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重重路重重 (一) 在没有去龙王尖以前,我的生活本来是单纯而快乐的,我单纯是因为生活从来 没有在我面前展示过它的阴暗和无可奈何,而我的快乐却是来至于一个自己喜爱的 工作和一份令人艳羡的爱情。我的他是北京一家轻武器研究所的现役军官,虽然他 为了他的事业,暂时还没有打算退役回来结婚,但空间的距离并没有对我们的感情 产生丝毫的影响,我们加入了手机情人的庞然大军里,为中国的电信事业发挥着自 己的光和热。 今天,我接到的最令我兴奋的一个电话不是他打来的,而是我的姑母邀请我们 全家去参加表姐的婚礼。我的姑母,当年这个家族的判逆者,在经过了长长的三十 年岁月之后,终于向自己的亲人发来了爱的讯息。姑母在我脑海中的印象,来源于 她年轻时的一张黑白照片,尖尖的瓜子脸,明亮的眼睛闪着自信的神采,薄薄的嘴 唇微笑着,嘴角弯弯的向上翘起,在我很小的时候见过我姑母的人,都说我长得象 她,听了这样的话,我小小心灵里自认为是一种无上的褒奖的,因为照片上的姑母 是那样的美丽啊。最令我羡慕的是她那根油亮乌黑的辫子,长长的辫子从脑后弯过 来,垂在胸前,将姑母的笑脸定格在逝去的岁月中,而这对于我就是一种无法抵挡 的大辫子的诱惑。 母亲时常对着照片,颇为感慨地说:“这是你姑母在武汉的照相 馆里照的,当年她可是个才女呢,那时候还没有多少女子和她一样到省城里去读师 专,她就是在去读书的那年照的这张照片。”听了这话,我很是羡慕我的哥哥,因 为他出生的时候,姑母还没有叛离这个家,而他对姑母的印象却早已模糊不清,却 是我,一个从没有见过她真面的人,牢牢地将她的影子刻在了心中。 我们得到姑母的邀请之后,父亲是激动不已的, 三十年来,我们除了从姑母的 朋友那得到的一些零零碎碎的消息外,从没有这样正面的和她接触过,对于当年的 过与错,在他们的心目中,及至死去的爷爷奶奶的心目中,其实应该早就淡化无痕 了吧,剩下的只是血肉相连的那份牵挂。但碍于父亲的脑血栓不利于长途跋涉,而 哥哥也忙于工作,最后,我们全家一致决定由我全权代表去看看姑母生活得好不好, 去为我的表姐送一份美好的祝福。 就这样,我一路风尘地来到黄陂,等我从黄陂县城坐上了去木兰山的大客车后, 我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本以为这是目的地前最后的一段路程,哪里知道,大客车 将我甩在了离木兰山还有100多公里的公路上,这时候我才知道,所谓的木兰山脚的 龙王尖,其实在这个100多公里外的公路上就与那个闻名的佛教胜地分道扬镳了。我 傻傻地站在公路上,就象站在一个大大的蛛网中央,不知道该顺着哪一条丝走,才 能找到我要去的地方。 “你要去哪?”一个低沉的男中音迟疑地在我耳边响起,我这才想到同时被大 客车甩下来的还有一个人,我打量着声音的主人,他留着短短的寸头,条纹的体恤 衫有一半扎在牛仔裤里,另一半竟然就那么斜斜地吊在外面,白色的运动鞋上有薄 薄的一层灰,宽阔的肩膀上还挎着一个大大的帆布背包,整个人看起来是“休闲” 得不能再“休闲”了。我暂时忘了我的茫然无助,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想起我的他整天形象肃穆地强调军容军貌,他一定想不到在军队外面还有这样闲 散得“不象话 ”的人吧。 男孩收起了尴尬的笑脸,斜睨了我一眼,拉拉肩膀上的背包带子,昂然地从我 身边走过,看样子,他不打算再管我这个无理之极且急需帮助的弱女子了。我情急 之下快步挡在他的前面:“请你告诉我龙王尖怎么走?”他那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 脸上泛起一丝困惑:“你去龙王尖?”