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芯 世上的事总是形形色色,像是一段段故事,有时分明就在你的眼前,可仍觉得 很陌生,于是便费尽心力去猜测故事的结局。结果呢,依然是无法猜到。我是在很 多年后才明白这点的,可那时已经太晚了。 现在的我只能静静地看着周围,这里没有花香鸟鸣,没有明月清风,但它们曾 经对我来说是那样的熟悉,熟悉地闭上眼睛都能感觉得到。可它们现在已不再属于 我了,我只能注视着每天反反复复发生的一切,这些在眼里显得无比的枯燥乏味。 我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在一片寂静中去默默地回想过去。 这样度过了很多年。 在我几乎就要忘记过去的时候,我遇见了一个人,他唤醒了我沉睡已久的记忆。 在这之前,我只能躲在黑暗中,悄悄地伸手去触摸它们,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触动心 底的伤口。有时我想哭,但我却流不出眼泪。 很久以前,在我将要死去的时候,陪伴我的只有一盏破旧不堪的油灯,它在昏 暗的屋内发出微弱的光亮,就像现在的我一样。然后我觉得我的魂魄慢慢地离开了 早已冰冷的躯体,在那光亮中开始一点点地褪离出来,飘飘忽忽。就这么地游荡了 很长时间,我来到了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这里也是一片黑暗,隐约能看见一条小 路蜿蜒向前,在它的尽头有一丝亮点。于是我便朝着那亮点往前走,但脚下的路好 像没有终点似的,明明就在眼前,却怎么也无法接近。 我不知走了多久,在我疲惫得几乎迈不开脚步时,我见到了阎君。我并没有去 问他为什么我在尘世间是如此的凄凉,人活在世上不存在什么公平与不公平,我感 到这样结束未尝不是种解脱。 阎君问我是否愿意再转世为人,我摇了摇头。我说除了做人,让我做花,做鸟, 甚至是做一根灯芯我都愿意。阎君没再说什么,于是当我的魂魄从奈何桥里走出来, 便附在了一根灯芯上。因为灯芯是不可能说出任何一句话的,所以我没有喝下那碗 孟婆汤。 我同以前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就连自己都无法认出此时的模样。我被罩在一个 透明的灯罩里,上面镶嵌着七彩的琉璃。当我被点燃时便会在墙壁屋顶投下一圈圈 七色的光晕,好像夏天雨后的彩虹一般,说不出的美丽。 我很喜欢这种被燃烧的感觉,它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 我一直无法弄懂坐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我仔细地观察了他很长时间,还是得不 到答案。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人,他有着豪爽的性格,嘴角上常挂着什么都 不在乎的笑容。脸颊两旁长满了浓密的胡须,像是一蓬蔓草。我不大相信世上会有 如此快活的人存在,但看着他,我不由得相信了。 我后来知道这个大胡子的名字,他叫苏轼。他的诗词写的极好,我以前也见过 很多读书人,他们的笔下不是春花秋月,就是哀伤缠绵,满是矫情造作,毫无实质 可言。曾经的我也是这样,在我还是花样年华的岁月里。而他却不同,在他的笔下, 我可以读到隐藏在他心底的另一类深刻的东西。 那天夜里,他在我面前铺纸磨墨,点起一炉檀香,在袅袅轻烟阵阵幽香中他写 得很快,写完后便放下笔,拂了拂衣袖,慢慢走开。他每次写完都会轻拂衣袖,像 是要拂去一段岁月似的。 很多人在写诗时都或多或少有些习惯,过去我总要换上件熏着香气的淡紫色薄 衫,然后才会去写,否则就觉文思枯竭,难以落笔。 我借着暗淡的光亮看过去,不禁呆住了,它们把我埋藏在记忆深处不愿去想的 时光毫不留情地翻了出来。很长时间,我都是在尽量躲避着它们,我知道我是在故 意躲避,但我只能这样去做。 