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陈述 现在几点了?不清楚,也不想知道。铁窗外天正黑着,总已是深夜了吧?无所 谓了。 在这生命中最后一个夜晚里,我的心情竟是出奇的平静,这是为什么?我说不 上来。生命原来竟是轻至如此,以至于不能在我心中撩起些微的激情,这多少令我 感到有些意外。此时,一生中的众多经历在我脑海里一一历现,我分明看出了其中 所有的精彩:那些我曾经哭过、笑过、痛过和醉过的日子,纵使已逝去多年,此时 想来仍是鲜活如初。但这一切却都被我抛开了,而我竟不曾有丝毫的犹豫和惋惜— 像是一个心不在焉的观众,我漠然看着一个个的故事在自己身上上演,可直至落幕, 我一直吝惜着自己的掌声与喝彩。 是我自己选择了这一切。 是的,从一开始我就明白自己行为的全部后果,但我不曾有过片刻的迟疑。在 整个过程中,我的神智始终清醒着,情绪也毫不激动,我是在极度的冷静中—几乎 是在一种反常的冷静中完成了自己的罪行。事后我曾一遍又一遍地反思自己行为的 前因后果,而我一次次的思维演绎都毫无例外地导向同一个结论:我走到今天,是 命运的必然。即使给我机会再来一次,我仍会踏上这条他人与自己的双重毁灭之路, 因为这是我注定的天命,是我人生道路的唯一走向,除此以外,别无他途。 狱警的大头皮靴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嚓嚓嚓”的踱步声在耳边时远时近地响 着,令我极其真切地感受到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我所剩的生命已经不多了, 死亡正在逼近。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既然这原本就是我选择和期待的结果?等着 吧,等待白昼来临,等待一颗子弹最终穿透我的心脏。或许,在意识离体而去的那 一刹,我还能听到一声手枪击发的脆响。 心里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不是痛,不是悔,不是恨,不是悲,是一种很纯粹、很彻底的虚空。似乎在某 一个时刻,我丢掉了自己所有的东西:包括身体,包括记忆,包括感觉,只有一缕 轻悠悠的意识侥幸存留下来,在这间囚室里缭绕飘荡,无所依从。 我是怎样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在我三十几年的人生体验中,我一直被关爱、亲 情、成功、辉煌簇拥着;我的心中怎么可能还有罪恶滋生的土壤?我的生命之花开 得如此艳丽夺目,何以竟于一夜之间结出了毒性最烈的果实? 我不明白。 “现在由被告最后陈述!”法官的声音在审判大厅内回旋环绕。 最后陈述?这么说,这就是我最后一次向世人展现自己,阐述自己的机会了么? 我向他们说什么?我可以向他们说什么?我有必要向他们说什么?我愿意向他们说 什么? 我站在被告席上,久久地一言不发。 法庭死一般的寂静。 我沉默得如此之久,以至于旁听席上渐渐掀起了轻微的骚动。 最后我只说了一句话:“我接受法律给我的任何判决,无话可说。” 是的,我已无话可说。那把沾满鲜血的匕首并不仅仅是我杀人的凶证,更是我 给这个世界的最后宣言。 没人会想到,宣判我死刑的,其实是我自己。 在这个案例中,真正的法官和罪犯是同一个人,那就是我。我放弃了在法庭上 作最后陈述的机会,因为那并不是真正审判我的法庭;而现在,在这间囚室里,我 正在完成对自己的最后审判,真正最后陈述的时刻,也已经到了。 木偶。有意识的木偶。一个有强烈自我意识的木偶。 我这样开始我的陈述。 如果我只是一个木偶,那么我不会出问题;但我是一个有着强烈自我意识的木 偶。 谁能为我的存在提供充分的根据?谁能说我的出生是父母原始意识中最根本、 最重要的目的? 一次欲望的高潮体验,一个强壮的精子脱颖而出,以杜绝千万个兄弟姐妹的生 机为代价,成就了我这个生命体。 我自血泊中诞生,带着尚未苏醒的意识在母亲怀里蠕动—一个稚嫩幼弱的生命 体明明白白的存在,在父母心中形成了一个天大的误解:似乎,我正是他们一直以 来唯一的寻求和期待。 他们不再记得十个月前那一次酣畅淋漓的纵欲,而是将全部的心力投注在了我 身上。我这个来自偶然的幼小生命,带给他们极大的成就感,而对我无私无尽地给 予,竟成了他们想象所及的最为快乐的事情。 