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泰因在上海 作者:温雨虹(1稿) 我找到了它! 什么? 永恒。 就是太阳与海,交相辉映。 ─[法国]兰波 序 一九九二年九月里的一天,在英国伦敦市中心一家著名的画廊里,举办了一起非同 寻常的水彩画拍卖会。会上,有四幅不知名画者的水彩画,引起了收藏家们和猎奇者们 的极大兴趣。最后,这四幅小型尺寸的水彩画,以每幅五十至七十丐英磅的价格,售出 一空。第二天的《泰吾士报》,对这起惊人的事件,做了大肆渲染。报纸说,这四幅水 彩画,均系三十年代末一中国女画家所绘。画面上的裸背,其中三个白人女子的,实则 当时上海地下妓院里流亡的犹太女人和白俄女性。另外一幅中国女人的裸背,据说是当 时这位奇才女画家的一亲密女友。由于这一特殊的历史背景,加之画面所传达出的奇幻 的异国风味和作者表达出的罕见的激情与强烈的色彩效果,使得这一神秘的女画家的作 品,售出了中国水彩画有史以来的最高价格。 一九九四年的夏天,在上海万航渡路,一个外表看去极为普通的老太太,花了一大 笔钱,租下了一幢就快要拆迁的老式公寓。和这位老太太一同搬进去的,还有一个年轻 的高个女子。 城堡的出现 两年前,当我得知我可以留在上海时,我的心情别提有高兴了。还在童年时,上海 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地方。我第一次到上海,是在我念美专二年级的暑期,和几个同学结 伴南游。那时我们每人背着一个大画夹,坐了一天一宿的火车,终于走出了潮水般捅挤 的站台,兴高采烈地步入了上海迷宫一般的街道。那些气势宏伟的欧式高楼,低矮殷实 的一排排食品杂货店,都和我梦中见到的情形一模一样。从那一天开始,我就告诉自己 说,瞧,这就是你要寻找的地方,你的所有梦幻都将在这里编织着色,开放出紫罗兰色 的花朵,升腾出紫罗兰色的烟雾。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座城市可以和这里相媲美,再 没有一块场所可以使你如此浮想连翩,流连忘返。 美专毕业后,我连考了二次研究生,第一次就已经够录取分数线了,但是那所美院 不在上海。第二年我终于考进了上海艺术学院,我多年的梦想终于实现了。当我第二次 来到上海时,已经不再仅仅是一个匆匆的过客了,我将在这里生活三年,整整三个春秋, 我都将属于这里。如今我已成了上海一分子,甚至还学会了那难懂的上海方言,那些错 综复杂的里弄小巷,也再不会使我头晕目眩了。无论我走到哪里,和哪个阶层的人土谈 话,寒喧,他们都会把我当成一个地道的上海人。我感到很自豪,但是同时一股从末有 过的孤独感却深深地袭上了我的心头。在茫茫人海中,在摩天大楼林立的外滩、东,我 常常问自己,我真的属于这里吗?难道这就是我寻觅已久的梦中殿堂吗? 每天傍晚,我漫步于那些远离市中心的狭窄而拥挤的街巷,听着路边小商贩们用上 海方言的吆喝叫卖。低矮而破旧的二层或三层公寓里的居民将他们洗净的衣服窜在长长 的竹竿里,悬挂在路边的树杈上。在那些更挤更密的小杂货店里,食品都被包成一包包, 用绳子悬挂在小小柜台的上方或昏暗的杂货店里的房梁上……,所有这一切,都让我感 受到一种浓浓的亲切的南方情调。然而这距离我的梦幻却是多么悠远而漫长啊。 一天里我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画室度过的,我渴望用我的画来弥补我在现实中感到 的缺憾。然而我却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枯竭,越来越抑郁沉闷,甚至我的画也失去了灵 感的光艳。在教室里,我对那些满腔热血的青年学生毫无情绪,他们象我当年刚入美专 时一样,除了表面的好奇心和空有一团热情以外,其余的全都一概不知。而那些随时随 地都会遇见的异性追求者们,更让我感到好笑和无聊。这些围着我的男人们,多大年龄 的都有。刚开始时我还觉得挺自豪,天天都把约会的时间按排得满满的,周旋在各种各 样的男人中间,和他们跳舞,逛公园,喝咖啡,看电影……。