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忆玮看着薄薄一片试纸,怔怔出神。所有的勇气在一瞬间被冲走,只剩下无边 无际的恐惧和绝望。她从来不知道,一个新生命的到来,带给自己的,会是这样的 情感,像是往自己本就不堪重负的肩膀上又加了重重的担子。她本就已经很疲倦了, 现在或许只差一步,就该倒下了。 她不由自主地抚摸自己的小腹。这个孩子,为什么偏偏在他们正式决裂后,才 悄悄降临?忆玮想,如果他们还在一起,他会如何欣喜若狂呢?他一定会理所当然 地提出,他们应该结婚了。她甚至可以想象出他的表情:眉心间带着孩子气的小小 川字,嘴角的弧度温柔,那样的表情,柔和而熠熠生辉。 可是此刻,他们之间的距离,隔厂那么远,仿佛再也触摸不到了。而她要振作 起精神,独立面对—切。 整整一晚,辗转反侧,忆纬想起读书的时候,她还和室友围绕着堕胎合法与否, 争得不可外交,那时,她们因为看到网上的新闻,说是有年纪非常小的孩子毫不在 乎地去医院人流。当时她不禁感慨:这个世界,就是因为人流的合法和便捷,才有 那么多人愈来愈不在乎,进而放纵。就是因为它的存在,年轻人更加有恃无恐。那 种不负责任的生活态度,几乎可以毁掉人的一生,甚至社会的基调。如果把腹中的 那个小小胚胎作为鲜活的生命对待的话,谁又会这么随便地进出医院呢?所以,宗 教一再疾呼停止堕胎;而美剧中,一旦未成年的女儿怀孕,家长会坚决把她送到遥 远的国家生下孩子,然后偷偷抱回来抚养。归根到底,他们尊重生命,不会因为仅 仅是个胚胎而随意扼杀。那个可以毁掉小生命的手术,并不像割双眼皮的手术那样 轻松。 忆玮记得,那时候自己还说:“流产根本上就是一种残害生命的手术。它只是 纵容了一堆烂摊子更加腐朽,会让情况更加糟糕。就像是……本就做错了事,再用 更错的方式了结。” 室友微微反驳:“控制人口,那也是不得已的方式。” “这完全是两回事。你看看那些孩子,这样放纵!难道社会不应该在发生这种 事之前教会他们什么是责任吗?” 可是,当问题降临在自己的身上,她却不能像当时那样意气风发。她太清楚 “责任”这两个字的含义了。她心里认定的社会责任,牺牲了自己的感情,难道现 在又要牺牲无辜的孩于? 如果说之前忆玮还一直是强忍着哭惫、此刻却连哭的心思都没了。她咬牙才能 强忍住内心深处的害怕和绝望,迷迷糊糊地想:那个人十恶不赦又怎么样,伤天害 理也无所谓、只要此刻还在自己身边,一如既往地爱她,她真的可以什么都不去管 了。 按亮台灯的一刹那.光线刺痛了她眼睛,也像惊醒了沉睡中的神经。忆玮拿起 电话,在掌心摩擎了一会儿,拨了过去。 方采薇是半夜被忆玮吵醒的,半天才清醒过来,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连声安慰她:“你别急啊。明天一早我们就去医院查一查,确认一下,好不 好?”她像安慰年幼的妹妹,絮絮说了很多,最后索性起来了,“我过来陪你。” 那晚,她就抱着忆玮躺在床上,像是最亲密的姐妹,低声说着悄悄话。她说: “如果真的怀孕了,你要告诉他吗?” 忆玮惊慌失措地抬起头,眼睛如玉如水,“我不。” 方采薇摸摸她的头发,轻声叹口气:“我觉得他应该知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 事。” 忆玮固执地摇头:“我不要他补偿我。”她很了解陆少俭,如果他知道了,绝 对不会放手不管她,可是这样一来,他们越来越纠缠,只会让双方都愈加疲倦。 方采薇笑出声来:“补偿?他不管有什么决定,我都不觉得是补偿啊。孩子本 就是两个人的。” 良久得不到她的回答,方采薇以为她睡着了,可是她分明觉得自己的手臂上有 凉凉的液体。身边的年轻女孩在低声抽泣,“采薇姐,你说……单身妈妈会不会很 困难?” 方采薇心疼地抱紧她,然后低声说:“你这么想?那你爸爸妈妈能接受吗?” 忆玮咬着唇不说话,最后很犹豫:“我妈妈肯定不会答应。”