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手 护士离去的时候,只是将床灯拧得暗了些。百叶窗还没拉上,暗橘色的光影中, 看得见蝴蝶般翩跹的雪花,正在漆黑的背景色中飞舞。他怔怔的看了一会儿,才把 目光移到了床上。 普通的病号服显得有些宽大,蓝白的条格衬得她的脸色看起来白皙的有几分透 明,他凝神看着,忍不住想去抚抚她的脸颊,或者握住她的手,可又怕惊醒她,打 破了此刻的安宁。 这个房间都是静止的,只有点点滴滴的药水,伴着时间,透明而无声的流逝。 护士小心的替她拔了针,又悄声退出去。他素来就知道她眠浅,像这样睡得沉, 只是因为她病了,否则自己又怎么能安然的陪了她整整一个晚上? 雪没有停下的迹象,天亮得也晚。 展泽诚替她拉了拉被角,悄然往门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 他愕然回身。 白洛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她的长发松软,微微蓬着,又散落在肩上, 仿佛一个娃娃一样看着他,目光纯净,然后向他伸出了手。 身上的衣服很大,V 字的领口露出了胸口的肌肤和清晰的锁骨,洛遥整个人显 得越发的瘦,那双黑水晶一样透亮的眸子似是轻盈的水滴,落在他身上,浅浅晕开, 却始终没有移开半分。 展泽诚站着没有动,眼中有一闪而逝的惊喜,随即是长久的沉静。他抿着唇回 眸看着她,有一瞬间,几乎以为她是烧糊涂了——可那只纤细的手就这么直直的向 他伸着,有些固执的等待。 他在病床的一边坐下来,又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她的手指轻轻一动,就在 他的掌心滑过,有些痒,又暖得让人怦然心动。 真正的等到了这一刻,没有争执,没有愤恨,却偏偏相对无言。 展泽诚很清楚的知道洛遥为什么忽然生病,因为仅仅在她挂了电话后的一个小 时,他就看到了当时工作室的监控录像。 不算清楚的画面。 她在认真的埋头工作;她接过了同事递来的手机;她最后不耐烦的站起来,然 后将手套甩在了那个瓷杯上……他看到她摔在地上,一地狼藉,就下意识的不再看 下去。 画面一直是无声的,情景行进得很缓慢,可于展泽诚,却惊心动魄——这一切, 不过是因为自己执意的要她接起那个电话,只是因为自己心里无法平息的嫉妒和愤 怒。 他想过她会更加的恨他,却没有想到,此刻,她向自己伸出手来,表情恬静, 仿佛舍不得他离开。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而他在惊愕之下,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医院的枕头有消毒水的味道,也不如家中的松软。她半侧着脸看着展泽诚,他 的嘴角抿起来的时候非常好看,小心翼翼,目光柔和。洛遥想起以前的时候也是这 样,只要有他在,自己就可以什么都不用去想,只需要全心全意的信赖他,和爱他。 他终于还是打破了沉默:“下午的事我知道了……你不要担心,我会去处理。” 他伸出手去理理她的鬓发,许是困倦了一夜,声音有些令人心安的嘶哑,“对不起。” 洛遥摇了摇头,温柔的轻笑:“不是因为你。真的不是你,是我自己不好。” 她的指甲无意识的掐进了他的掌心,可他凝神听着,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每次我碰到那些文物,其实我心里都会害怕,很难受……如果不是你,我迟 早也会犯下这样的错误。真的,每次碰到它们,我就很怕它们会碎裂,或者被我弄 坏……其实我心里知道,迟早会有什么被我搞砸的。其实碎了也就碎了,我知道它 再也修补不成原来的样子了……” 她的话没有说完,展泽诚半俯下身去,床灯给他的眼睛踱上淡金色的光芒,浅 浅流转着神采,他平静的打断她:“我会让人修好它……如果修不好,那么就去找 一个一模一样的,总会有办法的。” 