然而渐渐的,这一切全都 变得索然无味,他们最终感兴趣的,仍然是性,性。性,决定了男人的一切。然而这对 于我远远不够。每次做爱完后,我都感到无限的空虚。我身边的人,不是离我很近,相 反他远在天际,遥不可测,连白云也在笑我支单力薄,瞥见了他那诡谲的微笑。我感到 很冷很冷,人世间在我的眼中变得一天比一天可怕,一天紧似一天的显露出它那狰狞的 面目。当我凭窗远眺,望着那稠密的市区上空和迂回曲折的街巷里弄,这些曾经引起我 无限瑕思的地域,如今却如此的使我茫然不知所措。我就象一叶扁舟,漂浮在水天相连 的大海中,不是找不到一块可供栖息的避风港湾,而是我全然不知驶向何方? 一天傍晚,我和往常一样,从画室出来到马路上闭逛。白天里闷热的空气仍然笼罩 在城市的半空中,粘稠而湿漉漉的感觉使我犹如浸泡在庞大的蒸汽浴缸里。我信步沿着 淮海路走去。虽然是傍晚,然而这却是一天里最热闹的时间。各大商场产前挤满了人群, 一阵阵的空调凉风不断的从里面吹出来。淮海路仍然是那么豪华而气派,不,应该说它 变得越来越富丽堂皇了,完全成了一条富贵人的街。这从逛街的人们刻意雕琢的服饰打 扮,就可以一眼看出。名贵的香水味从各个化状品商店里渗透出来,在空气中弥漫着, 和路边摆放的鲜花一起,散发出刺鼻的香味。我想起在那部人人都喜欢看的香港电视连 续剧《上海滩》里,丁力做梦都盼望着能够住到这条路上。那时这条路叫霞飞路,是当 时法租界里最繁华的地段。如今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然而昔日霞飞路的轮廓依旧清晰可 辨,我仿佛还听到了那老式的留声机里播放出来的华尔兹舞曲。不知不觉中我已拐到了 福文路,我蓦地想起这条在旧上海被称作的四马路,是当时一条有名的文化街,很多我 们熟悉的已逝的有名望的文化人,都曾经和这条马路打过交道。那时各种出版局、杂志 公司、作家书屋,一排排,肩拼肩的挨在一起,兜售着五花八门的著作、杂志、译文……。 鲁迅、郭沫若、矛盾、丁玲……,甚至还有那位曾经红极一时的文坛名人姚文元的父亲 ──姚蓬子──当时一个小有名气的青年作家,常常出入于这条马路。如今那些低矮的 旧宅、老屋,大都已经不见,仅行下的几幢,也早已换上了新的门牌号。 在一个报摊上,我买了一份当天的《新民晚报》。报上没有什么令我感兴趣的东西, 一些有关外商投资渍东的消息,下岗职工积极再就业的逸闻趣事,或是出租司机草到抢 劫的故事……。我折起报纸扔到果皮箱里。忽然报纸的一负引起了我的注意,我重又拾 起报纸,那是报纸的第四版,下面的广告栏里,一则招聘画家的启事: 诚聘年轻有为的画家 要求:须懂上海方言,并对怪异的事物持宽容的态度。有意者请自带作品或作品样 本。月薪5000元。联系地址:极司非尔路47号。 我差一点咯咯地笑起来,极司非尔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该是旧上海的一条路 吧。登这则启事的人,莫不是还生活在三十年代的上海不成?我折起报纸重又扔进果皮 箱里。 寻访城堡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打发过去,既平淡无奇,又百无聊赖。有时和几个朋友聚一聚, 或出外玩几天,当时还满有兴致,过后却空虚无度。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我给几个学 生上完选取修课出来,走到大街上一家冷饮厅里,要了两份草梅冰淇凌,选了一个靠窗 户的位置,津津有味地吃起来。镶嵌在半空中墙壁里的空调机,不断的放出宜人的凉风, 在那一瞬间,好象我的无数烦恼也给吹得烟消云散了。忽然我前面的一张桌子上,不知 谁扔下的一扮《新民晚报》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下意识地拿起那扮报纸翻看起来。果然, 在第四版下面的广告栏里,那则曾经引我发笑的广告,仍然十分醒目地登在上面,那个 荒唐的地址一本正经的显示着自己的存在,毫无畏惧和退缩的意思。