她把脸埋在了枕 头上,最后低低地说:“我先想想吧……你一定不要告诉他。” 这是她找方采薇的原因之一,如果此刻找的是谢浅容,以好友的个性,只怕会 亲自上门去找陆少俭。方采薇拍拍她的肩膀,声音柔和而安定:“嗯,我知道。” 第二天去医院,忆玮其实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是拿到化验单的时候,她还是 忍不住把脸埋在手心里。心情像是扔在海中的大石头,一直沉到了最深的地方。 没有化妆,素颜,又憔悴,让忆玮看上去小了整整一圈。她穿着白色的T 恤和 宽松的运动裤,还带着些年轻的稚气、女大夫的目光有些严厉,看了看忆玮病历上 的年龄,稍微带了怀疑。也可能看惯了这些,她没问,直接说:“去下面交费,手 术的价格也有几种,自己看看吧。” 方采薇扶着忆玮站起来,笑着对医生说:“谢谢您。我们再考虑一下。” 忆玮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消毒水的味道很刺鼻,胃里阵阵泛着恶心,她的 脸色和墙壁的颜色一样白:“采薇姐,我想过了。要做单身妈妈,只怕真的不大容 易吧?” 昨晚她甚至想到了离开这里回老家去,可是回去又能怎样?那民风淳朴的小镇, 只怕比常安这样的大城市更加容不下单身未婚的母亲。父母的压力,周围的眼光, 甚至将来孩子的成长,这些她都要一一考虑。 她强压下恶心,一字一句地说:“采薇姐,我还是做手术吧。” 方采薇凝神看她半晌,终于点点头“你先别急。手术前要先检查一下,我去替 你办手续。”她从容不迫地走了下去,在忆玮着不见的地方,拿出了手机。 陆少俭的反应比她预料的还要可怕。方采薇见过陆少俭,那时他坐在自己对面, 语气温良有礼,气度容貌一点都不输费邺章,想必也是心机深沉的男子。而此刻, 电话那头,她只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 隔了很久,他的语气恢复了镇定:“方小姐,我现在在外地,坐最早的航班回 来,只怕最快也要傍晚才到。请你,无论如何不要让她做手术。” 听他说起“她”的时候,方采薇想象得到,那个人一定是咬牙切齿的表情。她 只能说:“我会尽力。” 挂电话前,她又听到他说一句:“暂时不要告诉她我已经知道,不然……我怕 你拦不住她。” 方采薇笑了笑,神色柔和,“我当然知道。” “那么,暂时拜托你了。” 最后的一句话显得心急火燎,方采薇想,他一定是迫不及待地奔去机场了。她 把电话放回包里,去替忆玮办手续。 忆玮身体有炎症,不能即刻手术。方采薇原先准备好的那些说辞倒是统统用不 上了,她一时间松了口气。 她看着护士在忆玮纤细白哲的手背上扎针,问她:“你和他,真的不能再继续 了?” 忆玮想起了昨晚自己那片刻的软弱,可是只有那么一瞬,在那之后,自己就再 也没有犹豫。她淡淡地说:“不过就是分手、失恋、没什么的。” 方采薇愣了愣,“可是……要是他还想继续呢?” 忆玮倦极了,头轻轻靠在椅背上,说:“我真的不能忍受,我爱的人、孩子的 父亲,会是这样子。与其彼此勉罢,不如我一个承担下来。” 这么瘦弱的女孩子,却偏偏固执到了极点。方采薇替她披上了外套,叹口气, 不再说话了。 方采薇煮的皮蛋瘦肉粥香气四溢,忆玮本就饿了,连吃了两碗,还意犹未尽。 方采薇柔声说:“慢慢吃,不要急。”又去切水果,像是大姐姐精心照顾妹妹。 她在厨房里听到门铃声,急忙去开门,一边还回头对忆玮说:“你坐着别动。” 陆少俭扶着门框,眼神焦灼,看到方采薇,微微动了动唇,竟然说不出话来。 方采薇忙让开身子,低声夸了句:“速度不错。” 他悄无声息地走进屋子,就站在她身后。她穿了睡裙,盘腿坐在椅子上,一边 漫不经心地问:“采薇姐,是送外卖的吗?” 方采薇关上门,笑着说:“不是,是一个老朋友。” 她疑惑地回头,身后的男人,眼神居高临下,并没有看着她的脸,目光却流连 在她的身上。他的神情有些匪夷所恩,像是发作不得的恼怒,又有许久未见的怜惜。 忆玮下意识地拿了手边的靠忱,抱在了胸前.想要遮掩什么。 