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走进清华的园子完全是故意的,蓄谋已久的。 说白了,就是为了有避免和母牲口频繁接触的机会。我查遍了北京稍微像样儿 点儿的高校,发现就这所大学连最恐怖的恐龙型儿都能连骨头带皮儿地消化进去。 我预料我将完全不用担心有像中学一类的其貌不扬的女同学在我身边挥之不去地打 转评论,我预料我可以过一段完全自由清朗的美好生活,我预料我能够更加频繁地 享受上帝预言人们没有出头之日的无穷乐趣了。 后来的实践证明了,我的想法实在是幼稚而可笑的。 如果我在上大学之前知道了我现在的经历,我一定不会干巴巴地挤进这间和尚 庙的窄门。 我妈对于我上清华的反应是乐不可支,到处向她的同事散发喜糖。我爸也露出 了难得的酷酷的笑脸,吊起眼角沉年堆积的鱼尾纹。邻居们纷纷传播关于我有出息 了之类的小道消息。我妈把北京青年报上的带有我名字和清华大学挨着的那一小块 儿剪下来裱在镜框里。他们都像看大熊猫一样地看待我,不是因为我这个动物的原 始特征,而是因为我有个大熊猫的definition. 我第一次站在三教前面那条笔直的线条儿很硬的路上,无所畏惧地直面横冲直 撞的自行车洪流的时候,我的心中涌现的是一种不可名状的豪迈。我第一次抱着猪 食盆儿一样庞大的铁饭盒混迹在七食堂里面形形色色的人物里面大声吼道“八两米 饭”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浮现的是透视绝对的猪肉粉条儿般的立体几何儿。我第一 次在下午的朦胧的白日梦中隐约听见大喇叭里面播放的“同学们,让我们走出教室, 走出...走出...去参加体育锻炼,争取,为祖国健康地工作五~十~~年~~.” 的时候, 我的眼前跳动起一幅绝对生动而又活力无穷的水彩画儿。 我第一次迈步抬腿走过那 拥挤简陋的宿舍楼道的时候,我停下来欣赏为弥补墙窟窿而张贴的破烂不堪的周慧 敏海报。我第一次在没有月亮的夜晚骑车滑过东操场靠东南的那条没有路灯伸手不 见六指的羊肠小道的时候,想到别人传说的关于 一个化工系的青年教师被民工劫持 的奇特故事,就慌慌张张地打响了我生锈的自行车铃铛。我第一次在秋天的荷塘里 寻找残叶里螫伏的癞蛤蟆的时候,却无法寻见荷塘月色里那梦幻的“眨动眼睛”的 朦胧路灯。我第一次炎热的夏季中午跳进暖得泛出醉意的郁兰的游泳池水的时候, 我的眼睛掠过几条白而粗壮的女人的后肢,我体会出了我在这里,我在那里,我存 在于完全没有顾忌的黄金时代。 甚至没有人管我叫土人了。 我这种精神面貌和民工不仅形似而且神似的清华男学生,到哪里都可以抓出一 大把。没有人关心我到底深沉不深沉,买不买女人的帐或者听讲座抄不抄笔记发不 发言。连我入不入党都不在我们班那个酷似街道老大妈的肥胖班长的帮助计划范围 内。 我彻底地脱离了组织,彻底地摆脱了任何虚伪的关心和恶毒的头衔。 我已经成功地在这个男人体乌乌央央到处都是的园子里面无色透明了。 我风风火火地骑着我妈的破车穿梭于各种不同的食堂里,吃遍了5, 7, 8, 9, 10, 11, 13, 14, 15甚至回民食堂早上热腾腾的牛肉荤饨, 每天满嘴流油儿,回屋 倒头就睡。 我畅畅快快地漂浮在我的理想之上,建筑起足可以和阿Q媲美的坚不可摧的精神 圣殿。我不停地背诵着我爸的至理名言,冷眼旁观上铺下铺左铺右铺的兄 弟们凄凄 惨惨地熬过他们的发情期或者失败的求爱,我可怜他们就像他们无法理解我一样。 我关于出头之日的幻想如同光环一般围绕在我的四周,我淋漓尽致的达到了无 与伦比的高峰。我天天都像过节,天天都精神抖擞,天天都颓废,天天都妄想。 是的,是的。 我唠叨了如上的所有的话都是白费。他们就像青春的光阴一样对我没有任何现 实意义,流逝走了,流逝走了,我苦贫追忆一遍就仿佛穷酸的书生在抖布袋儿里那 仅存的早已被蛀烂的旧书。我一直在考虑我写这个东西的目的何在,现在我决定闭 紧自己恶毒无比的嘴巴,开始叙述一个我应该马上从第一个字儿就坦白交代的带有 明显小资产阶级情调儿的酸故事。 好吧,让我坐下。 让我喝一口水,像无数个平常的黄昏一样,喝一口保温杯里脏兮兮的凉水,目 光穿透这异国的风景无聊的窗口,稳稳地落回那个星期五宿舍里书桌前的似曾相识 的春天傍晚。那个我的光荣和痛苦同时降临的普普通通的春天的傍晚。 那个我的小 资情调的酸故事正式开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