一种惶或的感觉涌 上我的心头。我拿起报纸走出冷饮厅。在街上我叫了一辆出租,直奔市图书馆大楼。在 众多的一盒又一盒的历史类图书卡片中,我找出了一大堆想要查阅的书目。在阅览室里, 我翻看着摆放在我面前的一摞厚厚的有关旧上海的历史书籍,以及两大本当时《申报》 和《文汇报》的合订本。将近晚上九点时,我才从市图书馆里出来。我的脑子昏沉沉的。 在路边的小吃部,随便吃了口东西,就回到了我的公寓。在床上我继续翻看着借来的三 四本资料,一直到深夜,我才关灯睡去。我不知道睡了多久,当我醒来时,窗外已经大 亮了,城市的喧嚣透过敞开的窗户如气浪般地涌进我的房间。我看了一眼桌上的闹钟, 指针正好指在10点的位置。我下了床,开始精心地修饰打扮起来。我竭力使自己看上去 妩媚动人,光艳秀美。 将近11时,我走出了公寓的大门。在楼下的咖啡屋我要了一杯牛奶,吃了一小块蛋 糕,然后就拿着我的装满了作品的大塑料夹子,来到了公共汽车站。我知道自己要倒两 三次车,才能到达我所要寻找的目标。本来我完全可以叫一辆出租车,那样在二十分钟 内,它就会把我送到目的地。然而我有一种即将离别这座城市的感觉。我不知道这一去 会有多久,也许很短,或则极为漫长,很有可能我还末必找得到那个神秘的地址。尽管 如此,在车上我仍如一个外省人第一次来上海,好奇地注视着车窗外那一条条流动的街 道和五颜六色的商店的橱窗,就连马路上的行人也让我倍感亲切。一路上,我默记着看 到的一切,竭力将面前的街景尽收眼底。我热切地盼望时间漫一点流逝,再多看一眼这 座在我的心目中已经失去了往日的风彩的城市。此时此刻,这座曾经对我充满了诱惑却 又使我倍感孤独的城市,奇迹般的显出了它那珍奇的一面。那令我痛楚成分,既使我无 比仰幕,又无法接近的一座座现代化靡天大厦,那些窀梭往来的高级牌小轿车,以及那 些我从末出入过的高档消费的夜总会,酒吧,和那势力而刻薄的上海市民,都在尽情的 展示着自己的卓越拨粹。我忽然觉得自己完全理解并宽容了这一切。这座城市实际上已 经溶入了我的血液中,让我和它分开,或则对它进行那怕一点的损害,都会让我接受不 了。如今,我即将开始一次离奇而荒唐的旅行,我不知道要进入怎样一个世界,我感到 自己有些发抖,我渴望自己重新再回到眼前的这座城市,再回到我那小小的画室,再面 对那让我索然无味的青年学生和那官气十足的系主任,院长。平日里,他们在我眼中一 副际恶的形象,避之都唯恐不及。而现在,我深切的休会到坐在他们位置上的难处。我 想在今后的工作中,我会大大地给他们以支持的,只要让我现在回到属于我的世界里, 我就会心满意足,甘心情愿的做一切安排我做的事情,那怕最微不足到,最低廉下贱。 可是我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公共汽车已经将我载到了万航渡路。我不得不下了车,仿 佛无形中有一种力量把我赶下了车似的。 进入城堡 第一天 很久以来,我一直在想,什么是城堡?城堡究竟象征了什么?那么多的文学作品采 纳城堡这个主题,但是它们的含义却并不是一致的。 1980年8月第1版,1980年8月第1次印刷,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辞海编辑委员会编 的《辞海》(1979年版,缩印本)里,没有城堡一词的现成解释。对有关的几个词语解 释如下:城cheng1旧时在都邑四周用作防御的墙垣。一般有两重:里面的称城,外面的 称郭。《管子·度地》:“内为之城,城外为之郭”。2唐朝边戍名。3修筑城墙。《诗 ·小雅·出车》:“城彼朔方。” 堡bao土筑的小城。《晋书·苻登载记》:“徐嵩、胡空各聚众五千,据险筑堡以自 固。”现泛指军事上的防御建筑。如:碉堡;桥头堡。 1978年12月第1版,1980年6月山东第16次印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中国社会科学院 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的《现代汉语词典》中对有关几个词语解释如下: 城cheng1城墙:~外|万里长~。