我再不敢用玩笑的神态和他说话,怕一不小 心又触动了他敏感的傲气,这时候我只想快点取得他的信任,我想我现在是在用无 比诚恳的语气说:“我去龙王尖走亲戚,我的表姐就要出嫁了。” 男孩对我露出了友善的笑容:“原来你是杜鹃的表妹,欢迎你,我叫许非,是 龙王尖小学的下一届校长。”“校长?”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才多大?二十好 几,绝对不会超过三十岁,何况,我的姑父姑母都在龙王尖小学呀,哪里就轮得到 他当校长了?看见我怀疑的模样,许非发出了一连串爽朗的笑声,笑声在山谷中绵 绵不绝,经久地回荡着。我也感染了他的笑意,心情放松下来,我解释着说:“不 是我想对你表现出异样的目光,而是你带给我太多惊奇了。”他微笑着指向远方暮 蔼中一群黛青色的山峰说:“ 看见了吗?龙王尖就在那里,现在太远还看不太清楚, 等走进了你就可以看见它的山尖了。” 看着那一片模糊不清的山影,我颓然得差点坐倒在地,这么远的山路,难道要 用脚走吗?那走到什么时候去了?我望了望脚上的高跟鞋,再看看弯弯曲曲坑洼不 平的山路,心中叫苦不叠。但当我看到许非眼角那一抹嘲弄的笑意时,我下定决心, 无论如何也不能掉到许非的后面去。他好象看透了我的心思,挑弄了一下眉毛,然 后向着我敬畏的那条山道走去。我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生怕迷失在这迷宫一样的山 路中。在山路的兜兜转转中,我渐渐了解了一些许非的背景。 原来他就是从龙王尖小学走出去的学生,也是这里唯一的一个土生土长的大学 生,现在的大学分配实行哪里来回哪里去,于是他的档案就到了龙王尖小学的校长, 也就是他的老师,我的姑父的办公桌上,姑父器重他的才情,认为小庙请来了大龙 王,于是主动申请退休,将校长一职举荐给了他。其实,一个中文系的本科毕业生, 即使是当上了龙王尖小学的校长也还是屈才了些。我有些替他惋惜,问他为什么不 去凭自己的能力找一份恰当的工作呢?他的神情漫过一丝沮丧,告诉我他的同学在 城郊的火葬场找到了一份工作,还喜不自禁,毕竟那是一个铁饭碗哪。在城市里没 有根底的人,能找到什么好工作呢?“何况”,他的眼神有些锐利地看着我 ,“象 我这种人并不适应城市里的生活,那里有那么多象你一样嘲笑的目光看着我们这些 山里人。”我想到我刚见到他时对他的嗤笑,脸上突然火辣辣地燥热起来,为了帮 我掩饰窘态,他说:“我唱歌给你听吧,山里的人大多都会唱歌,这样行路的时候 就不会寂寞了。”听说他要唱歌,我顿时兴奋起来,拍着手叫道:“我要听船工号 子,那调子拉长了,在山里的回音中听起来可好听呢。”就这样,我们在他一路清 亮的高歌声中到达了龙王尖,这时,已经是日暮时分。 (二) 许非把我带进姑母家那高高的门槛后,我马上受到了国宾似的欢迎,这是一个 不大的青砖房,前庭和后房之间有个小小的天井,映着黑色天幕上一群群的小星星, 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天空与我这么接近过。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含蓄但不失热情 的拉着我的手,关心地询问着我这一路的辛苦,乍一见到她时,我怀疑时光回到了 一张黑白照片中,我与照片中的姑母面对面站在了一起,可从她的自我介绍中,我 知道她就是我待嫁的表姐----杜鹃。 直到在杜鹃的招呼声中,从灶间走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我才真正见到 了我青春时代的偶像。如果不是我确切的知道姑母的真实年龄的话,我真怀疑她已 年近古稀。