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上的风 老漠离开的那段日子,天总是迷迷朦朦地飘着雨,空气中凝着雨水浇洗泥士的 味道,苦涩而沉重。那时的我,常常会撑起一把30年代的苏杭油纸伞,在众目睽睽 之下,嚣张的横穿着街道。其目的是寻找每一个蓄着长发、戴着眼镜、一袭黑衣的 男人,然后留恋着他们的擦肩而过,只为共同叛逆而夸张的外表,幻化着老漠的点 点滴滴。我猜那段昏昏暮霭下光华路林林总总的酒吧里,所有金黄色萨克斯管中流 淌着一定是一首叫过去的歌。 大学刚毕业的时候,因为痴恋故宫里老佛爷种下的树树五九时节抽芽的海棠花, 便执意漂在北京。无事可做,终日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满大街去贴一张印着“大 龄待业女青年急求职”标题的广告,然后便去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用22岁光阴自导自 演着那幕叫《等待戈多》的法国戏剧。于是满身尘埃堆在一种叫“荒诞”的心情上, 写下了种种辛酸。 “戈多”第一次来是光华路三里屯的一个叫“卡萨布兰卡”的酒吧,找我当钢 琴师。那招摇的灯光,就像满清贵族肥肥大大的旗袍上舞龙绣凤的花纹,怎么看都 是乱七八糟。不知老板怎么想,在这下里巴人的世界,摆起一台唱着阳春白雪的钢 琴,这不俨然在诠释一个叫曲高和寡的成语吗? 但我没辙,为了多瞅几眼海棠花,我选了那里,于是我大大方方的在未来的简 历工作一栏写上“卖艺的”三个字。我的生活中第一次有了一种叫做平静的东西。 可笑的是这种平静属于卡萨布兰卡——这个充满着战争、间谍、爱情与不平凡字眼 的电影名! 饮食男女在酒吧里爱着、恨着,我在和我的钢琴键分着离着,一种叫流光的东 西默然的逝着,而我始终上演着一个人的舞台剧——很明显我在等另一个戈多。 第一次在酒吧里看到老漠时,我在弹Enya的那首《加勒比海蓝》,我慵懒而颓 废,毫无激情慢慢地抖动着十指,音乐自己便如黑白键间的一抹幽蓝飘散出来,弥 漫在空气里,那灵俊而秀雅的曲风和掷酾子的声音便形成一种叫对比的修辞。 此时的老漠就坐在我的对面,怀抱着一瓶1812年的法国白兰地,食指与中指间 夹着一根半燃尽的香烟,深沉而冷漠地微微扬着头,那样子总会让人想起一幅叫 《马拉之死》的名画。 早已记不清,他是如何对我讲的第一句话,大概是请我弹一曲《友谊地久天长》, 我有些惊,因为记忆里存活的关于这曲子的信息是在我看来500 年前的大一,一个 男孩在我的窗下夜夜弹唱这首歌,一直到天明,然后他自己落了个“启明星”的绰 号。要知道毕竟这几个月的漂荡生活早已将大学里的一切洗得发了白,以至于模糊 得宛若老山坟墓里的甲骨文,只有猜测与挖掘的份,而多多少少剩下只是一些叫 “不解”的词,即便这首自己曾经珍爱的老歌,似乎也和着青春的散场一起逝去, 所以那时,当有人将它重提,我或多或少有些感动与忧伤,甚至是怀念。 我默默地弹起了那段曲子,老漠指尖的香烟悠扬出了一种淡淡的烟草的味道, 飘散在我的身围,我有些沉醉了,当我用酒吧里所培养出的那种特有的飘忽和漫不 经心的眼光看着老漠时,他也在看着我,蹭过他的薄薄的镜片,他的眼神幽幽的, 幽幽的,于是我想起了曾经在蝴蝶谷里碰到的一种明蓝色的蝴蝶,它忽闪忽闪地飞 着,空灵而神秘,而我却怎莫也捕捉不到,那一刻我知道我和老漠注定要熟识的… … 不弹琴的时间,我喜欢坐在老漠身边,听他聊天,慢慢地,慢慢地,我发现这 个大我十岁的男人,有着和我同样的经历,名牌大学,名牌系的身价,却游荡在北 京,做着一些和自己专业毫不沾边的事。只不过他用大我的那十年去喝法国白兰地, 去画一些抽象而绚烂的油画,去做一件他根本不愿讲给我听的事。偶尔酒吧会来一 些卖玫瑰的小女孩,当老漠把过多的钞票塞给他们时,望着洒满桌子那妖红的玫瑰, 我总会不解,老漠则轻描淡写地讲他们也不容易,那刻起我知道老漠曾经教过书, 在一个很穷很穷的地方,后来病得说了胡话,他才被送回到北京…… 我们就这样聊着,聊着,光华路上的树叶染满了沧桑的土黄,落下的时候他们 说着“对潇潇暮雨洒清秋”的古词,那时皇城根的老钟便敲出了一个深秋。