2城墙以内的地方:东~。3城市(跟‘乡’相对): 消灭~乡差别。 【城堡】堡垒式的小城。堡bao堡垒:碉~|地~。 【堡垒】baolei1在冲要点作防守用的坚固建筑物。2比喻难于攻破的事物或不容易 接受进步思想影响的人:封建~|科学~|顽固~(十分顽固的人)。垒1lei用砖、石、 土块等砌或筑:~猪圈|~一道墙。垒2lei军营的墙壁或工事:壁~|深沟高~|两军对~。 万航渡路,这条曾经如此幽僻而枝繁叶茂的路,在二十世纪最初的几个年头里,对 于那些第一次远渡重洋,踏上这块神奇而又陌生的土地的西方殖民者们,充满了新鲜独 特的魅力。这些在自己国家两手空空的小伙子们,满脑子装的是发财的美梦,渴望在这 传说中的东方,获取那遍地的黄金。他们靠着冒险的精神和拼命苦干的劲头,大部分人 获得了成功。于是他们选中了万航渡路,在这建起了花园和别墅,有的还娶了中国姑娘 做太太。那时他们给这条路起了个洋名字:极司非尔路──一片殖民者的居住区。当他 们变得更有钱和地位时,才又搬到了直至今日仍不减风彩的外滩。随后是那些和他们一 起做洋生意并会说洋话的发了财的中国人,搬进了这片环境幽雅的洋房区。 现在这条路早已一改原有的面貌,文革期间这里受到了最强烈的冲击,红卫兵小将 们把这条洋味十足的街道变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红海洋,到处是红色的标语、红色的旗 帜,连墙壁也涂上了红色的油漆。七六年以后,这里虽然得到了修缮,可是再也找不到 从前的韵味了。如今一些老宅或则风化了,漆皮斑剥,或则在近一二年里拆迁了。我注 视着那一栋栋新堀起的楼房和崭新的门牌号,感到茫然了。我从东南角的静安寺一直走 到西北角的曹家渡,一路上人来人往,商店的门口摆着新鲜的水果,过往的各种车辆发 出轰隆的声响。市井的喧闹不绝于耳。我从马路的左侧开始往回走,我不再抱有任何希 望了,那一定是什么人搞的恶作剧而已,为这平淡的生活增活一点刺激的佐料。这种想 法本身一点错也没有,我就怪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一着呢?不然,也不会天天感到无聊了。 自己给自己出点馊主意也不是什么坏事吗。 忽然在一个岔路口,一条街巷的拐角处,一栋摇摇欲坠的二层小楼引起了我的注意。 小楼的外表极为破旧,和它紧挨着的后面的一大片老式公寓,基本上都已经拆迁了,这 使它显得更加孤傲和奇特。仿佛一巨形怪石耸立于碎砖瓦砾之中。而它的门牌号又是模 糊一团,根本看不清是多少号。仔细辨认后,我才发现新门牌是在旧有的门牌底子上重 新粉刷更改的。由于天长日久,风吹雨淋,旧的门牌号又若有若现的显露出来,和新的 门牌号叠加在一起,使人冷眼一看,根本辨不出是多少号。但是我却看清了它的旧牌号: 四十七号,下面还有一行褪了色的小字:极司非尔路。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惊讶,倒退了 两步,重新打量起这座几乎快要坍塌的小楼。如果不是它那特殊的门牌号,我很难相信 这座如此衰败的老式公寓,至今还会有人使用。也许在它的盛年,它曾有可观的风貌, 极尽幽雅和标致,充满了使人动情的魅力。这从它那错落有致的外表构造,高高耸立的 塔尖,就可一眼看出。然而现在就连它门上的铜圆环也早已剥落了,更不要说它那几乎 变成了粉末状的墙壁了。 我抬起手轻轻敲了敲已经裂开了缝的厚厚的木质门。门,并没有上锁,在我的敲击 下,吱嘎一声,自己开了一道窄窄的黑洞洞的门缝,一股阴森森的凉气从里面窜了出来。 我下意识地推开门,走进去。在我关上门以前,我转过头,最后看了一眼我面前的世界: 马路上车流不断,人来人往,所有商店的门都大敞着,里面和门口摆满了丰富的食品和 各种各样新鲜的货物。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门,在我的身后自动合上了。我的眼前一片漆黑,阴暗而潮湿的霉味充斥着我的鼻 腔和喉咙。我感觉自己行走在一条狭长永无尽止的过道里。