姑母看见我后,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晶莹的泪光,颤抖的手紧紧抓住我的 胳膊,干枯的手指象要深深掐入我的身体中去似的,仿佛她要抓住的不是一个人, 而是她在岁月的洗礼中渐渐逝去的青春。我的鼻子霎时象被灌进了整整一瓶醋一样, 连带着全身上下每一根血管都酸楚难奈。这就是照片中那个人人称道的才女吗?这 就是那个敢于向世俗宣战为爱走天涯的奇女子吗?为什么上苍没有再给她多一些的 眷顾?为什么有情有爱的女子会被岁月刻上这么深的痕迹呢? 姑父时宜地走过来挽住了被亲情的洪流差点冲垮了的姑母,我这才得以打量这 个令姑母义无返顾的男人。他看起来比姑母年轻许多,粗粗的嗓门,红润的脸庞, 如果不是谢顶和秃肚暴露出人到中年的无奈,他还是那么的年轻和充满活力。看着 眼前的姑父姑母,一种很难受的感觉在我心里顺着血管爬行到四肢百骸,三十年前 在世人眼中不般配的一对情人在经历了三十年的岁月侵蚀,三十年的婚姻磨合后, 那种差距还是不言而喻,只是在差距的对面互换了一下角色而已。 我和姑母在炉火堂堂的灶间重温三十年前她走过的点点滴滴,岁月的脚步匆匆 而过,不管你当年曾经做出过怎样惊天动地的决定,然而记忆的尘埃却始终停留在 心灵深处那个阳光照不到的角落,象陈年的老窖,欲久弥香。干枯的树枝在炉膛偶 尔发出劈啪的火花,那一瞬间的火花映照在姑母陷入沉思的脸庞上,仿佛那张沟壑 纵横的脸上也闪现出动人的光芒。焦距将三十年前意气风发的姑父和温柔婉转的姑 母近距离地拉到了我的眼前,一个落魄才子在校园的林荫道上邂逅如花解语的佳人, 遂成就一场浪漫而无望的恋情。那时候的姑母已经是定了亲的人,照我爷爷的说法, 象她这样的女子本不该读这么多的书,书读得越多思想越反动,奈拗不过姑母的执 着,勉强答应完成了学业后立即成亲,哪里料到姑母竟会拒婚呢?爷爷旧疾复发, 在病痛的折磨下还不忘将在爱情与亲情之间苦苦挣扎的姑母赶出了家门。 “这一走就是三十年,连他老人家去世的时候都不准我回去送送他。”说这话 的时候,姑母用袖角摁了摁干涩的眼角。我想起了照片中的姑母,雪白的衬衣,扎 得紧紧的麻花辫,干干净净,朴朴素素,再衬上盈盈笑靥,那么精致的一个人儿。 怎么一转眼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三十年,是多么让人敬畏的三十年,这三十年的 时光竟就可以让一个女人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变得如此的糟糕?一股悲哀,一股失 望,也许还夹杂着些许的无奈齐齐涌上了我的心头。 我在这山中的第一餐饭就在这淡淡的哀怨中吃到了肚中。饭后,姑父照常到堂 屋里去写字,杜鹃表姐就忙着去整理她的嫁妆,姑母安排我好好休息,而她,在收 拾完这一桌的残局之后,还要喂猪喂鸡,第二天一大早还要翻过山去伺弄菜地。我 现在才有些明白,姑母为这个家付出的并不仅仅是一次大胆的决定,而是一生的辛 苦和操持。难怪在童话故事里总是以王子和公主从此以后幸福的生活在一起来做结, 如果我的脑海里还是只停留下姑父姑母被爷爷赶出家门后,回到姑父的故乡过上了 才子佳人田园似的隐居生活,那么,姑父就会一直是有情有义的白马王子,姑母也 就能一直保持她白雪公主似的清纯美丽了。可生活毕竟不是童话,童话可以作结, 但生活还得继续下去,而我就是看到了童话故事后的生活。 第二天早晨,我被一声声清脆的鸟鸣声叫醒,我睁开眼,呼吸着山里独有的清 甜的空气,心情倍感舒畅。“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只有这里才让我领略了 诗中的意境。抛却一切生活琐碎不谈,这里的确是一个清修的好去处。许非早已等 得不耐烦的声音从小天井里传来,打断了我的思绪:“都这么晚了,你还不打算起 来?