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泰因在上海的秘密生活 (2稿) 作者:温雨虹 我找到了它! 什么? 永恒。 就是太阳与海,交相辉映。 ─[法国]兰波 序 一九九二年九月里的一天,在英国伦敦市中心一家著名的画廊里,举办了一起非同 寻常的水彩画拍卖会。会上,有四幅不知名画者的水彩画,引起了收藏家们和猎奇者们 的极大兴趣。最后,这四幅小型尺寸的水彩画,以每幅五十至七十丐英磅的价格,售出 一空。第二天的《泰吾士报》,对这起惊人的事件,做了大肆渲染。报纸说,这四幅水 彩画,均系三十年代末一中国女画家所绘。画面上的裸背,其中三个白人女子的,实则 当时上海地下妓院里流亡的犹太女人和白俄女性。另外一幅中国女人的裸背,据说是当 时这位奇才女画家的一亲密女友。由于这一特殊的历史背景,加之画面所传达出的奇幻 的异国风味和作者表达出的罕见的激情与强烈的色彩效果,使得这一神秘的女画家的作 品,售出了中国水彩画有史以来的最高价格。 一九九六年的夏天,在上海万航渡路,一个外表看去极为普通的老太太,花了一大 笔钱,租下了一幢就快要拆迁的老式公寓。和这位老太太一同搬进去的,还有一个年轻 的高个女子。 阿尔蒂尔·兰波(1854──1891):十九世纪末法国著名象征派诗人,十九岁时完 成对后世影响巨大的长诗《地狱中的一季》后,既告别文坛,游走四方,曾多次去非洲 冒险。1996年英国出品了由里奥纳多·迪卡普里奥主演,克里斯托弗·汉普顿编剧,波 兰籍女导演阿涅斯卡·霍兰执导的彩色故事片《全蚀狂爱》,真实而艺术的了再现了兰 波年轻短暂但却极其癫狂的一生。美国年轻演员里奥纳多·迪卡普里奥于1998年因主演 《泰坦尼克号》而大出风头,倍受瞩目,一跃成为家喻户晓的偶象明星。但能够充分展 示他那年轻锐利极其卓越的表演才华的却是这部《全蚀狂爱》。在这部影片里,十九世 纪末那个放浪形骇,追求自由,渴望生活的兰波,既感人又令一般人难以理解的展现在 观众们的面前。也许至到今天,人们仍对他的那部《地狱中的一季》有所争议,可是人 们无法泯灭他那颗对自由向往的灵魂。正是这颗游荡的灵魂催我们泪下,催我们思索。 在我们非难他的同时,不由得暗问自己:我们有否资格做他的评判者? 在这部影片的结尾,导演以倒叙的手法充满激情的表现兰波欢快的奔向朝霞满天的 大海,他张开羽翼般的双臂,朗诵出了题记中的这几句诗。城堡的出现 很久以来,我一直在想,什么是城堡?城堡究竟象征了什么?那么多的文学作品采 纳城堡这个主题,但是它们的含义却并不是一致的。1980年8月第1版,1980年8月第1次 印刷,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辞海编辑委员会编的《辞海》(1979年版,缩印本)里, 没有城堡一词的现成解释。对有关的几个词语解释如下:城cheng1旧时在都邑四周用作 防御的墙垣。一般有两重:里面的称城,外面的称郭。《管子·度地》:“内为之城, 城外为之郭"。2唐朝边戍名。3修筑城墙。《诗·小雅·出车》:“城彼朔方。"堡boa土 筑的小城。《晋书·苻登载记》:“徐嵩、胡空各聚众五千,据险筑堡以自固。"现泛指 军事上的防御建筑。如:碉堡;桥头堡。1978年12月第1版,1980年6月山东第16次印刷, 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的《现代汉语词典》中对有 关几个词语解释如下:城cheng1城墙:~外|万里长~。2城墙以内的地方:东~。3城市 (跟'乡'相对):消灭~乡差别。【城堡】堡垒式的小城。堡boa堡垒:碉~|地~。 