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说写手的意外死亡 作者:王二 这是个不新的老故事,所以它的开头也出乎意料得很老套。从前有座山,山 上有座庙,庙里住着一帮和尚,其中有一个叫王二的。 这座山的自杀率相当高,经常有人站在庙顶上往下跳,一直就跳到山下面, 行人往往被吓了一大跳,以为是没打开的降落伞包袱。 前年有个博士从山上跳了下来,还有不是和尚的失恋者也爱在这儿跳。一般 来说失恋而死的绝不是和尚,当然也有个把例外的。比如说我的前同事王二。 王二没出家之前跟我在一个单位教书。后来为了写作他决定出家了。王二死 的消息隔了一个礼拜才传到我的耳朵里,可见世道浇离。 王二的家人吩咐人给我捎信,说王二身前交代过,如果他不幸未能寿终正寝, 他的遗物必须由我来点检。我明白王二所说的遗产是他的电脑。 王二最后死在了电脑上,尸体伏在键盘上,手中紧紧握着他心爱的“鼠”。 这种死法只有他想得出来。我感到王二的死是他自己策划的,也就是自杀。王二 曾经说过,就是死也要死在工作岗位上。可是他的家人认为王二绝不会自杀,那 肯定是一起意外。他的母亲怀疑是电脑漏电的缘故,所以把非绝缘体的王二当场 电死了。因为当时房间里烟雾腾腾,谁也不能肯定地说没有王二被电死的可能。 但是电脑本身完好无损,经过我的检查,可以断言:它丝毫不可能漏电。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的朋友王二已经被烧了,只留下了这台生前与他甘苦 同乐的电脑。 以前我经常受朋友之托,帮他们整理遗产,并指定哪些东西必须经我的手, 为的是看看什么东西还像点样可以集结出版。为了安慰这些在天的亡魂我几次差 点被单位开除了。 王二是个写手,他不屑称自己是作家,他说:我不要钱,只要写,只要自由。 说话时的表情像我们一起看过的一部电影里的男配角。王二最善于模仿各种他认 为“酷”的东西,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不愿自称作家的原因,因为大家现在都自称 写手了。王二辩称“写手”一词肯定是他第一个用的,而且就是他发明的。至于 谁先用的这个称号出的名,那跟他无关,——因为他不要钱,也不要专利权。 外面风言风语传说的王二为情而死都是谣言。大家都似乎忘记王二已经是个 和尚了。现在王二死了,似乎他的和尚身份也同时消失了——人们只记得没有工 作的王二,抽烟只抽前门的王二,还没结婚的王二,以及书袋子王二。没有人想 得起作为无名写手的王二,因为大家都无缘拜读王二的大作,其次因为王二的大 部分作品都在两种渠道里流传:一,因特网,二,煎饼果子摊,所以没上网的不 认识王二,吃煎饼的不屑于认识王二。 出乎我的意料,王二的电脑里居然什么也没有,空空如也。所有的文件夹里 连个屁也没有。看来王二临死的时候把他的作品全部“格式”了,作为他的陪葬 品。对于王二来说,死和生就是无数次“简单格式化”,这样的死法也只有王二 才想得出来。这更坚定了我要违背王二的遗愿,为他正名的决心。为此我在网络 上大量散发“有奖寻找王二”的启事。关于这件事,可以参见我的另一篇小说 《寻找王二》。 为了能把王二的意外死亡搞清楚,我不得不歪曲一下历史事实,所以这件事 的经过又可以陈述如下:王二的电脑里并非空空如也,相反,所有的空间都被王 二这厮写得满满的,简直无插针之地。这些文件夹环环相套,相互链接,组成了 一个庞大的迷宫。