杜鹃说你没来过这里,还让我带你四处走走,我看你就躺在床上梦游四方好了。” 我“腾”地跳起来,有这么好的向导,我的确想看看这大山的深处到底藏着怎样的 魅力。因为有求于他,对于他言语中的嘲讽我也就不计较那么多了。 (三) 我们走在这群山缭绕的小径上,迷朦的雾气升腾在我们的前后左右,“它是我 生前早就预约的风景,有山盟在,迟早要践约的。”楚楚的这句话道出了许多登山 者的心态,有时候,一个人初见到某个地方就喜欢上了它,这就是人与地的山盟了, 我现在就和龙王尖来践这个山盟。许非问我笑什么?我夸张地引用了《空山不空》 里的一句话:“我单薄的一个凡人,我进山。”我正在往生命的群山走去,去扣访 属于自己的空山。许非被我逗乐了,他爽朗的笑声一路滚下山去,将我们的脚印窝 一一填满。 我们渐渐上到了高处,若隐若现的小径也彻底消失了,再往上就要从丛林中劈 出一条路来,我和许非砍了两条树枝,我们要爬上龙王尖的尖顶,去领略“一览众 山小”的意境。可说到底比做要容易得多,我的高跟鞋受到了空前的挑战,林子中 不光有树,还有那带刺的枝条,地上不光只有落叶,还有血红的花蜈蚣。我看得胆 颤心惊,我投降,我放弃,我求许非回去吧,我不要去龙王尖顶了。可许非带着我 试图向下走几步后,我们都只有颓然的相视苦笑的分了。上山容易下山难,这没有 路的山就更难下了,如果我们一路滑下去的话,可能会被那纵横交错的刺条拉得皮 开肉绽。 我揉着被鞋子夹得生疼的脚,努力忍着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在这上不挨天下不 着地的地方,我感受到了大自然的威力。许非拿去我的鞋子,使劲向一块大石上砸 去,我还来不及惊呼,就看见高跟鞋的鞋跟滴溜溜向山下滚去,我欢叫着递过去另 一只鞋,鞋受罪总比脚受罪好吧。许非望了望山尖说:“我们一定是走错路了,现 在唯一的出路就是上到山尖上去,往下找下山的路。”听他这么一说,我穿上“舒 适”的平底鞋,又恢复了力量,变的信心百倍起来。 在我的脚底一个打滑,差点滚下山去后,许非极不情愿地拉住了我的手,他那 大而宽厚的手掌微微用力地将我的手拽在掌心,在他的引领下,我忽然觉得脚下的 路好走多了,他拨开了刺条,挑走了拦路的蜈蚣,我好象只需他轻微的带动下就万 水千山只等闲了。他看出了我的懒惰,丢开我的手,我瞪了他一眼,拽什么?不要 你帮忙,我照样能上去。我赌气走到他的前面去,有好几次,我躲开了头上的刺条, 可腿上却被刮得一道一道火辣辣的红印,我忍住疼,装作没事儿一般不停的往上爬, 我只有一个信念,上山,上山。奇怪的是,许非跟在后面一直默不出声,既不表示 赞许,也没有他贯常的嘲弄。 就这样,我们一路默然,终于上到了山顶。说它是一个山顶,不如说是一个尖 顶更确切些,因为它只不过方园十几里而已,一眼就可以望到头了。我累得一屁股 坐倒在地,顿失欣赏美景的兴致。许非盘腿坐在我的对面,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 最讨厌他那种小看人的神态,我站起来,想寻到下山的路就自己下山去,许非叫住 了我,“休息一会吧,好不容易上来,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是关于龙王尖的。”说 到听故事,我就来了兴趣,一叠声地催他讲下去。 故事是说东海里的龙太子,在这里邂逅一名凡间女子,从此风花雪月,迷而忘 返,龙王一怒之下,把这里弄得阴云滚滚,电闪雷鸣,不劈死那女子誓不罢休。而 龙太子就用自己的身体替心爱的人挡住了这一切,他把自己化为了一座山,永远留 在了女子的家乡,守望着她,岁岁年年。故事虽然简单,虽然老套,但依然还是动 人心魄,有传说的地方,就有美景,这不是地域圣景,而是人文智慧。“这座山就 象一座龙王庙,我们站的这地方,就是庙堂的尖顶了,所以就叫龙王尖。”