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十五 说实话,曾虎平是极不情愿来此参与作这番基础调查的,极不愿意来这个同 样令他讨厌的地方。他实在不愿意再去面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他也说不 清自己对这双本来看来很纯净无邪的美丽眼睛到底是感到害怕,还是真的怀有深 深的厌恶。然而一想起符香香的刁赖与狡狯,他就决定还是亲自出马为好。毕竟, 他曾经与她打过一番交道。毕竟,他对她还算颇为了解。她再怎么狡赖,也绝对 再欺不过他的火眼金睛。如果连他都对付她不了,那其他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正如符香香以前曾对他说过的那样:“警察对谁都不太信任,对谁都充满了 怀疑……”这话虽说不一定尽然。但对曾虎平来说绝对最合适不过。他正是这样 的一个警察:每遇事发,总是把所有的相关人员都囊括了进来,对除他自己之外 的一切人都不信任。在他眼里,个个都成了作案嫌疑人。这次一听说死者竟是符 香香身旁的得力手下,立即便将她与此案联系起来。 虽然众人的分析他也已颇为认同,认为此案很有可能是刘小兵的那个特殊恋 人做的,但也不能就此完全排除女人作案的可能。在案情未彻底了清之前,凡与 刘小兵相熟的人都要被视作嫌疑对象。符香香作为与他接触较多的老板,当然也 摆脱不了干系。 由符香香身上,他同时又联想到了另一个重要人物――牟梁。如果真如众人 所说:刘小兵的那个特殊恋人一定是个很有身份的人。那他会不会就是这个牟梁 呢?牟梁作为一个有钱人,什么样的龌龊事干不出?越是有钱的人,其骨子里越 下流无耻透顶。他能够毫不在乎地欲娶一位娼妓作夫人,其随心所欲之性可见一 斑。玩够了女人之后,说不定还真在男人身上来寻找刺激呢!还说不定,这案子 后面还牵涉到其它的大案要案呢!刘小兵作为他名下一个颇有影响力的产业的副 经理,会不会已窥探了他集团内部的某个不能为人知的秘密?如果他真是他的男 宠,会不会还趁机抓到了什么足以令他致命的把柄因而遭到了杀人灭口?如果真 是这样,那这个案子可就真的有趣了!说不定还可趁此打开牟梁集团的缺口从而 彻底踹掉牟梁的老窝呢!这样想着,他不禁更加心神大振。那体内潜藏着的好斗 的虎性完全被激发起来。直想把这个案子尽快破了。好让他那辉煌的从警史上又 给添上光辉灿烂的一笔。 他甚至还想到:如果此案并不是符香香也不是牟梁所作的,那她应该不会拒 绝与他合作给他以一定的支持与帮助吧?毕竟,刘小兵是她的一名颇为重要的手 下。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协助他作好此案的调查工作。毕竟,他曾经也那么卖力 地试图去帮过她。她对他多少也应该怀有一点感激之情吧?最不济,她也应该多 少还念一点老乡之谊吧?――她是应该好好配合此案的调查工作的。 曾虎平立在“等你来”歌厅门口盯着那灯光闪烁的招牌静静地看了好一会。 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硬着头皮走了进去。第一次到这地方来,他竟按捺不 住地掠过了一阵难言的激动。 曾虎平在一名侍者的指引下带着李俊强径直走到了符香香的身旁。只见她独 自落寞地隐在那昏暗的角落里,近乎慵懒地深陷在她那张特有的沙发里面。慵懒 得象一只昏昏欲睡的黑色良种母猫。半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紧望着舞台上那载歌 载舞的表演者出神。整个人都显得是那么的毫无生气,与周围那喧嚣聒噪的环境 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就象是一尊表情已完全定格了的雕像。