我的手不时地触碰到一些种 在两旁的植物,它们那宽大的叶子和藤萝甚至常常挡住我的去路。我摸索着前行,为了 绕开挡住我的植物,我常常被迫的不停的拐向另一条狭窄的过道。路线是迂回曲折的。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拐过了多少个弯。我的眼睛早已完全适应了周围的黑暗。我看见望 不到尽头的通道的两边,是潮湿的贴着已经剥落的壁纸的墙壁,从开裂的地板缝里紧贴 着用暗绿色的锦缎镶包的,如今已经破烂,露出了里面发黑的败絮的墙围子,长满了我 从末见过的一人多高的虎尾兰和夜来香,它们那淡雅素朴的粉绿色与白色的花朵,在幽 暗中就象蓝天里的星星,若隐若现。奇异的芳香从又高又长的花穗上漂散开来,在阴湿 的空气中缓缓的弥漫着。我的大脑变得昏沉沉的,这时我听到一个遥远而憔悴的声音说: “你终于来了,等你已经很久了。”我吓了一跳,我感到脚下的平地正在不知不觉的变 成台阶,我正在拾级而上。楼梯的地板已经腐朽开翘,在我的脚下,发出吱嘎吱嘎的怪 响。随着高度的上升,黑暗中渐渐显露出微渺的光芒。于是我来到了一扇虚掩的房门前。 城堡里的人 十八世纪法国卓越的哲学家、文学家、启蒙思想家和百科全书派的领袖狄德罗在其 所著的长篇小说《定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中,有这样一段话“……他们走向一座巨 大的城堡,城堡的正面写着:‘我不属于任何人,同时我也属于每一个人。您在进来之 前,已经在里面,您在离开之后,仍然在里面。’” 阿根廷著名幻想小说家博尔赫斯在他的一篇布满迷阵的小说《议会》的前言里,引 用了狄德罗的这段话。 那间屋子很大,到处都包满了沉甸甸的已经失去了光泽的橡木板,给人一种沉重的 透不过气来的压抑感。黑紫色的帷幕悬挂在房间左侧两扇狭长的窗户的上方,形成了两 个对称的弧形,窗户下面两侧的弯钩钩住了两边被拉开的维幔。屋里的光线很幽暗。窗 户的对面,也就是房间的右侧,紧靠着墙壁,摆放着一个古老而笨重的红木写字桌,桌 子上放着两个古色古香的瓷花瓶,瓶里插着几枝夜来香,我似乎又闻到了那幽幽的芬芳。 桌子的上方,墙壁上,挂着一个已经掉了一块角的旧镜框,镜框里镶着一张已经发黄的 老照片。那是一张年轻男人的脸,潇洒而英俊。这张脸泛出一种甜蜜的笑容。然而不知 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笑容很特别,好象背后隐藏了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紧挨着写字桌 一直到拐向靠门的一侧和有窗户的这一面墙,余下的一部分,也一直拐到门旁,你简直 想象不出,那竟都是高到顶棚的厚实坚固的红木书架。连门上面的空间也是与两边连成 一体的书架。书架里摆满了书,书的脊背大多是褪了色的布面的,即使是纸面的,也已 经发黄破旧。可以想见这些书的版本,一定和这屋里的那些家具一样,即古老又久远。 在写字桌的另一边,伸向屋子的里侧,我发现是一扇不易察觉的通向隔壁的房门。房门 是圆拱形的,做工颇为考究。如果不仔细观看,你会误以为那是装修的墙壁而已。 和我推开的这扇房门遥遥相对的,就是那张格外宽大、牢固、醒目的双人床。床头 紧紧的贴靠在后面墙壁偏左的位置。那床后整整一面墙壁上竟然也都悬挂着厚重的黑紫 色的帷幕。那巨大的张开的帷幕,如蝴蝶的羽翼一般,降临到这间幽暗而怪异的房屋里。 那硕大的双人床上,铺着华贵的翠绿色的底儿,玫瑰色绣花的丝绒被。整个屋子,除了 中间的空地上,两扇半拉开帷幔的窗户投下的一缕微弱的光线,大部分都笼罩在昏暗的 阴影里。这使得房间里的气氛,显得压抑而忧郁。 一个细弱、沙哑的声音引我走到了床前。在床头,我看见一个满脸皱缩得象核桃纹 似的小脑袋,坦露在那张裹得严严实实的丝绒被外面,满头的白发披散在墨绿色的十分 华丽的丝绸枕头上。眼珠已成黄褐色,混浊无光,镶嵌在那层叠的皱褶里面,正一眨不 眨的死死打量着我。 “我敲了门……”。 褐色的眼珠动也不动,仿佛锈死了一般。“我看见了您的广告……”,我听见自己 细弱得蝇蚊似的声音。