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红 作者:王绍森 脸红,的确应该是一种美德的颜色。 这倒不单单是因为本人就是那种有事无事、有愧无愧、有意无意之间,面部 特容易充血的那一种人。倒是因为脸红,一定意味着你的面皮尚单薄而透明,一 定意味着你的神经尚脆弱而敏感,也一定意味着你的内心深处尚存有一丝与生俱 来的品质羞耻感。 记得小时候,我的祖母不止一次地轻抚我的头嘱咐我:“娃呵,干嘛事脸皮 别太薄了。赶上个嘛当口,扯不下脸来、爱害臊,一准要吃亏的呀……”可,尽 管我怎么牢记祖训,一旦遇人遇事,那面皮便依旧没来由地红得一塌糊涂。上学 以后,我的学习成绩尽管十分优异,但偏偏课堂上老师的提问要了我的命还未等 老师把我的名字说完,我的心里便猛地一阵惊悸,吭哧不出一句囫囵话,再看那 脸也就不可收拾地自脖颈、耳根忽地红将起来,竟成了猪肝一般的颜色了了。引 得全班同学哗然大笑,老师也无奈地摆摆手让我坐下,只说一句:“哎,你个怕 羞的闷葫芦……” 那是一个清冷的冬末的午后,学校下午没安排课,这可乐坏了我们这些疯野 惯了的乡村娃娃。两个稍大些的孩子便把我们几个拢在一起,策划下午的“议程”。 说实话,那几个学生在班里是出了名的“捣蛋鬼”,我本不打算跟他们搅在一起 的,可他们总是有意地靠近我,拉拢我一块儿玩。当时不知缘由,后来才弄清, 他们拉上我这个好学生,是怕村里人骂他们是一窝不务正业的调皮鬼搭上我,只 是为了遮人耳目,搞“平衡”罢了。 还未等我听清他们叨咕些什么,便背着书包稀里糊涂地跟他们钻进了风障。 这风障是用玉米秸一排排夹扎在畦垄之间,防大风吹损秧苗的。我们几个挑了一 处向阳的垄边坐下来,听着风障外面长嗥不休却似乎与我们无关的北风,倚在那 厚厚的、柔软的障墙上,闭上眼睛,只觉得那细细密密的阳光钻进棉衣的领口和 裤腿间,酥酥痒痒地爬得你熨贴而温暖。这时候,他们几个的“计划”开始进入 实施阶段,原来不知是谁从家里偷偷拿来半包皱巴巴的、廉价的香烟,每人发上 一支。我的手里也被塞上一支,我吓得连忙递回去。那几个也并不强迫,径自如 几只争食的麻雀般,把头凑在一堆儿抢火点烟。顷刻间,几缕呛人的青烟便弥散 开来,当时我真的有点怕。 然而,没过多久,更糟糕的事便发生了不知是谁把还未燃尽的火柴梗随意一 丢,竟引燃了身后风干的风障。还没等我们回过神来,就有人岔了音儿似的吆喝 了一声“快逃命去吧!”,大家像一群受惊的小鹿一样四散奔逃,身后隐约传来 干枯的秫秸“劈啪”作响的燃爆之声…… 我知道,我们闯下了大祸。可转念一想,偷着吸烟、点火我都没有直接参与, 这件事或许与我没有多大干系,充其量算个“从犯”罢。 第二天一早,班主任没让我们几个“疑犯”进教室,而是喝令我们在那株高 大的槐树底下站成一溜儿,挨个点着鼻子讯问。生产队那位50多岁的老队长,蹲 在不远处的墙根儿下,面含愠色地大口吸着旱烟。我心里一阵阵发颤,发紧。 前面几个伙伴的泰然和松弛,令我吃惊。他们平静而无辜的表情,先后使自 己远离了“劫数”。轮到我时,一切皆没有我刚才构想的那么顺利未曾辩解,一 副小脸儿便羞红得如桃花一般灿烂了。袭袭寒气中,竟有豆大的汗珠从毛孔里 “奔涌”而出……我心里默默叨念:“蠢货,这下你死定了!” 再后来,我理所当然地成了“真凶”赔礼道歉、班上检查、深刻反省、通知 家长……一系列厄运纷纷砸在头上。当时我连死的心都有,觉得自己的确是个废 物。回到家,一向严厉的父亲并没有责骂我,只是怀里揣块凉饼子,吃力地拉着 一车自家屋后堆积的苇草,一声不吭地下地去了。母亲红肿着眼睛告诉我,父亲 是队长叫去扎风障的,还被罚了工分。我鼻子一酸,一头扑进母亲怀里,哽咽着 说:“妈,我……我真没用……”母亲紧紧搂着我,滚烫的热泪再次打湿了衣襟: “妈全知道呵,不怨你……” 即使后来真相大白了,除了深知儿子秉性的父母外,好像也没什么人安慰过 我,倒是落下个“这孩子以后定没啥大出息”的话柄。 但,后来秉性难移的我依旧这么腼腼腆腆地作营生,始终难脱爱红脸的怪异 和尴尬。自然捞不到什么便宜,可也并未招罹到什么不可药救的灾祸来。 后来,在一本书中读到法国人伯克说过的一句话“只要羞耻感还在值岗,心 中的尊严就还没有完全丧失会脸红的人还不至于马上堕落为一个禽兽……” 当我在更多的时候看到、听到一些人的“高明”之举:说错了话却面不赤, 做邪了事却耳不热,走岔了道却心不惊时,自己就总有一种安慰、庆幸之感,觉 得与其攀就不上那些八面玲珑、多方逢源、宠辱不惊的“高超”技艺,还不如多 在形形色色的“镜子”面前,大胆地端详自己真诚的颜色,一板一眼地将身子扭 正、把心放好更塌实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