【堡垒】baolei1在冲要点作防守用的坚固建筑物。2比喻难于攻破的事物或不容易接受 进步思想影响的人:封建~|科学~|顽固~(十分顽固的人)。垒1lei用砖、石、土块 等砌或筑:~猪圈|~一道墙。垒2lei军营的墙壁或工事:壁~|深沟高~|两军对~。 两年前,当我得知我可以留在上海时,我的心情别提有高兴了。还在童年时,上海 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地方。我第一次到上海,是在我念美专二年级的暑期,和几个同学结 伴南游。那时我们每人背着一个大画夹,坐了一天一宿的火车,终幽位置。 她穿着早晨见我时的那件翠绿带浅色小花的丝绸短袖衫,脸上仍然细致的化了妆,一副 贵妇人的派头端坐在那张轮椅里。看见我走进来,她很有礼貌地但十分冷淡地向我问候: “下午好。"我点了点头:“你们好。"我坐到属于我的位置──那个高个女人的对面。 高个的女人竭力避开我的目光。今晚她穿了一件绿色的晚礼服,礼服的领口开得大小适 中,既不使人觉得过分淫荡,又将她那端庄高雅的气质毫无保留地显露了出来。她拿起 一瓶葡萄酒,非常雅致地给每个酒杯都斟了多半杯。我注意到在老太太的右首,仍然摆 放着一套无人用的餐具。高个的女人同样将那个酒杯也斟了半杯酒。老太太掀开餐桌上 每个盘子上的盖子。哇,四个有碗那么大的牡蛎,摆在一个大大的红色漆盘里。我从末 见过这么大的牡蛎,我只在小说中和外国电影里偶尔见过几次。我做梦也想不到会品尝 这样高档的佳肴。看见我惊喜的样子,老太太和高个女人不易察觉地露出一丝得意之色。 而我已顾不上这些,贪婪地拿起了属于我的一个,洒了点盐和胡椒粉,就吃了起来。那 一顿丰盛的美味,我想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而老太太只是象征性地尝了一点点。 半个小时过后,她已显出疲劳的神色。她打了一个手势,高个女人走过去,用餐巾轻轻 擦了擦她的嘴角,就推起她的轮椅向门外走去。大约二十分钟过后,高个的女人才又回 来,坐到餐桌旁陪我吃着。也许是因为工作了一整天,又碰上这样鲜美可口的食物,我 的胃口大开。整整一瓶酒,我已喝了多半瓶,因此我的大脑异常亢奋起来。只是到这时, 我才注意听到,餐厅里一直响着欢快的爵土乐。一盒细长末开封的女士香烟,就放在餐 桌上我的面前。我欢快的叫了一声,打开烟盒,抽出了一枝。立刻一股奇异的芳香钻进 我的鼻孔。我刚把烟叼到嘴里,一股蓝色的火苗已经在我的香烟前点燃了起来。我抬眼 看去,我对面的那个高个女人正伸出胳膊为我打着了打火机。我心里一阵感激。但是她 的脸上却冷若冰霜。 我实在按奈不住,我一边吸着烟,一下子跳到地上,狂舞起来。疯狂的爵士乐令我 大受刺激,我一边跳着,一边叫喊着。我拿起桌上的少半瓶酒,全倒进了我嘴里。那个 高个女人这时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扶着我跳了起来。她的步覆轻柔娴熟,舞姿舒展大 方。这时我发现她穿的晚礼服,后背几乎完全是裸露的。我的手触碰到她的肌肤,细腻 柔滑,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一阵慌恐。我想起昨天晚上的情景,看她那样亢奋忘形,完 全不似白天这样面无表情,循规倒矩的样子。我真想问问她,夜里的那个男人是谁? 渐渐的她将我搂得很紧,就好象我们是亲密的朋友,而这让我非常不舒服。再说我 也醉得实在厉害,连脚跟也站不稳,我终于跌坐到椅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壶茶已 经摆在了桌子上,我的面前早已倒了一大杯。