在那一瞬间我已准备转身离去。“是的,你带作品了吗?”声音 就象来自漂渺的宇宙。 我从腋下拿出画夹打开,“我翻给您看吧,不过这儿的光线很暗,也许……” “不,可以,我看得清。翻下一页。不错,还可以。但还需要学习。你瞧,这,颜 色太浓。还有这,水分浸润得不够充分。这地方……” 她伸出一个瘦骨嶙峋的胳膊,那支手(如果还可以叫做手的话),简直是一个鹰爪, 又瘦,又小,又尖,又弯,在我的画上指指点点,钩钩搓搓。而那些画都是我的精品。 我不得不暗暗的担扰,怕被她一不小心就捅破或弄脏了。而她的节奏很快的上海话,也 叫我心烦意乱。 我的思绪倾刻间由于厌恶,不知飞向哪里去了。我甚至想收起我的画夹,一走了事。 老太太继续嘟嘟囔囔地评价着。“……总的来说,你可以胜任这份差事。”她用那支鹰 爪和细瘦的胳膊合上我的画夹。可我根本没有听清她的话。“你叫什么?”“什么?” 我吃惊的望着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很抱歉,我使你感到厌烦了。你的名字,这很 重要。”她疲倦得差不多要合上沉重的眼睑了。 我望着幔帐下面的窗户,除了两大块模模糊糊的光团,什么也看不到。 我的名字?这很重要?我感到非常可笑,我几乎是信手拈来,脱口而出:若兰,我 叫若兰。” “若兰?”床上的老人不知哪来的力气,一咕噜坐了起来,暗淡无光的眼睛一下子 变得雪亮,她的一双鹰爪紧紧抓住了我的胳膊。 “您……”我疼得几乎叫出声来。 她放下我的胳膊,大大喘了一口气,仰靠到床上:对不起,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太激动了。” 可我已经决定离开这里,我抬起脚向门口走去。 “7000元,给你增加到7000元,如果你肯留下来。” 我停下脚步,我总是非常需要钱。我所做的一切,不是赚得更多的钱,而是总也填 不满所需要的钱坑。所做越多,所需就越大;越想摆脱,缠得却越紧。“这儿有你所需 要的一切,你不必再离开这栋房子。”我吃了一惊,对此我毫无准备。那个沙哑的声音 虽然漂渺,但却很坚决的重新响起: “这是你必需答应的条件。” 我沉默了,一时间无言以对。“你可以回你的房间休息了,晚上六点钟开饭。明天 早上八点钟你到我这里来,那时再给你按排你要做的事情。” 我看见床头里的老太太伸出一支瘦弱皱缩的胳膊,一个锈迹斑斑的破铜玲吊在那个 鹰爪上,出人意外地清脆地响了起来。随着玲声那悠扬的回音慢慢的扩散,紧挨着写字 桌的那扇隐蔽的房门,被轻轻的推开了。一个个子高高,相貌清瘦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 她的秀发很长,在阴影中就象藏兰色的瀑布,披洒在胸前和身后。她有一种令我感到心 碎的美,在她那端庄而沉静的外表背后,我好似看到了一颗隐秘而颤抖的心。 城堡里的生活 用城堡做为小说名字的人,并非卡夫卡一人。一九三七年,英国小说家阿奇博尔德 ·约瑟夫·克罗宁出版了他的第五部小说《城堡》,在当时受到读者的热烈欢迎。小说 讲述一个叫安德罗的青年医师在两个煤矿区及伦敦医学界里的坎坷曲折故事,展示了当 时英国医学里黑暗腐朽的作风及昏庸污浊的内幕。小说用城堡比喻整个医学界就象寒冬 里的伦敦城,雾霭茫茫,黑暗沉沉。 而卡夫卡的《城堡》写于一九二二年,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但当时极少人认识到这 部不朽著作的巨大价值。一直到五十年代,卡夫卡的名字才响彻整个欧美大地。至此, 城堡,成了一种鲜明的令人森然可畏的象征:它的至高无上的威严,不可接近的神秘, 犹如我们那不可琢磨的命运,使我们无论肉体与精神都受尽了摧残与折磨。 我的房间在三楼,也许天色已晚,屋里显得更加幽暗。一张老式的单人床摆在右面 靠墙的一侧,一个不大的写字桌放在窗户前。我发现实际我上难以判断外面天色的早晚, 因为那些窗户上都刷了厚厚的白漆。我用手推了推窗户,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它们全都 是钉死的。