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色旅店 作者:于是 1 在她的房间里行走,我可以清楚地听到草编的拖鞋如何挤压空气,如何摩擦 地面,手指尖刮到漆了青色油漆的木门上的声音。 而在驼色旅店里,一切声音都会被吞没,就像生活在一个胃里,不断地被液 体消化。我记着那驼色的墙壁和驼色的地毯,以及驼色毛毯的床,就是它们,舔 着我的眼睛,最终让它们闭上,让一切都浸没在暧昧的黑暗里。 直到那天晚上,一道闪光灯打破了那个黑暗,从此,我的眼界里一直有着一 个荧光绿的小方块,从这头游到那头,哪怕在眼珠保持不动的时候,都会突然出 现在一个古怪的角落,我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如何在黑暗里看到它的,似乎,世 界的圆,都在我的眼睛里,我在不停地追踪,旋转在一个下坠的漩涡里,无意识 地保持着它的永恒存在。 2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城市满街的店家都突然开始播放“加州旅馆” 这支著名的老歌。我现在听到那段SOLO响起,就觉得恶心。可怜的EAGLES乐队, 因为受到广泛的盲目崇拜,成为了5 元店、潮州小吃店和发廊等等场所的背景。 我的厌恶包含着其它成份,比如蔑视、怀念、小气、伤感等等等等小元素, 共同组成一张不高兴的脸,我蒙着这张脸走在每一个听到它的地方,到了最后, 这竟然就像是好朋友打招呼,一个说“我在,伙计”,一个说“你滚,看见你就 烦。” 我记得那天从驼色旅店出来,我就不再有家。他的失踪造成了我的无家可归, 原来的租房已经到期,我仅仅等待房东有一天恶狠狠地出现,把我扫地出门。我 在一个饭店里花去了身上最后一点钱,吃得很饱,还有一些油炸馄饨和清炒芥兰 没有吃完。我在付帐之前打了一个投币电话,因为生怕最后结帐的时候我连这个 硬币都保不住。 我电到她,她在上班。她的手机信号非常不好,因为那幢楼实在是过于紧密 了,信号不是进不去就是出不来。最终,我成功地告诉她,我去等她下班,并且 带给她一些油炸馄饨。 于是我就结帐、打包。很无耻地讨价,将八折变为七折。 3 其实我想了很久才决定在她家过渡我的无家可归,因为她总是有男友。时不 时的,她和我的约会会因为“今天晚上有人过来”而被取消。曾经,因为这样的 事情,让我一个人在酒吧里、大街上叹气,寻找下一个方向。 可是今天她见了我就说,没有男人了。你在我这里住一段日子吧。陪陪我。 我把冷了好久的油炸馄饨递给她。她闻了一下,说那种油腻让她恶心。她当 着我的面把那个沾了油的白色塑料袋扔进了公司下面的垃圾桶。我傻笑了几声。 那天晚上,我们去吃素菜。我从来不知道素菜是如此逼真地模仿荤菜。那些 串烤里脊肉,简直可以乱真。肉的纹路,肉的酥油,一切都丝丝入扣,我吃得津 津有味。我说,这样子当和尚也没有什么嘛。 她坐在对面抽烟,对满桌子的菜好无胃口。她说,还好素菜里面没有“三分 熟”的牛排,否则她又要吐了。 如果用她来比一种动物,那必定是狼或者豹,她只吃带血的动物,她身形矫 健,牙齿锋利,目光深邃,她是一个雄性的女人。所以她要吃素,这事情非常滑 稽,显得过于刻意。 那天晚上吃饭完毕。我跟着她回到家里。一下子倒在那冰凉的竹席上。 她从床头柜里拿出一盒那东西,问我要不要。我说你自己留着吧,我不常备。 她说,还有八九个呢,放我这里太浪费了。我说,不就八九个嘛,又不是八九十 个,说不定你哪天就得用了呢。她关上抽屉说,我怕等我想用的时候,它们都不 新鲜了。我说,你的男朋友呢。她说,休了。 4 在不需要上班的日子里,我就这样面对她的电脑,电脑在床头的小移桌上, 桌子有四个灵活的轮子,还有着银色冰冷的颜色。我从床上醒来,再回到床上面 对电脑,然后再倒到床上睡觉。在移桌的下面两层,分别放着打印机和零食。可 惜的是,每当这样的情形无法摆脱,我恶心的没有丝毫胃口。有时,让打印机代 替我呕吐,也是不错的移情治疗办法。 我开始在驼色旅店的大堂里上班,穿着别扭的套装短裙,在reception 的牌 子后面接待偶然出现的客人,填表,回答问题,发钥匙,收钱,开发票,还有接 电话。 驼色旅店的名字是我起的。