两杯茶过后,我的大脑清醒了许多。我环 顾四周,这时才发现餐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怅惘地站起身,拿起桌上的香烟和打 火机,向门外走去。 在林中路上 第十天 林中路,充满了歧途与陷井。蜿蜒的小径如棋盘一般相互交错。弥漫的浓雾使这些 路显得更加扑溯迷离。应该走上哪一条路?每一个人都茫然不知所措。因为没有人知道, 这些路到底通向哪里?站在这林中路上,我们举棋不定,踯躅不前。你最终走上了一条 路,却是抛掷硬币的正反面决定的;我也选了一条路,仅仅因为你没有走上这条路;他 踏上的则是另外一条道,或许就因为这是条完全相反的路。 多年以后,当我离开了这座阴森古怪的老房子,我的脑海里仍然常常闪现出这些警 句格言似的话。当初我最早看见它们,就是在那座老房子,那个高人女人的房间里。它 们给我的印象之深,堪于那些水彩画相比。它们在我的面前,打开了另一个世界,一个 令我完全陌生,无所适从的世界。此前我从末接触过这个世界,我甚至不知道它们还曾 存在过,而且如此华美与壮丽,凄切与悲伤。我从餐厅走出来,上了二楼。我看见老太 太的房门关得死死的,而走廊的另一端却传来了袅袅的音乐。我寻声走去,拐到了另一 条回廊上。回廊的尽头有一扇房门敞开着,悠扬的乐曲就是从那里传出的。高个的女人 正坐在屋内的一张椅子上,裸露的后背正冲着敞开的房门。听见脚步声,她转过头。我 看见她手里夹着一根香烟,嘴里吐出了一圈烟雾。"进来坐会儿吗?"她的声音轻得近似 耳语。我点点头,走进房间。屋里靠近窗旁摆着一张单人床,床的左边靠墙是一个写字 桌。桌上放着一摞厚厚的书稿。书稿的名字叫《在林中路上》。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书 稿。书稿的扉页提着上面我所看到那段有关林中路上的那些话。我的手下意识的翻阅起 来:枪决的时间终于被秘密的制定于一九四零年一月五日上午八时。这一天,恰巧是她 被捕后的第十天。上午八时整,她被带入了荒郊野外的一片乱草丛里,在瑟瑟的寒风中, 一颗致命的子弹击穿了她的心脏。然而从呼啸的子弹到射入她的体内,引起窒息的一瞬 间,她几天来已经崩溃断裂的思想碎片,突然拼凑得完整起来,她混乱的大脑骤然间清 晰异常。昔日那一系列五彩缤纷的生活画卷,再一次闪回在她的脑海里,浮现在因充血 过多而视网模糊的双眼前。在短短的几秒钟里,她以一种惊人的直觉与奇异的时间变幻, 再一次回溯了她的暂短而又相当漫长的一生。在短短的一霎那,她又再一次体验了她生 命中曾经有过的激荡与风情。这短短的瞬间,重又变成了她生命的全部历程和那狂妄不 已的冒险。它如同她的年龄──短暂,又如同她生命的体验──漫长而富绕。她那已近 乎失明的双眼,再一次浮现出了她与斯泰因第一次见面与相识的情景。那时她还完全是 个孩子,而斯泰因那莫测高深,性感迷人的风貌,强烈的震撼了她,在她的心灵深处激 起了从末有过的波澜和动荡…… 一九三二年的上海,是一个充满了浪漫和魔幻色彩的社会。那时几乎人人都可以在 这里实现各自的千奇百怪的梦想。世界各地的人象潮水般地涌来。十里洋场,外滩口岸, 天天沸沸扬扬,热闹非凡。又窄又密的街巷、里弄,象内河河道的网络一般,相互交叉, 不知通向怎样神密的宅邸。马路上,烈日下,时时奔跑着汗流夹背的人力车夫。人力车 上,并不都坐着阔太太,大小姐,公子哥儿。十有八九,从你身旁跑过去的,是一位诗 人、小说家、画家亦或电影明星。因为那时并非人人都是商人,董事,大老板。相反那 个年代,似乎人人都会写小说,做诗,发表散文,向报行投递精辟的杂文。