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国王 作者:妖狐子 左一切针右一线缝衣裳忙,缝一件灿烂耀眼锦绣的衣裳。 一 最初的大地是炎红色的,这是一种粗糙的砂页土,缺乏粘度,松疏得就像一 段没有未来的情感。植被集中散布在一些山丘之间,还有沿河的滩地上,大部分 是些针叶杉和硬叶乔木,绿得泛蓝发苦。假设你是一只高空盘旋的鹰隼,在猎袭 之余,轻易就能看到丘陵上环绕着的一种梯状地貌,种植着形容枯槁的粟粱稻麦。 园艺爱好者禹正在开凿一条沟渠,在他的设计蓝图中,不日,一脉清泉将从山顶 喷薄而出,徐徐降落在那些干涸的农田上。禹的这项工程引发了许多自愿者,他 们厌倦了旷日持久的战争,在简单的体力劳作中寄托一些轻软的理想。禹在一次 偶然的短暂休憩时发现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目光,脑海中闪现出午后、烈阳、飞奔 之类的古怪词汇,他知道,他的一生将会从舜的这双眼睛开始突变。这双眼睛一 连出现了三次,每次都会给禹带来不同的信息,他的心境从忐忑逐渐趋于平静, 最后他放下手中的镐锄,仰望玄铁似的山脉,左心房如同一腔剧烈敲击的铜鼓。 大地有些发烫,赤裸的双足沾满了泥尘,斑斑点点,就像杜鹃啼落的殷血。这些 都已是过去了,现在,作为一国之君的禹一直想要改变他的生活状态,他不复年 青,腰环上的肌肉开始可怕的松弛。他奔波着,又有些忿忿不平,淤塞的河道重 再畅流的时候,禹慨叹着他充其量只是一名优秀的环卫工人。 二 许多人认为纣是一尊锈迹遍体的青铜器。他终日躲在深不可测的宫帏之中胡 思乱想,因为缺少日光,他的脸十分苍白,酷似一名略带神经质的优伶。每天黄 昏,纣总是喜欢放飞一只乌鸦,他是个悲观主义者,他对死亡情有独钟。人们很 难得知纣的日常起居,只能从一件接一件推陈出新的刑具中猜测他的生活片段, 他们一旦窥视到这幕真实场景,就会噤若寒蝉。请允许我在这里将纣称作一位发 明家,尽管他的作品是如何的血腥弥漫。纣为死亡虚构了无数方式,他在绢帛上 绘制了这样一幅构图,任何一个起点最终都将以一羽箭的速度射向结局,他现在 需要做的就是计算时间。纣以一种忧伤的神情环视着阶下的实验人体,他担心日 晷因为云层的遮掩误差不定。在他的设想中,圆是时间的最佳容器,他希望手腕 上出现一座微型的计时器,这样,他就不必因为天气而不得不改变一些实验进程。 纣对矿物质中蕴藏的铜有着别样的情感,无论从色泽还是触觉上,都是那么的温 暖贴心。他别出心裁地让工匠们在熔炼的过程中加入了锡和铅,让自己的感觉微 微变调,就像手指偶尔滑过琴弦发出的一声颤音。人们惊恐万状地在这些青铜刑 具前列队而站,那幽幽发光的金属制品是他们的死亡之途。纣紧张地抽了抽鼻息, 他对自己说,试验开始了。 三 在一项民意调查中,嬴政毫不掩饰自己对书籍的厌恶之情,然后残暴地撕裂 了手中的一卷竹简。童年阴沉的光投射在他矶石般的记忆上,他从一方箭垛上跃 下,轻盈无比,袖中笼着一巢雏雀。愉快的经历让他一次次肆意逃亡,从昏昏欲 睡的课堂如从一匹猫溜蹿到门外,聆听片刻,飞快地消失在这坊灰暗的街市。嬴 政的夜悸症让他在一身冷汗中惊坐而起,他清晰地看到了父亲手中飞来的一卷典 籍,这个月牙形的疤痕永远镌刻在他的颧骨之上,伸手触及,竟似一枚通红的炭 火。