家我把下午去找张丽梅的事一说,父亲不到八点就坐在电视机前等看新闻。 本地新闻在新闻联播之后开始。当晚果然有张丽梅的报道。 从电视上我们父女俩第一次看到了遇难者家属。 镜头开始是几个穿着笔挺西装的地方官员在对遇害者家属讲话,接着画面中出 现了断桥、遇害者的相片、遇害者低矮寒酸的家。 电视上那一张张泪水横流的脸、悲怆的脸、愤怒的脸深深击中了父亲。 父亲说要去看看遇害者家属。 我劝他别去。现在事情还没个结论,连县领导都避着呢,我们去不是自投罗网 吗?何况要是被人认出来,还不被人打死。 父亲说,打死也要去。 我没办法劝阻他。灵机一动我对父亲说,咱们去看人家总不能空手吧。他们看 上去家境也不富裕,咱买些实用的东西给他们,就说是民间的慰问组织送的。这样 一来他们能接受,二来咱们也不用怕唐突了。 父亲不说话。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我自作主张操办起来,给每户买了一袋大米、一扇猪肉和 一床丝棉被。 我们把这些东西结结实实地捆在两辆自行车后架上出发了。 第一个死者赵向东的家在30多里外的白云村。 在村口我们一问赵向东,就有个半大的楞小子主动要带我们去他家。 那楞小子说他叫赵一万,赵向东他得叫表叔。表叔是独子,还没结婚,死了之 后家里就剩两个老的。 赵向东的家是一座瓦顶土房,大大小小共四间。一把铁锁把门牢牢锁住。赵一 万说俩老的大概下地里去了。表叔死后,俩老得自已种地。 我和父亲坐在屋檐下等赵向东的父母回来。 日影渐长,我们坐着等了一个多时辰。赵一万说快晌午了,俩老不回来肯定是 “张”饭到地里,这么一来最少也要到下午才能回来。 我们只好把米和肉卸在赵向东家门口,嘱咐赵一万帮忙看着点,别让猫、狗偷 吃了。 赵一万很郑重地点点头接过了这个任务。 临走赵一万说你们是表叔的朋友吗?你们可要经常来看看俩老,表叔没了,我 离得近,经常来给俩老挑个水什么的。他们老得牙齿都掉光了,已经挑不动重的东 西了。 第二个死者林水木的家在山顶上的一个自然村里,一条陡长的机耕路是村里通 往村外的惟一通道。 林水木的父亲早几年死了,余下他和一个60多岁的老母亲。一年前林水木借 了五千多元买了个广西姑娘做老婆,林水木一死,原本就嫌他家穷的老婆便抛下8 个月大的儿子和别人远走高飞了。 我们到林水木那个村时,天已经擦黑了。林水木的老娘正往灶里添着柴火,灶 上一口大铁锅咕噜咕噜地吐着热汽。看见我们来,林水木的老娘立即要撤了铁锅为 我们烧水泡茶。父亲掀开铁锅一看,锅里是五、六块地瓜。林水木的老娘不好意思 地说是晚饭,如果不嫌弃就一起吃吧。 我和父亲相对无言。半晌,还是父亲先发话,他说快把车上 米肉搬进来。我 应声而动。林水木60多岁的老娘推辞半天收了我们的东西后,硬要林水木的儿子 给我们下跪道谢,嘴里还说:感谢共产党,感谢政府。我和父亲这两个冒牌货赶紧 逃之夭夭。 回到家里,父亲的心情更糟了。他成日板着脸,心里象在思谋着什么。 我知道父亲的脾气,如果他不想说,我问也是白问。 有一天父亲开口说话了,他说想把镇上那幢新房卖了。 那幢房子是五年前父亲刚赚到钱时建的。房子建好后父亲又舍不得离开从小住 到大的老房子。新房子就一直空着。那幢房子我们从没住过,自然谈不上有感情, 父亲不说我几乎忘了我们还有一幢房子。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出门了,直到晚上天擦黑了才回来。父亲说房子卖了。卖了 多少钱他没跟我说,我也没问。 和我同届小曼打电话告诉我她分配在县农机局。她问我分配在哪里。 我说不知道,我还没接到通知。 小曼大吃一惊,她说什么年代了你还在等分配? 我说我们当初考上时不是说统配吗?97届才开始不包分配的。 小曼说你真是秀才不出门,不知天下事。今年县里的分配政策改了,应届毕业 生本科以上才包分配。 那你怎么能分配呢? 我爸一早知道消息,我还没毕业就帮我把单位联系好了,在分配政策出台前就 把我的人事关系搞定了。 