而且百分之 一百的,人人都可以当上一回轰轰烈烈的文艺评论家。你所到之处,无论是公共有轨电 车上,或是露天咖啡座,甚至路边擦皮鞋的小工们,几乎人人都捧着一本他们喜爱的小 说或杂志。就更不用说那些深居在家,居住在阁楼上,闷得发慌的妇人们了。街面上一 个又一个,面积不大,但内容却绝对充实的小小书店,各具特色和品味。里面出售着店 老板通过各自渠道,网络来的五花八门的书籍。这些穿着长袍,戴着金丝眼镜,文气十 足的书店老板,往往自己就是写书的人。那些更年轻的作者,译者们,常常捧着厚厚的 一摞手稿,来到书店。几乎不到一个星期,他们的大作就已经摆到了书架上,开始销售。 原来这些殷实狭小的书店,也都兼做出版社,书店老板又兼当出版社经理。各种各样的 报纸、刊物,更是如雨后笋般,旺盛地发行着。那时世界各地的知名人士,都以能到上 海周游一圈为荣。记得卓别林第一次到上海时,立刻被上海的小吃所吸引。当他吃汤圆 时,竟一本正经地问中国朋友,里面的夹陷是如何放进去的。临回国前,他特意买了一 大包汤圆,说是带回去给朋友品尝。箫伯纳来上海时,坐陪的有林语堂、鲁迅等,并讲 了一段精辟的格言:父母兄弟自己不能先择,所以要离开他们。泰戈尔来中国时,大弟 子徐志摩忙前忙后。 三十年代的上海,这座被誉为东方的巴黎,就这样成为文化人的精神家园和乐土。 他们或梳着湛亮的大背头,手柱细长的文明棍;或是长袍马褂,腋下夹着厚厚的线装本 古文书籍;女士们则叼着白色的烟卷,头发烫成摩登的波浪。他们或出没于私人的沙龙, 或落座于小小的书屋,或走在露天的马路上,时时谈论着流行的思潮,小说,诗歌,戏 剧,电影和绘画。于是有一天,斯泰因终于从法国回到了上海。…… 我完全被书稿迷住了,竟忘记了时间和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什么时候高个女人站 到了我身后,我感到她轻柔的呼吸,暖暖的在我脖颈上缓缓的扩散开来。她那端庄高贵 的面孔似乎有种非凡的魔力,每一次都令我怦然心动。她默默地拉起我的胳膊,在房间 里跳起舞来。她的舞姿轻盈优美,让我有一种舒适欢愉的感觉。她穿着绿色晚礼服的身 段,修长迷人,在朦胧的灯光中,显得更加魅力无穷。特别是她那坦露的后背,在灯光 的映照下,泛出一大片金子的光亮,微微的曲线折射出狭长的海洋一般的碧波。它们使 我思绪万千,心潮起伏。我的脚无意识地跟随着她。在那一霎那,我感到无论她将我带 向何方,我都会毫无异议的。悠扬的舞曲,使我进入梦一般的世界。那个书中的上海, 更让我心弛神往。"你想让我给你当模特吗?"她轻柔的语气就象怕我吓着似的。我停下 脚步,望着她那平静如水的面容,骤然间,我竟不知所措,慌乱异常。她那大大的眼睛 里,燃烧着让我狂野的激情。“我……我还没有考虑。"我吃力地说完,就离开她,走出 了房门。她站在我身后,一动也没有动。 走出狭长的海洋一般的碧波。它们使我思绪万千,心潮起伏。我的脚无意识地跟随 着她。在那一霎那,我感到无论她将我带向何方,我都会毫无异议的。悠扬的舞曲,使 我进入梦一般的世界。那个书中的上海,更让我心弛神往。"你想让我给你当模特吗?" 她轻柔的语气就象怕我吓着似的。我停下脚步,望着她那平静如水的面容,骤然间,我 竟不知所措,慌乱异常。她那大大的眼睛里,燃烧着让我狂野的激情。"我……我还没有 考虑。"我吃力地说完,就离开她,走出了房门。 她站在我身后,一动也没有动。 城堡里的男人和在林中路上 第九天 回到我的房间,我的心仍然速跳个不停。我打算明天就离开这里,不管老太太给我 多少钱。然而这样的想法,却又使我痛苦万分。在异常矛盾的思绪中,我艰难地步入了 梦乡。