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麻雀 作者:王绍森 那是一夜零零落落的春雨过后。 接连熬了两天两宿的我,依旧拥守在母亲的病榻前,双眼紧盯着病房那苍白 得让人担心的墙,听吊瓶里的液体簌簌地滴进母亲的血管。经过医护人员的积极 救治,罹患脑溢血的母亲已基本脱离了危险,昏睡中竟打起了鼾声。此时,无法 阻挡的疲倦阵阵袭来,头像被箍上了个铁壳壳,麻木而沉重,神情也有些恍惚起 来。 偶有几声雀噪传来,微弱却很清晰。抬眼向窗外望去,见窗下那角堆满枯枝 和腐叶的水泥地上,正栖息着两只可怜兮兮的小麻雀。它们似乎有些惊恐和战栗, 正在用灰褐的喙梳理着濡湿的羽毛,简直就是两个虽劫后余生却茫然无助的流浪 儿。 在我的印象里,仿佛已许久没有见到过麻雀了。这个活跃、小巧的精灵如在 现实中消失了一般,此时见到,它们竟显得有点陌生和古怪了…… 记得在乡下,黎明总是来得那么早,那么有声色。睡眼惺忪的人们推开木格 格小窗,第一口嗅到的,便是潮润的泥土气息,清新的干草气息,馥郁的庄稼气 息,浓烈的畜禽苏醒的气息……被露水打湿的枝叶间,麻雀的啁啾也开始热闹起 来,这些不安分的小东西,在明晃晃的阳光里蹦来跳去,甚至有点放肆地在宅院 里踱着方步,与鸡鸭鹅们争抢着吃食,任村妇们左哄右赶,它们依旧和你调皮地 兜着圈子。在乡下人的眼里,麻雀似乎成为生活的一员了,听着它们的叫声,觉 得一天到晚都过得挺满足、挺踏实。 当时,不知玩具为何物的孩子们,并不缺少情趣与快乐。几根树枝、几绺草 根、几枚石子都能成为道具,编排出层出不穷的玩法。其中,捕麻雀就是他们的 拿手好戏。记得鲁迅先生的小说里,曾描绘过用竹匾捉鸟的情节。现在想起来, 想必他们的捕捉对象,绝对不会是我说的这种麻雀的。因为那面轻飘飘的匾和笨 笨的木棍,还有一把零散的秕谷,对那机敏灵活的家伙根本构不成威胁。于是, 农村的孩子们创造出更多、更新奇的捉法弹弓射、窝里掏、张网逮……麻雀成了 娃娃们百耍不厌的“玩伴”。待到了麻雀泛滥的仲秋,我与伙伴们最乐意和“看 秋”的叔伯们一道,筛着锣,敲着镲,顺田埂哄赶祸害庄稼的麻雀。看着头顶惊 恐翻飞的小东西们,感到刺激极了。听大人们说,这么一惊一吓,它们不敢落脚, 没多久就会被活活累死。可说归说,我们始终也未见过一只累死的麻雀,倒是驱 赶麻雀的人们被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然而,有时麻雀却死得很悲壮,甚至有点惨烈的味道。记得隔壁五婶家刚孵 出的一窝鸡雏,没几天工夫就被几只野猫糟蹋了大半,疼得五婶几顿吃不下饭。 有人出了个新奇的主意,用钢钩儿“钓猫”。可既然是“钓”,就需要“饵”, 再用小鸡做诱饵未免太残忍了些,于是伙伴儿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麻雀。大家 找来钓线和钓钩,又从屋檐下的雀窝里掏来一只羽毛渐丰,但还没学会飞翔的幼 雀。然后,把钓钩极隐蔽地钩在它的嫩翅上,把它放到鸡笼前。看到这小东西惊 恐、绝望地挣扎,我们就像目送一位“一去兮不复还”的勇士一般,心里也掠过 一丝痛惜、愧疚与不安。 那野猫终于上钩了,当它从矮墙上窜下来,一口咬住可怜的麻雀时,我们确 认锋利的钓钩已刺进那家伙的腭骨,便从暗处冲出来狠拽钓线。哪知道,这凶狠 的家伙猛一甩头,挣脱了钓钩,叼着自己的意外所得窜出墙头逃走了。那轻飘飘 的钓线上只剩下半只血淋淋的翅膀。面对这瞬间发生的一幕,我们竟呆在那里。 后来人们知道,麻雀是绝对算不上害鸟的,它吃了不少的粮食,却吃了更多 的害虫,完全可以称得上益鸟。但它并没有因此而逃脱被残害的命运,又屡次成 为许多人间游戏里的牺牲品。我亲眼见野外放羊的老农,把用干草烧焦的麻雀整 个吞进肚里充饥、解馋;我亲眼见叔伯们因一包劣质纸烟打赌、戗火,把这小生 灵生吞活剥塞进嘴里。听那脆嫩的骨肉在他们的牙齿间“咯吱咯吱”嚼碎的声音, 看他们蠕动的嘴角淌溢着粘稠的血沫子,心里一阵惶然和颤栗。 再后来,在许久见不到麻雀的时日里,我于饭桌上曾吃到一道名曰“软炸铁 雀儿”的菜,心里直纳闷,哪来的这么多麻雀供食客们消遣呢。后细打听才知, 那只不过是人工孵化的雏鸡,上桌无辜地冒充一把“野味”的名分罢了。 真不知道无雀可驱、无雀可网、无雀可食的现代人,是否有一种空落、无聊 之感,是否少了好多如麻雀一样相依相存的“玩伴”,是否丢失了几许天然的快 活与灵动的想象?以至于坐在寂寥的天空下,坐在宽敞却落寞的水泥建筑里,面 对电脑方方正正的屏幕、方方正正的键盘、方方正正的打印纸,头脑也变得方方 正正的,呆板至极、空洞至极,再也搜寻不到一丁点儿关于麻雀的情趣,再也写 不出一行关于麻雀以及麻雀们的文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