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歌 在蓝天白云的草地上,伴随着母亲撕裂般的疼痛,我降生于世。 迷蒙着双眼,我吮吸着母亲甜蜜的乳液。在我满足的吞咽声里,母亲,舔干我 全身的血迹。 迈动娇嫩的四肢,我在草原写意地漫步。不时衔一束青草,注释生命自由的美 好。 突然之间,大地崩裂。我紧闭着双眼,不敢看血泊中母亲的躯体。粗壮的套索 勒着我的脖颈,将我永远拉离草原。 在黄土飞扬的围栏中,日复一日地,我被皮鞭和木棍所驱驰。锋利的鞭梢划开 皮肤,刀割般的疼痛,结痂、风干的伤口,渐渐唤醒我心底远古野性的回忆。 富含雨露的青草,已退出意识的边缘。日益布满血丝的双眼,闪动着对红色的 渴望。朦胧之中,我期待着一个日子的来临。 这个日子终于来到。从长长的铁栏甬道,我奔进巨大的竞技广场,迎面袭来的, 是鼎沸的人声。 我顿蹄止步,闭目仰首:那被黄沙遮蔽的天幕之上,一轮烈日正白得刺眼。 充满敌意的吆喝吸引了我的注意。我俯首四顾,目光在三块移动的红布之间流 离。 在每块红布的上方,是一双隐含着惊恐的渴望的眼睛。 母亲躺在血泊中的形象闪现在我的脑海,于是我明白,就在此地,我的生命将 在红色的伴随下走到终点。 血液在体内澎湃沸腾,兽性的本能就此苏醒。我奋蹄疾奔,要用我头上的尖角, 刺穿那在我眼前晃动的三朵红云! 红色一次次地在我眼前消失,闪身而过的人影在我耳边掠起一阵阵轻微的风声。 开始了!我意识到自己的四蹄正承载着我的身体以危险的速度向死亡冲刺,但 我已不能自已—我的眼中和心里已被红色充满,这种不祥的色彩正引领着我越来越 深地投入我生命中唯一的一次战斗。 一次次冲刺的落空焚烧掉我意识里仅存的一丝理性,我的眼里和心中只剩下对 红色的狂热:奔跑、顿蹄、拧身、挑角,我唯一的目的,只是将在我眼前晃动的那 一片红色实实在在地挑到我的双角之上,再远远地甩将出去。 再一次,红云带着列列的风响从我头上掠过,我的眼前陡然出现一匹披着厚厚 护罩的马。但这时我的心中早已只剩下熊熊的怒火翻腾,于是我向前猛冲,希望用 尖角挑开那匹马隐藏在从容步履后面的狼狈。然而,在眼看就要触及目标的一瞬间, 背上传来的剧痛扼止住了我前冲的身体—马上骑士手中的十字长矛已狠狠地刺入我 的背脊之中。 鲜血汩汩涌出,顺着我的肚腹滴到地面。我毫不退缩,刻意罔顾背上的疼痛— 我的双角已快触及骑士夹在马腹上的膝盖—但这时有一抹红色在我眼角闪过,像是 死亡对我生命的召唤,于是我拧转身体,再度向它发起迅猛的攻击。 在连番的追逐中,我的体力逐渐衰减;当蒙蔽我双眼的红布又一次撩开,背上 传来的刺痛告诉我,骑士的十字长矛又一次刺中了我的身体。 站稳脚步,我的口鼻开始发出粗重的喘吸。呼出的热气在我的唇吻之间凝成露 珠,白色的口涎顺嘴角流下,我感到口里有一种刀割火燎般的干涩,较之背上汩汩 流血的两个圆形伤口,它更易令我陷于毫无理智的疯狂。 长矛骑士完成了他的使命,悄然退出了战场。三个手执短标的人走进场中,放 肆地挑逗我暗藏怒火的沉默。 于是我再次奋蹄—纵使明知自己面对的是伤害与死亡的陷阱,我也绝不容忍这 些两脚动物对我生命的蔑视! 在对手的智力和技巧面前,我的勇猛显得如此的苍白无力—在不到一分钟的时 间里,三个标枪手已一脸轻松地走出了场地,将六支标枪留在了我的背上。 过多的失血已令遍体的疼痛渐趋麻木,我的步履开始变得沉重而滞涩。口涎如 线穿般从我嘴角流出,在地上湿出一条弯弯曲曲的轨迹。我的心里如铅一般厚重和 阴沉:那注定会来的最后一击究竟会是如何的犀利残酷? 我没有等待太久—在雷鸣般的掌声中,我看到斗牛士—我生命的终结者步入场 地。他的表情于凝重中隐隐透露出压抑的对胜利和辉煌的渴望—而他的胜利与辉煌, 将由我的鲜血和生命铸就。 在发出吆喝的同时,斗牛士展开了他手中的红布,向我发出了死亡的邀请。我 赴约了,运足我体内残余的所有能量,我向那块红布,也向他冲了过去。 闪身,跟进,旋转;闪身,跟进,旋转;闪身,跟进,旋转…… 在震天的掌声中,我的肺部早已灼烈如火。但我不愿停下,人们嗜血的激情感 染着我,我竟然对这已不能持续太久的追逐感到了一丝兴奋;虽明知或许在下一秒 自己就将堕入死亡的永久黑暗之中,我仍在心里所持有的那不到万分之一的希望支 持之下向着斗牛士猛冲—谁敢说,在这一切结束之前,我不能像我那少数极为出色 的先辈一样用自己的尖角将对手挑落尘埃? 红布高高扬起,我低头猛冲过去,却于刹时之间失去了目标。当我稳住身形回 过身来的时候,顿时感到斗牛士身上逼过来的强烈杀机。就在这一瞬间,我蓦地明 白:从头至尾,我所听到的所有掌声与喝彩并不是为我而发,我耗尽自己的生命, 成就的却是斗牛士的辉煌。 突然的顿悟令我神伤,已然无力的四肢勉强支撑着体力早已透支的躯体,我已 无能、无意再对斗牛士的挑逗作出任何回应。 猛烈地喘息着,我微微抬头看天:那一轮烈日仍很刺眼地当头照着,但我嗅到 的却是死亡的森冷气息。罢了,罢了,另一轮追逐已经大可不必,既然时候已到, 既然我已交出了自己大部分的生命,那么还有什么必要将我残存的一缕生机全部投 入对死亡的追逐中呢?让我歇一会儿吧,就一会儿…… 然而,斗牛士不愿放过我: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在我倒地之前,他的辉煌还 并不完满。 于是,他踱步到我的面前—我甚至已无力回避那迎面而来的危险气息—平举着 手中的长剑—一步—又一步—他谨慎地向我逼近—突然—犹如长虹掠空—只见白光 一闪—我没有—来不及—无意躲闪—那柄发着寒光的利刃已自我的颈后插入了我的 身体—直至没柄—刺痛—冰凉。 四周的掌声、吼声、呼哨声一下子显得非常遥远,远到知觉已无法企及。在我 意识离体的一瞬间,我听到的唯一的声音,是自己沉重的身体砸到地面的闷响。 —偶见西班牙斗牛表演,感于其血腥而残酷,遂成此文。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