房间左侧的墙壁靠外一些,有一扇半开的小门,我走进去,原来是一间盥洗 室。不算大,但非常整洁,小巧而考究。粉色花纹的瓷砖墙面上,镶着带翡翠色镜框的 椭圆形镜子。虽然镜框的边缘很多地方已经露出了腐蚀的痕迹,但仍给人一种典雅的感 觉。地面铺的是小块的花色马赛克,有些地方已经脱落了,露出了忆民的水泥地面。我 走出盥洗室。我发现房门拐角的那面墙壁实际上是一个大壁橱。我打开壁橱的门,我的 天,我差一点失声喊叫起来:里面挂着满满一下子的时装,而且全都崭新,面料上乘, 做工精湛。 我挑出一套白色带黑条纹的短袖长裤套装,在壁橱的穿衣镜前试穿了起来。服装的 面料可能是绸纱一类的东西,但却给人一种极为凉爽的感觉。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我 发现那是另外一个人:从末有过的飘逸和潇洒,大大的眼睛里闪烁着妖野的光芒,薄薄 的嘴唇充满了贪婪的渴求。我不禁暗暗吃了一惊:我从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一副尊容。 我目了一眼桌上的闹钟,指针已经指到了六点过二分。我决定就此下楼,去吃我的第一 顿晚饭。在二楼老太太的门口,我看见那个高个的女人正站在那儿,她穿一件天蓝色的 长筒裙,上配一件银灰色的坎袖绸衫,瀑布般的长发自然飘洒。她看见我下来,就开始 往楼下走去。我跟在她后面,走下了漆黑的楼梯。在一楼那潮湿阴暗的过道里,我重新 嗅到了来时那浓郁的虎尾兰和夜来香的芬芳。我们穿过了弯曲而幽暗的过道,来到了一 个宽敞的餐厅。餐厅虽然不很明亮,但收拾得高雅气派:又长又宽的餐桌上铺着雪白的 桌布,上面的几个玻璃花瓶里,插满了盛开的夜来香。整整二十把椅子环绕在餐桌的四 周。这些椅子都是上好的紫色檀木制成的,它们那古朴的风格和暗红的色调,使我想到 那久远的过去和使用它们的那些人。墙壁上的壁纸已经发黄剥落,它们的花纹式样在今 天的市场上是决对寻不见的。餐桌正中的天棚上,悬挂着一盏同样老旧的枝形吊灯。吊 灯里闪出昏暗的黄色光芒。一阵低沉的萨克斯乐曲缓缓地响了起来,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看见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四份刀杈。高个的女人示意我在她的对面坐下,并且打开了桌 上的一瓶葡萄洒。 “对不起,我不喝酒。”我说。她没有理会我,自顾自地往我面前的高脚杯斟了多 半杯。然后又往她自己杯里倒了差不多同样多的酒。她揭开桌上的四个盘子的盖子,盘 里的四样菜我一个也叫不出名来。 “姑妈不下来吃了,她太疲劳了。” 高个女人说完,便不再开口,拿起刀杈在盘里比划着。我虽满腹狐疑,甚至有些气 恼,却也只好照做。想到即将到手的一笔可观的收入,眼前的一切对我而言,已经不再 重要。我往嘴里送了一块,噢,味道相当不错。不知不觉中,我已吃了许多,甚至连杯 里的酒也喝光了。我望着桌对面的高个女人,她吃得很优雅,不慌不忙。她自始自终都 低着眼睑,从末看过我一眼。我试图找一些话题,但最后我还是忍住了。晚饭就在这沉 闷的气氛中结束了。我喝得晕头胀脑,恍惚中高个的女人搀扶着我,上了三楼,把我送 进了我的房间. 很快我就进入了梦乡。 睡梦中我听到一阵奇怪的声响,这声音起先微弱,继而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刺激, 直至把我完全吵醒。我站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我轻轻的拉开房门,外面漆黑一 片,浓郁的虎尾兰和夜来香的芬芳,扑面而来。那种怪异的声音似乎更响了。我走出房 间,在黑暗中,我摸索着下了楼。在二楼,我看见老太太的房门虚掩着,一道朦胧的光 线在黑暗中从门缝露出。一股强烈的好奇心占据了我的大脑,我悄悄地推开门:一个我 从末见过的男人,赤身裸体地躺在那张宽大的双人床上,那个傍晚陪我一起吃饭的高个 女子,同样一丝不挂。他们象两个纠缠到一起的蛇,拼命地扭动摇撼着。