在外面的招牌和霓虹灯上,它有一个非常正规的 名字。我来这里上班之前,我就这么称呼它,因为每一间房间的地毯、毛毯都是 驼色的,每一扇窗户都有柔媚的黄色雏菊的图案,有着伸展的枝条。每次在房间 里醒来,我都喜欢凝视那种窗帘,像新婚的家挂着的羞羞答答的帘子,还没有褪 色的雏菊,就那么日复一日在茶色玻璃后面体验着阳光照射,听着雨水隔着玻璃 瞎撞。 我必须不离开驼色旅店。我实在等不及那个原来的大堂小姐辞职,等啊等, 那个阴森的旅店总是一成不变。于是,我不惜在某一个夜晚,在旅店后面的自行 车棚里装成一个鬼,我穿了一件风衣,虽然这是夏天,我用口红把自己涂得一塌 糊涂,尤其是眼睛周围。我不能让她认出我。从她进入自行车棚,就果然注意到 了我,我纹丝不动。她放慢脚步,回头看看。我看出了她的慌张。在她终于开启 自行车的时候,我狂叫着扑向她。这个可怜的瘦小女生花容失色,她被我按在自 行车座垫上,一个劲儿地哭。我假装胡言乱语,用最低沉最恶心的声音告诫她, 不要喊也不要再来骚扰晚上住在这里的鬼赶紧从这个地方走再也不要来这是“我” 的地方…… 第三天,我装扮美好地出现在驼色旅店的人事部。人事部主管说,现在有好 几个职位突然空缺了,公关部、客房部和广告部都有人辞职。他说我可以选择别 的工资更高的职位。我说我只要大堂的那个位置,因为别的部门以前都做过了, 都不喜欢。他反正缺人手,就让我从当天开始上班。 我终于又回到了驼色旅店。我面对着透明的转门,感觉自己非常清醒,只是 它不停地转,不停地转,直到我看到我自己凌乱不堪地出现,像以往一样钻进玻 璃的手里,被优雅地托到门外…… 5 在深夜喝果汁,甜得让嗓子疼。 每当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长时间地面对电脑,写日记超过几千字,我就开始犯 病。我有一种到处留言的毛病。我喜欢在WORD里开好多个空白文件。想起什么, 就在一个文件上留下来一句话,或者一个段落。而后用第一句话命名这个文件, 然后在文件的开始插入日期和时间。当某些感觉能够延续下去,那个文件就会慢 慢长大起来,每一段开始,都有确切时间的记号。而更多的文件,只有一句话。 我开了数十个窗口,还有数十个从网上打开的文字窗口。我随处看,不看作 者名字不看标题,只是用鼠标点划出看得进去的句子,看到脑子里出现别的意向 的时候,便抛弃那个窗口,找寻继续落笔的WORD窗口。在窗口里跳来跳去的我没 有办法停止下来。所有听说的“强迫症”都没有这种毛病可怕。 我必须停下来给自己的眼睛点药水。药水会慢慢流到鼻道和喉管,因为这种 味道,所以我又必须要喝果汁。 我是一个失败的作者。每次描述现实都会走样。我想回到原来自己的习惯里, 而那就像一个皱巴巴的套子,被丢掉之后无精打采地萎缩在垃圾桶里。我没有想 到,单身时代的日记写作也是一次性的事业。 所有的句子都是垃圾。现在,我就像一只野猫,混迹于垃圾之中。远处,旋 转的霓虹把城市转成一个血色凄迷的战场。我忍受着饥饿,考虑着是不是最终抛 弃这个垃圾山,去往那个战场,找一些新鲜的事情,也许我会喜欢新鲜的尸体, 也许我还会救起一个士兵,也许,我也就战死了。那无论如何都该比在垃圾里回 忆要强。 这天我去喝果汁的时候,她在床上做梦。我透过冰箱里的食物,听到她突然 发出呻吟,我躲在冰箱里不敢关门出去看她。 从昨天开始,她不规律地血尿。当她告诉我这个事情的时候,我刚从驼色旅 店下班回来,她说完了症状,给我看医生的诊断。医生告诉她,那是因为感染而 引起的。她勉强拉了拉嘴角,说她一个月之前,在同一家医院做了药物流产。我 不懂这些,我问她,药流之后会容易感染吗?她说,别人不会。我肯定会。我很 奇怪地说为什么?她说,因为我不流血之后,还是和他做爱了。这就叫活该。我 想结束那个话题,可是还是忍不住要问,流产出来的东西什么样子的?她说,就 像鱼泡。 我很没有出息地把她的事情写进了我的一个窗口。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用到 这个所谓的“素材”,将它继续下去,成为这个题材的日记连载。“素材”这两 个字让我觉得恶心。我怎么能够这样割下她的生命,还假装要炒一盆人人爱吃的 菜? 6 我躺在她的床上的那些夜晚,有一些根本没有入睡。