于是,我拥有了幸福的童年,在父母关爱的目光中,我蹒跚起步,踏上了自己 漫长的人生路途—而我不知道的是,这趟苦旅永无终点,只有在生命本身无可奈何 地终结时,它才有可能不了了之地告一段落。 在三十多年的时间里,我时常庆幸自己的幸运:对多数人来说原本充满艰辛的 成长之路、求学之路,我毫不吃力地就走了过来,而且一路凯歌、一路辉煌。我遗 传了父母所有优秀的基因,在人群之中总是显得出类拔萃、鹤立鸡群。这一路的顺 境铸就了我无比的自信,并由此形成强大的助推力,将我跨出校门之后的事业一举 推向了巅峰。 在短短的八年时间里,我取得了多数人穷其一生也不能取得的成就:我住进了 别墅,驾上了跑车,同时“股票”、“兼并”、“海外发展”等用语也成了我使用 频率最高的词汇。当我在周末驾车偶然路过农贸市场,见到人们为了几毛钱的差价 同卖菜小贩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一种强烈的优越感总是油然而生—我暗自嘲笑人 们的弱智与低能—获取金钱与荣耀的方法如此简单,可发现它的人却少之又少。 成功早已成为习惯,我任由自己长时间沉醉于这种迷人的习惯之中,不复他想。 我的身后,是一条鲜花锦簇的路,当我回首以往之时,无论目光投注何处,总有无 尽的亮点令我回味留连。 荣耀的光环将我映照成别人的路标,我怡然自得地存在着,并为自己的存在感 到志得意满。 然而,生存的真正危机从来不曾离开我的左右—一直以来,对成功和荣耀的忙 碌追逐催眠了我的自我认知,将其封锁于幻梦之中—但它终有醒来的时候,当意识 的触角伸出了习惯的势力范围,迎面遇上了虎视眈眈的斯芬克思:一天早上,我从 沉沉睡眠中醒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之后,正准备以一次痛快的冷水浴开始一天 的生活,突然被对面墙上的一幅油画吸引了注意。 这是一幅十八世纪的油画。粗看之下,画中场景似乎是一个码头,但仔细看去 会觉得那更像一个伸到湖面上空的大型阳台。阳台上稀稀落落地种了几棵矮树,另 有十来个人,有的着衫,有的赤裸,但全都悠闲着;湖的对面是风化作用很明显的 石头矮山,山头之间有两三座石屋;再远便是未能被山头遮挡完全的天空,几朵云 彩粗略地勾勒在上面。 这幅名为《神圣的寓喻》的仿制品挂在那里已有数月时间,但我一直不曾十分 留意。但这天早晨我却从这幅一直沉默着的画里嗅出了某些不可言喻的气息。白云、 远山、湖水、矮树,还有人群,这些堆积在画上的东西究竟有什么含义?油画作者 将一堆颜料涂到这张画布上想表达些什么?我不明白。一时之间,我甚至奇怪为什 么自己与这一幅如此奇怪的图画相处这么久竟一直没有置疑它的含义。 我在画前伫立好久,直到闹钟乍响,我才回过神来,匆匆收拾一下,便出门驱 车去了公司。 然而,那幅画已唤醒了我长久沉睡的心智,当我明白自己长时间以来面对的这 幅画原来从来没有被我理解过的时候,我开始担心,在我的生活中究竟存在多少我 已司空见惯但却完全不明其意的东西?这种担心逐渐演变为日益紧迫而执着的关于 生命和自我的追问,直到有一天,这种追问终于超越了我的智力所及,导致了我全 部信念的彻底崩溃。 后来我才明白,那幅画对于我的全部意义正在于以其玄奥开启我怀疑的心门— 我从来所接受的教育都在向我描述和强化着一条唯一的人生之路,面对这唯一的拥 有,唯一的意识,我不可能有其它选择—可这幅画告诉我,原来,某些存在其实并 不一定有充分的理由,正如这幅画本身;那么,我呢?我已明明白白地存在了数十 年,我存在的理由和原因是什么呢? “别人活着是为了吃饭,而我吃饭是为了活着。”这是在遍阅古今典籍之后, 我所能找到的唯一一句对我稍有触动的话。 这句话在几千年前由亚里士多德的嘴里傲然说出,以此标明他与“俗人”的不 同。 但是,这位伟大的哲人并未说明:他本人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 是他不屑说明,还是根本无从说明? 他的话饱含睿智,但是对我毫无启发。 回首检视自己三十几年的人生路程,我不禁惊讶于自己长期以来的迟钝:呵呵, 人生! 这于我原本应是最大的一个谜团,可我与它同体共存了如许之久,竟从来不曾 对它产生过丝毫的怀疑! 这许多年来,我一直理所当然地做着每一件事情,可有哪一件事是真的“理所 当然”到“非此不可”的地步呢? 好吧,我学习,是为了掌握知识,掌握知识,是为了获得能力,获得能力,是 为了有所成就,而事业有成,是为了在获取自己生活所需的同时赢得人们的认可… …噢不,且慢!