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与新闻 作者:王威 1 那个夏天。 1985年。 记忆中感觉着总是比实际的还热。 我(大家一直叫我王威),一掷(青霜),柴胡(现在他叫什么我也不知道了) 还有刘鲲(执着追逐)是好朋友。 我父亲是福建莆田的,一掷是天津人,柴胡和执着追逐的籍贯里山西最近,一 个是西安市的辛家坡,一个是陕西宝鸡。 我们的父母都是山西煤矿地质勘察院的成员。那时侯社会风气对上下等级的认 同还不是那么强烈,家长相互见面挂在口上的都是同志同志,所以我到现在还分不 清也不知道谁的父亲是谁的上司。有一次我翻开我父亲保存的关于他们单位在剪报, 模糊的铅版照片一次一次激起了我指认的欲望,又一次一次使我指认的欲望消失。 2 正象没人告诉我们为什么会聚集在一起一样,我们也不知道我们最后会离开, 或者说失散。我当时常常以为我们会永永远远在一起的。 3 那时候我们没有加菲猫,没有机器人大战,没有动画频道,但是我们习惯大兵 团的协作,共进退,同存亡。在掏蜂窝时勇气百倍,扑鸟雀时候智谋无穷。我们有 我们克敌制胜的种种法宝,比如水枪,钻天网,最让我们雄赳赳气昂昂的莫过人手 一支用自行车车链做成的手枪。 鸭绿江并不遥远,在我们心中。 我们捍卫我们所要捍卫的,我们欺压我们所要欺压。 4 又一个夏天到了,大院里一个大人也没有。 这是我们的世界。站在大院里和坐在房间拥有的太阳并没有什么区别。由于没 有鞋子,大家都踮着脚走路。我们推开一个又一个大人的房间,寻找我们以前没有 发现的东西。我记得给大家一次最为意外的惊喜是刘鲲不知道从那里翻出一个用布 料做成的是眼镜模样放大十倍的的东西。人民的力量是无穷的,孩子的想象力是无 穷,青霜说很象很象,象什么。 我们三个目瞪口呆的看着青霜从我们的手中夺走那件法宝,雄赳赳的攀上灶台, 一脸严肃的给自己举行了授勋仪式。她把那个东西套在了头上,我们想起了黑白电 视里国家元首接见的飞行员头上戴的飞行帽。 很久以后,我们才知道,那种东西的叫奶罩,学名是乳罩。 5 柴胡的皮肤是特殊材料做成,白的可以去做洗面奶的广告,简直说的上是天赋 异禀,他那张脸是久经考验的脸,对不起大自然风吹雨打的脸。 在我们当时的印象里,这张脸是长在汉奸脸上。常常让我们看不清楚他眼睛和 眼眶的界限。我们叫他白狗子,记得这是抗战文艺里老百姓对伪军的尊称。人不可 貌相的概念是他第一个传达给我的,并成为我目前有限人生的经验常识,一个长的 那么斯文的孩子,脑子里塞了一本《脏话大辞典》,对我而言,他是我另一个课堂 的教师,很多词语常用常新,常新常用,比如那句——操,仅仅声调的不同就可是 适用于每一句话中。 青霜是我们四人里唯一的女生,她的两只小辫竖指蓝天。我们都只叫她丫头。 “丫”,真是形象。象极了早期黑白电视都带着的天线。青霜这个名字是她妈妈的 专利。她小小年纪脸上左右颊已经习惯了横向发展。看起来已经注定了她长大之后 嫁不出去的趋势。 刘鲲的样子我都有点不记得的,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只记得他老是跟在我 们后面,鼻涕挂着有多不入眼就有多不入眼。又矮,回头就是一个脑勺,脑勺上有 两个旋旋,听妈妈说这样的孩子特凶狠。妈妈常常说谎,这是她说的最蹩脚的一个, 不过我也习惯。我呢?我不是我自己的镜子,我们住在山区里,记得有次妈妈带我 到十几公里的省城照相,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家照相馆一直没有把照片寄过来。 所以我对我的形象无从回忆,我也记得我曾在一本小说看到的一句话——我们 只活在爱我们的人的心中。只是他们现在到那里去了啊。 (本来想写个深沉一点东西,既然有人不喜欢,就来点蓝色调,让大家开心开 心,呵呵!) 6 还是说说那个夏天的一个黄昏,我知道如果一直回忆下去的话,它随随便便就 成为《永远腐烂的童年》,一不小心就成为《看上去很美》。 7 柴胡拿着两副扑克把我们带上家属大院的四楼。那扑克是几个月前他和他老子 一次回西安探亲后带回来的。 我们在水塔上席地而坐。盘膝,象道士一样的坐着,青霜坐在我左边,刘鲲坐 在我的右边。柴胡自然是倚着避雷针坐在我的对面。一脸懒洋洋的。柴胡提议打八 十分。青霜翘起嘴角老大不高兴——我不喜欢玩这个。其实是她不大会玩。我们是 同时向柴胡学这玩意的,柴胡玩这个有点懒了,老说和我们智力不是在同一个档次, 我们初学个个兴致晏然的。