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方采薇见到陆少俭,松了口气,悄悄往旁边走了几步,默不做声地注视着这两 个人。 忆玮的手臂很凉很凉,被陆少俭抓住的时候,甚至还在颤抖。陆少俭低下头看 她,语气却出乎意料的轻柔:“好了,你要闹到什么时候?跟我回去。”他的目光 分明是没什么温度的,仿佛那么柔和的语气也不过是他伪装出来的。 忆玮平静地看着他,然后说:“我等了十天。最后的结果不过如此,我不信任 你。” 他们都这么平静,没有肢体接触的必要。陆少俭放开她,退开一步,双手抱在 胸前,语气里似乎兴味盎然:“哦?你没看那些材料?或者,你觉得我是在骗你?” 她摇头,黑亮的眸子看着他,温柔地弯出一抹弧线:“不是。陆少俭,之前我 写那文章,我确实错了。如果可以,我愿意为这篇文章向你们公司公开道歉。我没 有事先就问你,我那时候选择不信任你,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越是这样,陆少俭越是心惊,他想上前一步去揽住她的肩膀,她却轻轻一闪, 让他的手停在半空中。 他语气全是急躁:“过去的事就算了,我没怪你。如果没有你们杂志,只怕这 件事没那么容易查出来。你说完没有?说完我们就回去了。” 她固执地站在原地没动,似乎不知道如何措辞,最后说:“那你呢?你就没有 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陆少俭漂亮的眼睛微微一眯,凝成如墨般的一点,淡笑道:“我还要说什么?” 忆玮分明是有些失望的。她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生气.又重复了一遍:“没有么?” “如果不是因为我怀孕,你不会这么快让我知道这些事。你早就知道了这个结 果,就等哪天我自己发现,然后哭着喊着回来,求你原谅我,对不对?” “你想给我教训很久了吧?真好,有这样一次机会。我鲁莽、自以为是,最后 铸成大错。”忆玮慢慢地靠近他,因为无力、她靠在他的胸前,那么温暖而宽厚的 怀抱、她想念了很久很久,“我告诉过你吗?我不去问你,是因为我怕,我整晚整 晚睡不着,那些话就卡在喉咙里,就怕一说出口,你就真的不是我爱的那个人了; 我打开那份文档就想吐,写一个字就要犹豫很久。如果那时候,在你的办公室,你 不是那样激怒我——你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我一定会心甘 情愿被你骂,然后请求你的原谅。” 陆少俭抱紧忆玮,不发一言,甚至没有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只是埋首在她的发 丝间,然后说:“是,我是这么想的。”我希望通过这件事,你可以改变处事的习 惯。直到现在,我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这样温柔的拥抱,真叫人羡慕。方采薇在远处看着,又静静地移开了眼睛。忽 然想起自己曾经和所爱的人在机场上这样拥抱,可结局却是她看着他离开,她忽然 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片刻之后,他放开她,低低说了句什么。忆玮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向方采 薇,像是刻意保持距离。 他沉声说:“方小姐,麻烦你送她回去。她既然坚持要这么做,我不会勉强。 我找人安排好了,再接她来动手术。”他早已面无表情,连说出的话都铿然坚定, 像是凿刻在岩石上,不想再有更改。 方采薇半晌说不出话来,果真是不好的结果。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连当事人 都默认了,自己还能怎么办?她只能点了点头,牵着忆玮的手转身出门。 城市的天空由浅蓝慢慢变成霁红,继而像是渗透了浓浓的墨汁,变得褐黄。最 后是黑色.