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 故事是从有了那只猫开始的。 那只猫什么时候、怎么到的我家,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总之,某一年的某一天, 我的家里突然多了一只猫。 我和妻子都不太喜欢它,原因是它常常用一双发着蓝光的眼睛注视着你,那目 光里有一种特别的东西,似乎要搜索出你内心深层的什么,又像在对你提出某个你 无法面对的质问。我尽力避开这双眼睛,它们使我非常不自在。 有时,它会冲着我们的结婚照莫明其妙地长时间地低鸣,声音带有明显的忧怨。 每当我和妻子做爱时,它总是要猛地跃到床上,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受到惊吓的我 于是再也提不起情绪。 那天,妻子对我说,把这只猫扔了吧,它简直成了第三者。 没等我说话,猫从它躺着的沙发上一跃而起,走到我俩之间,直直的盯着我们。 我忙转开脸,用脚驱了它一下,斥道,一边去。 猫的嘴里不知呜呜些什么,它围着房间转了一圈,然后展开四蹄,冲出房门。 妻一直看它在门外消失,喃喃的说,它听懂了。 我笑笑,怎么会呢,它不过是个小动物。 我尽管嘴上这么说,可我忘不了它的那种目光,那目光绝非畜类所具备的,它 包含了太多;那目光令我的全身犹如三九天浸在凉水里,冷彻心骨。 晚上,猫没有回来。 我和妻子上了床。我很高兴今晚没有猫的干扰。 柔和的灯光下,妻比平时更添了份妩媚和妖冶,我也异常亢奋。渐渐地,我们 共同登上了那个销魂的顶点。就在这时,我感到背上一阵抓挠般的刺疼。我知道妻 在交合时的极度兴奋中有用指甲掐我背的习惯,但这回太疼了。我的注意力一分散, 顿时泄了劲。妻仍紧搂着我,用身体呼应着我,可我却疲软下来。 怎么了……你……你抓疼……我了…………我没有抓你啊…… 你的指甲……这么尖。 没有啊,我昨天才剪了。 ……先别说话,你听,什么向。 我俩竖起耳朵,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起了大风;在风的长啸中,夹杂着一只猫的 悠长凄婉的叫声,如泣如诉,亦真亦幻,直听得我心惊肉跳。 这时,我背上的疼痛似乎加剧了。我对妻子说,琳,你看看我的脊梁怎么回事。 妻抬起头来,不看则已,一看,她捂着嘴大叫一声,晕倒在床上。 我手足无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用力转头瞅我的脊背,但什么也看不到。 我灵机一动,赤身走到挂衣橱的镜子前,然后把头扭过去看镜子。 镜子里竟然出现了一张女人的脸。 可以看出这张脸是用一种尖锐的东西刺在我背上的;它的边缘还慢慢地往外洇 血。因为刺在肉上,这张脸显得格外逼真,并且随着我的喘息,不断变化着表情。 多么熟悉。 这是我的前妻的脸。她已经死了两年多了。 门被敲响了。 我急忙披上睡衣去开门。进来的是邻居老聂。他是听到叫声过来的。我向他解 释说那是我妻子刚才做了个恶梦,我也真心希望那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老聂说,我先是听到猫叫,后来又听到一声尖叫,像从你这边传过来的,我放 心不下,就过来看看。 谢谢啦,聂大哥,真是远亲不如近邻,您休息吧,没有事的,我故做轻松地说。 老聂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走了。 我返回卧室,妻已经睁开眼睛。我轻轻地走过去,爱抚着她汗湿的头发。 琳,让你受惊了。 她突然用一个猛烈的动作甩开我的手,圆睁了双眼,紧紧地盯着我。那目光让 我再次想起了那只猫。 一阵狂风,把窗子吹得直响。猫又叫了,这次叫得更加撕心裂肺,同时,我背 上的疼痛亦在钻心刺骨。 妻子慢慢地站起来,雪白的躯体泛着眩目的光。在这种情况下,我竟然冲动起 来。我又一次把手伸向她。次妻非但没有拒绝,反而也向我伸出了手。就在我俩相 拥的一瞬,我看到她晃动的手指上长着长长的、尖尖的指甲,如同十把利刀,上面 似乎还隐隐映着血迹。我迅速挣脱身子,朝门外跑去。 我反锁上门,站在门前喘息。 我忽然觉得身后有响动,我猛一回头,老聂正站在那里冷笑,他的怀里抱着一 只猫。 这是你家的猫吧。老聂问我。 我死死盯着它。我一把从老聂怀里夺过它,狂暴地把它摔在楼梯上,这回它再 也不会叫了,可我仍不罢休地冲上去用脚狠很地踩它跺它,我体内的血液好像要从 头顶涌出来。老聂无动于衷地望着我发疯。 屋里死一般寂静。 老聂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我把死猫留在楼梯上,定了定神,打开门走进去。 我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我刚才的举动简直是一个懦夫,此刻,我感到自己孔武有 力,艺高胆壮。 房间漆黑一片。我喊着妻的名字,在黑暗中摸索到电灯开关,但灯没有亮。我 又摸着进了卧室。 我听到了一种像是硬憋着的喘气声,沉重而郁闷,如一个哮喘病人。 琳,是你吗。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黑暗中传来的回答令我毛骨悚然;因为它就来自我身体的内部。 不是,我是婄,你的前妻。 我夺门而逃,可门怎么也开不开。 两年前,婄夜里突然发病,我用自行车带她去医院。下着雨,天黑路滑,我磕 磕碰碰地骑着车子,婄在后座上呻吟。前面就是那座尚未竣工的桥了。桥下的水平 时并不深,连日的雨使河水猛涨,竟然快漫过桥墩。桥还没有按装护栏,只有桥身 光秃秃地连接着两端。 我上了桥,尽量保持沿桥的中央行驶,不料前轮压了什么东西,车向斜刺里一 滑,我猝不及防,手忙脚乱,把也掌不住了,没容我反应过来,我和婄已连人加车 载入水中。 凭我的水性,我仅划了两下就浮出了水面。我看到婄在不远处拼命地挣扎,我 正要游过去救她,但我眼前却显现出琳漂亮的面孔及温情的话语。我真的爱你,可 你是有妻室的人,我不能做你的情妇,更不想成为第三者。 我咬一咬牙,飞快地上了岸。当我扭头再看时,她已经不见了,只有河水哗哗 地流着。 如今,我被紧锁在凝固而窒息的黑暗中,背着铬刻的刺痛,倾听来自自身的控 诉与审判。我这才想起老聂在许多日子里见了我,表情总有些异样。有一次,我曾 脱口向他吹嘘我是中学时代的游泳冠军,多么蠢啊。 人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秘密可言的,所有的秘密都是形式,生命之中有一双 泄密的眼睛牢牢地盯着你。活着,永远不能去做企图让别人不知道的事。 我平静下来 ,准备接受任何加在我身上的惩罚。 无声无息。 我不知道还要在黑暗中锁多久;我也不知道已经过了多长时间。也许很长很长, 也许只是一刹那。有时我以为自己死了,有时又恍惚如在梦中。 我杀了一个人,又杀一只猫,人与兽,在上帝的眼里,究竟哪个更重要? 现在,我用浓重的黑色洗涤着双重的罪恶,能洗得清吗? 我不想出去。我的面前出现了两点萤萤的光,时隐时现,犹如一双游离的眼睛。 这时,猫又叫了。 我朝着那双眼睛深深地跪下去。 1997.7.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