她在我的身边蜷曲着, 在暗色的夜里,衣服和被子皱巴巴的,鼻息沉重。 而那个夜晚,我不可遏止地感到这个屋子里欲望翻腾。似乎在她的房间里, 藏着若干个没有眉目的男人,他们披挂着夜色,在关灯的瞬间出发,只是为了抵 达她,为了将她像条跳动着的苟延残喘的鱼一样钉在床上。 我开始盘算着在我的生活里,有多少个可以做爱的男人。这种论调,完全来 自她的教导。可是我发现每一个人都不再可能了。于是我决定,在再次遇到他之 前,我总是安排他作为我孤独夜晚的幻景,一号男主角。 和他做爱之后,我再也不能和他好好说话。似乎锋芒已被折断,锐气被戳破, 像任何一个有着塑料薄膜、装着气体的东西。我听他讲话,听到他讲不动为止, 我们就昏睡,任何一个人醒来都能开始另一次做爱。是的,开始的几天,的确是 这样。后来,他开始说故事给我听,我认为那是故事,只能是故事。他像一个父 亲哄我入睡。 “就在那里,有一个叫作爱恨岛的地方。那天,海水终于干了,人们看到爱 之岛和恨之岛在水下紧紧勾着手指头。海水的消失的同时,在很远处的一个房间 里,有一个人杀了自己的妻子,离开了原来的城市……”就是这么开始的。 以前,在她没有爱可以做的日子里,她浑身流汗地锻炼身体,仰卧起坐和俯 卧撑、跳绳和举哑铃,基本上就是这些项目,哦,还有一个重要的,忘记说了, 就是在看片子的时候坐在地上拉韧带。 我喜欢听她说,有一次做爱做到腿抽筋,所以一定要坚持拉韧带。不过这是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陪着她拉韧带,四条腿在她家的地板上拼成一个菱形。再 后来有一天,我说,我得去找一个男人,他留下了他的地址。她问我,什么人? 我说,不知道。她说,那么你是在哪里认识的?我说,在终点站。我下了公车之 后,那是深夜。我喝多了,在终点站呕吐,对着一个阴沟口。 有一只手递过来一包纸巾。我只用了一张,因为我其实没有很多东西要吐, 我只是喝多了咖啡,晕车才是罪魁祸首。而为什么会晕车呢?因为我坚持了50小 时没有睡觉。为什么坚持呢?我也不知道。忘记了。 我呕吐工程完毕,清理工作也完毕。他站在一辆公车的阴影里。那辆车子的 车身和城市里广大车子一样,都画上了王菲的头像,那是海飞丝的广告。而那辆 车子上的王菲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加上了两撇胡子,笔迹潇洒利落,浑然天成。 我就笑了。我其实是因为长胡子的王菲笑的。可是他也因此笑了。他说,你没事 儿了吧。我点头。他说这包餐巾纸你留着吧,防止等会儿再吐。我说,你拿着吧, 我没有弄脏它。他就走出了阴影,从我手上拿过去了纸巾。 7 她的房间里,从来都是弥漫着一股欲望的味道。一年四季,她只要到家,便 脱下所有衣服,在空荡荡的棉布T 恤里,晃荡着她并不十分丰满的乳房。乳头会 在行走的时候抵触薄薄的衣衫,而在沉睡或者坐着的时候,像瘪了气一样,于下 垂之中抹煞了应有的圆弧曲线。 这天,她来驼色旅店找我。她说她跳槽了,因为原来那个男人也在那个公司, 她决定为了宣告两人关系的正式破裂而离开公司。她从那个玻璃门走进来,直接 走过来,就像一个客人。她的上班装非常挺括,黑色底子的衬衫,有着绿色的细 小斜纹。她一定是戴了那个蓝色的胸罩,就是那个特别硬、特别挺的那个,她不 经常用它,因为她一旦戴上它,无论什么衣服都会显得特别性感,在胸部朝前冲 去,所向披靡的样子。 我笑着,接待她。她靠在前台的桌子上,告诉我她下个星期才开始上班的时 候。然后,她趴下来,我看到那对乳房压在了桌子上。我想自己可能和她在家待 的时间太长了,我都忘记她是一个如此性感的女人。所有在家的人都放松自己, 所以,慢慢的,对性感也不加装饰,使它变成干燥和松弛的日常生活。所有人都 该经常在外面走,吸引陌生人,可以让自己变得美丽起来。 她凑过来问我,什么时候下班啊。我说还有五个小时。她作晕眩状。 再凑近一点,问我,给我一个房间吧,我睡一会儿,等你下班。 我看看周围,大堂经理看我有朋友过来,果然走开了。我看他朝向了厕所, 就赶紧拿了一柄钥匙牌,塞给她,轻声交代,别随便打电话出去!我下班了上去 找你。 就这样,她上去了。 在等待下班的时间里,我坚信着,今天,我不会等到他,因为今天我得上去 找她。