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荷塘深处很静。有青蛙的咕咕低鸣声。夏日荷叶的清香音符似的从轻轻到茫茫, 看不见荷花淡粉的鬓角。 夏的虫。夏的夜。夏的星。 我们藏在自然的空洞里,藏在一个黑幕里,藏在摆好很久很久却始终广阔的天 地舞台上。 朦胧的,我可以看见前面不远处一对对情侣的影子。但是荷叶的清香,夏虫的 低唱,让他们都融化了,消失在空气里。 只有我还存在,浪漫地拉起华丽的提琴。只有我,却没有她。 “...我很累了。”她说。 “那就结束吧。”我说。 “从哪里结束?”她问。 “明天。”我说。 “怎么办?”她问。 “就让它结束。”我说。 “...他又回来追我了。”她说。 “是好的。”我说。 “他说我的美丽是有气质的美丽。”她说:“他还说你只是一个无聊的痞子。” “他的话是对的。”我说。 “...那我们就结束。”她说。 “嗯。”我说。 “但是怎样呢?”她问:“告诉我,怎样?” “完美的。悲情的。吵闹的。凶残的。”我说:“随你选。” “完美的。”她说。 “...宝贝儿,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此情不渝。”我背完最后的台词,回头看 她: “然后你下来给我一个耳光。” “耳光?”她说。 “当然不是真打,我的头会闪过去。”我说。 “闪过去?”她说。 “最后我说: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我说。 “一辈子?”她说。 “你说:永远不要见到我。”我说。 “永远?”她说。 “最后你可以哭着--或者不哭着,骄傲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回你的房间。” 我说。 “骄傲的?”她说。 “于是结束。”我说:“很完美。” “完满结束...”她说。 荷叶的清香逼得我要发狂了。夜的蛊惑。妖精的呻吟。月亮下面的罪恶。我的 鞋陷进地土里,不分皎洁还是糜烂。 “我想...”她说。 “什么?”我问。 “练习一次.”她说:“我怕...打不好。” “打吧。”我说。 我们面对面站着。我清清楚楚看见她的眼睛,她的头发,她的皮肤,她的嘴唇。 月亮把她的上下起伏的胸部镀起神秘的轻纱。 荷叶的清香。她的呼吸。 她的手抬起来了,半截臂膀藕一样嫩白。 她的手温柔地滑下来,放慢镜头一般,温柔的优美的悲伤的。 终于,她的掌心触碰了我的脸颊,我没有把头闪过去,完全没有。 当她的手黏住我面孔的那短短一秒钟,我粗暴地揪起了她的胳膊。我粗暴地一 把将她拽过来。我粗暴地狠狠搂住她颤抖的身子。我粗暴地抚开她一脸飘散的短发。 我粗暴地吻了她。 这样的罪恶!怎样的罪恶!最深,最黑,最恐惧的诅咒。 我宁愿时间从新给我一次机会。 我宁愿没有活着。 潘多拉的盒子终于被打开了,大张了,罪恶,全是罪恶,墨汁一样号啕着洒出 来,把白色的心灵玷污地斑斑点点,肮脏不堪!! 这样的夜!这样的空气!这样的味道!这样的月光! 造物主是为我准备的么? 它告诉我,我其实庸俗。我本来就和其他人物一样。 它打败了我。它又轻而易举地把我的命运抛给了谁也无法逃避的罪恶。 我粗暴地吻了她。 不只是为了繁殖。 她抬起眼帘,那眼里没有泪,却幽远如天边的星辰。 “你,爱我吗?”她问。 每个男人吻过他的女人之后女人一定要提出的问题。 罪恶。 魔鬼就站在我们的身后面,我可以嗅到它浑浊的气味。 我攥紧了拳头。 在一个夏天我放学回家的傍晚,我爸拉着我的手,真诚的对我说: 孩子,女人是不用想的。如果你闲了,可以当养个宠物,带她们出去溜溜。如 果你想结婚了,让别人给你介绍一个。你给我只要记住一条儿,什么时候都不能惦 记着她们,什么时候都不能待见她们!就这一条儿,做到了,你爸我保证,你一定 会有出头之日! 他的样子有点儿像提前交代遗言。他的头上还稀稀拉拉留着淡淡的血,绷带都 捂不住。 从此他的表情和他的话和那个特定的时间地点环境人物都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记 忆深处。 我希望看见我的出头之日,我将永不惦记和待见地球上另外一半儿可有可无的 菩 动物。当然,我不反对和她们进行交配,这是一个生理问题,不是一个哲学问题。 换言之,我可以在客观上作暂时的妥协和必要的投降,但我绝对不会在主观上有任 何多愁善感的倾向。 “你爱我吗?”她穿连衣裙的身体贴住了我,肉在布于布之间触摸。 我的牙齿在打架。可是我攥紧了拳头。 “我要出国了。”我说。 我的手还搂着她,可是我的心已经在一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决定。 我要出国了。 我告诉她。 我告诉造物主。 没有谁可以掌握我的命运,因为我的命运掌握在我的手中! 当你看到约翰.克里斯朵夫之日,就是你在将死不死于恶死之时。 -----约翰.克里斯朵夫 我成功的完成了高贝贝的戏剧。她狠狠地扇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 在众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31号楼门前面。 她高昂着头颅,骄傲地走回她的房间。 我吼道:“我会一辈子记住你!” 有几个女生哭了,包括风车。 她和他迅速复合了。 勺子为了打开水留京问题整日奔忙着。 老狗提着他的吉他,后座带着笑容无邪的风车。 风车的脸旋转在风里面。 新东方很热。 原始人当着我们的面儿唱歌走调儿,从南门骑回来。 平鱼打算回老家的时候,进化中哭了,说:考研吧。 平鱼被保了研,进化中考了研。 我考托福。 我考鸡阿姨。 我在美国大使馆和原始人一起昼伏夜出。 老狗和风车吹了。 打开水踏上了南去的列车。 勺子一个人蒙在被子里,从此再也看不见他那把兜里的勺子。 签了。 收拾行李。订机票。 联系老同学。 我妈住院了。 我爸站在她的病床前,对我微笑道:“什么时候走?” 我知道他已经老了。 2000年10月23日,我踏上了美立坚合众国的土地。 2000年10月24日凌晨,我打电话。 “喂?” 一个声音从地球的那一面转过来。 “我...”我说:“我终于看见自己的出头之日了。” 电话挂了。 我哭了。 我哭得很伤心。 这是我记事以后第一次痛快的哭泣。 因为我太高兴了。 如果不快乐,活一万年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