许非讲 完了他的故事,但我还有很多疑问,比如太子变作山后,那女子怎么样了?龙王就 此罢休了吗?可我不问,我知道传说都是不必去深究的,正如王子和公主的幸福生 活一样,在最动人的地方打住就行了。 我们很容易就看见了一条笔直通下山的石砌小道,和我们上来的那条路交叉而 过,我们就是在那里错过了正路,多吃了这么多的苦头。这一次,许非坚决要走在 前头,他把手伸向我,我迟疑着不肯接受他的帮助,那么难的路都走上来了,难道 到了正路上,我还要你的施舍吗?他很固执地把手摊开在我的面前,我只好将手放 进了他的手心。一踏上小石路,我就知道下山的艰难了。人在下山的时候,身体向 前倾,是冒着随时扑下山去的危险的。他下一步就用树枝点着地,再把前面一只脚 横起来,挡住下滑的势头,然后用拉住我的那只手撑起我整个人的前倾。我们小心 奕奕,一步一挪,到了半山,路就好走多了,不再那么陡峭,而是贴住山沿温柔地 缠绕而下,我们扔掉树枝,挥舞着双手一路飞奔。 路上,一丛丛白色的长在地上,毛乎乎的东西吸引了我,它看起来既不象花, 也不象草。我蹲下身子,探究地问:“蒲公英?怎么长到这里就成这样子了。”许 非边笑边总结出跟我在一起唯一的好处来,那就是不愁没有笑料。他将手指曲起来, 作势要敲我的脑袋,问我:“吃过这个没有?”我恍然大悟,这个我知道,这是 “毛栗子”,大人这样教训小孩的时候,就会让他尝“毛栗子”,原来这毛乎乎的 东西就是毛栗子。我捏捏,硬硬地,果然不是蒲公英。许非促狭地说:“现在栗子 还没熟,不然,我请你吃。”我趁他不备,弯指轻轻地敲了他的脑门一下:“还是 我请你吃好了。”他不依不饶非要敲我一下,我吓得撒腿一口气跑回了姑母的家, 这样下山可比苦口婆心地陪着我磨蹭来得有效多了。 我气喘未定,姑母正端着一簸箕蠕动的小虫子走过来,我吓得连退三步,正撞 上随后而到的许非,两个人一起摔在了地上。我不明白,在来这里以前,我从来没 有这么被动和失态过,我不和男孩子这么疯癫的玩闹,也不和他们吵嘴斗气,即使 是和我的他在一起,也是只拣最没有杀伤力的话语说,保持着绝对君子与绝对淑女 的风范。也许,是山水最能解除人为的束缚,让我做了一回最自然的真我,率性的 胡闹了一回吧。 许非拉起我,用胜利的眼神看着我,我白了他一眼,头皮发麻地盯着姑母手中 的小虫子。姑母将簸箕拿到杂物间,那里的小虫子就更多了,架子上,地上,满满 的一屋子。姑母用充满爱怜的目光望着这些虫子,说:“这是蝎子儿,它们繁殖很 快的,等它们长大了,我就拿去卖,可以赚好多钱呢。”我很奇怪:“您怎么知道 养蝎子赚钱,谁教您养呢?”姑母呵呵地笑了:“电视上说的呀。”我欣喜地拉住 姑母的手说:“原来这里的消息一点也不闭塞,您也知道要和市场经济挂钩了。” “还有呢,你姑父也退休了,他承包了一个林场,这可是我们山里取之不尽的资源。” “对对对。”我赞同地拍着手,这时候的姑母才象我心目中的姑母,魄力不减当年, 是岁月的年轮和命运的坎坷压不垮的肩膀,这时候她的魅力,不在黑白照片中的笑 靥上,而在脸上沟沟槛槛的皱纹中。 后天就是表姐出嫁的正日子了,为了好好招待迎亲的队伍,姑父请许非明天去 打一网鱼,我只在公园里钓过论斤算钱的鱼,可没有在这样天然的湖泊里网过鱼, 我一定要去看个究竟,许非给我提了一个不许睡懒觉的命令,就答应了我的请求。 没想到第二天迟到的人却是许非,我背着钓鱼竿等了好半天,他才气喘吁吁的赶到, 人一到眼前,就扔给我一双鞋子。原来他是赶了几里山路到早集上给我买鞋去了, 因为姑母和杜鹃的鞋都不合脚,我还是穿着那双敲断了鞋跟的皮鞋,没想到他到留 上了心。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总是嘻嘻闹闹的叫我一时说出感激的话来竟那么 难以开口,仿佛说出来了就打破了现有的一些默契似的。 