他不能今天出现,尽管他已经失踪了一个月了,他的帐单到现在都没有付, 这是驼色旅店的一大损失。我暗自相信,他还会回来的,因为他所有的东西都还 在。包括那个照相机,那个有着闪光灯的照相机。 8 我当然会把那个房间的钥匙给她。只有那个房间,不怕被弄乱。 但那也是一个驼色旅店最出名的房间。于是,在她上楼的时候,我赶紧打了 电话把7 层的服务员和清洁工叫下来,用最严厉的口吻说,马上到大堂来! 一个电梯上去了,另一个电梯马上就下来了。我对她们说,719 房间的钥匙 你们拿过吗? 她们摇头,说谁敢动那个房间啊。我说,那么你们打扫吗?清洁工说,难得 的,进去擦擦灰啊什么的,谁知道哪天那个人突然回来了呢?我说,你们以后不 要动那里了,你看,大堂里的备用钥匙就没有了,万一里面少了什么贵重物品怎 么办?清洁工点头如捣蒜,一个劲儿说,晓得了,晓得了。我让她们回去。我说, 我再找找那个钥匙。在我找到之前你们千万别进去,以免到时候少了什么说不清。 她们走的时候,大堂经理刚好从厕所出来。 “他知道自己会变成一个通缉犯。他用的是一把枪,一把他可以随身携带的 枪。这个世界有一些人可以被允许随身带着枪。这个故事里,他可以被默许为任 何一种人,只是,他有一把枪。” 在永远拉上的雏菊窗帘旁边,他赤裸着上身,夹着烟继续说着他的故事。我 倒在他的胸前,顺着烟丝处理自己无处搁置的眼神。很多次,我都想一个问题, 想到入神,以至于要他回过去讲,重复那段我漏听的情节。很多次反复,使我最 终相信这个故事要么是真的,所以他可以不说错,要么就是他惯用的把戏,所以 他可以说得很顺。 我一直在想关于枪的问题。我没有摸过真枪。所有武器都在屏幕里嚣张。可 是奇怪的是,在听他的故事之前,我从来没有对这种问题如此执迷过。他把开枪 说得过于草率了,仿佛就像按动电脑键盘上的一个字母,可是他又会不断地提到 开枪后的房间,仿佛那个键之后,屏幕上就按照程序要求,开出了一朵花,响起 了一些音乐的回响。 透明的转门不停地转。驼色旅店的生意不是很好。大堂经理在打了若干个哈 欠后对我说,我进去睡一会儿,有事你挡一下。 于是,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下我和拉门的小弟两个人。他背对着我,一动不动 地站在玻璃转门旁边的一个门口,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可以站着睡觉,否则怎么可 以这样纹丝不动? 我想像着我也有一把随身携带的武器,它喷出一个声响,然后,对面的拉门 小弟被打倒,他的脊梁的第一个骨节变成了一个流血的洞,那么穿过去的那颗子 弹会同样打破喉结,然后会打中哪里呢。我看着他的前方。穿出去,就会打中从 玻璃转门里进来的人,或者,只会打在对面的墙上,留下一个坑。 “在所有致命部位中,只有脖子是最细的。脖子是最薄弱的,任何子弹都会 穿出来,甚至可以打穿下一个脖子。所以,他在她睡着的时候,把枪对准她的脖 子,就是耳朵下面一点,他满心希望这颗子弹能够穿出来再打穿他自己的脖子, 可是他试了很多种方式,都没有办法将两个脖子并排,而手去准确地扣动扳机。” 我记不清他是不是真的这么说过,他说话很缓慢,很轻微。我经常会不知不 觉地睡着。 可是如果不是他说的,这又能是谁说的呢?我的脑子里,为什么会有这些联 想,如此逼真呢? 9 我知道我对他的印象正在等待中逐渐褪去。 当我再次走入这个房间,我看着任何东西都是陌生的。她侧睡在床上,背对 着我,就像是我自己一样。 我茫然地站在门口,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衣冠楚楚,神志清 晰。 在进入这里暧昧的昏暗的瞬间,那个荧光绿的小方块又在我的眼底游动开来。 我努力地睁开眼睛,看到小方块的幻影飘动在她的身上,而她一动不动,如同享 受着诡异的抚摸。 我突然迫不及待,我意识到进入这个房间是如此方便,而找寻那架照相机可 能会比什么都重要,我不知道他拍下了什么。在她醒来之前,我必须悄悄地找到 它。因为我和她是无话不谈的,我会忍不住告诉她,我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和一 个杀人通缉犯在短暂的一个月里频繁见面。