我分明看见雪白的笺纸上写着一阕词:“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 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 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 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漆黑的墨汁印在洁白的纸张上,在我的眼前渐渐化开,一片模糊。我明白,我 终究逃不出我的过去。 在很多年前,曾经有另外一个人也为我写过一阕非常相近的《木兰花》。那时 我还不知道人世间会有生离死别,会有无穷无尽的痛苦烦恼。 我出生在青城,那里四面环山。极目望去,连绵的青山层层叠叠,就像一排翠 绿的屏风围在四周。如果是夜晚,周围的山峰黛黛地笼上来,谧静之感便会油然而 生。 在我最年轻美貌的时候,我被选进了宫。我有着点漆般的双瞳,瀑布一样的长 发,白皙的皮肤,婀娜的身姿。从小我就是蜀地公认最美丽的女子。 蜀主对我很好,虽然我并不喜欢他的奢华浮靡,但在对诗词的喜好上我们有着 很多相同之处。 蜀主认为即便是春日娇艳的鲜花也无法与我的美貌相比拟,我体态轻盈的就好 像花蕊一般,便给我起名叫“花蕊”,封为慧妃。 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它能让我联想到春天缤纷的色彩。风吹过,花瓣就会在风 中自由自在的来回飘荡。我从小生长在群山环绕之中,一切都很容易使我去向往另 外一种崭新的生活。我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离开这块土地,离开这连绵不绝的山峦, 像在风中飘荡着的花瓣一样,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时想着想着,我会忽然发现 自己好像真的轻盈起来,竟可以御风而行。甚至在梦中我的眼前都会浮现这一情景, 每当这时,我在睡梦里也会露出甜蜜的笑容。我一直相信这会是我最终的归宿,并 且相信了很多年。 快到夏天时,天气开始炎热起来。蜀地四面环山,就像处在一个巨大的暖炉中 间,年年如此,这年尤为明显。每到夕阳西暮,明月升起,蜀主便会携着我去宣华 苑中的摩诃池边纳凉。 从宫中到摩诃池需要经过一条回廊。我很喜爱这条回廊,长长的,曲曲折折。 柱子上画着各式灵动的飞禽走兽,它们脚下踏着五彩的祥云。扶栏下镶着镂空的雕 花,回廊隐在两旁葱郁的绿荫里,月华透过婆娑的枝叶间隙在走道上洒下斑驳的光 点。走在里面,清清凉凉的,一种掩盖不住的幽静便会伴着轻巧脚步声一下子笼上 来。有时我甚至会想,如果没有这条回廊,那么在摩诃池边纳凉的兴趣至少会减去 一半。 宣华苑是整个宫中最美的地方。虽然宫中到处都充满着珠光宝气,富丽堂皇, 但宣华苑是另外一种美丽,是一种素雅清静的美丽。这里有许多巧夺天工的亭台楼 阁,它们像是一串断了线的珍珠,零零散散的洒在苑内。而摩诃池边的那座水榭则 是最大的一颗,它在黑夜里发出动人的光泽,美得眩目。 我和蜀主常会在傍晚时来到池边的水榭,斜靠在温玉细片编织成的软榻上,仰 望着河汉,欣赏着池边的月色。池中睡莲的清香与炉中的沉香混在一起,静静的, 柔柔的,在鼻间缭绕。 每到这个时候,蜀主总是对我说上一些温存的话语,我笑着,这暧昧的气氛本 就能促使人这么去做,即便是一国之君也在所难免。这样的话听得多了,也就懒得 去记。时间久了,全都烟消云散。只有一句我记得很清楚,如果可以的话,我恐终 生难忘。 那夜他轻抚着我的脸,像夏夜的清风一般。他说:“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 来暗香满。绣帘一点月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起来琼户启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 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他的眼神是那般的轻柔,几乎要将我也溶进 这眼神里。 今夜看着这似曾相识的句子,我仿佛又回到在摩诃池边纳凉的日子,回到蜀主 轻柔的眼神之中。蜀主死去的时候我不在他的身边,在我们被押往宋都时,我就知 道过去的生活都将一去不复返,我再也看不到那种眼神了。 