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世龙禁烟 马世龙从德国回来没半年,所里出了一个大新闻。 所长范庆余礼拜一早上来上班,左眼圈乌青,半个脸肿着,好象虎着脸一样。 老范本是一个黑胖子,一团和气,这时坐在办公桌后面,居然不怒自威。马世龙不 免关心说,老范,怎么搞的?老范摇着头苦笑说,老马,你看看现在的社会治安, 成了什么样子?说到这里,又不肯说了,长叹一声,喝了一口茶,用后槽牙把嘴里 几片泡得肥肥的陕青茶叶子嚼得“咯吱咯吱”响。马世龙看这样子,只好问,到医 院看了没有?老范眯着眼睛只是摇头,过了半晌,说,昨天下午,我说去自由市场 买个啥,结果走到太华路圆盘,跟个小伙子自行车撞了一下──我在前面骑着,他 从后面撞上来的──跳下车就说粗话,连骂带打;路边人围了一层,都是看热闹的; 小小个娃么,顶多二十岁,还没我们家伟伟大。马世龙听了也愤慨,陪着老范一起 长吁短叹,是呀,人心都瞎完了,谁出来管这闲事?又说,老范,去医院检查了没 有,多休息休息吧。老范笑着说,没事没事,真是上了年岁了,六三年我饿着肚子, 六十斤的麻包我一次能扛三个,还把个这算个事。马世龙正色说,老范你不要这么 说,身体是自己的,马虎不得,你看你情况,能歇了歇,不敢硬撑。 老范又上了两天班,说是痔疮又犯了,就请了病假。这个时候,所里流传一个 谣言,说根本没有什么小流氓,老范其实是叫计划处小刘她男的给打了,其中的原 因是不用说了──说到这里,大家往往会心一笑。谣言传到马世龙耳朵里比较晚, 所以已经集各种版本之大成,有荤有素,内容丰富得像是小刘或老范的日记。马世 龙摇头不悦说,这种没有根据的事不要乱讲。回头一个人时想,老范是靠技术提拔 上来的,专业上很厉害,管理上稀里糊涂的却没有什么本事,人虽然俗得很,但是 平时看做人也还罢了,怎么临退休了弄了个这事;忽然感到好笑:这个老范,还 “顶多二十多岁,没我们家伟伟大”,有鼻子有眼的。 老范的身体不大好,就给部里打了个辞职报告。部里批下来,领导班子调整, 原副所长马世龙代理所长兼任所党委副书记,原所长范庆余任所党委书记。老范离 退休还有一年多,就时来时不来的,来了也是到二室他亲自抓的那个部重点实验室 里专心搞技术,不大管所里的事。 所里人议论说,有福之人不在忙,马世龙是天上掉馅饼,白捡了个现成大便宜。 原来的领导班子里,马是主管质量的,只是三把手,二把手宋刚是范的心腹,主管 生产,是公认的继承人,论资历,论成绩,都比他强,唯一不如他的是没有出过国。 上半年部里买了美国的两部大机器,有几个赴美学习的名额,各相关所各占一个。 部里考虑到学习的质量,要求赴美人员必须是一线的技术骨干,不能再象以前一样 出去的全是领导,回来后活没人能干。可是范庆余明年要退,要让宋刚坐稳帅位, 就一定得赶着在今年把宋刚送出去镀镀金。谁知道他豁出老脸,部里所内,上上下 下地忙活了一整,刚把宋刚送上飞机,就让马世龙搭了个快车。你看看这世事。 其实群众们不理解马世龙。马世龙不是个官迷。他想,到这一步也就到头了─ ─五十三四的人了,还想当个部长不成?待遇上所级和副所级本来没有多大差别, 在副职上干个什么事还方便,扶了正,多了个虚名,成了公众的焦点,反倒处处受 牵制。话说回来,在其位就得谋其政,既然组织上这样决定了,就该好好的干一干, 这点儿觉悟,受党教育这么多年,总还是有的;不然,等过半年宋刚回来,换届的 时候部里再重发一道文,真成了过渡人物,岂不是让群众们拿胳肢窝都把自己给笑 了。再者说,往日和老范一起,看他处理个公事,温吞水的样子,窝窝囊囊的,三 拳打不出个屁来,常常忍不住技痒,可是忍不住也得忍──这一次,倒要让你老范 看看老马的手段。 马世龙认真研究了所里的情况,对老范只有更加的看不起:好端端的一个研究 所,从事科研的高科技人才中硕士以上学历就占到百分之二十,从事的又是热门专 业,资本按理说雄厚得很,看看在你老范手里搞成了什么样子?问题千头万绪,一 时积重难反,归根到底,可以总结为三个大问题:一个是人才流失严重,一个是财 务收支失控,一个是规章制度管理混乱。归根到底,就是这么三个大问题。这三个 问题解决了,其他问题都迎刃而解。 