我还会把照片给她看,不管上面是什 么。面对她,我第一次有了保守秘密的冲动。 驼色旅店真是一个无声的海底。任何细小的翻动都被缩小。我小心地翻动床 脚那只黑色皮包,在此之前,我从没有动过它。他没有很多东西,只有这么一个 包。所以,照相机果然在那里面,我在摸到它的时候,仔细地看着她熟睡的影子。 然后,非常仔细地拿出它,摸到后盖,在沉寂的黑暗里,我摸到有胶卷,这已经 让我长长出了一口气了。一切照旧放好。我把整个照相机放进了自己的方包里。 我颓然地坐到床边,看着门口。清洁工正从这里走过,她慢吞吞的步子划在 走廊地毯上,从那头拖过来,又拖向另一头。我的心被提起来,担心着突然有人 用钥匙闯入这个房间。主人,或者,警察,或者,保安,或者,随便什么人…… 10 “火和海在燃烧,彼此消耗。在爱恨岛周围,总有这样的斗争。所以那个男 人开枪之后,他看到火终于冒完了最后一丝烟,水终于流干了,爱恨岛露出了全 貌。他看着他的妻子保持无比的安静。就像烟花之后的天空……火车驶过后的铁 轨……就像刚刚做完一次爱。”男人拍拍我的背,他的手作成一把枪的样子,用 一只手指慢慢划过我的肩头。 梦被她推醒的时候,慢悠悠地淡去,像不舍得离开我一样。我看见她倚在床 头,拧开了灯。我惊吓起来,一下子越过她,扭灭了灯光。我听着外面的动静。 没有人因为这里泄露出灯光而冲进来。我吐出一口气,沉沉地压在她的扁平肚子 上,手从床头柜那里慢慢收缩回来。 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把手放在我的背上。 她说,睡醒了吗。我说,做梦了都。她说,怎么出去?我说,再躺会儿,到 晚上楼层服务生会躲进去睡觉。 她笑了,肚子一颠一颠的。她把我搬运下来,我扭过来,背对着她。我可以 感到,我们的腿一起屈起来,我们是平行着的两个人。这时,她的手从后面伸过 来,抱着我的腰。 她温热的鼻息弥漫在我的肩头。我在似睡非睡的时候,伸手抱住了她的手臂。 想不想? 什么? 做爱?和一个男人做爱? 不想。真的一点也不想。 你在酒店干活真不错。 有免费床铺供应? 可惜不是以前。 我们都笑了。 现在也不错,我们可以随时找一个陌生的房间睡觉。 如果光是睡觉,和男人和女人不是都一样吗。 如果光是睡觉,我最喜欢一个人睡。 不喜欢有人抱着你? 喜欢的。 如果现在有人冲进来,看见两个女人抱着,就好玩了。 不会的……不会有人冲进来的。 在凌晨两点,我带着她蹑手蹑脚地离开了酒店。包里沉甸甸、鼓鼓囊囊的。 我紧紧拉着她的手,仿佛从我和他的床上就没有分开过一样。回到家里,精神饱 满的她只穿了内衣内裤,蜷缩在电脑前面,把两只脚丫子和屁股一起放在一张可 怜的小圆凳上。我一直看着这只虾米在键盘上磕字,背脊上没有什么肉,骨节一 个一个非常鲜明,在将近天亮的时候,白蒙蒙的在光影中露出阴阳两面。我没有 什么理由制造一个冲动。只是觉得两个女人一起生活,实在没有什么不好,或者 说,非常好…… 11 我在驼色旅店上班已经一个月了。每天我按时上班,不再迟到。因为我已经 放弃了写日记。彻底的放弃。而事实上,不是因为我主动放弃的,从我认识他开 始就想写日记、却在日复一日的形影不离无所事事中放弃了。有一天,她的电脑 中了毒,所有硬盘的文件都被毁了。我的那些只有一两句话、或者有几千句话的 文件,以及一年以来的日记,全部毁于一旦。 我们面对空空如也的电脑,觉得它像一个无情的白痴。而我们都丢了回忆。 为了弥补这种惨痛的损失,我们每天晚上坐在一起看买来的电影碟片。同时, 我们买了好看的碗碟,给自己做红枣汤,每天吃吃喝喝看碟片。 她在看《紫色》的时候,对我说这里有她最喜欢的一段台词。我看啊看,看 到将近三个小时了,终于看到了。她差不多是把我摇醒的,我正流着口水,而那 个黑女人正穿着古怪的服装,她对另一个我都不知道是谁的黑女人说“他从不问 我的感受”;那个女人就说:“你这么说,感觉他是在你身上上厕所”;女人又 说:“我还是一个处女,因为我没有爱过谁。” 我们大多数时间都是看周星驰的片子。因为比较轻松,我们可以很高兴地笑。 我们开始像无聊的学生一样,每天在家操练电影里的对白。我们发现,在《大话 西游》之前,周星驰还有好多经典的话语。