苏轼的生活很难摸清规律,他经常出远门,然后会去不同的地方,他每去一个 地方都会带着满满几大箱书籍。让我庆幸的是,他从未丢下过我,总是带上我随行, 否则我不知道失去诗词的生活对我来说会是怎样的一种煎熬。 透过檀木箱子的缝隙我又可以看见飘浮着白云的天空,湛蓝湛蓝的。清爽的微 风迎面扑来,马蹄踏着湿润的泥土,青草的气息一丝丝地拌入空气中。我快活极了, 感到麻木已久的魂魄开始苏醒过来,在天地间跳着舞,渐渐要脱离这冰冷无情的躯 壳随风而去,飘到我已许久没有回去的家乡。在那青山连绵的地方,深藏着我年少 时的梦。 每到夜里,他依旧会把日间所思所见写成诗句,诗句依然清雅俊秀。但我看出 他并不如表面上所现的那般快乐,他也有烦恼忧愁。只是他不愿说出来,而是放在 心底,独自去承受。他时常会写着写着就停下来,手中握着那杆笔,对着我呆呆地 出神。忽明忽暗的灯火照在他的脸上,我看见他的眼里在释放着另一种光芒。 自从离开家乡后,我就不再计算时间,那段生活对我来说生不如死,我整天被 痛苦包围着,只想早早的解脱。而真的脱离出来,又被抑制不住的空虚寂寞包裹起 来。我不知该怎样去面对生活,只能努力去适应,将自己与一切融合在一起。 因为苏轼,我重新开始计算时间。 这是一个属于诗词的灵魂,为了他也为了我喜爱的事物,我愿意这么去做。我 不清楚为什么他总要去一些偏僻的地方,那里没有青山绿水,只有枯石荒沙。在这 样的环境里,我的心情也跟着沉闷起来。但他仍旧不停的写着,写着他的经历,写 着他的心情。我看见他写:“洞箫声断月明中,惟忧月落酒杯空。明朝卷地春风恶, 但见绿叶栖残红。”看见他写:“一纸乡书来万里。问我何年,真个成归计。回首 送春拼一醉,东风吹破千行泪。” 我忽然明白了,在他的心里也是不快活的,他尽力去缓解这些,但他却做不到。 我想起在我年少轻狂还能写诗的年纪里也曾这样不停的写诗。春来游园我有写: “春风一面晓妆成,偷折花枝傍水行。”与宫中妃嫔嬉戏时我有写:“兰棹把来齐 拍水,并船相斗湿罗衣。”和蜀主观赏歌舞时我有写:“尽日绮罗人度曲,管弦歌 在半天中。”仔细算来,那些日子已经离得遥远起来,我很久没有写诗了。 我记得最后一次是在宋主的宫殿上,如果那还能算做诗的话。宋主问我蜀何以 会亡,我高高地仰起头,凝视着他,我感到我的眼中透出阵阵寒意。我说:“十四 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我可以看见宋主在躲避我直视的目光。这一夜, 他占有了我,我没有挣扎反抗,我知道一切都是徒劳的。从我来到这里的那一刻起, 生命就已然终结,永远不会再属于我自己了,我所做的都不过是一场空。 这个躯体仿佛不再是我的,所经受的痛楚都同我无关。我看着宋主,心里却在 想着另一个人,虽然我很明白我们是不可能再相见了,而且是永远没有机会。时间 不紧不慢地流淌着,零碎的记忆就像湖面上柔软的水草一般缓缓地拍打着思绪,所 有的一切忽然陷进了深深的黑夜中。 此刻在他的诗句里,我情不自禁的开始回忆痛苦的过去,黑暗慢慢将我笼罩起 来,在这片黑暗中,不知不觉已时值中秋。那轮皓月像面明镜,安静的挂在夜空。 这是个平平淡淡的中秋,但我清楚的记得这一年是熙宁九年。 他来到了密州,我看见他整日紧皱着双眉,好像把心头所有的不快都郁积在这 眉间似的,浓的化不开。 这夜月明风清,他披襟迎风站在院内,抬头望着俯照苍穹的圆月。月光淡淡地 洒在他的身上,于是整个人也变得朦胧起来。良久,他转身走进屋内,他在纸上写: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 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 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 我逐字逐句在心中默默念着,一种止不住的悲伤涌了上来。我知道此词一出, 就已然成了千古绝唱,以后任何描写中秋的语句都无法与它相比,后人只能站在它 的阴影之下,把它作为一个永远难以逾越的高度去抬头仰视它。 他的泪水滴在纸上,水珠向四周扩散开去,不一会儿就成了一个湿黄的水晕。 月光穿过窗棂照进屋内,我的全身都被笼罩在一种浅浅的光晕之中。 我开始重新认识眼前的这个人,他有着一股不屈的意志,这种意志使他对生活 充满了希望,即便是在他内心极度苦闷的时候还依然能支撑着他。 