下个礼拜一所里开中层以上干部例会,大家谦让了一番,马世龙居中而坐,旁 边是老范,再往下排是一个总师,三个副所长,四个副总师。到会的还有九个研究 室的主任,两个所办工厂的厂长,七个科处长。马世龙笑着招呼,来来来,后面的 同志都朝前挪一挪,前面的空位子还多得很──怎么都爱坐到后面呢? 于是正式开会。马世龙说,人家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想烧的第一把火,是严 禁烟火;大家议一议,看我这个想法成熟不成熟。大家可以到生产区里看一看,咱 们很多同志每天上班来,抽烟喝茶,看报磨牙,就是这四件事,什么规章制度,都 是儿戏。尤其机房里头,都知道抽烟对机器不好,可是我问过打扫卫生的同志,烟 头一天能撮一簸箕。这反映了什么,反映了些什么?同志们啊,我不知道大家是什 么想法,我的心情,现在十分地沉重。咱们的规章制度本身就有漏洞,制定了的还 没有人遵守,管理上的问题,多得也能拿簸箕撮。我的意思,是拿生产区里禁烟这 件事当个突破口,目的是狠抓管理。管理上不去`,经济发展就根本谈不上。我在德 国杜伊斯堡研究院的时候,就发现这个问题,人家墙上根本不贴禁止吸烟的标语, 都自觉得很,公众场合么。这上面就看出来管理上的差距,光看人家的效益,先看 看人家是咋管理的。我就是这观点。大家有什么意见建议都谈一谈。 会前马世龙跟谁都没有通过气,一点口风都没有漏出来,所以一时说得众人面 面相觑。以前马任副职的时候都当他是个白面书生,搞技术出身的么,又一直与事 无争的,很多人都小看他,也因此让他白拣了很多好处,料不到他竟然是个生生, 给谁都不说,一上台就来了这一手。马不抽烟,范却是个有名的大烟袋,一天两包, 全所谁不知道?又说管理上的问题多得能拿簸箕撮,这不是往范的脸上唾吗?二室 的主任张守豹说,我谈谈我的看法。年初我到香港几家大公司考察,发现了一个很 有趣的现象:都说资本主义把工人看得紧给得扎,没想到,几家公司不约而同的一 个口号,是强调人性化管理,提倡给工人更多的自由度,反过来,工人就更卖力, 效益也就更高。当然,实际情况不一样,不能一概而论。咱们所现在的困难,是任 务不饱和,人心涣散,那么,这个时候出台这个政策,会不会激化同志们的对立情 绪?禁烟是好事,但是我认为现在搞,是不是不大合适?当然,这是我的一家之言, 一家之言,呵呵。 全在马世龙的意料之中,搞改革嘛,还能没有些子阻力?张守豹跟宋刚一样, 都是范庆余培植的心腹,左膀右臂,加上另外两个室主任,合称范手下“四把刀子”, 性子急,往往扮演开路先锋的角色。马世龙说,张主任说的也有道理,这个问题我 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是,要加强管理,迟早会触及某些人的利益,就这样懒懒散 散下去,是不是就能等到经济效益根本好转的那一天?咱们这个等靠要的思路不转 过来,坐等机会出现,现在市场经济竞争这么激烈,我看恐怕不行。乱世用重典嘛。 范所长,您说呢?老范摆摆手,笑着说,不是所长,不是所长啦。马世龙笑着说, 不管怎么说,您是咱们所的开国元勋,老所长,这个大家都是忘不了的;我这叫惯 了,改也改不过来啦。老范开玩笑说,改不过来也得改,从今天开始,就都不要叫 范所长啦,现在是范书记。马世龙就恭恭敬敬地说,好,范书记,您谈谈您的看法。 大家都笑。 范庆余说,马所长的建议,我看很好,我是大力支持的。把禁烟当成突破口, 狠抓管理,这是一条很好的思路。至于我个人,我跟大家讲,一点问题都没有,今 天在座的各位,论烟龄,论烟瘾,恐怕没有人能跟我比吧?说得大家都笑。笑够了, 范庆余接着说,今天在座的各位,都给我当个人证,从今天开始,我给大家起个模 范带头作用,以后谁要是见我在生产区里抽烟,不管是谁,上来撅了烟卷子就往我 脸上撂,烟头捺不灭在我脸上捺。大家又笑。 范庆余表了态,其他人就没有什么意见了。看来多半马和范已经通过气了,配 合得还挺默契。只有张守豹一人后悔,早知道是这,何必跳出来明着跟马过不去, 也怪范所长,事先不打个招呼。