我们做着博学强记的学生,把这些散 落在周星驰历史里的话语搜集起来,编撰了一本只有我们才懂的语言手册。可是 直到我们重新安装了电脑,重新如饥似渴地上了网,我们发现原来大家都听得懂。 原来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差不多。 在我开始上班的时候,我就已经去了发廊。我烫了一下,大卷的、漂染栗色、 挑染淡黄。挑染很好玩,发型师给我戴了一个紧箍帽,橡皮的,上面有无数孔洞, 他从一些孔洞里挑出一些头发,专门染成特别淡的黄色,几乎就是白了,我觉得。 那个头套一开始让我觉得好玩,看着自己怒发冲冠似的,几簇头发支棱在光溜溜 的脑袋上。可是后来就非常疼了,越来越疼。 所以,我们就经常一起去熟悉的发廊做护理、洗剪吹。她却把长头发剪成了 极短极短的、贴着头皮的超短发,能够清楚地看到头皮。每一根头发都精神抖擞, 黑黑的,密密的。我们两个走回家的时候,感觉好极了。 我们共同“没有男人”的日子进入到一种忙碌的无聊状态时,我们形影不离。 为了避免让她发现我的秘密,我把照相机藏在我酒店的更衣室里,上了锁的衣物 柜里。 12 那天早上我醒得特别早。做了一个什么梦。想不起来了。不敢翻身。她的手 臂和半个脸颊上印满了竹席的纹路,使睡眠的姿态更加陶醉。我想着这些印记不 会轻易消失的,假如她醒了,我就可以帮她捋捋平,那些凹凸凹凸的皮肤格子摸 上去一定非常光滑,轻微的上下起伏会有韵律。空调开了一夜。有点冷了。我裹 紧了毛毯,有意识地靠近她,果然,她的呼吸,我的脖颈已经感觉到了。这种场 景,像一个婴儿靠近母亲,又像无数次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和身体,靠近一个亲热 过的男人。 她是突然醒的。我假装没有醒,没有张开眼睛。她没有将我推开,只是轻轻 地翻了个身,将她的背脊弯起来,刚好放进我的怀抱里那样。 当我在镜子前刷牙的时候,她伸出手来摸摸我的脸颊,嘿嘿笑着,说怎么搞 得怎么乱七八糟的,笑死人了。原来我那些卷曲的头发也留下了印记,我就像刚 从一个柴垛子爬出来的母鸡,脑袋上还有几缕头发逆向行驶。 最开始我是看到两个警察进入了转门。我傻乎乎地保持专业笑容,只是大堂 经理突然紧张起来。警察走过来,出示证件,再出示了一张照片,经理拼命点头, 警察指了指了我,经理也看着我,楞了一下,摇了摇头。然后经理领着警察过来, 要我交出719 的钥匙。我早已猜到了这个结局。沉着冷静地交出钥匙。他们上了 电梯。我开始出汗。 ……铁的弹子,从一个太阳穴到另一个太阳穴,道路并不通畅,在白花花的 泥泞中冲突前进。一开始的速度并不是很快,是那种水枪或汽枪等等玩具枪里, 被一个谁谁谁弄假成真地扳动并无比准确地射中一个太阳穴,似乎那里有一种腥 味的引力牢靠地吸引圆圆的铁弹。血是从另一个穴位渗出来的。并没有一个大洞, 铁弹受到的阻力过大,因而留在皮肤的里面,没有力气冲破最后一层薄膜。像一 个锥子,以自由落体的方式进入我的头颅,加速度是负的,阻力是正的。我瞪大 眼睛似乎看到了那锥子的路径,可是我望着的是开枪的人。我说你真的玩啊?我 又说,我要快点去医院,还来得及。于是,我匍匐在建筑物的墙壁上,那是一个 圆筒式的房间,我贴在桶壁上像一只断尾的壁虎。我经过了帐子、衣服或者是肢 体,它们拉着我,尽管毫无敌意。我还看到几张扁平的脸,五官谁也不凸出显示 自己的高人一等,它们在每一个凹洞里狞笑,就这样协调着一种表情,我笑着哀 求,让我去吧,趁血还没有流出来,趁我还活着…… 这个梦在我等待的时间里一点一点清楚起来,但我的想像力怎么也完成不了 一个左太阳穴有洞、右太阳穴有血印的自己,爬行着,赶赴冰凉的手术台。枪手 是谁呢?那张脸没有眉目。 13 “719 的钥匙是什么时候不见的?”警察一就着清洁工的说法,来问我。我 看出来他很在意这个问题。他还把那张照片给我看了。我摇头说没有见过这个人。 我说有一天我整理备用钥匙,发现少了一把,就把7 楼的人叫下来问了一下。我 说这个酒店的人都知道那个房间没有人再住了,没有人进去过。警察把照片放在 我手里,他说,“这些日子来,有没有见过这样的人进出?或者有点相像的,戴 了墨镜或者头发样式不一样。”而在我的眼睛里,我把他浑身的衣服除去,看到 那个鲜活有力的身体正在一张黑白照片里惨淡干枯。 