这里次序有误!……我明白了…… 原来,我一直都只是不由自主地在做着自己所做的一切。 我的所有行为并没有什么非此不可的目的,只不过产生了必然如此的结果:我 学习,必然会掌握知识,掌握了知识,必然会获得能力,获得了能力,必然会有所 成就,而事业有成,又必然会在获得自己生活所需的同时赢得人们的认可……可是, 我为什么一定要做这所有的一切? 我一定得学习以掌握知识么?我一定得掌握知识以获得能力么?我一定得获得 能力以成就事业么?我一定得事业成就以得到人们的认可么?甚至,我一定得取得 生活所需以活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这个问题可以就我绞尽脑汁所想出来的答案再次提问,可以不停地问下去,可 我知道:就算我能够回答其中的一些问题,可我这颗有着有限沟回的大脑是绝对无 法招架这无限循环式的提问的,到了某种程度,我一定无法提供答案。 我一直以为自己所做的是我本人想做的事,但仔细想来,我所做的每一件事, 只不过是我应该做的事而已。 而这种“应该”又是如何规定的呢? 是人们的期许。 是的,每当我做“对”一件事时,人们会赞扬我,肯定我;而每当我做“错” 一件事时,人们会指责我,否定我。久而久之,人们对我的态度,对我可能的评价 潜移默化地植入了我的意识和行为当中,自觉地,不自觉地,我在走着别人为我划 定的路线。 可是,人们的是非观、价值观又是从何而来呢? 习惯,传统,约定俗成…… 并没有充分的理由。只不过每个人都这么做了,所以我也得这么做。 我原来只不过是一只木偶,在小小的舞台上演着自己的悲喜剧,并为自己表演 的逼真而沾沾自喜。殊不知,我的全部行为却是来自于几根由传统、道德、价值观 等材料编织起来的细线,我以为自己是戏里的主角(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是在演戏), 可是故事的情节却早已由编剧撰写完成,我所能做的只是照本宣科地一路表演下去。 那一根根令所有木偶活动起来的线条规定了我们的行为准则。 如果我不曾意识到这一点,那我确也能够完成自己的角色,甚至是极为出色地 完成它,就像别的所有人一样,就这样生活、工作,然后娶妻生子,直到最后生命 终结,入土为安。 可惜,我的自我意识在这里苏醒了,我成了一只有意识(强烈的自我意识)的 木偶,我不再甘于遵守刻板的舞台规则,我想按自己的设想在这里表演。 可是,怎样才能摆脱这一切呢? 疑惑泛上我的心头…… 我明白自己此时的处境:在所有的时间里,我都有一个目标,而为之努力和奋 斗令我活得快乐而充实。可突然之间,我的目标消失了,或者不如说:我突然间发 现那个目标是虚幻的(至少,我自认为如此),完全没有为之奋斗的必要。于是, 像一个路已走到尽头的旅者,我迷失了。 这是绝对的迷失:根据自然规律,我还剩有大部分的生命,可我却不知用它来 做些什么,因为对我而言,现在做什么都已失去了意义。 我闯入了知觉的迷宫,在一团漆黑中偏又睁着双眼,那种无所适从的感觉深至 极点,像铅一样厚重地压在我的心头。人生动力就此消失,一股言之不明的压力蓦 然向我袭来,在这种压力下,我原有的荣誉感与责任感丧失殆尽,无可奈何地、不 可避免地,我陷入了追求感官刺激的泥潭…… 多年的财富积累给予了我大肆挥霍的能力,我大把地向外抛洒金钱,成日成月 地沉迷于口腹之欲、声色之欲之中。一天又一天,我在夜总会里拥美狂饮,任由喧 闹的电子音乐将我的耳膜震得嗡嗡直响,将我的皮肤挤压得微微发颤。我就此任由 自己淹没于这声色的洪流,纵使已窒息得喘不过气来,也无意从中抽身。 这一切对我来说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一时之间,我用金钱换取的感觉机能的极 度快感令我兴奋而沉醉,我庆幸自己找到了恰当的生活方式:原来,不需要考虑宇 宙和生命等虚无缥缈的大问题,也同样可以生活得“轻松而快乐”。 我没有意识到,这一切风光和潇洒都只是事情的表面现象。随着时间的推移, 我一直刻意回避的问题开始重新浮出水面:每天早晨,我从宿醉中苏醒过来,摇晃 着疼痛欲裂的脑袋喝着浓郁的咖啡的时候,一种空落落、沉甸甸的感觉日渐强烈地 主宰了我的情绪,令我心中的失落与日俱增。 而此时的我已是欲罢不能,回头无路。长期的纵情声色令我斗志全消,纵然在 极少数的时候当年的风发意气会泛上心头,但总是于瞬间的工夫被金迷纸醉的诱惑 驱散得无影无踪。 