下面的程序进行得很顺利,很快就形成制度:无论 是谁,生产区内,一律不得抽烟,发现正在抽烟的,罚款五十元,从本人工资里扣; 发现一颗烟头,罚款五元,罚款从发现地点所属科室(厂)提留款里扣,若该地点 由几家单位公用,则罚款由几家相关单位分摊。再往后,顺利得连马世龙也意外, 他的笔记本上的后两项提案,“全所财务一枝笔,所有报销单据,不论大小,都必 须经由所长亲笔批示”,“从即日起任何单位部门,无权批准大专以上学历的同志 调离我所”,没有遇到一点阻力,在连声叫好声中讨论通过。 各科处室厂大会小会地宣传了一阵之后,禁烟制度正式启动,伏诸实行。最初 几天,效果还是很显著的,马世龙亲自挂帅,带领了一个抽查小组,四处巡逻。一 个礼拜下来,就抓到正在抽烟的十四人次,大的烟头聚集地三处,罚款总计九百多 元,被罚款者,包括一个副总师,一个室主任,一个科长,态度都很好,很痛快地 认错了。 马上就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事。事情是这样的:七室前几年分来的大学生隋文杰 瞒着所里考了研究生,结果考上了。所里当然是不放了,可是他到处说和所里签的 合同上有违约规定,罚金三千,他愿意出。所里就说合同是前几年签的,物价上涨 了嘛,要出,应该把这几年来所里给他发的奖金工资,总共是三万四,都退回来─ ─其实也不是真想讹他,所里的意思,还是不想让他跑。谁知道隋文杰有个高中同 学在晚报社,写了一篇“这样收费合理吗?”的通讯,在社会上反响很大,把所里 搞得很被动。然后又跑到所里来采访,到人事处,把红本本一亮说,我是记者,想 找你们负责人了解以下情况。人事处的处长杨社火说,负责人出差去了,你改天再 来吧。可是记者坐下来不走,要和杨社火聊。杨社火就说,你们做舆论工作的,也 不能一味追求销量,大是大非面前,还是应该有个倾向的。现在国营企事业单位大 部分都很困难,留不住人才,你们这样搞,不是给那些不好好工作一心只想跳槽的 撑腰壮胆吗?为什么不多考虑考虑我们的苦衷和难处呢?记者却不听他的,只是不 依不饶地追问,那三万四千元是根据国家哪一条政策法规?刚好那天下午保卫科的 小方去人事处串门聊天,就一直在一边听着。听着生气,可是又插不上嘴,忽然看 见记者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点上抽起来,灵机一动,上去劈手就把他嘴里的烟给夺下 来了,说,谁让你在这儿抽烟了,不知道我们这儿是搞高科技的单位,禁止吸烟吗? 就你这素质还当记者呢。记者也不是善主儿,当时就吵起来了。记者在这儿吃了亏, 回去连夜又赶发了一篇通讯,第二天就见报了,题曰:“咄咄怪事:要想上研三万 四,客人抽烟受限制”。这篇通讯的反响更大,很多读者打热线到报社表达他们的 愤慨,还有一些社会闲人,把电话打到所里,对一些领导同志进行很恶毒的人身攻 击。部里的领导也听到风声了,专门打电话批评了马世龙。 马世龙很生气。小方年轻冲动,你杨社火怎么也乱了分寸,人家明明是来找岔 儿的,你还逗人家的火,这点儿事都办不好。可是不能批评他,不但不能批评,还 得鼓励他这个积极性。马世龙在中层例会上说,老杨这回替所里背了黑锅;咱们是 一心从维护国家利益出发,问心无愧,谁来了都不怕;这次是老杨背黑锅,《焦点 访谈》要是来了,黑锅我来背。又说,前面的一段时间,禁烟工作做得很好,成效 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再重申一遍,禁烟的政策不能变,生产区,无论是谁,一律 不得吸烟。还开了个玩笑说,大家不要受外界舆论的干扰,日常工作总还是要进行 嘛,其实舆论就跟急性病一样,来的时候气势汹汹,害怕得很,明儿个报纸再另登 个头条新闻,就都把你忘了──病去的时候,也快得很。 财务处的处长魏宝忠说,咱们所内禁烟,所外的人到所里来了也不让人家抽烟, 是不是不大合适?咱们恐怕没有那个权利限制人家的自由吧?马世龙想,这话也有 道理,正沉吟着拿不定主意,张守豹说,其实,也无所谓。真要是懂道理的,见咱 们这儿禁止吸烟的大牌子挂着,也不能不管不顾的;不然,这个口子开了,咱们所 里保准儿还是整天烟雾缭绕的──哪天没有外单位的人来?