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节 觉通摇头:“老衲说过了:他的病实是在心,他若一天不停止操劳,便一天 不得安宁。原先的那些药中有些安神的成分,只能勉强减轻些症候,若想彻底止 住,已无可能。”其实谁都知道,云倦初得的是一种耗久的疾病,每次发病虽都 不致命,却也均能耗他三分心神。生命之力便这样一点点的从他体内流出,犹如 他咳出的鲜血,久久不止,直到有一天油干灯尽。 一个出家人,不用把话说得这么残忍吧,方炽羽心里想着。觉通的话让他的 心终于完全地沉到了冰海里,只觉寒气从心底里向外涌。 “炽羽,替我送送大师。”直到云倦初的声音传来,方炽羽仿佛冻僵的脑海 才有了一点反应。 “大师,请。”他忙走向觉通。 觉通朝他微微颔首,说道:“不必客气,好好照顾你家公子。”说罢,飘然 而去。 方炽羽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他回头看向躺在榻上的云倦初。云倦初此刻已闭 上了眼睛,苍白的面孔映在昏黄的灯光下,只让人看了分外心痛。 窗外的灯火依旧斑斓的燃烧,奇绚的烟花将夜空照了个通明,方炽羽走出去, 默立在外间,一夜未眠,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守护着他的公子,让他来年也 能看到这漫天落“星”如雨……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李后主写这句词的时候,大概万万没料到那个毁了他帝王生涯的宋室皇朝也 会有这样的一天。 国破家亡,山河破碎,金兵攻陷了东京汴梁,包括钦徽二宗在内的整个皇室, 在京几乎所有文官武将,以及宫内画工乐师三千多人都成了金兵的俘虏,被四送 北方。 自得到这个消息,云倦初已在榻上躺了三日。这三日中,他的眼睛一直没有 睁开,可方炽羽却知道他一定没有睡去,也没有昏厥。他能感到在云倦初看似平 静无波的面容里正孕育着一场惊世的风暴,而当他睁开双眼的那天,便会有一道 灿若星辰的光芒照亮大宋濒临破碎的岌岌江山。 方炽羽站在屏风外面,静静地期待着。 清晨薄纱一般的阳光,恬淡柔和地透过镂花的窗棂撒进云楼,分隔为条条纤 细的光束,包绕着随空气飘浮的风烟,散发出浅淡的光晕,将室内巨大的苏绣屏 风照成氤氲的妃色。 云倦初终于睁开了眼睛,他起身下床,面对着窗户,任窗棂斑驳的黑影将他 的白衣照得或明或暗。 方炽羽走了进去,只听见云倦初幽冷的声音:“我要进京。” “进京做什么?” 云倦初望着窗外,一字一句的说道:“当、皇、帝。” 说着,他推开窗户,阳光和白云流泻入房内,照得一室璀璨华光。清淡若无 的微笑在他的面颊上绽开,散发出夺目的光泽,竟比那蓝天白云还令人神往目眩。 雪落,梅开。 听着云楼的大门缓慢而沉重的关闭,像是把前尘往事统统都关在了门内,当 踏出这扇门,他就该和曾经的一切告别。十年的人间冷暖,十年的爱恨纠缠—— 所有曾经缠绕在他心头的影子都将化作袅袅轻烟,是时候让他来偿还一切。 “公子?”方炽羽轻声的呼唤,让云倦初回过神来——过眼烟云的背后忽然 有一抹红影逐渐的清晰,清晰的就站在梅海的那一边。 心忽然被扯痛,他这才发现原来他还没能和尘世彻底的决裂,因为还有一根 线牢牢地系住了他的心弦,而这根线的另一头就藏在她那双水眸之中,随着柔波 牵动着他最深的眷恋——苏挽卿就站在那一头,看着他,柔情四溢。 她已经很久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了,自从开贝阙之后,她的眼波便变得 稀薄而透明,甚至犀利,仿佛可以看透整个红尘似的,轻易地将他的一切逃避映 在眼底,然后化为冰冷的火焰,燃着他所有的心虚。秋水中的波光太过清冽而透 彻,透彻得只映出他的身影,却不含一点爱,不带一丝恨,甚至没有她自己。 而今天,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她的眼波却是如此的黏稠,胶着着浓得化不开 的凄婉、绝艳、哀愁,点点滴滴都只映着一个字,那便是——爱。 所有的自欺欺人都在云倦初心中刹那坍塌,自以为坚厚的防线也在瞬息间瓦 解,他的脚步止在了梅海的这一头,一步也迈不出去。千条万条离去的理由像根 根锁链,想拉着他前行,却偏偏不及她满载深情的一眼,只须一眼便能将他的脚 步牢牢牵绊。可他注定是必须离去的,所以他只能希望时间就此停驻,让他一生 就自私这么一回…… 一阵风闯进了小院凝驻的时空,花瓣纷扬起来,遮住了彼此凝睇的视线,只 见漫天落梅如雪…… 冷风唤回他最后一丝理智,云倦初轻轻叹了口气:“该落的终究是会落的。” 苏挽卿看着他,坚定的回答:“该开的也终究会开。” 云倦初别过头去,终于迈出了第一步:“等该落的落尽了,便还会有新的盛 开。” 苏挽卿旋身迎着他走来的方向,心知他决不是走向自己,而是走向告别,她 急道:“可我偏要守着那一朵!” 云倦初的脚步停驻,无奈地笑着:“可你难道能守住四季轮回,保证它永开 不谢?” 苏挽卿走近他,用稠得化不开的柔情深深地凝视他,给他斩钉截铁的回答: “我能,只要它肯为我而开!” 说着,她撩开了额前浓密的留海,微扬起远山一般的蛾眉——眉心间刺着一 朵鲜红似火的梅花,红得仿佛能燃着他死寂的心魂。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思往事, 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人说梅妆是寿阳公主额上拂不去的落梅,今日却成了云倦初心中抹不掉的殇 愁,像红豆熬成的伤口—— 三日光阴,他用来诀别尘世的眷恋,她却将无悔的思恋刻在了眉间——对他 的爱,永生不谢! 心别样激烈地跳动着,仿佛是被她额上的鲜红所烫灼,云倦初忍不住伸出手 去,指腹轻轻拂上了她的眉心。她则静静地看着他不舍的双眸,回应着他生平第 一次的冲动。 沧海桑田、时间流转都在相触的灵犀中悄悄凝滞,只将一根又一根纠缠的情 丝化为缱绻的红线,缠绕着三生石上恒久的誓言。 许久,“我该走了。”云倦初忽然硬生生地收回手。 “我知道。”苏挽卿点头:她原本就知道自己留不住他,也不想留他,因她 懂他眼底深藏的悲哀,她看中的是更长远的幸福。她知他此去必定是为了赵桓, 也许只有让他还清了所欠,才能真正地追求所得。 云倦初淡淡地微笑,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让我等你。”当他已走到她的身后,苏挽卿说,“这是我的第二个要求。” 云倦初摇摇头,脚步不停。 他却不知苏挽卿此刻也并未转身,“我就当你默认了。”她笑着对自己说, 笑到含泪。 “她真像只飞蛾。”当走出小院时,方炽羽对云倦初说。 云倦初的声音微微颤抖:“可我却不是火。” 方炽羽一愣。 只见云倦初痴痴地望着刚才触碰过她的手指,喃喃道:“我是水啊——永远 不该有波澜的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