我已沦为感官的奴隶:对美酒和女人的追求冲动不必经由大脑即可主导我的行 动;我的意识已成了我躯体的旁观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一步步滑向地狱却无力 阻拦。 直到有一天,我对这一切感到了极度的厌倦。长期的纵欲已令我感官麻木,酒 精、女人终于再也不能撩起我丝毫的兴奋。我的脑海里,渐渐凸显一个由模糊而清 晰的念头:我生命的真身已被一层厚厚的茧壳紧紧缚住,只有突破这层茧壳,我才 有重见天日的机会—虽然,我并不知道这层茧壳是由什么组成,也不知道应该怎样 才能突破它。 渐渐地,这个念头演变成了一种破坏的冲动和嗜血的欲望:我渴望用自己的双 手去毁坏一样足够份量的东西,足够赎回我自己生命的东西。一时之间,我不知道 这种东西究竟应该是什么,但到了最后,我将自己的目标锁定为另一个生命:在这 里我不自觉地遵守着等价交换的原则:我的生命沉沦了,只能用另一个生命才能将 它交换回来;我的生命是不健康的,因此它的康复应该以另一个健康的生命的牺牲 作为代价。 我不知道应该从何着手—我找不到合适的对象—长期以来的沉沦早已钝化了我 的感觉,我不复有从前的敏锐,我混沌迷蒙的双眼再也看不到任何健康的颜色。 这时候,她出现了。 我的身体虽然已经沉沦,可意识却有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清醒。于是,我开始 用心打量在我身边出现的每一个人,希望能找到理想的目标—我把这看着自己最后 的希望,如果我找到了,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如果找不到,那我的下场就只能是 万劫不复。 她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的。 一天上午九点左右,我正坐在餐桌前一边喝咖啡一边构思着自己的计划,电话 铃突然响了起来。 自从我退出商场,已久不与人联系,移动电话带在身上几乎已成了一种摆设。 再一看显示的电话号码毫无印象,我的第一反应是应该立即将它关掉或者干脆丢进 垃圾桶里去。不过,一道突如其来的灵光在脑子里闪过,我按下了确认键。 电话是市里一家报社的一个实习女记者打来的,说是正在写一个系列的关于成 功企业家的专题文章,希望—在我有空的情况下—能够抽点时间接受她的采访。 我一时不能把“成功企业家”几个字同我本人联系起来,以前我在商场的那些 作为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遥远得就像前世的事情。不过,她在电话里的声音吸引了我: 那正是我称之为“健康”一类的女性声音—清脆而不干涩,温柔而不娇媚,自然而 不造作,舒缓而不急促—我同意了她的邀约。 当天下午,我们在一家咖啡馆里见面。 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即已震惊于她的美丽:是那种极为……天然的美丽。是的, 我只能用这个词:天然。未经过任何人工雕琢,未经过任何粉黛伪装,出于纯粹的 天然。 长久以来在欢场里打滚,我见过的令人惊艳的脸孔实在已经不少;但那都是面 具表面的美丽:在那一张张对我曲意逢迎的笑脸背后,隐藏着的是一双双不时窥测 我口袋的眼睛。在同她们打交道的时候,我从来没有也绝不可能将自己的真实面目 向她们展现,因为那样只会徒然使我在同她们的交锋中败下阵来,最后除了掏空自 己的钱包之外,唯一的收获只不过是由她们口里传出、最终被我的耳膜接收的不屑 嘲讽。 这个女人却是与众不同,仅凭直觉我已感到,她属于那种甫出校门、尚未经历 过大的挫折、对生活和事业的期望处于顶点、各种想法的天真程度处于巅峰的类型。 这样的女人幸运的话会一直攀到人生的最高层—在她尝尽苦头、受够挫折之后—而 在那时她注定已完全被人间烟火的污染浸透了意识—可在这一切还没有开始之前— 也就是现在—她是健康的—健康的美丽和美丽的健康—她中选了。 虽说不务正业已久,心情早已颓废,但这并不表示我的男性魅力也随之消失。 对于一个虽然涉世未深、但内心深处已然野心萌动的女人来说,我正是她最不能抗 拒的诱饵:我曾经的事业令她叹服,我渊博的学识令她敬佩,我拥有的财富令她羡 慕,而与女人的长期接触使我能在片刻之间透视她的想法,从而主导我们关系发展 的进程。