他却并没有对她说话,转过头对方采薇说:“我想和她单独谈淡,可以吗?” 方采薇识相地开始穿鞋,“忆玮,我去给你买些牛奶。你们慢慢聊。” 陆少俭扔开了外套,领带也狠狠地扯下,就坐在她的对面。忆玮看得出他的胸 口正在缓慢地起伏,似乎在平复情绪。他的目过光看着她抱着的靠枕,隔了很久, 像是调匀了呼吸,才淡淡地说:“你打算怎么办?" 知道就知道吧,忆玮有些无所 谓地想,反正事已至此,摊开了说也无所谓。”医生说我体内有炎症。要治疗三天, 消炎了就可以手术。“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目光移回她脸上,“你问过我的意见吗?" 她回视他,轻 轻笑了,”现在你不是知道了?" 陆少俭知道这不是自己的错觉,不过就是一天的 时间,她分明瘦了下来。那张脸小得可以用自己的手掌遮起来,眼睛下边是清晰的 黑眼圈,容色憔悴,仿佛受尽折磨。他嘶哑着声音问她:“昨天你去了药店。” 她轻轻答应一声:“嗯,我去买试纸。” 他想起昨天的时候,他们坐在车里一起沉默。他满肚子的火气却装得若无其事, 而她一直在发征,现在想起来,可能只是在担心。 这个丫头……陆少俭的心思这样复杂,一时间想到了很多,似乎有无数的话要 说,可偏偏憋在那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还真是有着自以为是的坚强,如果不 是方采薇,只怕等他知道一切的时候,她已经虚弱地躺在了病床上,而他则失去他 们的孩子。她就是这样,永远可以不动声色地把自己气死,她凭什么可以替他下决 定,主宰他们共同的孩子? 陆少俭恢复了几分镇静,他慢慢坐到她身边,柔声说:“不要去做手术,我们 要这个孩子,好不好?” 忆玮既不反驳,也没点头,只是不说话。 他终于一分分焦躁起来,“你说话。” 她慢慢抬头,然后说:“我们已经分手了。” 那一刻,陆少俭恐怕知道了什么是心如死灰,好像—盆冰水从头顶一直浇到了 脚底,连心口都是凉的。他的语气,随着心情的变化慢慢强硬起来,又有些讽刺: “我记得你说过堕胎是罪大恶极的事。怎么?事到如今,对自己就两重标准了?” 忆玮难堪地别过脸,稍有的暖色一下子褪去。她顿了顿,艰难地说:“是啊。 以前说得多轻巧。可现在……我做不到一个人养大这个孩子……” 他终于站了起来,其实一伸手就可以掰住她的肩膀,可是偏偏眼里的她这么脆 弱,仿佛一触即碎。陆少俭又心软起来,指尖轻轻动了动,还是收了回去,“孩子 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没有权力自己做决定。” 周遭死一样的寂静,只听见水龙头滴滴答答的漏水声,仿佛提醒这两人,时间 并没有停止,一切都要继续。 黎忆玮慢慢站起来,和他面对面立着,轻轻笑了笑:“可惜,你也设法证明, 这个孩子就是你的。”她近乎贪恋地看着他英俊的眉目。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 陌生——因为极度恼怒而抿得很薄的唇角,寒冰般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只能远 远地看着他,不过饮鸩止渴。 最后,忆玮轻轻地说:“发生那么多的事。你说得对,我们无法彼此信任,算 了吧。” 她要回房间,可是被他一把拉住。因为克制,他的手都在轻轻发抖,“说了这 么多,你的意思就是我不配做你孩子的父亲,对不对?” 忆玮由他握着,没有挣扎。 “十天时间不会影响你做手术吧?你给我十天,我会证明给你看,我有没有这 个资格。” 忆玮疑惑地看着陆少俭。陆少俭却无声地笑了笑,笑意冰凉:“我会请方采薇 照顾你,十天之内,你答应我,不去做手术。”他顿了顿,跟角流露出的眼神叫人 莫名心惊,“认识这么久,就当我第一次求你。” 骄傲如他,说出“求”这个字的时候,其实眉宇间也是不甘示弱的。他恼怒她 的不听话,想给她最多的宠爱,偏偏被她全盘拒绝,最后,他只能恼羞成怒。 