嬴政临朝时都会戴上一顶特制的冠冕,长长的珠坠暂且遮盖了他的面庞,这 样望出去的世界,断断续续摇摆不定,就像他有时犹疑不决的心态。曾经有人问 起这个印迹,他始终拒绝回答,这种极其容易误会的傲慢深深击伤了一个年青人 的心。若干年过后,这位名叫荆轲的年青人上演了一场图穷匕现的悲剧,他发现 缓缓递出的手腕上溅落着几滴泪珠,他不知道这究竟是谁伤透了心。刺秦事件过 后,嬴政终于灰了心,将所有的书付之一炬,他要将他的童年和所有的不快乐焚 烧得干干净净。嬴政在城外掘出了一个巨大的焚化场,他绕着这堆散发着古怪气 味的经纶诗篇漫行了数圈,随手抽出一轴长绫,他知道这是关于种树的工具书, 就留下它吧,他递到李斯手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四 听说扬州的琼花在这个季节开得最荼糜,整座城池都会笼罩在一片花影之中。 可是这路途迢迢,骑鹤追去都已误了佳期,那么就用一飘水做的丝带,从京都到 扬州,将花的魂灵轻轻系住。接着他便陷入了漫长的等待岁月,一次次凭借想像 在纸上描绘琼花的样子,周围的人都说他画得美极了,他们不知道琼花到底是种 怎样的妖娆。他掷下笔蹲在最高的楼台上眺望南方,一边如同啮齿类动物啮啃自 己的指甲,十个指头都是不规则的边缘,让唾液浸濡泛白。他发出扬州两个音节, 又发出琼花两个音节,从阶梯上滚落,没入荒野。他无心再去思索任何与琼花无 关的事情,疯狂地在殿厅里铺下一张巨大的画纸,褪去鞋袜,沾一些芍红,疼惜 似地踏了上去,又将手沾上莲青,一扇扇添上叶梗,褪去所有,淋漓着菊黄蝶蓝 桃粉梅绛,像一只怪异的兽在纸上翻滚,他歇斯底里地低吼着,给我一朵琼花! 一旁的侍女惊慌地退缩到角落,她们每个人的脸颊上都刺着一种不伦不类的花朵, 因为刺青者技艺的拙劣,就像一颗硕大的脓疮。看花的日子终于到了,等到他迎 着水波而来时,却发现雨季弥漫了整个扬州城,所有的卉类植物都已霉腐成一团 墨污。他狂怒地毁灭一切,却不知道,炀,也是溃烂的一种。 五 从感业寺重归的女尼武氏带着负孕的身躯出现在众人面前,那天玄武门上空 的日轮突然间黯然失色,但是没有人注意到这种变化,他们已经被瞬息万变的宫 庭事件惊异得目瞪口呆。武氏低首行走,紧紧地拽住高宗的一幅袍裾,她知道自 己很快就会飞临到这个男人之上。她几乎是用怜悯的目光轻抚这位大唐天子羸弱 的身躯,这个孩子气的君主,他只适宜在花团锦簇的后宫中与嫔妃们嬉戏。武氏 在产下一名男婴之后,逐渐疏离了这个男人,每当幸临之夜,她总是清晰地嗅到 一种疲惫交加的气息,她的手在他光裸的颈背触摸,就像弹奏一种曲风怪异的高 丽乐。她惊坐而起,看见月光流了一地,这个男人纵情过度的面容就像一具护城 河中的浮尸。无论是太子李弘还是李贤,她都全无信心,这些软弱浮华的子弟, 只配饮一杯鸩毒或者流放烟瘴四起的边疆,他们仿佛就是青嫩的柳枝在她的手中 一折而断。这本来就是个乱伦的年代,她想做的,是要在这群魔乱舞中找到一种 秩序,她恣意修改这个世界似乎已经醉心了,最重要的是,她要创造一个雌性王 朝。没有人可以评判她的功过,就像她凭空为自己所起的名字,空穴来风,怎能 追踪这风的方向。终于她坐在了她所要的世界之中,用她最喜爱的金色脂粉信手 涂鸦,长安的天空第一次出现了一个女性王者的声音,仔细辨认,这声音中夹杂 着喑哑的男嗓。 