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节 云倦初知道徽宗归来之后,决不会放过他这个玷污皇室血统的私生子,而与 此同时,朝中偏又有大批不知内情的大臣想拥他继续为帝。为了避免徽宗因怀疑 他笼络朝臣而大肆株连,他惟有选择在百官举荐以前,向天下公布自己的身世, 粉碎所有人的希望,也让所有想通过他获取利益的人死心。 可是他又不能直接公布自己的私生子身份,因为这样一来,徽宗便必然会追 究他十多年前是如何从囚禁中逃出,而这样便恰恰暴露了赵桓当年“偷梁换柱” 的欺君之罪。 所以云倦初只有干脆否认自己的身份,宣称自己是欺世盗名的骗子,将罪责 全部揽到自己身上。 而这样的说法更保全了徽宗的面子,也让他没有理由去追究云倦初当年逃脱 的经过——徽宗只是想云倦初死而已,只要能找到理由杀他,他便不会再为难别 人。这样一来,云倦初便用一己之身,保全了牵连在内的所有人。 想到这里,赵桓不禁停下了脚步,长吁口气:云倦初此计虽苦,但论其心思 之精妙,布局之缜密,普天之下怕也无人敢出其右。倘云倦初他在位时有一念之 差,现在的大宋恐怕早已不是赵氏江山。 想着,他眉峰皱了皱,走到龙椅上坐下,说道:“纵然这其中有此番隐情, 可皇室血统又岂容玷污?更何况他还有谋朝篡位的弥天大罪!” “谋朝?篡位?”苏挽卿冷笑,“皇上,您可知道,当倦初他决定即位的时 候,他的身体已很有可能支撑不过一年?一年啊!他要皇位做什么?他不惜生命 代价谋得皇位,只是想救出您而已!他早已知道自己一旦再踏进皇宫,便再也无 法活着出去,可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甚至还独赴金营!” “在金营里,他也签了那份丧权辱国的条约。”赵桓插口。 “什么叫丧权辱国?难道一份从未执行,并且因签署者的退位而失效的条约, 还能说是丧权辱国?”苏挽卿质问,“倦初他从来就没有放弃过大宋的一丝尊严, 他为了维护这份尊严而不惜牺牲一切。可他最终又得到了什么?私生子的秘密成 了他‘谋朝篡位’的理由;权宜之计的条约变成了他‘出卖国家’的表现!—— 皇上,您曾经与他那么兄弟情深,让他不惜用生命来报答您,可现在,您又为何 如此无情呢?” “无情?皇宫之中本来就是规矩大于感情,在这里只允许忠诚,而最痛恨背 叛!”赵桓言有所指地将矛头指向她。 “什么叫背叛?是不是口是心非地屈服在权力之下便是忠诚,而忠贞于自己 的心意就是背叛?皇上,当您站在天下之巅,俯瞰脚下的时候,您能看清匍匐在 地的群臣中有几个怀着像倦初待您的那片忠诚?如果皇上认为自己看到的便是忠 诚的话,我情愿选择所谓的背叛!因为为了我的心,我愿付出一切!”苏挽卿毫 不畏惧地迎向赵桓的目光,用眸中火一般的坚定回复着他的问题。 望着她灿若烈焰的瞳仁,赵桓心中升起了种种熟悉的感觉:这样的目光他似 乎曾经见过,而且对它不及探询的情绪更在他心底藏了好多年,他蓦然想起了很 久以前他拥着她的日子,于是他问道:“你说你愿意付出一切,那如果要用你来 换他呢?” “皇上是说用我来换他一命?”苏挽卿的眼中波光闪动。 “如果你肯进宫,朕或许可以向太上皇求情,你要知道,这件事的决定权主 要在他老人家。”他软言利诱。 苏挽卿幽幽地笑着,像是能看透他似的:“皇上,以您手中的权力就不能赦 免他吗?” 赵桓愣了愣:的确,以他手中的权力怎会赦免不了云倦初,可他为什么就从 来没有想过呢?其实这次他想要救他并不十分困难,至少比十一年前甘冒欺君之 罪的那回要简单得多,可他为什么一下子如此依从起了父皇,如此胆怯起来?他 又究竟是在害怕什么? 浑身开始不自在起来,一如回京之时重新穿上久违的龙袍时的局促不安—— 清晨之时,当马车缓缓地驶入城中,那古老而厚重的城门,黄沙铺地的道路,雄 伟巍峨的皇宫,以及匍匐在地的万千子民——一切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 陌生。心头竟莫名地生出一种恐惧,恐惧眼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繁华迷梦,因为 他已经不再熟悉掌握自己甚至天下命运的感觉,虽然他又一次地离皇权至尊那么 接近。 当马车终于停住,侍从为他打开了车门,他探身摆脱马车内的阴影,心头的 不安却被眼前的光华更深地激起——云倦初就站在他的面前,清雅地微笑着,一 袭白衣,未着龙袍,文武百官乃至整个天下却全都跪在他的身后,是的,他的身 后!即使他已将皇位归还,即使他已走下金殿,可他的辉光却是那么遮掩不住, 直教头戴皇冠的自己自惭形秽。 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走下马车的,甚至记不清父皇对云倦初说了怎样一句引得 全场骚动的话,只记得当一脸惊愕的李纲用颤抖的声音,宣读着云倦初自拟的诏 书的时候,当听到云倦初并非皇室血脉的时候,自己心中的庆幸竟然大过惊讶。 全场随着诏书的念毕而陷入一片死寂,随后便是一片沸腾——有数十名官员 当即向他和父皇请求将篡权夺位的云倦初凌迟处死,以正国法。听到这话,说不 出是怎样的心情,让他有些忐忑地看向云倦初——他仍旧淡淡地微笑着,负手而 立,微微扬起下颌,清冽的目光越过所有人的头顶,幽幽地投向远方,眼中好像 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只那一眼却足以让他不安丛生,因为他太了解云倦初目光中的深意——他眼 中有的是江山,没有的是自己——而这就叫做帝王——真正的帝王! 这让他堂堂一国之君怎能容忍!他蓦然发觉:也许从前是他的愿望太小了, 他只想平平安安地拥着江山,从不想做个开疆辟土的盛世大帝!所以他注定了什 么都要失去。而如今,屈辱和自卑却激起了他的雄心,他才是大宋的皇帝,他决 不容许任何人的锋芒埋没了他的光彩,决不容许! 他不能再懦弱了,他必须夺回过去的尊严和霸权,他的手并不大,所以他必 须把握住什么,他已不能再失去——首先便是面前美丽的身影。于是他问苏挽卿 道:“怎么,你不愿意?” 却不料——“不愿。”苏挽卿几乎是没有迟疑的回答:事到如今,生死已非 人控,却决不能在她和云倦初之间再筑一道难以逾越的纲常之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