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我就技巧地向她暗示了我的爱慕之情;不到一个小 时的时间,我就令她接受了我的爱慕;不到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我就令她爱上了我; 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她就已经答应三天后到我的别墅陪我共进晚餐。 (亲爱的,你知道为什么我挑中了你吗?上面说的那一切都是鬼话。其实,我 是出于嫉妒才对你动了恶念。因为我自己的生命颓废了,颓废到难以忍受出现在我 面前的一切健康的生命。而你,你青春的脸上洋溢着朝阳般的笑容,灿烂得没有一 丝阴霾。这令我嫉妒得发狂。 从小到大我就没有争取不到的东西,如今我又怎能忍受自己已永远失去的东西 在你身上出现?) 第二天我开始为自己的罪行进行准备:我请人将我房间的灯全部换成了红色 (这种最为血腥的颜色同我的心情和动机搭配得天衣无缝),提前订了几道精美的 小菜和糕点,以及一瓶香槟(这将作为我奉献给死神的祭礼和庆祝我获得新生的盛 宴),最重要的,我到路边的刀具小摊贩那里买了一把他藏在内衣里的匕首。 我度过了充满期待的两天时间。 第三天。 傍晚。 六点三十分。 离我们约会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预订的菜肴已经送到,摆在桌上正发出诱人的香气。 香槟还没有开启,但我能透过深绿色的玻璃瓶壁看出里面香槟的血红底色。 我坐在桌前,眼看着对面墙上的古式挂钟:秒针正一圈一圈地转动着,“的哒 的哒”的声音踩着死神的步点。 还有二十分钟。 我的心情出奇的平静。 十五分钟。 我绝不承认自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凶徒:亚伯拉罕能够弑子以献上帝,我为什 么不能以一场血祭救赎我的灵魂? 十分钟。 我的心中充满虔诚。 五分钟。 大门外隐隐传来出租车刹车的声音。 我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按下了开启铁门的电动按钮。 轻轻拨开紧闭的窗帘,我看到大门无声地向两边滑开。 一个窈窕的身影走了进来。 大门关闭。 我走到门口,迎接我选定的供品的到来。 虽然我已通过在咖啡馆里的两个小时的接触了解了她是怎样的一个漂亮女人, 但在我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我仍然再一次被她无以伦比的美丽和气质震摄当场(我 无法形容她的容貌,就请你们—我生命的审判者自己去想象吧,我只能说,她好过 在你们所有的春梦中出现、令你们第二天不得不换上一条新的裤头的女子)。当她 着一袭素白色连衣裙飘进我的屋子,我几乎以前是前来引渡我飞升的天使。 但是,在我的心里潜伏着的,却是一个已磨尖爪牙的魔鬼。 天使和魔鬼共处一室,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仪式开始了。 我将她引到桌边坐下,为她铺好餐巾,摆正餐具,打开香槟,将我们两人的杯 子都倒满;然后我也坐下,举起了酒杯,祝她永远漂亮年轻、永远快乐。 我的祝福从来不曾有如此这般的真诚,因为我知道它一定会实现:她一定会永 远年轻的,因为她的生命将会定格在今晚,她会在她最漂亮迷人的时候死去;她也 会永远快乐的,过了今晚,她再也不有会遭遇忧伤的机会。 她感觉到了我的真诚,也端起了酒杯,带着最美丽的微笑喝了一口。 然后我们开始用餐,不时呷上一口酒。她惊讶于我竟然能够做出如此精美的小 菜和糕点,而我呢,并没有说明这些东西的真正来源。反正,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无 所谓了。我知道她希望这些东西都是我本人做的,我又为什么要残忍地令她的希望 破灭呢? 时间过得好快。 香槟已经喝完了。 当我感到自己有点醺醺然的时候,才忽然省起:虽然我整天醉卧酒香,但是我 的酒量并没有因此而有所增加;再看到她只是显得红润了一点儿的脸,才又想起另 一件事情:听说,当记者的女人酒量大都非常了得。 我明白事情出了一点偏差。 可是在酒精的作用下,我已无力纠正这一失误了。 乙醇浸润了我的大脑,溶解了潜藏其中的杀机,我的心里,剩下的只是逐渐泛 滥的情欲。 