看不见五指的黑色。 一切问题都像解决了,可又分明没有一个结局。陆少俭坐在椅子上,看看时间, 早到了下班的时间,可是家里和这里,并没有什么区别。他已经让人联络好了最好 的妇产科专家,明天他会亲自送她去做手术。锋锐的手术刀会在她的体内,割断他 们最紧密的、血肉相亲的联系。和这次相比,以往的哪次争吵,都显得那么微不足 道。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绝路。 他的目光低垂,望着不远处的地板。就在那里,他冷冷地扔下了一把钥匙,期 冀她在他面前弯下腰捡起来。可是她没有,她把他给她系上的牵挂,或者是束缚, 一并还给他,然后转身走开了。 他想得这么出神,以至于电话突然响起来的时候,他惊得一颤。 陆少俭和费邺章之间的联系,比黎忆玮所知道的更频繁些。赔偿金事件后,他 们倒再也没见面。他问了他地址,爽快地说:“好,你等我。” 陆少俭常去的是这条老巷前面的酒吧街,对这条小巷倒并不熟悉,找那家火锅 店花了些工夫。 远远的,隔着玻璃窗,他看见费邺章似乎正在往杯子里倒酒,颇为清闲自得的 样子。 陆少俭走进店里,打量了周围,然后微笑:“原来就是这里,我听说过。” 费邺章不动声色,只说:“我和丫头来吃过。她告诉你的?”他要了大份的炝 锅鱼,然后递给陆少俭啤酒,“这是赔罪用的。这次我们杂志似乎选材不当。” 陆少俭简单地说:“没用。我们要正式的声明道歉。” 费邺章哈哈大笑:“这点担当自然是有的。下一期、版面已经排好了。” 陆少俭正色道:“开玩笑的。那些住户确实是没收到我们付出的全部赔偿金, 你们并没有写错。那些老人的处境确实很悲惨。而且,没有你们杂志,这件事的影 响不会这么大,上面也不会要求彻查。而且拿了钱的人,手法做得真是巧妙。当时 我还想不通,明明签了协议,怎么还会有人天天来闹。原来是我大意了。” “这么说,你和她,已经不存在她当时纠结的所谓人品问题了?” 陆少俭喝了口浑浊的茶水,语气沉着:“我本来就不是为了这个恼火。当时激 怒我的,只是她一直瞒着我.什么也不跟我说。” 费邺章点点头:“那么,误会解开了,你们还闹成那样?” 这是私事,陆少俭并不愿意对别人说起。他只笑了笑,看着服务员手法熟练地 拨开最上层的辣椒,鱼香四溢。 “她在这个城市没有亲人,有时候,我视她为亲妹妹。你可以认为,今天是她 的兄长来找你聊天。” 陆少俭没有即刻接话,意味深长地看费邺章一眼,然后说:“是吗?有一段时 间,我曾经以为,你对她的态度并不单纯。” 费邺章又一次开怀大笑,语气斟酌:“是有一段时间。她让我想起了采薇,想 起很多事。所以我很困惑。后来我又见到采薇,就能把这种感情理清楚了。我对她, 也是比好感多一些,却又不是爱,可能就是疼爱吧。” 他继续说:“你认识她比我久,她的那些优点,没有道理我看出来了,你却没 看出来。现在的女孩子,你见过的应该也不少。到哪里去找这样的?执著,善良, 固执得可爱。她爱你,并不是因为你的身份,只是因为你本人。” 费邺章的语气一转,似乎莞尔:“现在小丫头也要当母亲了, 感觉奇妙,像是 看着家里最小的妹妹即将出嫁。” 陆少俭的脸色一僵,低了低头,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片刻的苍白。她的优点… …自己怎么会不清楚?不然又怎么一直纠缠着,死也不放手?可是偏偏,在此刻, 他们似乎真的已经没有出路。以他的智慧和手腕,他绞尽了脑汁。却也无法弥补他 们之间的裂痕。 他终于一字一句地说:“我想你不知道,明天我陪她去手术。大概在这之后, 就真的不会有将来了。” 费邺章微笑着,话语如同簇新的尖刃,不屈不挠地继续刺下去:“你知道我认 识方采薇多久了?十年了!那时她二十一,今年三十一。我们在六年前分手,我以 为我们都可以找到更适合的另一半,因为我们在一起,总是争执,互不相让。当时 我以为,争吵不就代表了不合适吗?可是六年过去了,她是一个人,我也是,因为 找不到比她更能吸引我的人。六年之后,我们再见面,都很拘谨、陌生,我一直在 想,怎么样才能跨过时间凝聚成的外壳,回到最初的时候?