也不把这话放在心上。打八十分没人想和青霜搭档,她 脑子笨得让我们每个怀疑她不是从猴子演变来,至于是什么动物演变过来的我们也 说不上,最后私下讨论的结果只是一致认定她是从最愚蠢的猴子变来的。后来青霜 给打击坏了,一听提起打八十分眼神就不对了。那时候她胸脯还没有发育,可是已 经能够很熟练的运用肢体语言,比如现在狠狠的用手指甲掐柴胡的脚趾甲。 8 刘鲲指了指头上的天空说,云层真低。大家也没在意,只顾着把两副混合在一 起的牌凑一副来,好打“三带二”。 那时候好象课文里有一篇看云识天气。也不知道教到那里了没有。但这不阻碍 刘鲲一心一意想成为一个天象大师。他还特别喜欢学山下小村子那个瞎子能掐会算 的模样。神神道道的,口中常常念叨着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我们大伙儿早看他不 顺眼了。后来才知道是从几本《三国演义》破连环画里学来的。 9 水塔只有一个一米平方的开口,我们总是瞒着青霜偷偷的钻进水塔里。在水塔 久未清除的青苔之上。我们只能用身体摆出水龟的姿势。清凉写意,以至于我老问 他们两个,做人舒服,还是做乌龟舒服。有一次,一下水,一个寒噤,尿都出来了, 害的我好几天在家里吃饭的时候都不敢看爸爸妈妈的脸色。 10 雷声嗡嗡的响了一声。不大不小,阳光还照样灿烂着,炙的皮肤生疼,痒痒得 又有点舒服。牌都发好了,一张一张招摇在眼睛里。 雷声又嗡嗡的响了一声。更响了,大家抬头看着,青霜说——会不会下雨。然 后她看到每个人的神情,知道自己又说蠢话了。马上的,她咯咯一笑,黑桃三在这 里,我说话我说话。他带了个小三带,三根3和两根杂牌。 刘鲲一向插牌比较慢,一只牌抽起插下,又抽起在插下。 我坐在柴胡的对面,等着他发牌,我看见他把牌合在一起,顶住下巴。——这 时候他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呢? 我想不起来了,真的。 11 青霜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手中的牌撒了一地。眼睛张的大大象是两个鸡蛋。两 个肩膀抖个不停。 刘鲲两片嘴唇翻转着,象个鼓风机。两只手猛往胸口一撞,两条腿来不及伸展, 象个木罗汉一样向后一倒。 我呢? 12 一道闪电从避雷针直冲下来,经过柴胡的身体。 他成了一块焦碳,地上淌满了一地的油脂。 他,死了。 13 剩下来的夏天,青霜,刘鲲和我各自关在自己的房间,好久都没有出来。偶尔 碰上一面,连招呼也不打。我不知道他们都在干些什么,我只知道那个夏天我把家 里的书都看完了,而且不只一遍。那怕是恩格斯的《德意志神圣家族》、《反杜林 论》也不放过。有一次我和刘鲲在厕所里相遇,在水槽上,我们看见彼此的尿液是 黄色的。 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 后来 学生们问我,后来怎么了,我现在是一所大学的新闻传播学的讲师,今天是我 第一天上课,点名的时候我看见花名册上一个学生的名字叫柴胡。我向他们说,我 写了一篇小说,希望能先通过自己学生这一关。 后来,我在成都遇见青霜,她有了新的名字——一掷。她成为一名药剂师。她 说她是独身主义者。 她还说女人抽烟呢—— 1、不忌桌子上有多少人,但一定要有烟灰缸在手边。 2、不忌你尊重的人在不在场,因为他/她一但计较你的举止,你可以马上放弃 尊重他/她。 3、管他坐在你对面的是什么人。 那个酒吧好象叫橡皮酒吧,很出名,和西安的海斯旁克有点类似。是个听摇滚 的好地方。 刘鲲,以后我一直没遇见他了,听一掷说在某家时尚杂志上当专栏作者,她笑 骂了一句,笔名好象是执着追逐,操,真俗。 那个叫柴胡的同学举手提问——老师,你觉得就你的感受小说和新闻有什么不 同。柴胡旁边的几个女生笑了起来,一个男生说——老师,这小子做梦也想成为一 个作家呢? 我低头想了很久,底下的声音唧唧喳喳的不停而且越来越大声。 我说——就是追求一种虚构的真实。比如在我的这篇小说里,其实在任何小说 都一样,当情节发展不下去的话,就痛快的给人物一个解决。新闻也一样,但是虚 构一件新闻的时候,也就是伪新闻的话,那么当事人最好已经死亡。死亡是最真实。 没有人会怀疑死人的过去,也没有人会力气去怀疑死人的过去。 我说,喃喃的说——小说是虚构的艺术,新闻是真实的艺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