我没有压抑它(天知道长久以来我对它有多纵容),于是我就做了—啊不,是 我们做了,因为她没有一丝的抵抗,默默地、默默地就顺从了我。 当我全身每一个毛孔渗出的汗珠都已干透的时候,已是凌晨一点过了,这时, 我记起了我的初衷。 悄悄翻身下床,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几口喝下,一股凉意从喉咙一直窜进 胃里—我体内那已被激情释放消解了绝大部分之后剩下的燥热的残余就此彻底冷却 了。 我翻出了藏在书橱背后的匕首,来到床边,静静地看着她白晰似雪的胴体—她 正在梦里甜甜地笑着,脸颊因为一夜的欢爱而呈酡红之色。 我欠下身去,用空着的左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蛋—我的右手已握紧了匕首背在 身后。 “阿玲。”我轻轻地喊(这是她的名字)。 “嗯。”她应了一声,并没有醒来,只是微微扭动了一下身体。 “阿玲。”我又喊。 “嗯……什么事?”她皱了皱眉,终于睁开了双眼。 我俯身在她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我们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没有做。” “还有事?”她的脸顿时通红,“我们已经……这个样子了……还能有什么事?” “还有……”我左手滑到她的胸部,逐渐加重压力,“这个!”我突然大喝一 声,右手的匕首猛地扬起,又狠狠刺下…… 我闭紧了双眼—在那一瞬间,我不敢看她的表情。 没有我预想中的尖叫,紧随着利刃及腹发出的一声“卜”的轻响,我听到的只 有一声被憋回胸腔的充满痛楚的闷哼。 滚烫的鲜血“哗”地喷涌出来,浴遍了我执刀的右手,接着我脸上同时感到了 星星点点的火烫。 被我按住的躯体突然开始地抽搐,力道之大令我震惊,我不敢置信地睁开双眼, 眼前立即被一层红幕遮蔽,透过这层红色的帘子,我看到她的脸上写满难以置信和 惊恐的表情,而她的身体早已流满了鲜血,正一波又一波地反射性痉挛着。 所见的一幕令我突然产生了极度的恐惧,我的右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得不这样做……”我喃喃地低语,猛地抽出了匕首 (又一股鲜血涌了出来),再一次狠狠地扎进她的左胸。 事情一下子就结束了。 她的身子猛地一挺,没了动静。 而我右手的颤抖却并没有随之停止,反而益见剧烈。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不是已经完了么?为什么还会这样?为什么还会这样? 为什么还会……这样? 我忽然像甩开一条毒蛇一样撒开了手,咚地坐到了地板上,沾满血腥的双手深 深地抓紧了头发。 我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此时才弄明白,自己之所以会萌动杀机,其实不过是因为我所置身的环境、 我所采取的生活方式已不能带给我一丝一毫的新鲜感,潜意识里只是在追求一种极 度的刺激,不论这种刺激是什么,只是希望借由这种刺激打破我现有生活的沉闷状 态,哪怕因此要以一个鲜活的生命为代价。 可是现在,这位美丽的姑娘已经死了,我并没有摆脱我身上的束缚。 而且,在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一瞬,我才突然明白:其实,我在三天来对她 所做的全部表面工夫,原来竟全是我的真情流露! 我爱过一次了! 以前我纵情声色,再以前我忙于事业,在那些时候,支配我行动的是欲望和责 任。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从来不曾真正明了爱情的要素,以至于当自己真正遭遇和 经历爱情时,反而把它当作了幻像,而到最后,竟将它扼杀在自己病态的手中! 结束了。这一次我知道是真的。 一切都已没有了意义。 那我又何必还要活着? 带血的手伸了出去,我抓起电话听筒,接通了110 …… 这一切究竟错在哪里? 我没有找出答案。 而且,我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了。 因为,我已看到了铁窗外渗进来的一缕曙光……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