警察二则问了我其他零散的问题,关于这个酒店的生意、来往人员的。他还 问我,这里有没有小姐出入?我想了想这个问题,不知道怎么回答。 “有消息说,他在这里住的时候曾经叫过一个小姐,总是一个小姐,可能是 情妇一类的吧。我们也想找到她。” 小姐?! “这里进出的女人很多。一般人们进来都直接上楼,在大堂里等候的人很多, 我看不出哪些是小姐哪些不是。” 警察们将照片留在桌子上,给我一张名片,说,如果看到可疑的人,就打他 们的电话。 于是,我就拥有了一张他的照片。我把他放在电脑的旁边,每天每天地看, 直到看得觉得怪异、觉得根本不认识。 于是,我逃脱了被嫌疑的可能,我新改的发型、我严肃的上班装都在无意之 中将我和整个通缉事件分割得清清楚楚。 我假装好奇,和经理以及清洁工、楼层的服务员在各种场合交谈了这个事情, 食堂里,更衣室,下班等车时,上班无聊时……他们逐渐拼贴出一个故事,那个 男人第一天住下,当晚就带了一个女人进来,随后,他们经常闭门不出,有时女 人会一个人走,那是一个长发的女人,她穿得相当朴素,看上去年龄很小,并不 像一个“小姐”。而后,警察的到来确定了这个男人的身份,真名(登记时候的 是假名,因为生意并不好,所以他说身份证丢了,也就让他住了店),警察暗示 他是一个杀人犯,正在通缉中。清洁工和经理说警察检查了他房间里的东西,然 而除了一些衣物,并无其它。警察问其中的一个人曾经打扫房间时是否看到别的 东西?垃圾里有什么可疑的东西?清洁工说,她看到过手机、钱包和一个照相机。 然而他们没有找到这些东西。 再然后,整个酒店将这个事件联系起男人消失后所谓的“闹鬼”事件。我发 现人们的想象力真是异乎寻常的奇妙。她们认为是男人假冒的鬼,为了让见证过 他的人都迅速消失,同时,我发现除了我所扮演的“自行车棚之鬼”之外,又冒 出来几个“阳台鬼影”和“地下仓库鬼影”。还有一种说法是那被他杀害的人之 鬼魂追随到了这里,向他索命,所以他也仓皇离去。我问他们,他离去的时候很 仓皇吗? 没有一个人看到他是什么时间、什么样子离去的。而我也只知道,那时候我 正在床上熟睡,之前,他问我,你会怀孕吗?我说我不会。他说那就好。 14 一切都像梦境一样的时候,和她一起生活生发出了太多细节,让我觉得生活 真实得有点让人尴尬。那天,她叫我陪她去逛商店,她的主要目的是买两件新的 内衣。她胖起来了。 她选中了一个灯光极其温柔的试衣间。这样的情调并非每一个大型商场都有。 通常,都是简陋的小房间,转不开身,灯光就是平白的日光灯,将人们的皮肤照 得发青。她把背包交在我的手臂上,自己选了好几件胸衣。她进去了之后,看我 傻坐在那里,招呼我说,进来阿,你。 “我也进去?” 我宁可她选择那种大型的内衣试衣间,那里会有好几个女人一起脱去上衣, 一个一个试戴,因为陌生,彼此的眼睛都很坦白,有的是目不斜视,有的是光明 正大地看来看去,你就可以毫不客气地白她一眼,就像大家在一个澡堂里。 这个小房间有着黄色的灯光,关键是,居然还有驼色的地毯。她在里面迅速 地脱衣服,把最后一件也脱去,身体上有着胸衣紧绷绷的印记。我从来没有看过 她的裸体,哪怕只是上半身。我习惯了在房间里看到她的乳房轻松地在宽大的睡 衣里抖动,在她擦席子的时候,花枝乱颤。 她穿上一件蓝色的牛仔胸衣,伸手在罩杯里整理了一下,使衬托的功能更加 明显一点。 “怎么样?”“一般。” 她又脱下,又穿上一件黑色的,光面,没有任何花纹和蕾丝,是那种“整体 剪裁”的样式,没有罩杯旁边的钢丝痕迹。她似乎很满意这个,她弄好了自己之 后,将双手插在腰间,挺胸收腹地“秀”给我看。穿了衣服的她,我就敢看了。 很好看。浑然天成。这件胸衣非常坚挺,她自己摸摸,笑了,对我说,你摸摸看, 很硬啊,像假的一样呢。我傻笑,说我不动手动脚的。她拿起我的一只手,在她 的胸前按了一下,那是多么富有弹性的触感呵。我们又开了几句玩笑,笑得很放 肆。 她在镜子里看自己,突然又看上我的灰色连身短裙,她说,你把这裙子借我 穿穿吧,我看看这种光面的胸罩在紧身衣服里的效果如何。我不情愿,我对自己 的身体并没有自信,在这样的一个陌生的小房间里,我们之间的亲密、惯常的无 话不谈会突然虚假起来。 我脱了,脱的时候低头,看到驼色的地毯。 她穿上我的衣服,有点紧,也有点短。