哪怕那个时候,我受些 气,让让她也无妨。” 陆少俭满怀心事地喝完一杯酒,低声说:“我们不一样。我从没想过要分开。 可她说,我们之间,已经无法互相信任了。她说得一点没错.出事之后我和她分手, 确实只是手段、我只是想要她记住这个教训。” 费邺章愕然说:“确实像你的作风。”也不知道是不是夸奖,他又说,“不过 让自己的女人流产、然后分手、更不像你的作风。” “你觉得她为人处事有问题,明明知道她的脾气,还要用手段激她。到了现在, 你又想尽各种弥补的方法……可是她明明就排斥这种所谓的手段,那么,索性什么 方法都不用,就认真地和她谈谈呢?你发誓,之前你见到她,你的语气诚恳,并且 愿意好好解决问题了吗?” 这些话说出口,费邺章忽然自嘲般地露出一丝笑容。还真是……教导起别人的 时候那么流利,可自己呢?怯儒了这么久,和采薇依旧毫无进展。 陆少俭放下筷子,之前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他努力挽回了吗?他用挑衅的 语气和她赌十天的时间;他刻意表现出傲慢,安排秘书去送文件;最后在医院,他 比她更低落沮丧地退缩……终于,他霍地站起来,看了看时间,说:“我先走了。” 费邺章不慌不忙地喊住他:“吃完饭再说吧。明天去也来得及。” 可陆少俭哪里还有心思吃饭呢?他晚去一秒,或许她便要多受一秒的折磨。等 到明天,他几乎不可想象。难道,他还要她怀着对手术的恐惧等待黑夜过去? 陆少俭来不及说什么了,匆匆地离开。一锅鱼几乎没有动过。费邺章看了一眼, 拿出了手机:“采薇吗?吃了晚饭没有?” 方采薇也出门了,忆玮抱着靠枕看电视。 希拉里终于输了。即便标榜妇女的平等和权利,可是让一个女人主导男性世界, 还是会受到巨大的阻力。这个女人,大风大浪都经历过,可是没有走到最后一步。 她优雅地站着,身边是她丈夫和女儿,目光坚定,似乎不后悔一路这么艰辛地走来。 耳畔传来敲门声。她恋恋不舍地看了眼电视,站起来去开门。 光线并不是太好,她只看得见一束粲然如锦的玫瑰,瑰丽流转,华丽高贵。 陆少俭在她面前,第一次这样紧张,以至于难以控制自己的声音。 忆玮被吓了一跳,怔了半天,让开半个身子,低声说:“你进来。” 他就是像小青年那样,冲动地来了,只得在楼下快关门的花店里买了最后一束 拼拼凑凑扎起来的玫瑰。把花搁在桌上.他目光灼热,英俊的睑很久都没有这样生 动了。他想,今天在这里,无论如何,他们都会找到最合适的办法,解决目前的困 境。 “我还是没法接受失去我们共同的孩子。之前我们都有错.你向我道歉了,现 在换我向你道歉。”他温柔地揽过她的肩膀,掌心的暖意传到她的身上,令她觉得 温暖。“你以前说我是想驯服你,现在看来,我好像真的是那样子做的。从一开始, 我就自以为是。如果这样伤害了你,我道歉。可是从头到尾,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和 你分开。我爱你,五年了,从来没有变过。” 她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那种情感,她一直体会得到。可是她内心深处,却还 是隐隐有着恐惧,仿佛他们会走向一条弥漫着雾气小径。小径的尽头,不知是鲜花 盛开的美妙山谷,还是叫人粉身碎骨的悬崖。 她垂清透如水的眸子,叫他看不清她的回应。可是陆少俭并不着急,他有足够 的耐心,静静地陪她一起等。 “可是,你下午在医院的时候说……分开也没什么不好……”她柔美的唇,因 为惊惶而抿得如同浅白的莲瓣。 “小玮,我也有累的时候……尤其看到你那么坚决的时候。我们的磨合期可能 会更长,比现在还长。可是经过现在的事,你和我,不是都得到教训了吗?我不该 这么骄傲强势,而你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固执和偏执。我们以后一定还会吵,可是也 一定会好起来。” “我不愿意,因为现在的放弃,在将来的时间里,还要忍受无穷无尽的折磨和 煎熬。我想,终这一生,也不会再遇到一个女孩子,可以让我像这样爱着,不曾动 摇。” 