我的心里象塞了把茅草,乱纷纷的。我不想给父亲添烦,便自已跑到人事局打 听情况。 人事科我就上次毕业生报到时来过一次,当时只是在哪个文件上签个名、交几 张相片就办妥了,我连工作人员的鼻子眼睛都没看清楚。 人事科有四张桌子,四个工作人员各就各位,有的看报纸,有的打电话,一副 有所事事的模样。我不知该问哪个好,最后只好就近问那个戴眼镜、30多岁的中 年男子。他连眼皮也不抬,说分配啊,问李主任。他把手向后面那张桌子一指。原 来打电话的就是李主任。 李主任仍在投入打电话,我冒着被斥责偷听别人隐私的危险在他的桌边足足站 了有二十几分钟。还好李主任并不介意我听他的电话,更不介意我站着看他办事, 放下电话他起身到身后巨大的铁皮柜里搬一堆一堆的文件,看样子又要忙上老大一 会。我只好压低声气问他今年毕业生分配了没有。李主任不搭话,继续忙碌着,他 把其中的一个文件柜搬空,然后突然欣喜地说找到了,找到了,李主任兴奋地扬着 手中的一叠纸。办公室里的其他三个人都抬起头来看他。李主任说刚才柯副县长来 电话在叫我找找他儿子的档案,怎么搞的,谁把柯宝的档案放在最角落里了,害我 找了半天。李科长甜蜜地埋怨着,把那份档案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已中间加锁的抽屉 里。李科长说的柯宝我认识,他是我中学同届的校友,和我一样上了一所烂中专。 我借着李主任那份高兴劲壮胆,把刚才的问题再问了一遍。李主任这才有点看 见我说,现在机构改革,想到企事业单位就业的人不少,名额又不多,县里为了引 进优秀专业人材,规定今年本科生才分配。 中专生和专科生要自谋出路。 我还想再问清楚点,李主任脸上已经现出不耐烦的神气,我只好悻悻出门。刚 走出门口,我听到李主任又忙不迭地打起了电话。柯副县长吗?您儿子的档案我找 到了。好的,好的,那事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了。不满意你拿我是问。哈哈哈。 快过年了,各个单位的年终总结、报告也多了起来,现在大家都图方便,于是 打印店里的生意一时兴隆起来。店主小红乐开了花,她叫我务必在人家需要的时间 把文件打好,并答应这个月给我50元的加班费。 小红的50元加班费现在对我很有诱惑力。我的手指在键盘上上下翻飞,天色 渐渐暗了下来,小红不知跑到哪去了,店里只剩我一个人。总算赶在午夜前把所有 的文件都打完了,我又累又饿。走出店门,街上也只剩几盏稀疏的街灯。我沿着长 街慢慢走着,远远就看见有个人倚在电线杆旁。 我没想到那个人是祈明浩。夜风中他额前的一撮红毛飘啊飘,象一撮火苗。 祈明浩说那天看见你,还以为你是去小红店里玩的,下午我向小红问起,才知 道你是去打工的,怎么了? 从我家出事以来,就没有人用这种口吻和我说过话。在冷冰冰的夜晚,祈明浩 的关心让我心里掠过一阵暖流。 我还没学会在别人面前展示自已的伤口,于是我只是淡淡地一笑。 祈明浩说到我家去坐坐吧。 我有些犹豫,这么晚了。 祈明浩说你现在还没吃饭吧?到我家我下面给你吃。 在我心里,祈明浩是同学祈明浩,虽然我们同学的时间不很长,但曾经有过的 同学关系是一根奇妙的纽带,它能缩短时空的距离。一股暖流荡漾在我的心头,我 去了祈明浩的家。 吃完祈明浩为我下的热乎乎的汤面,我的精神气又足了,这就是年轻的好处。 祈明浩家有一整套不错的音响。在张学友的歌声中,他向我谈起了我们中学时 他经过努力回忆忆起的对我的印象。 他说那时候我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裙子,留着长发,很安静很安静,笑的时候 甜甜的。 亏他还有这么深刻的印象,可惜他的回忆与当年的我相差十万八千里。那样的 我怎会有“小飞燕”的绰号。因为刚吃了热汤面,又放松地坐在沙发上,我浑身上 下都舒服得很,于我不想扫他的兴,就权当那是他对我的回忆,就让我在这种回忆 里暂时忘却忧愁。 祈明浩经常到店里来找我。 小红看了有些酸溜溜地。