他见我怔怔地站着不动,催促道:“我弄坏了你的鞋子,当然要陪一双给你了, 不过,山里也没什么好东西卖,你就将就着快穿上吧,总比你那掉底的皮鞋舒服。” 我拿起鞋,二话不说地换上,这是一双人造革的白色凉鞋,做工虽然很粗糙,但样 式却还秀气,脚底软软地走起来也很舒服。我赞他的眼光还不错,他却大呼小叫地 说我不该带钓鱼竿,说这里可不是什么人工喂养的鱼塘,只有用电网才行。我才不 理他,背起鱼竿就走,你用你的电网好了,我用我的鱼竿,再说用电网是破坏这里 的水类资源呢。他拗不过我,只好跟在我的身后亦步亦趋。 (四) 等我听到水声的时候,我就以为快到了,没想到又转过好几个弯才隐约见到凌 凌的波光,难怪有“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诗句了。及至到了湖边,反而听 不见水声了,只见清可见底的湖水漫过小桥,轻快地向远方流去。我拿出准备好的 饭团,就把钩子下到了那一尾尾游动的鱼面前。许非撂下一句如果我今天这样能钓 到鱼,他就佩服我,径直走到另一边去网鱼去了。我不服,这里明明都可以看得见 鱼了,怎么会钓不到呢?我一动不动地看着鱼钩,心里默念着快来一个傻鱼,就在 这时候,一条好大的鱼过来吃掉了我的饭团,我忙激动地拉起鱼竿,可事实是饭团 没了,可鱼还是没上钩,这么狡猾的鱼?我将饭团一个个送下去,再拉上来一个个 空钩,然后又一个个送下去,我看我不是来钓鱼的,说是来喂鱼那还差不多。 许非从水里一把抓住了我的钓竿,捉了一条鱼放上去,我拉下鱼甩到水里,对 他说:“这里太浅了,你找一个深一点的地方我再去钓。”他扒在岸沿想了想,然 后一骨碌爬上来,去折了十来条树枝,我茫然地看着他,觉得他古怪极了。他让我 将带来的钩线一个个系到树枝上,然后找到一个停在岸边的船主嘀咕了一会,就叫 我把树枝都搬到船上去,船主微笑地看着我们,我想他看我一定比我看他奇怪多了。 没有钓到鱼,我却意外地得以坐着小船在湖面上晃悠,我的兴奋完全打消了一 无所获的烦乱。我问许非:“这里怎么就正巧有一条船呢?”许非忍住眼角荡漾出 来的笑意,一本正经地说:“这里不是正巧有一条船,而是每天都有船停靠在这里, 它们将山里的木材运到这里,然后装上汽车运出去。”“这里可以坐上汽车?”我 追问,对于这里的一切我都是无知而好奇的。他指着那被流水浅浅地漫过的小桥说: “汽车就从桥上过来,我们那天走的是近路,如果是车就要绕好大一个圈子,明天 迎亲的队伍就要从这里进来。”我这才点了点头。 许非将船划到对岸的山脚下,沿着山脚将树枝做成的钓竿插到泥土里。边插边 说:“等到明天,我们就可以来取鱼了。”这办法可真好,不用人不停地放钩拉钩, 我们插完了所有的树枝,将船还给船主。许非就到桥下去取电网,我站在桥上,放 眼望着群山翠绕,真希望时光可以在这一刻停留,把凡尘所有的恩恩怨怨都挡在山 的那一边,这里只剩下祥和与宁静。梭罗这样说过:“一个湖,是风景中最美丽, 最有表情的景色,望着它的人,可以量出自己天性的深浅。”我在这个湖中望到了 我渴望反朴的愿望。 许非在湖里伸出头来,诧异地看着我的四周:“这是什么?”我才将眼光拉到 我身边的湖面上,我这时正站在桥上,流水漫过我的脚踝,凉酥酥的,很是舒服。 可我的身前身后却飘满了白絮,这些白絮以我为中心随着水流缓缓荡漾开去,“游 丝软系飘春榭?”我捞起一团白絮,这下看清楚了,是泡胀了的纸,我抬起脚一看, 顿时苦笑不已,原来这双软底凉鞋的底是用纸层层压制而成,我穿着它在水里泡了 这么久,纸张就发胀漂散开来,许非窘迫地站在水中,我得意地说:“你现在知道 凌波仙子是什么样子的了吧?” 我和许非满载着活蹦乱跳的鲜鱼回到家,边卸网我边对杜鹃说我还下了好多钩, 明天又可以去取回来几条鱼了,杜鹃笑了,叫我别指望那样插几个钩就可以钓到鱼, 那是许非想满我的心,胡编乱造的。我不信,我明天一定要去看看有没有鱼上钩。 