在睡梦中,我隐隐地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这声音不但没有使我惊恐,相 反它让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渴求。 一个男人轻柔地把我抱进他的怀里。我看清他就是昨天夜里的那个男子。他长得好 英浚他嘴里轻轻叫着:“若兰,我的若兰。"他的唇柔软得如玫瑰的花瓣,卷曲的舌尖就 象虎尾兰那细长的花蕊。它们在我身体的任意部位贪婪地探寻品尝。我闻到他赤裸的身 体,有一股夜来香的芬芳。这让我好迷狂,好迷狂。我感到虎尾兰那宽大的长叶正猛烈 而疯狂地抽打着我,席卷着我。虎尾兰那硕大盘曲的根,已经挤碎了包围它们的花盆, 正坚挺地直钻那黝黑的地心。 我感到自己并不是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我身旁的丝绒被又软又滑,透着一股沁人心 脾的凉爽。宽大异常的沙发床,引我进入那极致的享乐世界,让我飘飘欲仙,轻盈飞翔。 我看见自己升腾到了云海里,无数的鲜花在我的身旁开放。在辽远的天际,我看见高个 女人那小小的身影,她发自肺腑的笑容,辉煌灿烂。她轻轻的呼唤由小及大,由远及近, 由弱到强。在睡梦中我听到一片吵闹声从楼下传来。我穿上睡衣,朝楼下跑去。 争吵声从老太太的房间传出。我悄悄的走过去,透过半开的门缝,我看见高个的女 人与刚才还和我在一起的那个男人,正激烈地争吵着。他们的声音很大,双方都愤怒到 了极点。 可我一点也听不清楚他们在吵什么。忽然我听到一阵吱吱嘎嘎的响声,还没等我明 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老太太的轮椅已经从不知道什么地方钻出来,直奔那个男人。她 那青筋毕露的鹰爪里,握着一把和她的鹰爪同样是枯叶般颜色的坚硬拐杖,劈头就朝那 个男人打去。霎那间,那个男人就象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太太干瘪的嘴里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嚎,披散的白发就象干硬的稻草,支凌八翘。 瘦小的身躯由于气力的耗尽,象破碎的风箱一般,呼呼颤抖着。高个的女人轻轻地给她 捶着胸。 我的大脑昏沉已极。所有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一点也不明白。恍惚中我 竟走进了高个女人的房间。屋里空无一人,只有写字桌上,放着那摞醒目的书稿:…… 一九三七年五月里的一天,在北四川东路212号那间小小的画室里,当斯泰因第一次 看到若兰的画时,她立刻被她那巨大的才华征服了。那时斯泰因已经三十八岁,而若兰 刚刚二十四岁。当时斯泰因回到上海已经五年。五年里她出版了四部小说。而每一部在 上海都引起了暴风雨般的轰动。斯泰因由此成了当时上海家喻户晓的一位知名人物。那 时她出入上流社会的各个派对和酒吧。似乎任何一种只要是够品味和档次的聚会,如果 没有她的到场,就会索然无味,空虚无聊。她似乎成了文人们的一种时髦和象征,一种 不可或缺的点缀。她谈论着巴黎流行的最新时尚,风靡的小说和绘画,以及那个她崇拜 异常在法国巴黎定居的美国人格特鲁德·斯泰因2。当时正值格特鲁德·斯泰因在法国巴 黎声名大振,她和她的哥哥所住的花园街别墅,成了世界各地涌向巴黎的艺术家们的朝 圣之地。而格特鲁德·斯泰因每周末举办的聚会,更将各个流派的艺术家们聚在一起。 毕加索,马蒂斯,塞尚,布拉克,成了格特鲁德·斯泰因的常客。