她说,祈明浩这人不可信任,花着呢。 如果我要找男朋友,才不会选他呢。 我说我和祈明浩是中学同学,同学祈明浩祈明浩同学,就是这样子。 小红说祈明浩是个危险人物,他和梅城“七小佛”有关系。小红说“七小佛” 是梅城有名的一个帮会组织,靠放高利贷、开赌业为生,他们的关系网渗透了梅城 上下。 小红真地吃醋了,她觉得如果我不出现,她和祈明浩的关系有可能会进一步。 而我不拒绝和祈明浩一起玩,是因为我实在没有可以在一起的朋友。家里的气 氛太凝重,我贪恋和他在一起时放松的感觉。 在这种嗳昧的感情里滑行是很危险的。祈明浩现在每天都来接我下班。坐在他 摩托车后座上,他会说把手插到我的口袋里,这样会暖和些。他每天晚上都打电话 给我,虽然每次通话时间不长。 终于有一晚,他在电话里直露地问我,能当他的女朋友吗? 我说不行,带着开玩笑的口气我说我还想飞得更高呢。 祈明浩说那我用剪刀把你的翅膀剪掉。 我故意把话题引向别处。 又聊了一会,祈明浩说要收线了。他说这个月电话费激增,为了你,我把伙食 费都压缩下来拿去缴电话费了。 祈明浩这个人其实象个大男孩,没有什么心机。从和他的谈话中我知道祈明浩 为什么没和他父母在一起。他在广东无所事事,书不想读,父母的企业也不帮忙打 理,反而和一些社会上的危险人物混在一起惹了不少事,父母眼见着再不管儿子迟 早变成黑社会,就赶紧把他发配回原藉,意图让他悔过自新。退一万步说就算不能 悔过自新,也能与那帮危险人物断了联系。可他父母也没想到,家乡虽然是山区, 可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民风淳朴的山区了。 或许是为了找机会接近我吧,祈明浩经常拉着我去参加他一帮朋友的各种活动。 和许多陌生的人在一起时我分享着他们的无忧无虑,心情也轻快许多。 然而这种气氛只能暂时麻醉我,回到家,我的心情马上变得抑郁了。 父亲又在喝闷酒了。 父亲说下午小曼打电话来,你不在。 我的心一沉,父亲知道我不能分配的事了。 我故意笑笑。 我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自已闯天下,谁还象你们那一辈呀,分配了工作就是 吃皇粮的了?就算分配了,现在到处机构改革,精兵简政,也不能保证铁饭碗能端 一辈子。 父亲把头勾得更低了。 我知道父亲又自责了。我怕得就是他这样。 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这句话几乎成为父亲的口头禅。 当晚我怀着复杂的思绪晕晕沉沉睡去时。 而父亲房里的灯则彻夜通明。 我在下班时碰见张丽梅,她说省里已经派调查组下来查那事了,你们要有心理 准备。 她的话让我感到一阵凉意。 我想把这件事赶快告诉父亲,便急匆匆地往家里赶。走到通往我家的路口,远 远就看见我家门口围了一堆人,屋旁还停了一辆警车。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而且这种感觉越近家门越明显。 看见我,人群散开。 人群散开处,一辆白色的救护车现了出来。两个护士和两个床草绿色制服的男 人正把一个担架往救护车上抬。 不知道是别人把我拉上去的还是我自已爬上去,当我恢愎意识时人已经在救护 车上了。下意识地我掀开担架上的被子,父亲躺在里面,瘦小的身躯蜷成一团,他 双眼紧闭,嘴边不断吐出白沫。一股气亡的气息迎面扑来。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我 的手脚就象在梦中一样轻浮无力。恐惧无边无际地笼罩住了我。 父亲被送进急救室。 在等待急救期间,那两个穿着草绿色制服的人告诉了我事情的始末。他们说他 们是检察院的,下午想叫父亲去做个例行笔录,可谁知到了屋里,就发现父亲口吐 白沫,躺倒在地上。 我把父亲床吃剩的药物拿给医生看。医生说是超强鼠药,一种毒性很强的药, 国家已经禁止生产销售了。 经过一番急救,父亲看上去好多了,他不再呕吐,不再痉挛。