我抱着所有衣服和几件胸衣,萎缩在 一个角落里,想把自己挤出镜子,可是镜子和墙面一样大。她甚至跳了几下。然 后她要脱下我的衣服,很费力,因为窄小。我伸手帮她,将衣服的最窄小部分捋 上了她光面的胸衣,我的手触摸在她的心跳上,这个时候,我真想和她拥抱一下, 彼此都保留着最后一层衣物的掩饰。 她选中了那个黑色光面整体剪裁的胸衣,然后又戴上一个白色蕾丝的,就像 一个娇妻一样。蕾丝的花纹之间,露出她细白的胸膛。“做一个男人也许真的很 好。”我暗地里胡思乱想。 我们从试衣间里出来,强烈的日光灯将我们的眼睛都照小了。 我突然听到“加州旅店”的那段SOLO前奏。拉着她的手,赶紧出了那个豪华 的商厦。她突然说,“哎,这个歌叫什么来着?很熟啊。” “叫加州旅店。” “咦?和你们酒店名字一样啊?剽窃人家老外吧。” “没错。一点没创意。” “那你还打算在那里做?” “……” 15 不出四天。警察又来了。这次是一个人。他问我要回了照片,他说,结案了。 他拿走了房间里所有的东西。他说,你们酒店就当倒霉,这笔帐没有人付了。他 死了。 被人杀的? 自杀的。真亏他想得出来,先跳进苏州河,然后朝太阳穴开枪的。子弹从另 外一边的腮帮子射出来。不出半天就被人发现了。 他杀了很多人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就把他老婆杀了。 为什么? 不知道。男男女女的事情,谁说得清。都死了,死无对证。 我目送警察走出了酒店的玻璃转门,带走了他的照片,带走了加州旅店所有 的意义。 在我辞职的时候,我收拾所有的东西。我看到那只照相机。更衣室里一个人 都没有,镜头赤裸裸地对着我。我的手指在镜头后盖这里徘徊良久,只要我手指 一动,就会曝光。 我回到她的身边,夜里十一点,开着灯,她的双手朝上,一个芭蕾舞的姿势, 她在等我之中睡着了。她曾说过,这种睡法最最舒展,会做好梦。我关了灯,在 她身边慢慢躺下。 她的睡姿在黑暗中划出一个圆形的气场,一个满足的、柔和的女性的气场, 把我排除在外。我躲在床沿的角落里,想着迷恋她和迷恋他之间究竟有没有区别。 16 一共23张照片。在照相馆极其光明的灯光下,我一边摸钱包,一边听着营业 员从一堆纸袋里按照编号取出我的物件,她说,哦,这个是你的吧?她拿出一张 看看,说,哎哟,你比照片上年轻多啦!这照片拍得要老十岁呢。 我感到冰凉的粒子从背脊一下子爬到了头顶。这个好意而多嘴的中年营业员, 她把一切都说出来了。我甚至不再愿意看一眼照片。那些死者的生前容颜之后, 有一张闪光灯下我熟睡的脸,驼色的毛毯压在我赤裸的脖颈之下,空气冰凉,因 为剧烈的闪光,我白得毫无血色。 如果我拥有他妻子过去的容颜,那我未来会不会也有这样一个丈夫?在肮脏 的现实之下,紧紧勾着彼此爱恨的手指,在水面上永远相思。他带着我在水面上, 等待海水干枯的时候。 17 那天我早早回去等她。在阳台上,把那些照片烧尽。连同底片。 把所有东西收拾好,整理成几个箱子。我已经找到一个便宜的房子,手上的 工资可以维持两个月,而我必须再找一个正式的工作。我想像着她回来的样子, 想像今天晚上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入睡。我非常想从后面抱着她。 她拎着一个西瓜进来了,她自信而又现实,那只西瓜使她更加像一个体贴的 女人。在她的手里,塑料袋的细带子勒出了一道痕迹,很红。 “亲爱的,我找到房子了。” “你不许搬走!两个女人住,多好。” “我们不能这样假装不寂寞。” “你别走。我一个人才真的会寂寞的。” “我要走,亲爱的,我不能做任何男人或者女人的替身。你也不该。” “……” 我们拥抱在一起,紧紧贴着彼此。那暧昧的身体,那孤寂的灵魂,缠绕在一 起,无比贴心。可是你看,我们并不协调,在身体的拥抱中有着相同部位的冲突、 以及加大了的漏洞。 18 …… “我是怎么找到你的?” “因为我看上去很糟,你打算帮我。” “问题是,你怎么会出现在我面前的?” “我走在我的路上,下车,到了终点,晕车,呕吐……我不知道,谁说得清。” “其实是你找到了我。” “什么?” “没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