六 我的祖母是个不可理喻的老妇人,她时刻担忧辽兵将有一日破城而入,她甚 至收拾了一个细软包裹带在身边,就是在垂帘听政之际也紧抓不放,也许是时局 的变幻无常让她心若浮萍。人们见到我的时候,总会听到祖母高氏那苍老固执的 声音,就像一朵巨大的不祥之云临降在我的头顶,我清楚记得一共是九个年头, 我的青春在这个老妇人的铁腕掌控之中匆匆流逝。尽管人们在日后的史籍中读到 了我的名字,如果细心观察,你会看见我的祖母伸出一只手轻轻拨弄我身上的提 线,如同一名操作娴熟的木偶艺人。我的祖母酷似那些冷宫中驱之不散的冤魂, 吐纳细柔的蛛丝将我网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这个老妇人心生怨愫, 千方百计把她视若命弦的包裹偷藏于某处,或者肆意扫落她钟爱不已的前朝旧物。 祖母的慈悲仿佛遇刚则柔的蛇形兵剑横亘于我的颈项之上,她一会儿是个骨肉支 离的病妪,一会儿是个刚愎自用的后庭女杰,我不敢过于注意她的面容,那会让 我心神不宁。汴梁的宫城之上,祖母总有一种乌云密布的错觉,她卧在崇庆殿后 阁,占卜星相,我相信正是这些无稽之谈让她孤注一掷,将幽云十六州如同一块 割裂的帛布一般轻率丢弃。她要的只是一处静谧的丹房,散一些安息香在炉上, 然后反复诵吟一些古怪的经文。祖母突然对我说,快过来看看,北天之斗忽暗, 不知道是不是凶兆?我抬头看了一眼,只看见一缺银淡的残月,照在这个枯瘦的 老女人脸上。我伸出手试探着蒙住了她的双眼,一种奇怪的跳动从指尖传来,类 似沙地上的一尾鱼。祖母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她的星宿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 踪。那日,我听到了雁门关的雁鸣之声,我不明白雁群南徙北飞究竟有何意义, 就像汴京与临安,何处是我大宋皇帝赵煦的去向。 七 我不知道衰老竟是从眼睛开始的,也许是在马上颠覆了太久,从记事开始, 我似乎与马成了连体婴,从一顷草原到另一顷草原,所有的景物都在不停跳跃, 然后绽放出一房又一房硕大的花朵。我成了一个年迈而乖僻的老头,我总是难抑 心烦地从争论不休的位袭问题中漠然离去,就像厌烦著史官们喋喋不休商讨成吉 思汗四字的书体方案。我的继承者们并没有在意我的缺席,大概我已是一块牧耕 过后无足轻重的荒地。在一次狩猎过程中,我悲伤地发现自己连一张普通的弓也 无能为力了。我清楚地记得那个风声萧索的日子,甚至可以听到一种雁过秋凉的 哀鸣,我形影相吊,提马独自踏上了回程。所有的人都在我的脸上看到了江河日 下的一缕余辉,他们默默奉守原地,就像一群徘徊回望的麋鹿。那一年我已经病 入膏荒,我卧在毡帐之中,望着一段瘦削的肢体,像是一座破败不堪的古城墙。 当他们将冰凉之指搭上我的腕搏时,我突然相信,就是这群人将死亡之音递传于 我,每一次的登临,都是为一寸一寸逐渐蔓延躯体的死亡测温。人们应该不会忘 记我濒临而去时的一个手势,我努力想发出一点声音,却只是一种痰塞的咳喘, 类似于一管残损的羊骨笛。所有的人都误解了我的遗诏,他们自作聪明地把我的 手势当作了一种回光返照的雄性像征,其实我只是想说,去牵一匹马来,我想跟 马说说话。 