他被送进加护病 房,各种各样的仪器摆在他的床边,监测着他生命的走向。 医生说父亲的危险期还没过,今晚是最关键的,挺过今晚病人的命应该就保住 了。 医生说接下来要用的药很贵,你大概还得缴一万五千元的住院费。 医生叮嘱,钱要尽快缴上来,你早一点缴上来我们就能早一点给你父亲用药。 如果能救父亲的生命,别说是一万五,就是五十万我也愿意。可是我们家今非 昔比,往日的康宁已经被大水冲走。父亲进急救室的四千元是我在我们家能拿出来 的最后的现金。 我说医生钱的事能不能缓缓?给我一、两天的期限,我一定把钱交上来。 医生的脸上现了出了为难的样子。他说我不是院长,你还是去找院长吧,如果 院长同意你缓交那就可以缓交。 照着那个医长的指点,我来到了医院里那坐白色的办公楼。院长室就在三楼。 由于没吃晚饭,我的腿有些软,但我还是一口气爬到三楼。 院长室的门虚掩着。 站在门外我犹豫了。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去见院长吗? 我回身到医院门口买了一提兜足有五斤多重的苹果。 我好久没吃苹果了。一路上苹果的香气让我觉得肚子更加饿了。 苹果一个个都是红朴朴的,饱满结实。这么好的苹果代表了我最虔诚的心愿。 我想院长一定能领会。 办公室里一个头发有些花白、戴着银边眼镜的老者正低头写着什么。 我认定他是院长。 我把苹果轻轻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我告诉他我来的目的。 院长很客气的样子,他说以前我们也曾做过类似的事,比如给孤寡老人、残疾 儿童献医献药什么的。去年医院还收留了一个被父母遗弃的病婴,一年里光这个病 人就用去医药费6万多元。 我心想这下有戏了。 然而接下来院长摇摇头说,医院毕竟不是福利单位,去年医院亏损了…… 下面的话我没怎么听清,我懂得院长是个好人,可是他不能帮我。 为什么他能帮助那么多人?偏偏不能帮我呢? 我的泪水从脸上滚落下来。 冰凉的泪水吸吮着我脸上的热量,我感觉室内的空气一下子冷了下来。 沉默中我听见院长轻轻叹了口气说,好吧,我只能给你缓交五千块。其余的你 还是想办法去筹筹吧。 院长写了张字条说拿去给收费处吧。 我破涕为笑。无比珍贵地捧着字条走出院长室。 还有一万元我到哪里去弄呢? 谁肯借钱给我呢? 我离开医院,在大街上茫然地走着。 街上有染着头发的时髦男女走过,神态悠闲而又轻松。 我想起了祈明浩。 祈明浩一见我就呵我的痒,说要剪掉我的翅膀。我告诉他我需要一大笔钱去救 我父亲的命。祈明浩不呵我的痒了。他严肃了。他说他也没有那么多钱。他在广东 犯了错被父母发送回来,每月就定时给他汇一千元的生活费。他拿出一张ATM卡 说,就这样按月支取。他说这个月大概还剩几百块,我去给你取。 我说离我要的钱差太远。 祈明浩想了一会说,这样吧我带你去见我一个哥们,他应该有办法。 祈明浩的哥们就是“七小佛”的老大范成义。他是个三十出头的中年男人。他 不象港台片演的黑社会老大那样骠悍精干,他的身躯是圆滚滚的,脑袋圆滚滚的, 顶上几根稀疏的长发从左边向右边横扫过去,象竹门帘一样遮住他油光光的脑门。 范成义看见我时眼睛一亮,伸出肉乎乎的手使劲握了一下我的手。 握手的时候他的大拇指离开其他四个手指头在我的掌心轻轻地擦了一下。 我并不是很怕痒的人,但突然我变得很敏感。我讨好地向范成义笑笑。 祈明浩口中的兄弟这次却显得不太象兄弟。 祈明浩的兄弟范成义说明浩你是我的兄弟,你应该清楚除非这笔借出去的钱能 再生出相等的钱来,否则我从不借钱给人。尤其象她这样处境的人。 范成义这时显出黑社会大哥的本事。他一眼便看穿了我的窘况。 祈明浩说我只是一时拿不到这么多钱,并不是没有这些钱。借我去救人一命, 过几天我把钱和利息都算给你。 范成义说你在你老爸那的信用还不及你在我这的信用呢。这么多钱借给你我实 在不放心。 祈明浩的面子上挂不住了,他拉着我愤愤走了出来,边走边破口大骂。