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 上了车我就开始后悔。走得太急了,应该先给母亲打声招呼。虽说当天有望赶 回来,但肯定不会太早,毕竟是二百多公里啊,司机和汽车都是我们一个单位的, 另外还有两位同事。他们一再安慰我说天黑前准能回到家,可我的心里仍不踏实。 出门在外,很难预料会遇到什么,计划往往落空。万一回不来,母亲不知会怎样担 心呢,她本来就是个小心眼的女人,上了年纪似乎更严重了,再说我已经同她讲好 今晚吃饺子。一想到她老人家坐在包好的饺子跟前等我回家的情形,我就愈加焦虑 不安。 司机把车开得飞快,好像在向我表示今天一定能赶回来。 大概开出去半个多钟头的样子,突然猛地一个急刹车,我的头几乎撞在前面的 靠背上,接着听见司机骂了一句,他奶奶的,越急越招麻烦。 原来是堵车了。 我竭力伸长脖子望去,前面停着一拉溜大大小小的汽车,一眼望不到头。这到 猴年马月才走得完呢。我烦躁地叹了口气。同事看出我的心思,对我说,反正一时 半会的走不了,你下车打个公用电话,叫家里放心。我想也只有这样了,于是就下 了车。 这地方非常偏僻,路面也很窄,而且遍布泥泞。路两旁尽是些废弃的低矮平房。 除了堵塞的汽车外,路上没有一个人。这鬼地方,怎会有电话。我这么想着就要转 身回去,在这一瞬间,我发现右侧有一条小胡同。它能通向哪里呢。我从小就对陌 生的东西感兴趣,只可惜我的生活周围全是些熟得不能再熟的事物,使我早已失去 了好奇心,这条突然出现的胡同又把它激活了。 我不假思索地走进了胡同。 我从来没有走过如此狭窄的胡同。有多么窄呢,这么说吧,假如有人迎面走来, 其中一个只好退回去,不然谁也无法通过,连转身都不可能。 两边是陡立的高墙,这些墙都是用一种红砖砌成的,也许年代久远,有的地方 已经风化,手一碰就往下掉红色的粉末。真怪,房子盖得这么矮,墙却垒得这么高, 也可能有别的用场,然而不管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垒这高墙的目的就是为了夹出 这条狭窄的胡同。墙那边有什么呢。 我闷着头往前走。不曾想越往前胡同越窄,最后干脆把我卡在中间。我感到了 两面高墙对我的挤压,我硬走,它们挤压的更历害。想退回去是不可能的了。我有 些后悔。我这辈子老是这么后悔后悔的,结果一事无成。 连呼吸都困难了。 我上了一股邪火,非挤出去不可。不信它就没有个头。我庆幸自己生得削瘦, 这要换个胖子,那准会挤成肉干。 胡同越来越黑了,因为墙实在太高,外面的光线不可能照进来。可能是我的错 觉,我感到夹着我的墙壁在一张一合,频率与我的喘息完全一致,我犹如钻进了一 个巨人的气管。 我有些恐惧,又担心同事们会不会等急了。回去说什么也不走这条该死的胡同 了。 想着想着眼前豁然一亮。 啊,总算挤出来了。 令人不敢相信的是,展现在我眼前的竟是一座非常繁华的城市,与方才的破屋 小巷形成鲜明的对比,我的眼睛一时难以适应。 这座城市乍一看和一般的城市没有什么两样,但若仔细观察,还是有所不同。 首先它们的色彩艳丽分明,光线似乎特别强;再就是人十分高大,就连妇女都要超 出我半个头。我本来算得上中等身材,然而和这些人相比,我显得矮小而萎琐,不 由得自惭形秽。但他们并不在意我,打我身边走过,连瞧都不瞧我一眼。还有一个 特别的地方,人们个个兴高采烈,志得意满,你找不到一个愁眉苦脸的。人很多, 却不拥挤,也不嘈杂,甚至可以说是沉静的。 我在这些喜气洋洋的人们的中间穿行,我的脸色是阴沉的,我身上的衣服是灰 暗的,不协调,太不协调了。尽快找到电话,和母亲通了话就赶紧离开。 找电话并不难,几步远的一家店铺门前就有一部。我走过去,拿起电话,刚要 拨号,我吃了一惊,电话上只有按键,却没有数字。我问店主,这电话可以打吗。 他一脸诧异地说,怎么不可以。那么,怎么拨号呢。这不简单,用手拨就是了。他 有些嘲笑地说。 我憋了一肚子火,但仍克制着向他解释,你的话机上根本没标数码。 我不知道什么叫数码,要它有什么用。店主有点不耐烦了。 我也不愿再同他磨牙了,就按一般电话的数字排列顺序估量着拨了我家的号码。 竟然真的接通了。那头传来母亲的声音。 是我呀,妈妈。 你是谁。 我是您的儿子,我临时出了趟差,可能晚些回去,您不要担心。 你说什么呀,我的儿子正在我身边呢。 那怎么会呢,妈妈,您真爱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你是什么人。 妈妈,您听听我的声音,难道您听不出来吗。 你不要讲了,否则我报警了。 啪的一声,电话挂了。 我站在那里,茫然失措。店主坐在电话机后面,仍然用一种嘲讽的目光注视着 我。我受不了这种目光,急忙走开了。 不行,我得马上回去,不出这趟倒霉的差了,回家看看倒底出了什么事 但,我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刚才堵车的地方在哪里呢。 那些低矮的平房,泥泞的道路在哪里呢。 在这些高兴的人们之中,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循着记忆,朝我来的方向走去。我不想问路,我知道,在这座城市,问也没 有用。 依旧艳丽分明的色彩。依旧志得意满的行人。 前方有个像陈列台的东西,上面堆着些类似汽车残骸的破铜烂铁。几个人围着 指指点点,如同观赏珍贵文物。忽然一个车牌醒目地进入我的视线,上面的车号正 是我乘坐的那辆车的,刚才它还被一长溜汽车堵在某个地方,车上有一个司机和我 的两位同事。 陈列台一旁挂着说明,我凑上去,只见上面写着: 许多许多年以前,这里发生一起特大车祸,因天阴路滑,许多汽车相撞,这是 其中之一,无人生还,因年代久远,特保留这辆较为完好的残骸,供历史学家研究 及游人参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