这个话题就这么着被捺 灭了,张守豹既然说了,马世龙也就不用再另外作答。马世龙不禁有些得意,想, 张守豹原来是范的人,所里谁不知道,他把旗号一改,比啥都管用──总算你娃还 算灵醒,把世事要看清楚,范还能把你罩多长时间?变得倒快。 开会的时候,范庆余坐在主席台上,一直没吭气。开完会,他从科研楼上下来, 烟瘾上来了,就朝所外面走。走到车队门口,刚好碰见开蓝鸟的司机虎子,嘴里叼 着烟卷,手里拎着个茶杯从调度室里出来,就站下来喊,虎子,赶紧把你嘴上的烟 掐了,像啥样子。虎子笑嘻嘻地说,好我的范叔,你叫你自己拿话给架住了,抽不 成烟,还不叫我抽。虎子他爸是老革命,原来的所长,前年犯心脏病死了,当时是 范庆余当的治丧委员会主任,他想人家老汉一辈子也不容易,就把场面上都走到了。 其实虎子原来他爸在世的时候也不算个孝子,但是经了这事,竟然对他十分感激, 见了面总是范叔长范叔短的。范庆余心里一动,说,车在不在,在就跟我出去办个 事。 车开上二环,虎子问,范叔咱到哪儿去?范庆余一笑,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来 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说,你就在二环上给咱兜着圈子开,等我把烟瘾过足了咱 再回去。虎子摇头,用很不屑的口气说,范叔,你这辈子吃亏就吃亏在太认真太窝 囊上了;真的你现在不是正头儿了?想抽个烟还得想这穷办法?范庆余说,虎子你 不要胡说,马所长刚接手,我就得支持他的工作。虎子噗嗤一笑说,范叔,你跟我 还打这官腔呢?你不要看我没文化,就你们来来回回的那一套,我明得跟个镜儿似 的。谁不知道他马世龙,我还不知道,他还不是你一手提起来的?结果咋样?再喂 都喂不熟,一坐上正位位,第一个就要把你整倒。马世龙么,我刚进所的时候他才 是四室的个课题组长,龟得很,到车队来要个车,连个囫囵话都说不全,你不要看 他现在在台上讲话跟个人一样的,你是没有见当时他的那个龟样子。范叔,你们这 搞技术的就是太老实了,说实话,姓马的他是没惹到我,惹到我,你不要看他是所 长,我就要把他拾掇得,这辈子见了我的面就害怕得浑身哆嗦。范叔,你要是有啥 咽不下你给我说,一句话的事情,就要叫他后悔哩。 范庆余听虎子说得口无遮拦,知道他有个爱逞能的毛病,一吹起来就五马长江 没完没了,所以也不接他的话茬子,把头靠在坐背上胡思乱想。经了上一回的丑事, 他算是彻底倒了架子了。他老婆年轻的时候,在所里本来就是有名的人精,会来事, 这一回捏住了他的短处,把家里闹了个天翻地覆,寻死觅活的,想起回家他满脑壳 子都是疼的。更叫人惭愧的是连伟伟个小兔崽子都瞧不起他,在屋里整天阴着个脸, 除了叫他吃饭,基本上不和他说话。人活到这份儿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其实这事 情他真是一肚子委屈,一想起来脸火辣辣的,就想随便找个砖墙一头磕死。计划处 的小刘是所里的女同志们公认的小妖精,男同志们在公共场合也都不大搭理她。老 范是个正经人,正经了一辈子,可是小刘来让他签字的时候,总是嗲声嗲气地叫他 范伯伯,他一疏忽,就没有招架得住。最丢人的是,说是勾搭,也还没有勾搭上手, 就在要上手马上得手的节骨眼,让小刘他男的给捉了。这算他妈的怎么回子事嘛。 虎子不是第一个在他面前替他打抱不平替他发牢骚的人,上一次开完中层例会, 张守豹到他家里去,说的也就是这些内容,不过是措辞不这么粗俗而已。马世龙固 然是欺人太甚,可是事情到了这一步,谁还能有心情去跟他斗?斗又能斗出个什么 名堂?再说了,真要是斗,能不能斗过也是个问题。人走茶凉,现在是人家马执政, 已经不是他范庆余振臂一呼四方响应的时候了。他当所长当了整整十二年了,现在 所里大大小小的头头,哪个不是他提起来的,他一下台,脸都变了,有故意和他保 持距离的,有特意和他更加亲密的,两种态度都叫人不大舒服。比方以前要是用车, 打一个电话,“红旗”就开到行政楼底下了;现在要用车,真还就是虎子好使。上 个礼拜他因为课题上的事要去一趟铜川,开“红旗”的司机小周陪着笑脸,支吾了 半天,说跑车超过二百公里的,得马所长的亲笔批条才行,当时把他气得浑身发抖。 