我以为 他是骂范成义呢,但仔细一听,他骂得好象是自已。 祈明浩没能为我借到钱,显得十分沮丧。他说你缓缓,我这就打电话去和我母 亲讲明事情经过,最迟明天早上,她一定会汇钱过来。 这时候已是晚上七点多了,银行已经关门,他的母亲就算想帮他,最快也只能 等明天早上了。 而我的父亲没有用药是万万挨不到明天早上的。 我说要去医院照顾我的父亲,我和祈明浩分了手看到我独个走进门,范成义并 不感到意外。 范成义说你真是我的幸运星。下午刚碰见你,晚上我就成交了一笔大生意。我 知道你缺钱,这钱我可以借你,噢不送给你,但是你要…… 他的贼眼在我脸上溜溜乱转。 我的血涌上了头脑。 我能听到自已心跳的怦怦声。 如果以前有人敢用这种暧昧的口气对我说话,我一定连理也不理他。有可能的 话还会朝他翻个白眼,吐一口口水。 但现在我只觉得口里干涩,吞咽困难。 我对自已说有什么好紧张的,点个头就行了。 我点了头。 范成义那张肥肥白白的脸越逼越近,我能嗅到他身上浓浊的酒气。 我把1万块钱交到医院收费处。父亲用上了药。药水从输液瓶里一滴一滴滴进 父亲的身体里,一滴一滴地向父亲输送生命。 坐在父亲的床边,我感到彻头彻尾的疲惫。 父亲床边红艳艳的苹果勾起了我的食欲。我抓过一个苹果,用衣角擦擦,啃了 起来。 我问邻床的病人是谁来看父亲。 邻床的病人说是个老者,头发花白,戴着银边眼镜。 我楞住了。 是院长。 第二天九点多,祈明浩带着钱来了。我说不用了,我有钱了。祈明浩将信将疑。 我说我没钱医院能给我父亲用药吗?我向父亲的老朋友借了钱,他们答应我有了钱 再还给他们。祈明浩看看正在输液的父亲,相信了。 在小红那边打工已经维持不了我们的生活了, 邻居仲田介绍我到城里的猛龙 娱乐城打工。 白天这里一片寂静,而到夜晚,这里就成了不夜城。 狂欢要一直持续到凌晨 三、四点。那些高高在上的、衣冠楚楚的、道貌岸然的人都在夜幕的遮掩下,在酒 精的魔力下撕去了外包装,在艳装女子的簇拥下,变成一条生猛的活龙。 我在娱乐城上班就要值夜班,不能照顾父亲。我要照顾父亲,就不能值夜班了。 只是一日三餐,我钱包里不多的钱就象流水一样流出去,不能上班我就真地弹尽粮 绝了。看看父亲情况好一些,我还是选择了上班。 我的工作就是站在长长的走廊上,注意察看嵌在走廊上的红灯。 灯亮了,我就要进去为包厢里的要酒要水的客人服务。 白天照顾父亲花去了我太多的精力,站在乏味的走廊上我有点犯困。迷迷糊糊 中我发现有盏灯亮了,我走进黑乎乎的包厢。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粗鲁地抓住了 我。 哟,这不是明浩的纯情妹妹吗?怎么落到这种地方来了?那一万块这么快就花 完了?再陪大哥我玩一宿,还是老价钱怎么样? 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我认出说话的人是范成义。 我使劲地想甩掉他的手,但显然范成义并不想轻易放过这个找乐的机会,他的 手死死地拽着我,让我感到一阵生疼。 事态的发展出人意料。就在我脱身无门之际,黑暗中有人从角落站出来,只听 当地一声钝响,大概是一个啤酒瓶砸到了范成义的头上。 他怪叫一声,放开了我。 砸范成义的人竟是祈明浩。 现场一片混乱,祈明浩带着我快速逃离了现场。 我们坐在公园僻处的一张条椅上。祈明浩问我,范成义说的是真的? 我说是的。 借着明亮的月光我可以清楚地看到祈明浩的脸痛苦地抽搐着,他把手用力砸向 椅背,一下,又一下。 祈明浩说是我害了你。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我干脆不出声,默默地听他讲。 祈明浩说了很多很多。渐渐地我累了,祈明浩讲的话在我昏昏欲睡的脑子里听 起来就象梦呓,不知不觉我伏在椅上睡着了。 等我醒来,天已经亮了。祈明浩已经不见。如果不是身上盖着祈明浩的夹克, 昨晚发生的一切就象一场梦。 三天以后父亲的病情好多了。拔掉输液管,父亲已经能半躺在床上和我说话了。 父亲责怪自已拖累了我。