只有那镶钻的白金戒 指、项链和耳环才在歌厅那强弱变幻不定的灯光闪烁下偶然焕发出一点点耀眼的 光芒。 他不敢相信,这就是平日那个看上去春意盎然、媚光四射的黑道皇后。那时 的她,四周围都环绕着一种动态的、眩人耳目的妖异之光。而此刻的她,周身之 气却都是凝滞了的,是静谥的,雅致的,熟透了的,甚至还让人感到十分温暖的 ――竟比之那流动之光更加地动人心魄! 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怎么什么样的神韵套在她身上都显得是那么的吻合, 那么的恰到好处?真是一个天生的尤物呀!只可惜却不走正道,冤枉了这些难能 可贵的天赐。难道,她真是一个妖精变的么?才使得她做了人也仍然脱不尽那前 世里所带来的妖邪之气? 曾虎平暗叹了一口气,定下神来,故作轻快地用乡音对着这尊布满一脸慵懒 之态的雕像招呼道:“嗨,老乡,你好享受啊!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雕像那本来半睁半闭的眼睛近乎迟钝地张了开来。定定的眼珠转动了,转向 了身旁的曾虎平。 木然地目注着他看了一会。然后,咧嘴笑了。这笑容不是象微波样地渐次荡 漾开来的,而是从皮层底下呼地一下子齐蹦了出来,瞬间便绽满了整张脸。象通 了电的霓红灯一样,眨眼间便把那张美丽的、然而刚刚还毫无表情的脸蛋给点亮 了。亮得刺目。 曾虎平的心又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说不清是甜还是苦。 “呀,稀客!”符香香一脸惊喜地噌地立起了身。慵懒之态一扫而光。她热 情地向曾虎平伸出了右手,朗声道:“很不好意思!我这人最易健忘。你那话, 我已经忘了该怎么说了。” 说着,她又向他身后的李俊强呶了呶嘴:“再说,有第三者在场,说这种让 人家听不懂的土话,也是对人家的一种不尊重。” 曾虎平的脸腾地红了起来。他皱了皱眉,心里掠过了一丝不快。他强笑着握 住她的手摇了摇,道:“你说得对。咱们还是用C 市话谈的好。” 她的手冰冷润滑而无骨。曾虎平的脑子里紧跟着冒出了一个词:冰肌玉骨。 这大热天的,怎么也会有这样冰冷的手?她没有血吗?她根本就是冷血的!连家 乡话都忘了。还是,她只是不愿再攀我这个老乡? “请坐。”符香香仍是那么一副喜笑颜开的样子,潇洒地向曾虎平俩人一摆 手,一边问道:“喝点什么?” “随便。”曾虎平咧了咧嘴。 符香香向站在不远处的一位侍者招了招手,吩咐道:“给这两位先生一人来 一杯热咖啡。另外再弄几碟好果子来。” 侍者恭顺地问道:“需要什么样的果子?” “有什么来什么!这位可是我见面如见亲人面的老乡哟!大名鼎鼎的铁猫先 生!小心啊!明明,你可千万不要把自己也变成一只小老鼠!要让我这位嫉恶如 仇的老乡给逮住了,那可不是好耍的!他会”咔嚓“一声,一口把你吞下肚去!” 说着“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竟笑出了眼泪。 李俊强忍俊不禁。曾虎平则又涨红了脸。他屁股痒似地扭了扭身子,也陪着 干笑了几声。 明明侍者一声轻笑,转身离去。 “你看来过得很好嘛!威风得象个皇太后似的。”曾虎平目注着侍者那匆匆 离去的背影对符香香皮笑肉不笑地揶揄道。 “是吗?”符香香似乎没听出他的揶揄之气,她状极得意地飞了他一眼, “这可全因托了你的福!当年要不是你把我送进宫去,我怎么会有今天?所以哦, 我得好好地感谢感谢你!以回报你昔年对我的恩赐与厚爱!” 曾虎平极不自然地笑了笑,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将脸转向了舞台。一会,又指 着那引吭高歌的歌女笑道:“听。女人是老虎!