要把这一章看透了,还有个啥值得争斗的呢?还不如平心静气地钻到课题里去,管 他这些球事情。 烟瘾过了,范庆余对虎子说:回!虎子真诚地说,范叔,你再要是瘾发了,还 不好意思在所里抽,就把你侄儿一叫,咱就又是二环──你不要看他马世龙牛,我 可不吃他那一套,所里这些猪头狗脑的,我还就愿意给你开车。范庆余听他说得刺 耳,眉头一皱,心里却有些感动,笑着说,那成,你这蓝鸟以后就是叔的吸烟室了。 明天咱还来。虎子一怔,说,明儿个可不行。范庆余也是一怔。虎子说,明儿个不 是部里的人来呢么,一大赶早我就得到机场去。范庆余想起来了,说,对对对,金 克俭要来呢,我咋给忘了。 第二天,部里管民品的处长金克俭到所里来检查工作。金克俭以前和范庆余不 大对付,有时候牵扯到几个兄弟所之间的利益分配问题,他居中一调停,所里往往 要吃点亏。还好金克俭是主管民品的,不是主管军品的,手里没有什么大课题,他 的作用也就有限。可是蚊子也有大腿肉,所里毕竟还有几百号人在搞民品,就得靠 着金克俭手里漏下来的零碎银子吃饭。以前所里在金手里占不上便宜,归根到底是 因为他和范的私人恩怨,所以这一次金下来检查工作,马世龙还是有些想法的。有 些工作,该做的还是要做的。 金克俭一到所里,没有休息,马上就开了个会,各相关的民品科室的领导都到 齐了。金克俭忽然问,怎么不见老范呢?马世龙一看,范庆余果然没有来,就说, 老范最近身体一直不大好,在家里休息呢。金克俭感慨说,咱们这一拨儿确实不服 老不行了,不敢动,一动就是毛病。我刚认识老范那会儿,我们一块儿在长春搞课 题,一搞就是两三天不睡觉,那,简直是,身体都棒得很。 到会的很多人都注意到金克俭今天一直是满面春风,很轻松的样子,一点也看 不出疲倦。这是一个好兆头。因此会议的气氛一直很愉快,直到金克俭对马世龙说, 老马啊,我给咱们所提个意见,你们的交际圈子太狭窄了,太封闭了,市场这么大, 凭咱们所里的技术实力,活儿多得是,你不要只盯着老金手里的这一点儿经费,这 够什么呀?是不是?市场经济么,你们这个思路得赶紧转过来,再不能还是计划经 济那一套了。马世龙赔笑说,金处,说起来不怕你笑话,咱们这搞技术出身的,就 干不了求人的事,说不出求人的话。金克俭微笑着听他说话,只是摇头。 这个时候,金克俭的右手滑进西服的内口袋,从里面缓缓拉出一根烟来;左手 同时下行到裤兜里,摸出一个打火机,在两颗门牙轻轻咬住烟屁股的同时,火苗子 “啪嗒”一下子窜了起来。马世龙眼睁睁地看他把烟点上,十分尴尬,犹豫了一下, 想,总不能也跟小方一样把人嘴里的烟夺过来吧,更何况正是有求于人的时候,就 装做没看见好了,想来大家也能够理解。不料金克俭吸了几口,烟头处攒了一柱烟 灰,却没有地方弹,于是对马世龙开玩笑说,老马,你们这会客室舍不得给我准备 烟,连个烟灰缸都舍不得让我用一下?不成的话我就往你这地毯上随便弹了。下面 张守豹、魏宝忠、杨社火几个听见这个玩笑,就笑了。 马世龙也笑着,脑筋转了一转,只好向金克俭解释说,金处,是这样,最近所 里搞了一个禁烟活动,工作区内是不让抽烟的,所以也没有准备烟灰缸。回头招呼 所办的小朱说,小朱,你出去找找看。小朱刚站起来,金克俭连连摆手,笑着说, 算了算了,不用麻烦了,入乡随俗嘛;唔,在工作区禁止吸烟,你们这样搞,想法 还是蛮好的,在部里单位中开了个好头,我下面就要到长春苏州几个所去,到时候 看看把你们所这个活动能不能推广一下,在整个部里搞一搞。 后来所里人讲起来,都说,马世龙就是因为这事把金克俭给得罪下了。一个很 明显的证据是:当天晚上,所里在“帝爵”酒家为金克俭接风,马世龙一坐下,就 招呼服务员上了两包玉溪,打开了递给金克俭的时候,金克俭却笑嘻嘻地摇头,从 自己兜里摸出一包软盒的白沙,抽出一根点上,对坐在他旁边的杨社火说,你看怪 不怪,什么玉溪呀,三五呀,红塔山呀,价钱贵的,我还都抽不惯──就只爱抽个 白沙。杨社火点头说,是哩是哩,抽烟就是要认牌子哩。 马世龙事后想,你金克俭要是为了这事情记仇,只能说你心胸狭窄,太没有水 平了,也难怪范庆余跟你闹矛盾。