我一直伴在他的身边,即使是在他最最孤单的时候我也不曾想过要离开。我陪 着他走过千山万水,我同他一起看着月落星沉。我不知道四处游历在他生命中的意 义,但我可以看出在他的心中是极其不情愿的。正因为如此,更需要我这么去做。 我不清楚他是否也会像我一样常常想起家乡,想起笼在层层青山中年少时的梦。 如果是,我的梦在青城,他的在眉州。在他迎风落泪时,他一定在想着峨嵋山顶的 云雾缭绕,山脚下的袅袅炊烟,还有熟悉的乡音,亲切的呼唤。 思念把一切融合在一块儿,编织出一段若隐若现的梦。年少时的梦想都是美好 的,只不过我们再也不能回头。 我可以看到时间的流逝,但我却看不到过去美好的时光。我所能做的,只是在 痛苦中进行难以自拔的回忆。 我似乎又回到了那段无奈挣扎的日子,宋主将我输入蚕室,这里没有其他人, 只有孤零零的我,一盏油灯,还有就是我的影子。 我被孤独一点点地榨干身体里的精力,口中呼出的气息也越来越微弱。我躺在 冰冷的芦席上,抬头看着那盏昏黄的油灯,泪水禁不住从眼角流下,滑过脸颊,落 在潮湿发霉的枕巾上。我曾经想这会是我今生最后一次流泪。 我陷进了一片茫茫之中,伴随我的是昏暗的光线,噼卜作响的灯花,霉烂腐蚀 的气味。 我又开始痛苦起来,我漠视着周围。这世间永远如此,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 样,将来呢?我不知道,可我已经不愿再去看了。如果这时让我作出选择,我一定 会毫不迟疑的喝下那碗孟婆汤,记忆实在太过伤感,我宁愿放弃。 恍恍惚惚间,我看见他被一群人带走,我很久没有见到他,当我们再次相见时, 他苍老了许多,这一切好像发生在一夜之间。难道他那不屈的意志已经被彻底摧毁 了吗?我不愿去想,我害怕这会是真的。 他带我去了很远的地方,那里被称做天涯海角。 他在海边搭了一间茅屋,然后住下来。每天无论清晨还是黄昏,我都可以听见 阵阵海涛。他总是在这哗哗的水流声中读书写字,我静静地在一旁看着,一切都是 如此安静,没有人来打搅我们。有时我会想,如果这是在家乡,那该多好。 偶尔他会推开书案对面的那扇窗,细细欣赏海滩的景色。每到这时,一股略带 腥味的海风便会扑面而来,屋内也跟着冰凉冰凉,湿漉漉的。 透过这扇窗,我竟能看见大海,波澜壮阔,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大海。银白色的 浪花轻轻拍打着岸边的礁石,水声在耳边沙沙作响。这是一种与江南截然不同的山 清水秀,它让我想起了风景一样秀美的杭州,身处其中,人都会变得温和起来。但 毕竟“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与“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 是两种不同的意境。若能选择的话,我更可能选择前者。但时常在我梦里出现的, 仍是那让我魂牵梦萦的家乡。 这里已近天涯,离开家乡实在太远太远,遥远的几乎不敢去触及。我只能躲在 自己营造的梦里去寻找家乡的明眸皓齿,嫣然一笑,那些曾经朝夕相处的时光。 他的鬓角被岁月染白了,他的额头爬上了曲形的皱纹,他不再是过去那个满是 快乐笑容的人了,而是一个愁眉不展,弓腰曲背的老者。在黑夜里我常常会听见他 的哭泣声,他是在想念家乡,在梦中他可以清晰的看见它们,是那般美丽,那般贴 己。可他在命中注定将会和我一样,永远都无法圆上这个梦。 人人都生活在梦里,是梦就总会有清醒的时刻,我知道现在是该到我要醒来的 时候了。 我看着他,他躺在榻上,紧闭着双目,两行清泪从眼中缓缓流下。我再也看不 到他笔下动人的诗篇,它们曾经唤起过我对过去的回忆,虽然是那样的悲伤。 我感到全身突然寒冷起来,像是掉进了冰窖中,我快要燃烧到了尽头。 往事一历历在眼前淌过,恍如昨日,如同许多年前一样。我不知道没有了对过 去的回忆会不会快乐,但至少不会再有无尽的痛苦。我固执的认为,如果还有来世, 我仍愿做一根灯芯。 后记: 建中靖国元年,苏轼北归,同年七月病死于常州。从熙宁元年起,整整三十四 年,他再也没有回去过他的家乡——眉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