那个女人陷入 了极度的亢奋之中,她的长发就象在风中飞舞,遮掩着她那激动万分的脸;那个男人则 象一匹生嘶力竭的马,痛苦地垂死挣扎。我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们床头昏黄的灯光, 令我困倦不已。 城堡里墙壁上的画 第二天 另外一位人们越来越不得不面对的作家,超出了普通人接受能力的作者,全部的著 作可说都是以城堡为背景的,就是法国十八世纪的大名的萨德候爵了。这位传奇式的人 物,罪恶的代表词,几乎大半生都在监狱与疯人院渡过的,以扼制他那不可抑制的种种 癫狂行径。这位不屈的学者,在监禁他的狭小窒息的空间,以惊人的毅力,完全凭借自 己的脑力整理出一整套的思想体系,建立了自己坚不可摧的反判哲学,用他那强大的无 形的精神意志完成了对这个残酷的世界的终极审判,竟使他的那些诈看起来荒唐透顶, 粗俗晦涩的淫秽作品,流传至今,并且越来越受到世人的瞩目与器重。作为一个人,人 们似乎再也无法回僻萨德所提出来的一系列的人伦道德问题。在黑夜的深处,我们不得 不扪心自问:我们真的比萨德清白吗?这漆黑的夜晚,难道不正是我们倍受压抑的灵魂 深处所企盼的能够获得奇异乐趣的最好屏障吗?今天,我们谁能毫无愧色的认为,我比 萨德更纯洁呢?在我们那充满梦幻的头脑里,还有谁敢这样放肆的叫嚣吗?果真如此的 话,这样的人一定是生活得最无聊、最乏味、最郁闷的人了,因为他甚至连在自己的幻 境中追求自己的乐趣都不敢,他还有何裨益呢?……(未完待续) 1、格特鲁德.斯泰因(1874──1946):二十世纪上半叶旅居巴黎的美国著名女作 家、艺术收藏家,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先驱之一,被欧美各国尊为“作家的作家”。 2、阿尔蒂尔.兰波(1854──1891):十九世纪末法国著名象征派诗人,十九岁时 完成对后世影响巨大的长诗《地狱中的一季》后,既告别文坛,流浪四方,曾多次去非 洲冒险。今有里奥那多主演的《全蚀狂恋》影片中兰波风流一世,浪迹天涯。看后感触 很深。 兰波《地狱里的一季--告别》已是秋天了!--可为什么还惋惜那永恒的太阳呢,假 如我们是投身于对神圣的光明的追求,--远离那些死于地狱之季中的人们。秋天。我们 的船在凝滞的雾中飞腾着,驶向苦难之港--泥、火弥天的大城。啊!……我本会死在那 里的……令人手骨悚然的回忆!我憎恶苦难。然而,我害怕冬天,因为那是舒适的季节! --有时,我看到展现在天空的无尽的海滩,上边生息着快活的白色民族。我头顶上的一 只大轮船,在晨风中摇动着五色缤纷的彩旗。我创造过各种节日,各种胜利和各种戏剧。 我尝试着发明过新花朵、新星体、新血肉、新语言。我自信取得了超自然的权力。哎! 我必须埋葬自己的想象力和回忆!这是艺术家和小说家获得的美滋滋的光荣!我!我曾 自以为是魔术师,是天使,不需要任何道德。我回到人间,必须寻求一种责任,拥抱严 酷的现实!我还是个乡巴佬。我被骗了吗?慈悲对于我难道是死亡的秭妹吗?最后,我 请求宽恕,我被谎言喂大。罢了!没有一只友爱的手!我到哪里去求援?是的,新的时 期至少是太严厉了。因为我可以说我获得了胜利:咬牙的格格声,火的嘶鸣声,发臭的 叹息声都在自我克制。所有的回忆都消失了。我的最后的懊悔消散了。--而对乞丐,匪 徒,死亡的朋友,各种未了的事情都充满着嫉妒。--我要把他们通通罚入地狱,假如我 要报复!必须绝对现代化。 没有赞美歌:坚持你赢得的一步。把黑夜延续下去!干枯的血液在我脸上冒烟,而 我的身后只有这可怕的灌木丛!……精神上的斗争和人间的斗争一样酷烈;但正义的视 野只是讨上帝一人的喜欢。然而这是前夜。让我们接受所有现实的温存与猛烈的大潮吧。 当晨曦升起的时候,我们持着热烈的耐心,进入辉煌的城市。对友爱之手我有什么可说 的呢!一个漂亮的进步就是我可以嘲笑那骗人的古老爱情,羞辱这一对对撒谎的配偶。 --我见到过那边女人的地狱了--我将自由地支配灵与肉中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