毕加索的那幅著名的 《斯泰因的画像》,成了日后人们关瞻斯泰因风貌的最好佳品。 她还在法国留学时,曾再三找人介绍,参加了几次格特鲁德·斯泰因的周末晚会。 由于她是个无名小卒,根本没有与格特鲁德·斯泰因交谈的机会。然而她深深地被 格特鲁德·斯泰因那超群的智慧和对艺术的狂热激情所感染。那时格特鲁德·斯泰因拒 绝和艺术圈子以外的人打交道,对于一般人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特别因为格特鲁德·斯泰因还是个女人,这一点在世俗的眼中,就显得更加不可思 议。 然而她却忽然明白,成为一个象格特鲁德·斯泰因那样的女人,才是她今后毕生所 追求的目标。因此当她还在法国留学时,寄给国内发表的散文,就已经开始采用斯泰因 这个响亮的笔名了。 她的作品往往惊世骇俗,既有起伏跌宕的情节,又有癫狂放荡的人物性格。书中的 女性再没有半点传统伦理道德的束缚,她们放浪形骇,恣肆妄为,不是令人惊恐的江洋 大盗,就是狡黠诡诈的赌徒。她们一个个全都厌倦了以往的沉闷生活,靠着她们的聪明 才智,周旋于男性社会的险恶恐怖之中。贤妻良母再也不是书中人物所追求的目标,相 反,做一个地地道道的坏女人,却成了书中女主角梦寐以求的渴望。 多如牛毛的文学流派和各个领域里的人,开始撰写大量的文章评论,刻毒的抨击和 挖苦她,有的甚至不昔人身攻击。称她为败坏了传统美德和堕落的假女人,认为她已不 再具有女性的特征,不过是个阴阳错位的怪胎而已。可是私下里,那些小小书屋的老板 们,却疯了似的昼夜不停地偷印她的作品,赚取大量的盗版钱财。一家又一家的报纸用 连载的方式登摘她的小说。甚至几家大电影制片厂争抢购买她的著作改编权。她的作品 强烈地刺激了人们那不可扼制的想象力,不论男人,还是女人,都在她的书中,找到令 自己陪感惊叹的梦想生活。城堡里的女人[第三天] 早晨当我醒来时,窗外已经一片大亮。我的感觉好极了。 夜晚,我想我一定睡得很好,甚至连梦都没有做。在洗澡间我冲了一个澡,然后在 镜子前开始打扮自己。可是在镜子里,我却无论如何也认不出我自己:我的眼睛变得更 黑更大了,闪烁着咄咄逼人的光芒;脸庞的轮廓清晰分明,薄薄的嘴唇显露出欲望的贪 婪和残忍。我忽然不能确认自己是在梦中,还是真的已经醒来。早点一如往常,仍然摆 在房里。我的大脑却一片空白。我走下阴森漆黑的楼梯,我感到周围的一切,竟是如此 的熟悉和安宁。我的手自如地在二楼正中的那扇门上,轻松地敲了敲。骤然间,现实的 丑陋重又映进我的眼帘,我知道此时窗外确实已经是白天了。黑紫色的天鹅绒窗帷已经 从两扇窗户的中央高高的撩向两旁,用细细的弯钩挂祝老太太那蜘蛛般的面容,在雾霭 一般的朝阳下,就象溃散的尘埃一样,若隐若现。她腰杆的笔直,令人诧异;她枯瘦的 骨胳叫人惊恐;她深陷的晶莹的眼球,让人想到啄吃死尸的秃鹫。那张硕大的双人床, 好似蜘蛛的网络,遥远而紧密地促拥着端坐床头的老太太。她呼吸的脆弱,就象满床的 丝绒被上的皱褶,又细又密又急不可奈。 高个女人光滑的肌肤却宛若水底的卵 石,朝阳的光辉则象清澈的泉水,将她的脸庞衬托得娇美而艳丽。她一动也不动地 站在老太太的身旁。她们就那样沉静的看着我推开了房门,猫一样的走进她们的领地。 她们似乎在欣赏着我的忐忑不安,玩味着我的无所适从。老太太的鹰眼就象赴向小鸡一 样的射向我,她乌黑的眼珠显得异常明亮,再没有一丝混浊的痕迹。我产生了一种晕眩 的感觉。高个女人审视的目光,也充满了挑衅的意味,叫我难以招架。整个房间里那阴 暗的空气顷刻间就象灌注了成千上万吨的压力直向我倾泄而来。我强使自己走到了那张 与大床斜对的红木桌子旁,屏住呼吸把昨天画完的水彩画放到了桌子上。 