明天就是表姐出门的日子了,我也将于同一天离开龙王尖,我无法给自己一个 留下来的充分的理由,虽然我是如此眷念这山山水水。吃过晚饭后,许非去挑水, 我默默地走在他的身后,今夜月色如洗,山里的万事万物看起来都是那么纯净,那 么明澈,就象许非磊磊的胸怀和我缠绵的欲念一样昭然。到了溪水边,许非在一块 突出的山石上坐下,他摘了一片树叶,在嘴边吹起了起来,似歌却不像歌,如泣如 诉地呜咽在这寂静的山峦中。月光照在溪水上,泛起清冷的波光,这微弱的寒光吸 引了无数萤火虫围绕着我们上下翻飞,最后,一头扎向溪水里,再也不回头,水面 上漂浮着薄薄的一层尸体,新的一批随水远逝,又有另一批密密麻麻地栽进去,无 怨无悔。我痴痴地看着这些义无返顾的小生命,姑母如何不是另一重意义上的飞蛾 呢?她投入了龙王尖,从此,幸福也罢,痛苦也罢,生生世世融入这里,耗尽生命 里最后一滴血。而我不是,我只是一个看客,龙王尖对于我只是曾经走过的一个风 景,许非就是风景里一抹最动人的景观。 也许,最先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并不是我,而是许非,因为我还有期望,我盼望 着许非能请我留下来多玩几天,只想能再多停留几天而已,至于现在走和过几天走 有什么区别,留在这里的日子我期望发生一些什么事,我也弄不清楚了。可许非却 始终不说挽留的话语,他告诉我其实他心里是很钦佩我的姑母的,一个女人,最难 得的就是洗尽铅华。人生是如此的短暂,生命渺小若一粒尘埃,就是这一粒尘埃中 包含了多少的遗憾和无奈,有多少奢望就有多少难以实现的企盼。我不知道山中三 天的灵犀相通抵不抵得过十丈红尘里三年的执手相看,但我不敢拿青春做赌注,超 越现实的只有我的思想。 第二天拂晓十分,迎亲的车队就乘着雾色开进了村庄,山里的规矩,在太阳还 没升起的时候,新娘就要坐上花车。我被迷迷糊糊的叫了起来,姑母嘱我送表姐去 夫家。表姐夫是一个黑黑壮壮的青年,脸上总是透着憨憨地笑容,一眼就给人踏实 的感觉,他们呼拉拉地吃过酒席,过来背起表姐就走,决不拖泥带水。姑母默然的 将新娘礼花别在表姐的胸前,眼睛里酸酸的,却又不好当着女婿的面抹泪,只有偷 偷地站到一边去。我帮表姐提着鞋子,据说,新娘这一路上都得脚不沾地,到了夫 家才可以穿上鞋子,否则就不吉利。我觉得从我踏进山里以来,所有的一切都好象 与鞋子有关,在这里我没有一天好好穿过鞋子,临走我的任务就是提鞋。我想起来 好笑,从人群中搜寻着许非的身影,可这么多欢笑唁唁的笑脸中独独就没有他嘲弄 的眼神,这一抹离愁别绪此时才轰然来到我的面前。 郑板桥云:“花开花落僧贫富,云去云来客往还。”对于龙王尖我本来就是一 个客,是时候提醒我该“还”了。我坐上了轿车,姑母赶上来寓意深长地对表姐夫 说道:“我将杜鹃交给你了。”表姐压抑了许久的泪水在这句话中流淌了下来,随 着车轮的转动,压抑的哭声渐渐变成嚎啕,表姐夫一个劲的劝慰着:“别哭了,别 把妆给哭花了。”我想,一个男人是永远也理解不了一个女孩在即将成为一个女人 时无助的哭声的,这里面要哭去多少软弱,要哭起多少决心,来面对一个不同于自 己二十多年的习惯的世界? 汽车缓缓地开过了小桥,雾霭中从对面山头隐隐约约露出旗帜一样的钓竿,一 根又一根,我再也没有机会去看一眼那钓竿下面的玄机了,我在想,如果许非明知 道这样是钓不到鱼的,他还会来取这些钓竿吗?它们会不会永远地插在了那里,直 到自己陨落的那一天呢?我又想其实我再没有多少机会重来这里了,即使再来,也 会是若干年后,山中方七日,人间已千年,再来时我已经不是此时的年龄,此时的 心情,那时再看龙王尖恐怕非此眼非此心了。 我远远望着龙王尖模糊的尖顶,心里 望着的却是那个不忍归去的龙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