我说只要父亲活着我的生活就有指望。 父亲你可别再企图扔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了。 父亲说死过一次的人就不会再想死了。父亲说昏迷过去的两天里他的世界是一 片空白。一大片一大片的空白,那种感觉孤独到了极点。 父亲说我真傻,我怎么能抛下我的宝贝女儿不管。从今以后我要好好活着,再 去赚很多的钱,让女儿的日子过得比以前更加幸福。我要好好活着,看着她出嫁, 生孩子,我要带着我的孙子去公园里玩,懒懒洋洋地晒太阳。 我心里想哭,可我脸上在笑。 父亲说你一定累坏了吧,这两天肯定没好好休息,快回去好睡一觉,洗个澡, 回来让我看见一个漂漂亮亮精精神神的女儿。 几天的奔波我也实在累坏了。我说好吧,我晚上再来陪你。 走出病房,我回头看了看父亲。父亲也正看着我。 谁也没想到,这是我们父女的诀别。 我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就被医院的电话惊醒了。医院说父亲的病情有了反复, 要我赶快到医院。 等我赶到医院,我只见到了躺在白床单下已没有生气的父亲。 我走出病房,傻傻地坐在医院的草坪上,看着星空,想起那个童话故事。天上 的每一颗星星都代表地上的一个人,每个人死后都会回到自已的星星上。满天的星 星中,哪一颗是我慈爱的父亲。 医院把剩下的两千多块医药费退给我。 我用这两千块操持了父亲的葬礼。在我家后面的那座山上的某个角落里,母亲 已经静静地等了父亲十几年。现在他们可以在一起。但愿他们能真地能在一起。 出殡的队伍很短,除了雇来抬棺的人,就只有我自已。 棺木刚刚抬到山脚下,一队5、60人拿着棍棒、家伙远比我们更有声势的队 伍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抬头的一个半大楞小子一看是我楞住了。 他说我是赵一万你还记得吗? 我点点头说记得,米和肉没被猫、狗给遭蹋了吧? 赵一万说没有,我从你们走后一直看到晚上俩老回来。俩老说米是新米,肉是 上等的好肉,棉被可暖和了。 赵一万说你们是好人,可我不能让他们给你们让路。 我说我明白你们来的目的,反正这事迟早要来个了断。 我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存单。这些存单是我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的。 存单里的钱一共是10万元,是父亲卖房子的钱。他后来又把钱分开存了定期。 一共是两张,每张五万。父亲把两张存单分别存了不同人的名字。 我把存单递给赵一万说,这是我们的全部财产了。我们目前也只有这么多,以 后有能力了,我还会想法添上,我现在也只能做到这么多。我们知道钱和人命不能 划上等号,可我父亲也死了。 赵一万接过存单,看了看,脸上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他挥手让那支队伍让开 了路。 赵一万走到我父亲的棺前,庄重地鞠了三个躬。 他说叔你是好人,我们也知道这件事的主要责任不在你。可是你看死的都是这 样的人,死了的人留下的都是这样的人。我给您鞠三个躬谢谢您了。 我从电视新闻上看到省调查组已经撤回去了。我打电话问丽梅调查结果。 张丽梅接到我的电话很高兴,她说先恭喜你们父女了,这件事看来与你们的关 系不大。省调查组带了技术人员到现场对残存的两根桥墩进行勘查。技术员敲开桥 墩面上一层薄薄的水泥,惊人地发现里面露出来的是竟然是黄沙。经过对承建商杨 百万的审查,杨百万供出了工程中的重大猫腻,其中牵涉到县里一些主要领导。另 外经勘查,捞沙点的设立对梅运桥的垮塌确实有一定影响。但早在你父亲设立捞沙 点前,梅云桥周围就已经有五个运转期长达三年以上的捞沙点。这些捞沙点或许在 出事前就已经预感到危机,捞足了钱及时转行了。丽梅分析说本案中估计会出现的 罪名是重大责任事故罪和玩忽职守罪。