屋子里静极了,我仿佛听得见体内的血液在哗哗流淌。窗外,明亮的阳光透过涂了 白漆的窗户,照进房间正中红色印花的地毯上,将整个屋子染得一片血红。我忽然感到 心中一片敞亮,我的感觉好极了。刚才的紧张已经烟消云散,不知去向了。我又恢复了 原有的从容和骷髅般的脑袋在阳光中变得疆直,深遂的目光却象睛天里两道霹雳的闪电。 我真的有些担心我的画,会象一团火一般熊熊燃烧起来。地毯上红色的反光,映衬在老 太太和高个女人的脸上,使她们看上去,又象两个醉鬼,满脸通红,如痴如狂地盯着我 旁边桌子上的水彩画,不说一句话,甚至连呼吸也都停止了。忽然老太太的身体猛然向 后仰去,尖嚎了一声: 她大大地喘了一口气,似乎这口气在她的胸中已憋了很久了,然后合上了沉重的眼 睑。我并不明白老太太话的含义,但我知道她对我的画已经满意之致,甚至超出了我想 象的程度。高个女人第一次毫无保留地直视着我的脸,她的目光如火舌一般,在我的周 身上下任意跳窜。“也许,你比若兰更加疯狂。"她一字一顿地说完,就回转身,给仰卧 的老太太整理被褥。老太太此时双目紧闭,似乎已经沉睡在那张宽大的双人床上了。"你, 不回你的房间吗?姑妈会摧得很紧的。” 真的?姑妈会摧得很紧?我忽然大笑起来,上前一下子抓住高个女人的胳膊,冲着 她大声吼叫到:“那么告诉我,谁是若兰?你们究竟想让我干什么?" "没有人强迫你做任何事,你可以随时离开这里,如果你愿意。"高个女人冷冷地说 完,就从我的手里挣脱开,走出老太太的房间。一股无名的怒火涌上我的心头,我环顾 四周,静寂的房间,让我想砸碎这里的一切,包括床上那具一动也不动的木乃尹。我冲 出房门,跑到楼上我的屋里,发疯般的狂叫起来,用脚使劲踹着墙。我不知道我应该怎 么办,是离开,还是留下?过了很久,我的情绪才慢慢地平静下来。我重新洗了脸,化 了妆,然后来到二楼,那个高个女人的房间。"对不起,我来……"高个的女人正站在窗 前,望着那白茫茫的窗外,她的乳房高耸,体态优雅而性感。她好象并没有听见我的话。 “这没什么,因为她们很棒,是吗?那时在整个上海滩,没有任何人能够胜过她们。她 们是最出类拔萃的。再没有谁能够象她们那样出色,再没有任何人能够象她们一样完美。 她们创造了一个再也不会出现的神话,那样的奇迹非她们莫属。” 我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可我被她的叙述深深打动了,她的脸上有一种很特别的光 彩,对我产生了某种奇特的诱惑力。"你能……给我当模特吗?”我忽然脱口而出,说了 这句连我自己也始料不及的话。 “你知道没有你的帮助,我的工作是进行不下去的。我……我只需画你的裸背。” 我知道我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因为怕难为情的是我,而不是她。 “你想在你的房间,还是我的?"她坦然的神情反而使我更加拘谨。 她的态度就象一个职业模特。她的表情是冷漠的,再没有了刚才叙述时的热情。 我感到一种失意的惆怅。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在这儿画,楼上的房间实在太小了。” 我冷冷地说完,就去楼上取画架、水彩、纸和笔。一霎那间,我的情绪忽然底落到 顶点,我再也不想在这座沉闷压抑的房子里待下去了。我不明白我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一而再,再而三地滞留在这座风烛残年的老宅里。仅仅是钱吗?我知道这已远远不够。 当我拿着工具回到高个女人的房间时,她已准备好了一切。 一块藏蓝色的帷幔挂在床前,旁边摆着一个小巧精致的红木圆桌,桌子上用一个景 泰蓝的瓷盘装了几个金黄色的桔子。