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请柬 还得从昨天下午说起。 我五点钟下的班。出了单位大门,没走几步,又踅回来,我想去传达室看看订 的杂志来了没有。 传达室里坐着一位我从未见过的小伙子,穿一身保安制服。说是小伙子,其实 就是一个大男孩,长得眉清目秀,但表情木呆呆的,问他什么,一律摇头。我估计 可能是单位新雇来担任门卫的,对这里的情况不了解。我正要退出来,忽然瞥见窗 台上放着一张请柬,我刚要问是谁的,又一想问也白问,还不如自己瞅瞅。我就顺 手拿过来,打开一看,是份喜贴,被邀者一栏里竟是我的大名。我忙看新人是谁, 却怎也找不到。按说请柬上一般都应当有“某某敬邀”抑或“某某恭候光临”这类 字样。时间倒很详细,就是今天5点30分,地点是西郊饭店。 西郊离这里不远,可没记得那地方有饭店啊。过去是一片荒地,坑坑洼洼,雨 季到来,存下些死水,我养鱼时,曾来这一带捞过鱼虫。有的地方还孤零零地矗着 几个小坟丘,这是附近的村民家里死了人偷偷埋在这儿的。最近虽然开发了,但大 都是半截子工程。再往远去就是高速公路了。总之,那里给我的印象十分荒凉,阒 寂。不过,我已有些日子不到那边去了,兴许现在建设的很繁华了也说不定。 我问那个小保安什么时候送来的,什么人送的,结果和我预料的一样,他除了 不知道,就是不清楚,气得我只想骂人。 看看表,已经5点10分了。 我心里权衡着去,还是不去。 我不大愿意凑场合,尤其是婚宴。首先你得从菲薄的薪水里抽出一部分来—— 这一部分几乎是我们一家半月的生活费——作为贺礼。然后去吃一顿乱哄哄晕乎乎 的饭,然后再说一些别人听着舒服自己觉得挺没劲的话,说的老想揍自己的嘴巴。 除了非去不可的,一般我总会找各种理由推掉。如此说来,这场婚宴我更无须参加, 连谁和谁结婚尚且不知,还有什么意思。也许是我的哪位朋友给我来个以外的惊喜? 现代人的花样反正越来越多。想来想去,又记不得有这样的朋友。 我打定主意,准备回家,目光偶尔扫了一下手中的贴子。 这贴子非常特别。 首先它不是惯用的那种象征喜庆的红色,而是说不清的一种颜色,微微发蓝, 又泛着靛青,可谓青出于蓝。不过这色调用在请柬上,让人觉得冷飕飕的;封面的 图案,也不是传统的龙凤呈祥鸳鸯戏水那一类,而是一种很怪的图形,好象随便画 上去的,线条极没有规律,然而极富立体感。那些线条如同一根根细麻绳从里面伸 出来,绕过去,缠向你;越来越密集,越来越纠缠不清。我不由想到了与蜘蛛有关 的动物以及希腊神话中的美杜莎的头发。 突然,我一阵憋闷,窒息,赶紧把视线转向别处,这种感觉顿时消失了。 我想这位弄请柬的老兄也许是搞什么另类艺术的,喜欢玩点别出心裁的东西使 人心跳。 按捺不住好奇心,我再次打开它。这回又有新的发现:上面的文字根本不是用 笔写出来的,也不像打印的,似乎是某种影像一样的东西在浮现,时而模糊,时而 清晰。我的眼睛看到哪里,哪里就熠熠闪动。当目光重新落在我的名字上,有个轻 轻的声音在呼唤我。我抬起头来,小保安正聚精会神地读着一张报纸,没有旁人。 我又把注意力移到请柬上。这次看到的是西郊饭店几个字,字体开始一眨一眨 地闪烁, 那些笔划不安地扭来扭去,渐渐地变得不像字了。一会儿,出现了一些如照相 底片般的朦胧的面孔,攒动着,拥挤着。那些面孔让你仅仅感觉到是面孔,其实无 官根本无法分辨。稍一定睛,就全都不见了。这使我想起了三维立体画,但那些画 是不会动的。 这时,我听到一种声音,一种嗡嗡营营的声音,仿佛从众多的人的口中发出, 其中还夹带着一两声尖叫和沉重的喘息。 我用力晃了下脑袋。这些日子太忙了,人过于疲劳容易出现幻觉。我定定神, 把请柬放进衣兜。电话急促地响起来。小保安打了个激凌,拿起电话,对着话筒喂 喂了两声,递给我说:找你的。我心里纳闷:他怎么知道是我的呢?我敢肯定他根 本不认识我。 没错,是打给我的,那一端响起了妻子的声音,告诉我她今晚要带孩子回娘家 过周末,叫我下班后也过去。我不假思索地对妻子说要去参加朋友的婚宴。妻只嘱 咐了一句别喝多了,就挂了电话。令我奇怪的是自己竟在一瞬间改变了主意。 走出传达室,表针已指向5点15分。看来无论如何也按时赶不到了。恼人的是我 口袋里只有寥寥几个钱,总不能空着手去赴宴吧。单位上的人也都走得差不多了, 找谁借呢?我茫然四顾,心中暗暗有点埋怨妻子,要不是她打那个电话,我也不会 那么快就做出决定,不过现在不去还来得及,但衣兜里的那张奇特的硬纸片又在吸 引着我。 身后有人拍了我一下,我扭过头来,竟然是那个小保安。 他满脸堆笑,一改那付木呆呆的样子。 “你是不是要去喝喜酒?”他问。 我点点头。这是明摆着的事,刚才我和妻子通话时又没避着他。 “你是不是身上没钱,不好意思去?” 这回我诧异了。 说话间,他掏出一张钞票递给我。 “拿着,去吧。”简单而干脆。 这太出乎意料了。我迟疑不决,和这小傢伙素昧平生,怎好随便借他的钱,可 不如此眼下又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他见我不接,就拉住我的手,把钞票使劲塞到我的手里。手心传来一股透彻心 骨的冰冷,我急忙往回抽手,但钞票已在我手中。 “快去吧,要晚点了。” 砰,传达室的门关上了。我看表,5点25 分。。 拿着,去吧。快去吧,要晚点了。这两句话如同咒语在我耳边回荡。他为什么 这样关心此事,他为什么这样希望我去?出于他的天性热情乐于助人?看他的举止 行为,又不是那种人。我想起他的笑容,与起初的木讷淡漠判若两人,那笑容像是 用什么剪贴上去的,还有他传给我的那种透彻心骨的冰冷,都令我浑身不舒服。 我独自在薄暮中踟躇。 这个晚上平平常常。虽说已经立冬,刮的仍然是南风,吹在身上,也不冷,我 身体的内部却浸在无边的凛冽中。头脑晕旋,阵痛,脚下的水泥路面也变得松软如 棉,并且牢牢地吸附着我的双腿,使我难以举足。 我有一种不知置身何地的感觉。 我病了吗? 我仰望天空,月亮穿行在云层中,半遮半露,时隐时现,周围镶着一圈黑晕, 像一个卖弄风情的半老徐娘涂的眼影。或许,明天要变天吧。快去吧,要晚点了。 没有思考的余地了。 我用力拔出脚来,朝那个方向迈出了第一步。 正好5点30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