八 北京故宫煤山上的那棵歪脖子槐树,据说已经换植数次,现在看到的这棵已 不是从前的那一棵了。如果让一棵树来思念一个人,也许只有伤痛的记忆,每年 秋天都以百行长诗的巨作哀悼一个王朝的覆灭。只是现在的这棵树太年青了,对 自己的身份疑惑不解,讲述一个历史故事的剧终人散更是力不从心了,就像一个 毫无准备被推上王座的旁系子弟,茫然失神地低头不语。故宫的黄昏因为宫墙颜 色的映照变得一片彤红,鸽群一次次从琉璃瓦檐间飞过,建筑物庞大的光影缓缓 推移而近,这棵树看到一个瘦长的人影悬荡在自己身上。他错误地选择了这棵其 实十分低矮的槐树,以至于不得不将双腿蜷缩起来,他看上去是那么的委屈,那 么的心不甘情不愿。他失魂落魄地从一幽暗处跌撞而出,往日的威严已荡然无存, 一开始他只想逃命,嘁嘁呛呛的锣鼓声在身后此起彼伏,他提着衣摆狼奔豕突。 他看到了这棵树,一棵病变后有些畸形的树,他让这棵树挡住了生路。亲手结束 自己生命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水喉空响了一阵,滴落几滴锈黄的水之后再无希望, 只有信手关闭,另一种是求生的欲望是那么强烈,如同拧开水喉之后一跃三尺, 手忙足乱之中唯一的想法就是赶快将其关上。这棵树当然无法体验一个人临死前 的万念俱灰或者慷慨悲凉,树的想法就是将这个菟丝草一般的自缢者竭力摆脱, 树一直不明白,生命的枯荣怎么由不得季节的安排。 九 光绪和珍是紫禁城中一对著名的恋人,因为两个人身份的不同,这段恋情格 外引人注目,同时也招来了不少非议。光绪是个文艺青年,他的恋爱其实只是纸 上谈兵,他的爱现在看来有些滥情如水,珍开始还游得有些快乐,渐渐四肢乏力, 她举着手挥舞了片刻,很快沉没在一片湖光潋滟之中。美人失踪之后,光绪将第 一注怀疑的目光投在了母亲身上,他只是怀疑,没有足够的勇气向她质问,他只 能以生病的无奈表达一些微弱的反抗。光绪在病中写了许多诗稿,在雨中偷偷寻 找珍的影迹,他的头发上凝着水珠,以泪的姿态坠落在诗笺上,晕湿的笔墨像一 些遥远模糊的回忆,从纸上跃飞出宫墙。他常常坐在一块太湖石上出神,不时发 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嗟叹,许多人都看出他的举止有点失常了。光绪在一次早朝中 突然拉住了身后一名执扇宫女的手,人们听到了他不可思议的言语,那些早已四 下流传的爱情片段又一次重现在人们眼前。坐在殿后的母亲深深愠怒了,她不顾 礼仪禁忌狠狠将儿子拖入帘内,人们听到这位素以毒辣无常闻名的母亲扇了一记 响亮的耳光。再次出现时,人们看见这位母亲已神情若定,她以一种轻描淡写的 口吻宣布了一个囚禁疯子的消息。现在光绪临窗而立,一艘画舫和舫上的人群从 他的视线中消失,他看到了对岸低垂的柳色,一种令人神伤不已的碧绿。湖中之 岛成了人们对于这段恋情的最终印象,还能说些什么呢,这个连鸥鹭都不敢飞越 的禁地,也是一个年青恋人的墓地。光绪临终时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他说,我 知道她在哪里,她住在井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