这可是你们女人自己在说的。” 符香香谈笑自若地针锋相对:“但男人是匹来自北方的狼!老虎虽凶但并不 恶毒。而狼却既凶残、狡诈又恶毒,而且还很丑陋。” 曾虎平苦笑着摇了摇头,闭紧了嘴。他决定从此不再与她说笑。因为他发现: 这个符香香已不是昔年的那个符香香。她似乎已变得油滑而伶牙俐齿,不再怕开 玩笑了。自己要再这么与她说笑下去,绝对再占不到半点便宜。 如此一来,她肯定更加难以对付。这样想着,不禁更提高了警惕。 侍者给他们端上了热气滕滕的咖啡和几样时新果品。俩人于是都再不开口, 都装着专心致致喝咖啡的样子。曾虎平本是有备而来,而符香香也早已是成竹在 胸。令曾虎平气恼的是,有备而来的他似乎一开始便被她噎得慌了手脚。因此他 要趁这喝咖啡的空档彻底镇定一下自己的心神,重新调整一下思路,看看怎样开 口才能达到令对方猝不及防的效果。而符香香在见了曾虎平的窘态之后更觉胜券 在握,她要趁此机会更周密地研究一下应对对策。她早料到刘小兵的身份一旦被 确定,公安第一个要找的人必定是她,而且很有可能把她也归入犯罪嫌疑人之列。 但只要你们找不到我的作案动机,你们就没法断定我就是杀人凶手。而这作案动 机你们是永远也想不到的!除非你们非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非要自己给自己打 上一耳光,推翻以前对我的论断与指控。但即便你们贤达到能够做到如此,你们 也仍不能完全断定是我在报复杀人。因为你们不知道当初我是不是真的被强奸过, 不知道刘小兵是不是那五个强奸犯之一!只要我不指控他,不再坚持原来的受害 之一说,你们就没法定论!至于其他知情的相关人员,你们当然是永远也想不到 找不到的罗! 想着想着,符香香不禁暗暗得意,脸上露出了一个十分促狭的微笑,有点不 怀好意地紧盯着曾虎平细细地打量。那神态就象是在研究一只稀奇古怪而又十分 有趣的小动物般兴味盎然。 直看得曾虎平心里头发痒,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燥热与难受。 对于这个刚直得几近冷酷、迂腐得近乎呆板的所谓老乡,符香香是怀有深深 的怨恨的。她觉得他根本就是一个十分蹩足的庸医,将疥疮当成了麻风,将湿疹 治成了梅毒。本来可救治的一个病人,倒给他治得病入膏肓!不是他稀里糊涂地 在她本来已伤痕累累的身上又扎上更为致命的一刀子,她怎么可能被整成今天这 个样子?她怎么可能给弄得身败名裂?怎么可能因此失去了体面的学业和光明的 前途?――还永远地失去了人世间最珍贵的母爱与本来拥有的一切温情!哦,她 那可怜的母亲,因为受不了这个打击,在她被判入劳教所之时,竟气得喝农药自 杀了!你说她能不怨他能不恼恨他么? 不错,他曾经是在她最危难的时刻给过她一些帮助与同情,甚至还给过她一 点点信任与温暖。 可是,随后他又无情地踹给了她一脚!他就象一位有吃有穿有温暖坚实的大 屋住的大富人,在见了她这个频临饿死的叫化子之时,面对她的哀告一时动了恻 隐之心而把她放进温暖的屋里去。可一旦发现她实在是个讨厌的累赘,又在那风 雪交加之夜冷酷地把她赶出了门,任其冻饿至死――正象鲁迅先生笔下的鲁四老 爷对待走投无路的祥林嫂一样!――这样的人,他不该遭人怨恨么? 是的,他曾带给了你希望之光,但却又断然将这点点希望之光无情地给掐灭 了。正当你把他感激得无以复加之时,竟出人意料地给了你更无情的一闷棍。仅 凭你那表面上被人强加的一个污点,就轻率地挥动起那所谓的正义之枪,残酷地 将你加以镇压,直打得你告哭无门!几乎再难以翻身!这样的一个不值得你信任 却骗取了你的信任、不值得你依赖却装得能给你依赖与安全感的可厌之人,她当 然要恨他! 想想那时,她对他曾寄予了多大的厚望呀!在初见他的那一刻起,她就把他 当成诚信可靠而又稳健的大哥哥那般信赖了。