她几乎是全身赤裸地坐在圆桌旁的一张红木椅子上, 一块浅黄色的薄薄丝绸罩住了她前面的下身。当我推开门时,她的头正侧倚在椅子的靠 背上。我惊叹她对色彩的搭配竟如此在行,而她对色调的选择也正是我想要寻求的效果。 我将我房间里的那两张现成的水彩裸体画也拿来了。我看着上面的裸背,我忽然发 现,它们之所以叫人着迷,是因为它们充满了让人窒息的情欲。而这种情欲是隐密的, 含蓄的,叫人难以琢磨的。这要求画者具有强大的激情,才能在那看似毫无变化,并不 引人注目的裸背中表现出巨大的诱惑力来。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些画竟会出自一个年 轻女人的手,一个和我同样年轻,甚至也许比我还要小的女人?我不知道这是怎样一个 人,一个对女人有如此浓厚兴趣的女人?她是谁?她很狂妄吗? 旧有的桎梏难以将她扼制吗?我在房间里默默地走来去,大脑里全是这些毫无头绪 的疑问。高个女人静静地坐在椅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她手里点燃了一根儿香烟,袅袅的 烟云缭绕在她的胸前身后。 她的大半个身体基本上都朝向床前的藏蓝色的帷幔,只将大部分的裸背留给我。 她的腰身狭长并极富韧性,微微起伏的脊锥和两片肩胛骨的曲线,隐透出女性特有 的一种柔和的美。这种美,随着姿势的稍加改动,曲线的微微偏移,就会变幻出无穷的 韵味和意境。这种意境朦胧而含蓄,是远隔的重山,雾中的美景,充满了女性那独特的 细腻的心理感受。而女性的心思,从来都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它们神密莫测,变化无常, 就象一张张的蛛网,又象一座座走不到尽头的迷宫。过去我从末注意过女人的裸背,竟 也会产生这样一种奇妙的美。 我拿起画笔,坐到画架前,忘我的画了起来。我不知道自己画了多久,只觉得自己 的全身都被一种难自以持的情欲包裹了起来。一种我从末体验过的激情,使我产生了一 股前所末有的强烈的冲动。 高个女人那柔滑的肌肤,在窗外乳白色的阳光的映照下,泛出柔和而鲜亮的光润。 我想起来时的那天晚上,她和那个男人躺在大床上的情景。那时,她整个身体充满 了令人产生邪念的诱惑力,完全不似现在这样平静舒缓。我多么渴望能再一次地看到她 激动时的情形,她亢奋的表情,她扭曲的体态,她忘情的呻吟。只有在那样的时刻,她 才真正地属于她自己,不再需要任何掩饰,再也用不着刻意的隐藏自己的情欲。我甚至 嫉妒起那些曾经占有过她的男人们,这样的胴体,完全是为了欲念所生,只有在欲望的 王国里,它才显示出自己本来的重大意义,它才展露出自己那惊人的魅力。而那些男人 们,真的能够体会这一点吗?他们真的无限崇拜这样巨大而强烈的激情吗?那蕴藏在最 深处,最隐密的黑暗的颤栗,他们真的能够享受到吗? 《圣经》上说女人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可实际的情形却恰好相反,男人才是女 人身体的一部分,他们永远都需要女人的惠顾、体贴,可他们永远也体会不到只有女人 才拥有的那令人震颤的直抵心灵的激荡和风情。 女人的心,就是一张网,一座望不到尽头的宫殿。(未完待续) 《斯泰因在上海的秘密生活》乃温雨虹的作品,这里是摘抄了其中的一部分,有任 何感想与评论请回信到我的信箱:foucault@263.net转载请和作者联系。如要引用请先 征得作者的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