王二这厮生性顽劣,死了还要捉弄他的朋友,惟恐天下不乱。 我费了九牛二虎力,终于整理出了王二的日记。如果不加整理地给人看,肯定看 的人要吐血。王二的日记错字百出,逻辑杂乱,写这种文字出来也算是教过书的 人,更何况还要给网络抹黑。 为了给我的亡友王二正名,让大家知道王二同志是我们党在因特网上培养出 来的好同志,我必须抓紧时间整理他的电脑。 王二以前和我在一个地方教书,后来他出家当了和尚,我还在原来的地方上 班。众所周知,当和尚也是要文凭的。王二拿不出文凭,因为我们俩没钱花的时 候他把文凭卖了一千两百块钱。那时候他还没考虑到日后当和尚的时候还需要那 东西。王二说:文凭算个屁,它能证明什么?可是后来,没有文凭的王二什么都 证明不了了,甚至不能证明自己有资格当和尚。没有文凭的王二只好当了庙里的 俗家弟子,没事的时候帮着生火做饭。没有文凭的王二没有想到,他在学校里因 为看不起文凭被认为是异端,在庙里因为没有文凭又被认为是异教徒。众所周知, 在我们这个只认文凭不认人的国家里,文凭就是身份证,还是良民证,购买证, 结婚证明,驾驶执照,入托证,养老证,房票证等等,一句话,没有文凭等于是 犯人。 王二把文凭卖了换酒喝的事情在我们那里传为佳话,认为他有先朝风范,但 是领导并不这样认为,没有文凭连教育都不让搞了,王二只好去当了不要文凭的 俗家弟子。 可是王二并不这样想,他觉得只要会写作,比有文凭重要得多。王二用卖文 凭剩下的五百块钱买了一台二手电脑,成为华东地区和尚庙里第一个运用多媒体 修炼的和尚。不久,王二又成为我国第一位在线聊天的和尚。每天,王二的破禅 室里都秃头掾动,和尚们通过王二的电脑看黄色网站,观警匪片,聊天泡妞无所 不为。 这个庙的方丈跟绝大多数的领导一样,都不希望自己的属下不务正业,于是 下了行政命令,把王二的禅室改成机房,只准庙里庙一级的领导使用,为死者在 线超度,由王二做技术支援,其他闲杂人员莫入。 现在王二心满意足地在自己的创作室里开始了他的写手生涯。以上都是我从 王二的日记里整理得来的,绝无半点虚言。 众所周知,王二是此间网络写作的高手,有他的作品为证。所以有人就把他 称为网络作家。在王二听来,作家是骂人的话,一个人因为一无所长,平日里游 手好闲,游山玩水,人们才称他为作家。没有工作并不可耻,但是没有工作的嘲 笑在工作的,那就可耻。在我们国家,工作的大多数被认为是可耻的,这是不正 常的。 所以王二自称写手,就跟舵手、水手一个意思,以表明自己的劳动者立场, 当然扒手不在此类。 据说王二是死在那台二手电脑上的,因为是据说,所以难免有不实的地方。 我们国家里据说的事情层出不穷,如果你都相信的话,就会大脑一片混乱,因为 这些据说的事往往是相互矛盾的。人们慢慢地就练出了一种本领,在混乱不堪的 据说中看出事物的本来面目来。 据说王二死在电脑上,这种说法颇令我怀疑,因为我知道王二不是那样矫情 的人。法医告诉我王二的死是因为心脏病。但是王二力大如牛,结实得像拳击家, 说他有心脏病,似乎需要有强烈的使人无法抗拒的外力才能使然,那么这外力是 什么呢?除了高压电,我还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更强大,所以王二的死就如据说的 一样是个矛盾重重,不合逻辑的死亡事件。 我很怀疑王二是被他的仇家谋害的,象他这样说话“直露”的人,有三五个 杀父仇人一点都不稀奇。证据如下:王二喜欢说段子,而且经常说,估计这个本 领也在网络上显过了。王二的段子经常语出惊人,比如他给流氓下的定义。什么 是流氓?