如果不是省里检查组下来,这两顶帽子就有 可能以换一个罪名的形式套在最后一个捞沙点的设置者你父亲的头上。省事故调查 组走后,县里分管梅运桥招标施工的副县长已经被隔离审查。县水电局前水政股股 长现水电局副局长被检察院拘捕。之前那些捞沙点的老板也一一被拘留。丽梅说这 件事给县里主要领导的安全防患意识敲响了警钟,本县将以以些为鉴,在全县各生 产部门、私营企业开展一次安全大检查。 至于遇害者的抚恤金,县有关部门目前正和有关部门和家属协商中,相信不久 就会有结果了。 前面几个捞沙点不是老林经手的办理的。那时老林还是小林,没有那些权力。 他因此幸运地躲过了一劫。丽梅说他只受到了留党察看的处分。 我去水电局找老林。 我怀里惴着一封父亲给我的信。 信是医院的护士收拾病床时在我父亲的枕头底下找到的。 父亲在写这封信时似乎有预感再也见不到我了。他请求我原谅他自杀的行为。 他说选择自杀的人是懦弱的人,但他的自杀事出有因。 那天他在接到小曼的电话知道我不能分配的消息后,心内万分自责。 为此他去找了老林,要老林一定要帮我安排一个工作。否则他将对他们之间的 事不再保持缄默。他把一本与老林来往的帐目复印件扔给老林,老林十分害怕,马 上答应了。父亲说这本帐本来只是为了统计收支而设的,没想到派上了用场。父亲 自嘲说,虽然他在威胁老林时显得胸有成足,但出事那天下午远远看见警车往家里 驶来,他的心就慌了,怦怦直跳。这么一跳,他就知道自已没有把握面对执法机关 时真地能保持缄默。反正我已经是个没有前途的罪人了,而你的人生才刚刚起步, 当时我想如果我的死能换来你今后的幸福,那么我就无怨无悔了。何况,如果我不 死,我的良心也会永远受到折磨的。生亦何欢? 死又何惧?父亲在信的结尾这样说。 写完这封信,父亲大概又意识到什么,他在信底又加了个注:我死后老林如果 不认账,你可以拿着这封信和藏在衣柜里的帐本去找他。 老林的办公室装修得还不错。办公桌边放了两盆绿油油的巴西铁,坐在办公桌 后的老林被这点绿意一衬,显得春风得意,意气风发。老林不认识我,看见我走进 门他的态度很淡漠。 老林笔挺的西装的翻领上别着一个别致的金像章,让他的西服显得更加昂贵。 我记得这好像是父亲送给老林的。那些东西都记在父亲的帐上。 我确定了他是老林,我报了我父亲的名字。 老林马上热情起来。他要倒茶水给我喝。 我说不必了,我是要来告诉你我父亲永远不会把你们的事说出去了,他死了。 老林的脸从尴尬转为轻松再变为沉痛。我觉得他要是去学川剧中的“变脸”准 能行。 我说但是你们的什么事我都清楚。我提示他前两个月父亲的那次内容丰厚的拜 访以表示我确实清楚他们的交易。 老林的脸色一下子又难看起来。脸上现出了被人揍了一拳后的痛苦神情。 我说我不会说出去的,但现在我父亲死了,剩下我一个人。我的生活没有着落, 也许哪天山穷水尽了我会向检察院举报你。听说现在举报的奖金还不少。 天气并不是很热,但老林的头上沁出了汗珠。 老林说你到底打算怎么样? 我什么也没说。 老林吃不准了,他说或者我把钱还给你?或者我帮你找个工作? 我什么也没说就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我的缄默让他害怕。但我采取缄默的最主要原因是因为我没有举报他的确切证 据。父亲留下的帐本上老林的名字全用字母L代替。我知道那是指老林,可是检察 院的人能以此断定吗? 不能。 明天,明天我就要离开梅城。我要去广东。 祈明浩主动和我联系上了。他说砸了范成义的第二天一早,他就坐上了南下广 东的客车。他要用他的改变来取得了父母的谅解。现在他帮父母一起管着工厂。他 说他终于明白了只有这样的祈明浩才有能力保护自已,保护别人。他说你来吧,我 们一起把工厂搞得更好。 我会把自已放在未来所有的苦难和艰辛里磨砺,蜕去雏毛,变成一只真正的鹰。 我发誓有一天我要象鹰一样飞回梅城,俯视我的猎物。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