再说了,金克俭手里原也没有多少资金,民品处 长么,一年真正从他手里划到所里的课题经费往多了说也就是四五十万,这其中, 他能左右的也就是个十来万,我所里一千多号人,年产值总有四五千万,犯不着为 了这一点钱给他装孙子。可是他虽然这么想,心里仍然憋气得很,总觉得在整个过 程中,哪儿影影乎乎地不大对劲。想来想去,忽然恍然大悟:金克俭来检查,所里 的中层都是知道的,金克俭的烟瘾大,所里的中层也都是领教过的,这么看来,金 克俭来的前一天开中层例会,魏宝忠和张守豹一唱一和,多半是对这事早有预见, 所以提前先拿话把自己挤住,只等着到时候看笑话。怪只怪一时大意,没有想到这 一层,让这两个货把自己给耍了。想着,心中又是一凛:杨社火平时精明得跟啥一 样的,上一回却把事情弄成那种样子了,莫非他也是跟自己过不去,故意想把事情 搞大要自己好看? 金克俭走了以后,慢慢地,所里禁烟的风声就小了,许多同志抽烟的时候连办 公室的门也不关了,还有些邪头,好象虎子,手里夹着烟卷就敢满所乱转。马世龙 心也懒了,有时候躲不过了迎面撞上,就呵斥两句,然而罚款的事是从不提了。又 因为公事太多,原先立下的每周巡查一次的规矩也就自然而然地废了。 他上任的时候,立了个规矩,叫全所财政一枝笔,全所各个部门的报销单据, 无论大小,必须由他亲笔签名。他的本意是防止腐败,把财政收支整顿一下,没想 到,政策实施没有两天,财务处长魏宝忠就在背地里跳着脚骂他的娘,骂得很难听, 说你觉得老子有问题你来查好了,给老子耍这一套,狗日的五十多的老爷们儿了白 白净净的不长胡子,果然阴得跟老太监似的。魏宝忠一怒之下,也不大来上班了, 有时候到所里来,一头钻到一分厂里,和工人们一起打扑克。很多同志拿了所长签 字的批条,却四处找不到魏宝忠。群众们的意见很大。 魏宝忠和张守豹、杨社火他们不一样。魏宝忠是个浑人,范庆余在任的时候也 让他三分,他肯和下面的人结交,却从来不尿领导,越是领导,他越要顶撞。但是 他既不求上进,就谁也拿他没办法。所以和他是犯不着计较的。 问题是,从此马世龙就没有办法干别的事了。不管他到哪里,屁股后头总有十 好几个跟着,一人手里捏着一把票据,成千上万的也有,十来块的出租车票也有。 还有的,为了一张几十块的票据,跟了他一天也没签上,下了班就跟到家里。马世 龙一看不行,就把规矩改了,二百元以上的报销单据须经所长亲笔签名,二百元以 下的科室主任签名就可以了。然而还是没有解决问题,因为真正需要审批的也就是 二百元以上的这一部分,二百元以下的是看都不用看就可以签的,所以论工作量, 并没有减少多少。更令他气馁的是,尽管他戴上老花镜仔细研究了每一张单据,可 是结果证明,这往往不过是个过程,到了最后,总还是免不了认认真真地在票据上 签上“同意 马世龙”几个字──这常常使他有一种不得不就范的感觉。 这一天,马世龙一下午连着签了二十多张票据,把手腕子都签酸了。刚把最后 一个签完,眼看着要下班了,又有人敲门。马世龙一个人就苦笑了,想,把他的, 没有想到把事情弄成这样子了──可不敢再是一张大数目的票据。一开门,却是一 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小伙子点点头说,马所长,就径直走进来坐在沙发上了。马 世龙一愣,看这小伙子面目仿佛是见过的,就说,你是今年新分来的大学生吧?你 叫什么名字来着我一时记不起来了。小伙子从鼻子里哼出一道气,笑着说,我还新 分来的呐?我来了好几年了。我姓隋,我叫隋文杰。马世龙忙说,小隋啊,知道知 道,来来来,随便坐,喝茶吧。隋文杰抬头看马世龙挂在墙上的一个横幅:夫善用 兵者必善择将,择将不利,则一败涂地。这个横幅是部里的第一副部长侯志孝上一 次下来检查工作时,马世龙特意求的,本来说是要挂在家里客厅的,可是他看中了 这个意思,觉得更适合挂在办公室里,是个要做事的味道。隋文杰念完了哈哈地笑, 摇头说,不通不通!马所长,我提个意见,你这是个丧气话么,咋能当座右铭呢? 又仔细端详了一下,说,怪不得,原来是侯志孝写的,现在这社会,只要是个名人 他就敢抓毛笔──都是糟蹋纸张哩。 马世龙知道隋文杰是专门来找事的,尽量平静着,微笑说,小隋,我知道你有 些想法,今天就咱们两个,开诚布公,好好谈一谈。隋文杰说,有啥好谈的?