尤其是后来在审讯室里再次相遇时, 面对肮脏而狼狈的她,他竟然能不顾一切地向她敞开了他那宽广坚实的胸膛,用 他那双温暖而有力的臂膀将她紧紧地拥入怀里,给了深陷绝望与恐惧中的她以短 暂的力量与抚慰。那一刻,她对他真是感激得彻心彻肺!她直把他当作了她的救 世主,把他认作了她的亲人。直感到在茫茫苦海中独自挣扎着的自己终于也靠了 岸,终于可以停下她那疲惫的、伤痕累累的身心,在这安全而温暖宁静的港湾里 好好地息息了。从此,她不用再独自去与那足以将人淹灭的狂涛骇浪作艰辛无力 的搏斗了,不用再独自去咀嚼那份难耐的痛苦了。因为她有了朋友,有了亲人, 有了不至于彻底倒下去垮下去的支撑点……时至今天,她仍然忘不了那一刻的感 觉。更忘不了在随后的一段日子里他所给过她的更大的支撑与关照。是他,和她 一起悲一起苦;是他,带她去医院里诊治那被人恣意撕裂开来的、污秽的、充满 耻辱性的伤口;是他,不断地给她打气,安抚她那几近崩溃了的神经;也是他, 带着强烈的仇恨与痛楚去为她各方奔走……啊,那时,她对他是多么的感激是多 么的爱戴啊!她几乎把他当作她心目中的阿波罗那般崇拜与依赖了。她将她全部 的希望、甚至全部的生命都寄托到了他的身上。满指望他该不负所望。然而谁知 他带给她的最终仍然只有失望!更可气的是:他不但没能如他所说的那样为她讨 回公道,反而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她当作妓女送进了那可怕的、聚集着罪恶与耻 辱的劳教所!从而把她更进一步地推向了毁灭的深渊,使她彻底地堕入了孤独、 黑暗与凄凉! 仍记在被宣判的那一刻,她是完全地崩溃了。那暂时支撑着她不至于倒下去 的脊梁骨似乎只在一刻间便被抽空了。她的灵魂似乎也脱壳而去。脑子里是一片 空白。眼前是一抹黑。胸中涌动着一股股浊气一个劲儿地往上翻滚!――她几乎 气得吐血呀!恨不得死去!啊,如果窦娥尚在,其冤屈之气只怕比她还要逊上三 分!这是怎样的一种冤屈啊?这不只是冤,更是一种耻呀!这冤和耻所带来的绝 望与痛楚,甚至竟强过了那猝然被人强暴的绝望与痛楚。而这种让人更无法容忍 的绝望与痛楚,正是眼前的这个人给她定下的!她怎能够不恨他!怎能够原谅他! 当然,她如今也已清楚他是受了蒙蔽了。那些禽兽确实是太卑鄙太狡诈太可 恶了!正如刘小兵所说的那样,他曾虎平不是神仙,又没有什么超常的特异功能。 他一个肉眼凡胎,怎么能看得透那深藏于地底下的煤层来?――她也许不应该因 为他当初没能及时地帮她讨回公道而迁怒于他甚至对他也胸怀仇恨。她是一个明 智而恩怨分明的人。因此,自从明白事情真相后,她似乎不再那么恨他了,不再 那么对他也恨得咬牙切齿心头滴血了。她不再那么视他如伪善的鲁四老爷了。她 明白他当初其实是很想帮她的,真心诚意地想帮她。可惜他视力太有限头脑太简 单心地又太冷酷。而为人又太刻板,刻板得可笑。处事太原则,原则得不近人情。 眼睛里竟容不下半点沙子。你要是能再灵活点,能再明智慎重点,能多一点 怜悯之心能念一份老乡之义,你就不会只注重表面的伪证而不听我的申诉。你就 会把那桩案子当作一桩疑案挂起来。那样我就不会被定为妓女而彻底走向身败名 裂,我就不会受到卖淫的惩罚而去服那个冤枉刑,我就不会失去学业,我就不会 失去母亲。说到底,你还是一个可恶可恨又可厌的人。我怎能够原谅你? 更令人气恼又让人痛心的是:他居然还一直都把她当作下流无耻的贱女人那 般看待。每见了她,都象见到了可怕的麻风病人那样慌不迭地避了开去,或是干 脆把她当陌生人那样视而不见! 哼!你这个世俗肤浅的家伙!你不是很洁身自好吗?你既然那么讨厌我,那 么急于要跟我撇清,今天怎么又好意思来找我?你就不怕我终把你玷污了么?你 既然这么爱开玩笑,那我今天就干脆来个投其所好,也好好地把你耍上一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