老漠的 点点滴滴也早已潜移默化于我的心中,我会常常想想: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他 拥有人间所有的深刻与高贵,内涵与纯良,却用一个很另类的灵魂在完成自己的路。 而这一路上洒满了平和与宁静,还有沉沉的压抑,就像他手边的1812年法国白兰地, 积攒下多种年华的滋味,却只用浓烈一笔带过…… 我的琴声每晚仍然必低回在卡萨布兰卡的酒吧里,早已习惯了老漠沙哑的声音, 幽幽的眼神,而我却仿佛一片深红的玫瑰花瓣慢慢地慢慢地湮没在老漠的白兰地里, 一醉一生。那醇浓的滋味与甜蜜的感觉足够让我做几个世纪的梦,梦中的我和老漠 在蝴蝶谷寻找那对明蓝色的蝴蝶,然后我们和着夕阳一起老去…… 23岁的七夕节,老漠约我去他的画室,那是一个充满了颜色的小屋子,鲜艳而 多彩,一点儿也不像老漠身上的衣服,总是一陈不变的黑色。说真的,我喜欢那个 屋子,喜欢那里面所有的画,他们仿佛从你的脑海中钻出的思想用一些夸张而大胆 的涂料摆饰在纸张,那种深刻与抽象直直地敲着我的心。于是我想起了毕加索—— 那个和女人与画周旋了大半辈子的人,那个灵魂早已抛到九宵云外的、精神却永远 缔结在他画中的人,那个让老漠让我在第一次谈话中便找到了共同语言的人,他仿 佛将自己杰出的意念全部在老漠的画中深沉地烙了出来。 而我则有些惊鄂。 不知老漠在我身后站了多久,我慢慢地回头看他的时候,他拿出了一张画,他 说那是画的我和他,淡蓝色的风和深黑褐色的土地。继而他轻轻地告诉我,他早已 在这世界沉淀了多少年,就像这深黑褐色的土地,染遍了沧桑的岁月,使它的色彩 愈来愈重,毕竟百色归于黑,而我却依然如风,飘忽而年青的生命驰骋着一种淡蓝 的纯真,只因我追求完美和永远的浪漫,若干年后也不曾改变。老漠还说如果我变 了,他将不再相信世界…… 我在感动着,无声中我摘下了老漠的眼镜,那幽幽的眼神穿透着我的一切,我 知道从那刻起,老漠那长发上每一点泛白都将是对我的思念与无奈。而我眉宇尖的 所有灵气也将因他的才情而生动…… 第二天,我依然去弹琴,但我再也没有看到老漠,他的谣传更是遍天遍地飞过 来。我不信,于是我回了那个属于我们的小屋,那里早已成为狼籍的代名词。我默 默地收拾一切,我忧郁而深情地等着老漠,那心情有点“雨横风狂三日暮门掩黄昏, 无计留春住”的无奈。 在老漠所有的画的背后,我无意间翻到了老漠的日记本,和着灰尘与思念我细 细地读了下去,老漠教书的时候,因为劳累而生病,他说疼痛像他的四肢一样,时 刻留在他身边,那时他学会了用吸食毒品来止痛,这就是十年来除了画与酒,他所 做的第三件事,他从不愿向我提起。 从老漠的小屋出来,我走过了北京的所有大街小巷,幻想着东西城的某个千转 百折的胡同根底下,坐着一个一袭黑衣的人,他笑着,醉着,画着,落日斜射在他 的脸上,橙橙的桔色装饰着他长长的发,他在等在等,在等一个会弹《友谊地久天 长》的女孩,去看他用一生所调配的色彩…… 这时一只黑色的乌鸦从我的头顶飞过,它唉唉地悲鸣着,向着日落的地方飞去。 那一刻我突然懂得了老漠,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因为他睡在了夕阳西下的地方, 因为他已经用高贵的尊严和生命来表达爱情,即使苍白,脆弱,因为他不想让罂粟 来摧毁他极至的善良与纯美,必竞那是他所爱人眼中一段完美经世的烟花。 七夕节的第三天,我离开了卡萨布兰卡酒吧,在老鼓楼的一间小屋对着一台老 式英文打字机哐唧哐唧打着我的出国申请,我不愿在多看一眼北京,尤其是故宫里 的海棠花,毕竟是他的主人应允的鸦片带走了我的老漠,带走了我醉在1812年白兰 地里的梦想…… 没有老漠的日子,我选择了漂泊,飞机起落的征程中,我的护照姓名一栏填着 大大的“沙漠”两个字,那是老漠的真名,而我早已活过了今生,在用以后的路来 延续老漠的灵魂。 暮霭沉沉下,我已经习惯了埃及沙漠里那冷冷的风和无时无刻如疼痛般难熬的 思恋,常常会想22岁卡萨布兰卡酒吧里的灯火阑珊,我仿佛在那里走了我的一生, 很长很美。而我将用未来做的只是去找一种叫做纯真的蓝色的风,找到了,我就把 它放在老漠和我的那张画里,那时我已经白了头。夕阳落下的地方,我会和风融在 一起,落在老漠的肩上,吹散他长长的白发,就像那幅画深黑褐色土地的肩上永远 停着一抹纯蓝的风……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