黎忆玮终于痛哭出来,从他们分手以来,到得知怀孕,她从来没有哭得这样畅 快。她像个孩子一样揪住他的衣角,然后断断续续地说:“我真的……不想去做手 术……可是又害怕……即使你知道了……你说要这个孩子……我还是害怕……” 陆少俭手足无措地抚着她的背,如同安慰孩子:“好,现在不伯了……孩子没 事,我们一起好好照顾他。” 她还在哭,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很缓地开口:“还有什 么问题?” 其实她也不过像个孩子,扁了扁嘴,最后像是有些不好意巴:“我还没做好准 备,我怕做不好妈妈。”是啊,她还这么年轻,从没想过,这么快会成为母亲。 陆少俭微笑,“对于这个,我也没什么经验。可是我们可以一起学,你那么聪 明,学起来一定很快。” 直到鼓起勇气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了,陆少俭才记起最重要的一句,于是皱眉, 轻轻推开她,让她看着自己,又拂去她满脸的泪水,微笑着说:“现在不许哭了。” 他指了指那束玫瑰,意态矜雅,“我是来求婚的。你答应吗?” 因为期待,目光闪烁着动人的清辉。 因为那句不能收回、也不愿收回的话,他嘴角边的微笑如同弧度绝美的弓弦。 这么英俊的男人,这么热切地看着自己,忆玮不由自主地伸手抚摸自己的小腹 .仿佛想找另一个生命来分享此刻的情感。 他的手旋即覆盖上来,隔着她的睡裙轻柔地摩挲着,眉眼间全是笑意,低声说 :“你答应吗?” 翌日,医院。 两位妇产科的专家已经等在了手术室边的办公室里嘉业的陆总并没有迟到。他 小心地牵了身边年轻女孩子的手,然后敲门进去。 其中一位恰好是那天替忆玮看病的女大夫,因为对那个漂亮的女孩子印象深刻, 她先开口说:“噢,原来是你啊。” 忆玮的脸红了红,攥紧他的手,不敢去看医生的目光。 另一个大夫在看她的检查报告,站起来:“可以动手术了,就现在吧。” 陆少俭却坐下来、神色像是春风拂过,“大夫,我们不是来做手术的。有些问 题想要请教一下。” 他神色自若,详细地向医生询问,她之前吃的感冒药、输液中的抗生素会不会 对胎儿产生影响,事无巨细,又问之后的怀孕注意事项。 告辞的时候,那个女大夫叮嘱忆玮:“小姑娘,心态要放好,不要一不开心就 想着拿掉孩子。” 忆玮都来不及辩解,就被陆少俭拖出了医院。 坐在车里,他转头问她:“累不累?” 忆玮摇摇头,双颊终于透出了淡粉色,那么多天来,她第一次气色这么漂亮。 她却一直在想另外一件事:“为什么她们都叫我小姑娘?我……看起来,是不 是真的很小?” 陆少俭几乎要笑出声来。他淡淡地说:“你没听医生说吗?越早生孩子,恢复 得越好,也不容易老。”他斜斜打量她,不怀好意,“早知道这样,我们可以更早 一些。” 忆玮不去理他,说:“现在去哪里?” 陆少俭说:“是去选钻戒,还是去民政局,你自己选吧。” 忆玮却狡黠地一笑:“我都不想去。我想去你家。” 陆明波正在屋后的小花园里修建花枝,抬头才看见忆玮独自走过来,于是拍拍 手站起来,笑着招呼:“小黎啊,好久没来看我了。” 他很喜欢这个小姑娘,觉得她大方善良,又不扭捏作态。儿子眼光不错。 忆玮这次难得红了脸,然后说:“陆叔叔,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我们打算 结婚。” 老人“哦”了一声,分明有些欢喜,却又掩饰着,只是淡淡地说:“定下来也 好。” 忆玮确实酝酿了很久的勇气,最后对未来的公公说出这句话:“而且……我现 在已经有了孩子……所以,他说,想一家人去看看他的母亲。” 陆明波半晌没说话,烈日骄阳,黎忆玮站在他面前。他忽然连话都说得有些不 顺畅:“你……别在太阳底下站着,来,去屋里,去屋里。” 一老一少往后门走去,年老的那位笑容和善,扶着未来的儿媳妇,“是该去告 诉他妈妈,你要是不累,我这就去吩咐司机。” 玻璃门的后边,陆少俭看着他们相携走来,星眸之中闪烁着别样的光彩。他仿 佛看到了最美妙的生活,如同画卷,一点点地在眼前铺开。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