王二说:必要的时候连自己也可以“付出”的人是流氓。王二的影响力 是很大的,所以他这样说,就有很多人信以为真。许多人突然醒悟到自己其实算 不得流氓,当然还有很多人觉得王二是在骂自己。 据我所知,有个人就经常说:为了我们国家的文学事业的发展,如果真要付 出点代价,就把我付出好了。这个人不是别人,他是王二的远房唐弟,所以王二 的死很可能跟他有莫大的关系。我这样分析,不知道王二在天之灵是否会感谢我, 但是在人间的我已经受到了我们单位的领导的召见,意思是叫我不能为了王二的 翻案乱打好人。我们领导的水平一直很低,这个王二活着的时候就说过了,我一 直不敢说是因为我还要在单位里混。王二并没有被打倒,何来翻案?可见领导对 王二的前途是很灰心的,认为他终有一天要被打倒。可惜的是在被打倒之前,王 二已经离开了这个令他失望的世界。 从王二的日记里,我发现王二不仅在庙里写小说,而且还练过功夫。他的日 记经常这样开头:今天我被猛拍了两砖,但是我回敬了他三砖头,估计一两天里 他下不来炕。落款:王拍。 王二心狠手辣是有名的,现在学会了功夫更加是人间的祸害。 随着对日记的深入研究,我又发现王二果然跟某个小蜜有过密的联系。这个 小妞叫飞舞轻扬,她还有一个未来老公叫痞子蔡。 好家伙,王二这家伙居然干出了第三者的事。王二这家伙虽然狡猾,但是不 诬赖,尽管他临走的时候还欠学校二十本书没还,但是他不赖账,让学校问我要 钱。他做第三者简直是莫名其妙。因为他现在不仅是和尚,而且是写作的和尚, 况且他是个不近女色的人,他干出这样的事简直匪夷所思。 在事实面前,王二死于情杀的可能性又增加了。王二的死究竟是意外还是谋 杀,我有点小脑失控,有随时向任何方向倒下去的感觉。 好在后来我在网络上获取了消息:那个小妞已经香消玉陨了,而那个痞子丈 夫则把这个段子写成了小说,并且已经出版发行,赚了钱,也算得到了精神上的 安慰。至于单恋的王二得到了什么补偿,不得而知。据瓦西列夫说,单恋是只能 两个人幸福,一个人痛苦的人间悲剧,相信王二也明白这个道理,那本书他也看 过,并且至今我们学校图书馆还在问我要书。 据说王二还帮着痞子料理了小妞的后事,他是和尚,当然对此轻车熟路。我 不免对亡友王二生出了几分同情,尽管以前我们俩在爱情方面的看法完全是相左 的。 王二不是死于情,也不是被电死的,更不像传说中所言从庙顶上跳到电脑桌 上摔死的,所以归根到底,作为一个小说写手的王二是死于他热爱的小说事业。 众所周知,王二没有文凭,没有工作,出了家后也没有家室,王二缺少作为 我们国家衡量小康水平生活的基本参照物。活在小康水平之下的王二是我所见过 的对写作最虔诚,最有才气和最诚实的写手。 王二写作用化名,所以他不是为了出名而写小说。王二写了大量的小说,得 罪了大量的人,但是大家对他没有什么怨言,足以说明大家喜欢他,因为他损人 仅仅是为了说出了事实的本来面目。 王二没有生活收入,也没有写作的报酬,为了生活不得不寄居在和尚庙里, 在物质上靠人施舍生活,在精神上施舍别人而觉快乐。王二虽然是个俗家弟子, 就像人们对他的评价:王二同志是庙宇之外的真正高手,但是他的境界已经超过 了大多数我们熟知的高手。 在网络这片处女地里,王二感觉到了一种无上的快意。在整理完了电脑后, 我做了一次简单格式化,以告慰意外身亡的我的亡友王二。 因为王二不止一次说过,人生就是一次次的简单格式化。这大概就是他要求 我点检他的电脑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