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节的时候,中国的火车站就会成为世界上人口最密集的地方之一。黎忆玮已 经排了两个小时的队,不知是不是错觉,总是觉得队伍都没有一点挪动。她有些烦 躁的拿出手机,一个未接来电,看了一眼,忽略,继续看着人山人海。等到自己挨 上售票处,“xx车到B 市”,售票阿姨头都不抬:“没了。”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可是听到的时候,还是有些失落。又接连问了好几趟,好不容易买到了一辆临客的 硬座。 她拖着脚步从火车站往回走,街道四四方方,是自己喜欢的磊落疏旷气质。黎 忆玮咬了咬牙,有壮士断腕般的决绝:终于决定要离开这个城市了,还是有些不舍。 拨电话给谢浅容,那边压低了声音:“忆玮?什么事?”恰好主任在例行办公室巡 查,她就不便接电话,敷衍了一句:“给我短信。” 黎忆玮停下步子,想了想时间和地点,编成短信,发送。 片刻之后,滴的一声,浅容的短信回了过来:“不行唉,今晚单位有年夜饭, 走不开。” 那么好吧,在这个城市的最后一晚,就自己一个人慢慢渡过吧。 她随便就推门进了路边一家自助餐厅。还算合适的价位,火锅、烧烤、西餐, 适合自己这种大胃王,总之不会吃亏。似乎只有自己占了一个四人桌,而层层叠叠 的餐盘,让服务生看得咋舌。她从小就能吃,大约是肠胃消化功能的问题,总是很 瘦,瘦到让身边的女性朋友羡慕。 吃饱了,脑子反应也会慢一些。黎忆玮看了眼正在震动的手机,那个号码隐约 有些熟悉,却怎么也记不起来是谁:“你好,黎忆玮。” “你明天走?”声音说不上不悦,却也没有恶意,就像普普通通的朋友。 黎忆玮本来有些后悔接了电话,不过对方的态度比自己好,于是松口气:“是 啊。” “行李多不多?要不要找人来送你?” “谢谢,我自己会打车。” 他也没勉强,“唔”了一声,“路上小心。” 挂了电话,还是有点发懵。她懒得去算自己认识陆少俭几年了,总而言之,两 人明明很不对盘,却莫名其妙的在一起,又分开。反复纠缠,只差成为并蒂莲了— —不过这样的并蒂莲一定是黑色的,泛着邪恶的光泽。就像这样,昨天他恶毒的在 餐厅讽刺自己,自己则破口大骂,然后今天他又会若无其事的打电话来,仿佛什么 都不曾发生。 她回到自己租的房子,都已经收拾好了,东西也不多,房子其实还差半个月才 到期,不过算了,反正她下定决心回家工作,半个月的房钱就当请人吃了饭,或者 去了趟超市买了零食。 想想读大学的时候多好,赶上什么时候春运暑运的买不上票,就打个电话: “老爸,我做飞机回来,快给我打钱。”如今毕业快一年了,作为一个有骨气的青 年,再向家里要钱,她实在说不过去了。于是从现代社会退回到原始社会,反倒要 坐火车回家了。这也从侧面反映出了,她黎忆玮混的还真是不怎么样。 随手打开电视,窝在沙发里,又抱了仅存的一盒薯片,这才看到了国际新闻。 美国大选正如火如荼的上演着辩论大赛。而希拉里又痛失两州,恐怕在民主党 内部出线的机会都渺茫。她喃喃的咒骂一声,换台,脑海里却不由分说的闪过一张 得意的脸,那人眉目英俊,必然一副未卜先知的模样:“我早说了。成功的总是那 些能忽悠的人。”那个黑人帅哥奥巴马,黎忆玮对他无甚好感。比起他的前辈马丁 路德金的憨厚与忠恳,这位大喊着要“CHANGE”的帅哥,倒更像表面功夫做足的政 客。 其实就是这样。作为政治系毕业的学生,她深刻的了解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差距。 好比民主制度诞生至今,多少人在自己的著作里对其顶礼膜拜,仿佛那就是人世间 最极致纯净的美好。可是事实却是议会里老头们扔鞋、斗殴、打骂。然后是铺天盖 地的丑闻和人身攻击。 想到这里,黎忆玮有些发闷,那次她也是和陆少俭说起了这个,他一脸高深莫 测:“真是个孩子。” 她就倔强着:“地球形成到现在多久?民主的历史又有多久?它也要时间成熟 起来。” 陆少俭正忙着看设计图纸,随口就说:“嗯,对啊。” 言不由衷,分明就是敷衍她。黎忆玮有些生气,就撅着嘴巴:“那你说,我哪 里说错了?” 他从图纸上抬起头,声音很平静:“同学,请你关注一下更实际的事。比如我 这份图纸,关系到工作、钱、送给你的生日礼物。至于民主和专制,会有比我更闲 的人去关注。你觉得呢?” 他口中这个“比自己更闲的人”,果然一直闲赋在家,跑断了腿去找工作,也 只能打打零工。她刚刚进入大四,顶热顶热的天气,柏油路都能被晒化,她踩着高 跟鞋,一家家去面试,一次次失望。最开始还有些紧张,又懊恼于自己毫无成果, 后来就完全麻木了。陆文俭和她长谈了一次,大意是希望她考研或者考公务员。 黎忆玮还记得那是在自己学校外的小奶茶店,他那时候刚进设计所,工作很忙, 常常熬夜,漂亮的眼睛下有着淡淡的青色。 “要不要准备下,考公务员?” “我是学政治的。”自己理所当然的说,他那么聪明,就应该知道自己的意思。 “所以呢?” “我不能容忍自己接触到非常……荒诞的一些东西。” 陆少俭还是很英俊,笑得很舒服,可是以黎忆玮对他的了解,他的耐心已经开 始告罄。 “那么考研?” “也想考来着,就是不知道能不能上,没把握。”她回答得很老实。 “你要考哪里?” 自己说了一个学校,然后如同预料之中,陆少俭终于开始翻脸:“你认真点行 不行?你的成绩,能上么你?!” 黎忆玮忽然觉得眼前的男人有点白痴,就是因为难考,所以自己才不考研啊, 这不是废话么。于是硬邦邦的回他一句:“我本来就没打算考。” 他冷了脸:“那你想怎么样?” 她有些夸张的吸口气:“找工作啊,脚都走断了。还磨破皮了。” 言不投机半句多,陆少俭站起来:“行,你慢慢瞎折腾去。” 黎忆玮自己又坐了一会,把一杯奶茶喝完,还没站起来,服务员就走过来,手 里还端着两杯原味的奶茶,那向来是她最爱的口味:“那位先生买单的时候又替你 点了两杯。”其实一杯真的不够,黎忆玮哦了一声,又坐下来,边喝边想心事。这 个心事她已经想了无数遍了,那就是:她和谁在一起不好,偏偏就是上了贼船,找 了个爱管头管脚的理科男。 乱七八糟的事居然能一件件如流水般的回忆起来,这让黎忆玮觉得很不可思议。 因为那些事,说不上有多美好,甚至事后想起来,可笑多过了可喜或可恨。每当两 人吵架,陆少俭连眉宇间都是冰凉的:“我发现自己无法和动物沟通。” 第一次的时候她气得不想说话,摔了他一个烟灰缸。后来才发现,这人言语之 恶劣程度,根本就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好在自己开始认真考虑及早分手,于是 自然而然的,也就冷淡下来了。 黎忆玮早上醒来的时候,那些往事像是从指间滑过的丝绸,凉溜溜的在记忆深 处苏醒,连现实和梦本身,都难以区分了。她忍不住甩了甩头发,胳膊有些被压麻 了。于是极快的起来洗脸刷牙,看看时间,又向窗外张望了一会看看天气,这一看, 差点没从沙发上摔下去。 手机的铃声又适时响起来。 “我来接你,下来吧。”声音有些不耐烦,似乎等了很久。 黎忆玮强忍住吵架的冲动,闷闷“噢”了一声。将房子的钥匙留在了桌上,自 己提起那个硕大的编织包往下走。 还没吃早饭,拖了两楼,就有些发喘。冷不防一只手伸过来,似乎极轻松的一 接,就走在了自己面前。那个自己提着显得硕大无比的袋子,拿在他手上,就像是 玩具一样。走得又快又急,当她是空气。 到了车上,他的脸色很不好看。这个男人,反正也不是阳光男孩类型的,有时 候板着脸,倒更加显得沉稳而引人注目。 “这么多东西,还要去挤火车?” 她心虚的低头,捏了捏手里的车票,下定决心不被他看见写着“硬座”俩字。 “把家都搬空了,还真打算不回来了。”陆文俭的声音比冬天的凉风更寒人。 一片沉默中,他发动车子。 黎忆玮觉得发闷,而身边的人似乎把话说完了,不再开口,死一般的寂寞。他 的唇抿着,嘴角像是噙着薄冰,就像以前生闷气的样子。在火车站找了车位停下, 陆少俭伸手去拔车钥匙,却又慢慢停住,级缓的转过头来:“你那天说,不打算回 来了?” 她的口齿向来清楚,并且头脑也还算正常,因此很少说错话。 于是错愕间,还没回答他,他却轻轻笑了笑,仿佛雨过天晴,冰雪尽融:“走 了也好。烦死人。” 他一言不发的帮她去办托运,填写单子的时候问她:“你哪趟车?” 黎忆玮也记不清,就掏出火车票,却发现这个人无意间扫了一眼,然后慢慢的 放下了手中的笔。他的眉毛轻挑起来,眸子像是黑宝石一样璀璨:“你买的什么票 ……临客,还是硬座。” 她充耳不闻,便自顾自的夺走了陆少俭手中的笔,填好,一边轻声说着:“你 管我。”语气又凉又倔,陆少俭想起那天在餐厅,自己问她打算干什么,她就是这 样的神态,满不在乎的说:“混不下去了,想回家了。” 像是不够解恨,忆玮又哼了一声,“就你娇贵。我什么车没坐过?不就坐上三 十个小时么?照样活蹦乱跳。” 陆少俭无语,他站的位置看过去,她在黑色的大衣中露出纤细白皙的一截手腕, 字很漂亮,有女生软绵绵的字体中少有的刚健。于是只听到自己心底几不可闻的一 声叹息,似乎在这一刻,被她撩拨起的怒火,无声无息的被浇灭了。 进站口,她随随便便的冲他挥了挥手,小声嘀咕了一句“再见”。平时吵架的 时候总是毫不畏惧的和他对视,此刻不知怎的,却悄悄挪了挪视线,又低头掩饰了 一下:“谢谢你啊。”陆少俭板着脸,并没有说话,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融进了人 群中。他心中竟然莫名的有些笃定,自从认识这样一个人,恐怕生活当中没有什么 是可以再惊讶到自己了。好比这次,她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里,可总有奇妙不过的预 感在小声告诉他,精彩的日子还在后头。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