陆少俭从嘴角挤出了几个字:“你答不答应?” 忆玮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她本该拒绝的……可是却偏偏没法摇头。她仓促间点 了点头,就在他面前,“啪”地关上了门。 陆少俭又一个人在客厅里坐了很久。这个家,他也曾十分的熟悉,如今因为又 住了人,就像以前一样,叫人觉得稍稍有些小,甚至局促。桌上还堆着医院配来的 药,他拿起来,又一件件看过去,仿佛这么做,时间就会过得快一些。 方采薇从外面回来,见到他,才问:“谈得怎么样?” 他的声音微凉:“不算最糟。她答应我,十天之内不会去做手术。方小姐,这 几天麻烦你照顾她了,我从外地赶来,只怕晚上还得赶回去。” 方采薇点点头。 陆少俭往外走,又郑重地说了一遍:“麻烦你了。” 这几天,除了输液,忆玮就待在家里,有时候发发呆,有时候和方采薇聊聊天, 更多的时候是在半睡半醒之间。陆少俭没有打来一个电话,她把他们之间的情况想 了很多遍,可总也没有想出一种假设,会像陆少俭说的那样,可以将彼此的关系修 补起来。有时候,她平躺着,摸摸小腹,感觉很奇妙。她也知道,时间愈长,她就 愈不忍心去做手术。 费邺章也来看她,带了些水果,坐着和她聊了会,因为性别的关系,倒不好说 什么,很快就走了。 十天时间,其实很快就过去,而陆少俭在最后一天,开车到了她家楼下。听不 出喜怒,只是淡淡地说:“一会儿我让人给你送份文件。”然后转头对一旁的秘书 说,“你给她送上去。”秘书小姐笑容可掬,把一个小小的信封递给她。 忆玮打开信封,最上面的是一份通知。政府分管发放住房补贴金的某部门领导, 通过降低安置补助费标准的手段,贪污挪有了部分金额,暂时被处以停职、接受调 查。又因为和嘉业内部的工作人员有勾结,牵扯出的人倒也不少。下面还有那天他 没给她看的拆迁补偿资金存款证明、收支表。陆少俭给自己看的这一系列文件,本 身就是最有力的证据了。 她最揪心的那对老夫妻,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在最短的时间内,安排他们住 进了政府的经济适用房。从附夹的照片看来,老夫妇住的房子虽然是毛坯的,背景 倒也宽敞明亮。老人家笑得很是舒心。 总之,他的清白,就这么完整地呈现在自己面前。 忆玮捏着这样一张纸,感觉它重逾千斤。方采薇接过来看了一眼,笑:“忆玮, 这下放心了?”没有等到回答,她讶异地抬头。忆玮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很缓地站 起来:“采薇姐,陪我去医院。” 方采薇大惊,下意识地去看那张纸,“陆少俭不是那种人,现在真相大白了, 你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在一起?” 忆玮坐在床沿上,牙齿几乎把下唇咬破。她木然地说:“对啊,他什么都没错。 我冤枉了他,不愿意相信他。如今他还这么对我,我真是应该感恩戴德。我配不上 他,也没脸和他在一起了。”她换好衣服,又对方采薇说:“外面太热,要不你别 出去了,我一个人也行。” 方采薇当然不让她独自出门,只能拿了包,紧紧跟着她下楼。她虽然一头雾水, 可是还是不断地劝她:“这么大的事,你千万想清楚了。” 忆玮没说话,屋外阳光耀眼.几乎能将人的视线灼成白色一片。 她伸手拦了辆车,和方采薇坐进去。 陆少俭看着她们下车,那一刻,他的嘴角几乎生出笑意来。可是慢慢地,他看 着她拦了出租车,那些笑凝固住。他转头对秘书说:“你先回去。”几乎不等秘书 关上车门,他探身抓住了车门,随着巨大的关门声——他脸色阴桀,紧紧地地跟上 那辆车。驶入了车流中。 那条路他很熟悉,也知道了她们是要去哪里。他皱着眉,似乎恨得要将牙齿咬 碎。 果然,前面的出租车在医院停下了。 他什么也顾不上,在大厅拦住了她们。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