要么, 啥话不说你放我走,要么,咱们按着合同上写着的办,我交钱,你放我档案,就是 这事。你就说,放是不放?马世龙说,小隋,你先不要激动嘛,咱们两个换位思考 一下,你要是我,设身处地想一想,你会怎么办呢?隋文杰说,我不论咋办,也不 做那毁人前程的缺德事;再说了,不管你咋思考,咱们是有合同的,那就是法律依 据么。马世龙强压住怒火,仍然微笑着说,合同是合同,实际问题还得实际考虑嘛。 所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最缺的就是你们这些年富力强,有才华的年轻人, 不能说所里把你们一培养成才,你们就跑了,那活儿谁来干呢?对不对?你们组的 情况我是了解的,你是组里的技术骨干,顶梁柱么,我特意给你们主任打过招呼, 你们组谁走都行,你不能走──我是特意点过名的。其实马世龙说这话是违心的, 要不是考研的事弄得满城风雨,像隋文杰这样的大学生,所里每年进进出出的总有 二三十个,谁搞得清楚?出事以后,马世龙问过七室的主任韩清,隋文杰在室里表 现到底怎么样,韩清的评价是:工作能力差,来了四五年了技术上还不能独挡一面, 而且一贯自由散漫,常常无故缺勤。 隋文杰一愣,想了一想,半天,摇着头笑了说,马所长,我真没有想到你会这 么说哩。你不要给我戴这个二尺五,我干得怎么样我清楚得很──不然,今年七月 百分之三的涨工资名额,他韩清那时就想不起我来了?再说了,那按你的意思,谁 要是这二年一直吊儿郎当不好好干活,现在走反倒他妈的就容易了? 马世龙说,当然不是。我当所长以后,曾经立过一个章程,在我任职期间,大 专以上学历的同志,一个也不能调离──只要我当所长一天,就不能让国家受损失。 你也是大学生嘛,多从大局出发考虑考虑问题。这句话说完了,他慢吞吞地去拿暖 水瓶添水。隋文杰见马世龙心平气和的,一直拿官腔跟他绕,有些急眼了,说,咦, 马所长,你不要这么说,我最烦听这话了,大学生,大学生咋了,大学生也不是个 个都是傻逼,你想咋捏就咋捏;你立的章程?你算是个干啥的?一句话合同就不算 了,那国家还要法律干啥呢? 马世龙听他的话越来越不入耳,不由皱皱眉头,说,小隋啊,你不要搅了,搅 也没有用,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你的意思我也完全听懂了;这件事情现在已经在所 委会上定过了,就这个样子了,我现在就算答应你也是白答应,你回去吧,我还有 些事情要处理。说完了,从桌子上捡起一份文件来,把眼神落在上面,不去看隋文 杰。 隋文杰来之前,新近从单身宿舍楼里的闲聊中受到启发。其中的一条理论是, 要想干点事,总得有点资本才行,或者是权,或者是钱,或者是胆。没权没钱的人, 最大的资本就是他既没钱,又没权,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可以耍光棍。比如说,所 里上一回分房,开班车的老王本来一点戏都没有,大夏天,他穿了个汗衫,大裤衩 子,拎了把菜刀就去找老范,老范吓得屁滚尿流,最后榜下来,老王得了一套所长 照顾房──理由是开班车接送职工很辛苦──六十多平米,比很多高工的房子都好。 隋文杰还没有拿刀的本事,今天打定主意要闯个鱼死网破的,却一直有一种扯 直了嗓子偏偏喊叫不出来的感觉,这时看马世龙不再理他,心头的怒火终于慢慢地 培育起来了,壮了壮胆,说,马所长,这事情关系到我的前途命运,是一辈子的事, 我今天是跟你讲理来了,你不讲理,还是要讲法的。你是不是觉得大学生就好欺负?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我可告诉你,你要是不按法律办事,我这法律观念可也淡漠得 很──我就要让你知道,你毁我的前程,你也不得好过哩。 马世龙说,我再给你说一遍,不论你说啥,你这个事情就是不行。隋文杰问, 为啥不行,你有啥理由说不行?马世龙听他声调虽然还很高,气势汹汹的,但是究 竟是又兜了个圈子回到刚开始了,还在问为啥不行,说明小伙子外强中干,缺乏个 杀气,心就定了,很坚定地说,理由我给你不说,说了那么多遍,我看你听不懂; 啥理由都没有的,不为啥,就是不行。 因为两个人其实拼的是虚火,胜负的关键是看谁面子上撑得住,所以马世龙这 么一说,隋文杰就拿他没办法了。马世龙低下头看文件,隋文杰就僵在原地,呼着 粗气瞪着他,脑子里却是一团乱麻,不知该站着还是坐下。 这时,已经下班了,整个行政楼静悄悄的。隋文杰僵了一会儿,就坐下了;坐 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一个寻衅的法子,就取出一根烟来抽。马世龙也不理他,埋下 头看文件,还拿着杆红蓝铅笔在上面划杠杠,嘴唇轻轻地翕动,表示是真的看得入 神了。 隋文杰把烟抽得大开大盍的,见马世龙置之不理,想,你还能装多长时间呢? 第一根烟快熄灭了,就续上了第二根。第二根烟快抽完的时候,说,马所长,你有 公事你忙你的,我就在你这儿抽会儿烟,不打扰你──你也不要害怕,抽完了我就 走了,不会跟着你。然而马世龙还是不闻不问的,就又续上了第三根烟。抽了几口, 忽然说,哎,马所长,你看看,我光顾我哩,你抽不抽烟,要么你也来一根,下班 了么。 马世龙霍地站起来,脸都气白了,说,隋文杰,你还是本所职工呢你知不知道, 抽烟是要罚款的。隋文杰就笑了,得意洋洋的,说,我知道,我知道,只要你一天 是所长,我就一天是本所职工么。说到这里,把兜里的多半包香烟掏了出来,两下 子把包装纸给撕了,把剩下的烟卷往面前的茶几一倒,说,罚款?我记得抽一根烟 是五十块吧?我刚抽了三根,我数数……这里还有十一根,我全抽完的话一共是十 四根,加上,我老实交代,早上我在办公室还抽了三根,今天一共该罚十七乘以五 十是八百五十块──可惜我一个月的工资还没这么多,干脆顺延到下个月吧──没 关系,尽管扣,扣完了算,不行了还有下下个月嘛;要么这样,以后我每天都来您 这儿汇报一次当天的总数,怎么样? 马世龙看隋文杰一根香烟粘在嘴唇上随着说话上下抖动,嬉皮笑脸的,活脱脱 一副流氓像,心里的厌恶到了极点,说,你看看,你哪里还有一点受过高等教育的 样子?隋文杰不耐烦说,你又来了,你不要以为拾到盘子里的就一定是菜,受过高 等教育怎么了,我就奇怪你怎么一说到谁受过高等教育就跟拿住谁的把柄一样了? 两个人对峙了一会儿,马世龙想自己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身份,这样子又算 什么,就重又低下头看文件。隋文杰继续抽烟。光线逐渐暗了下来,文件上的字已 经模糊,到看不清了,屋子里只看得见隋文杰的烟头明灭,烟头附近的一片脸部在 亮起来的时候总是努力抽搐的样子,很是生动。马世龙看文件看得眼仁儿疼,又让 满屋子的烟熏得头昏眼花的,看隋文杰时,就感觉黑暗中他竟有慢慢放大的趋势, 在那里稳稳地坐着,却象是要缓缓地向自己这边倒过来,不由愤愤地想:这嘴脸! 忽然听隋文杰笑了说,好了,抽完了,把我抽得头还有些昏昏沉沉的──马所 长,你忙你的事,我今儿就不陪你了,明天我再来。隋文杰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就出去了。出了门,隋文杰却有些踌躇,想,原来耍光棍也不是个容易的事,马这 个老流氓,软硬不吃,又吓不住,自己究竟是拿他没有办法的。考上研究生,所里 坚决不放确实很出人意料,多半是主任韩清在中间没有说好话,那时他想,只好算 了,这能怨谁,只怪自己,跟谁不好偏偏跟顶头上司闹矛盾。这时候恰巧碰见了当 记者的同学,中学时关系本来是一般的,可是听了他这事,记者同学很愿意在老同 学面前大显神通一下,替他讨回公道。原以为借舆论压一压所里,所里没有不低头 的,没想到马刚上台,正要耍个威风,反倒把事情给搞砸了。现在弄到这一步,只 好一条道走到黑,可是,难道明天真的再来软磨硬泡吗?马要是还是这样子呢? 马世龙在办公室里又呆了一会儿,估摸着隋文杰走远了,才开始收拾东西准备 走。要关门的时候,回头看见一地都是烟头烟灰,不禁犹豫了一下,想,今天是有 点累了,明天早上再来收拾吧──可得稍微来早一点,不然,这一屋子,无论让谁 看见了,面子上总是不大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