洛遥笑了笑,没有和他争辩,怅然着说:“如果可以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他这么看着她,因为距离很近,清晰得可以看见她的肌肤晶莹柔滑,双唇并非 嫣烈如红,上边有轻轻的纹路,仿佛诱惑的花蕊丝。 近在眼前的目光看着自己,太过专注,洛遥有些不适应,像是害羞的孩子,偏 了偏头,几乎把大半的脸埋进了枕头里。 “我一直想问你,你和何小姐的事……是不是真的?” 展泽诚轻缓的笑起来:“我在这里陪你,你却问起那件事?你说呢?” 洛遥挣扎着坐起来,深深呼吸了一口:“我觉得,她是真的喜欢你。” 空气一点点的冷却下来,展泽诚眼神中的光彩正在褪去,心中淡薄的欢愉正在 散去,语气无限疲倦:“你不让我走,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 洛遥看着他冷肃的眉眼,忽然语塞。这一整个晚上,她一直知道他在陪着自己, 她几次想睁开眼睛和他说话,却一直鼓不起勇气。 开口的刹那,她看见了他眼中的惊喜和期待,那一刻,自己无限心酸——他并 不知道,她留住他,只是为了让他更好的离开。她向他伸出手去,等着他的时候, 其实心中安定踏实,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会回应自己。可他不知道,这样的握手,他 已经身处悬崖,而她等待的,其实是放开的那一刻。 “展泽诚,这是我这三年来最清醒的时刻。那个釉里红瓷杯碎的时候,我忽然 就想明白了。即便它被修复了,可是裂缝终究还在的,那些胶水要适宜的温度,热 了会化开,冷了又会干裂……就像我们之间的状况,已经成了这样,你为什么还要 勉强?何小姐很漂亮,家世也好……” 他的眼底有激烈的情感要破冰而出,想要打断她,可嘴角的一抹笑轻忽而残酷, 依然安静的聆听。 “而且,我也不是以前的白洛遥了。你看到了,上次我在你家,发疯一样去擦 那件衣服,真是像个疯子……我一见到你,就会像疯了一样,你要我们在一起,是 真的想逼疯我么?”她的语气凄婉,低了头不去看他,“我想有新的朋友,想重新 开始生活,也想真的忘掉以前的事……你放手吧,我们都会好受一些。” 似是为了抚慰他,洛遥轻轻的反手扣住他的手,彼此裸露的肌肤相贴,温暖, 却又疏离。 “我想,我不会再留在博物馆工作,有什么惩罚也是我应得的,你真的不必再 替我做什么。” 她的语气寻常,仿佛只是换一个工作而已。 可展泽诚心脏微微一收缩,似乎有什么被刺痛了。他抬眼望了望窗外,黑暗的 世界逐渐蒙白,第一缕亮光在厚厚的云层里燃烧起来。 他什么都没有说,极缓极缓的松开了自己的手指,仿佛这个动作就可以宣告一 切。 病房的门轻轻的关上了。手上还残余着彼此的体温,她不是该欣喜么?为什么 又有难言的失落?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出来,热热的沾湿枕头,她越是将脸埋进枕 头里,却越是止不住。起初只是无声的落泪,最后隔了洁白的棉布,终于低声的抽 泣起来。 展泽诚在门口,其实尽管听得并不真切,可他知道那确实是她在哭,声音闷顿 而迟缓,听上去很累很累。他没有急着离开,只是站着,一直到走廊上有早起的老 人开始活动,一直到抽泣声渐渐的变弱变小,一直到他确信她又一次睡着。 这个城市,在最清冷的凌晨,车外的世界,可能只有早起的清洁工人唰唰的扫 地声,荒芜得如同空城。展泽诚无意识的看了眼后视镜,他几乎不认得如此狼狈的 自己,双眼中布起了血丝,表情僵直。红灯转绿,有一瞬间竟然不知道该开往哪个 方向。或许此刻将头埋在方向盘上,会让自己舒服很多,他终究还是打点起最后的 精力,驰入黎明和暗夜的交错之间。 冲澡出来,虽然疲倦,精神却好了很多,展泽诚看见母亲已经坐在餐桌前,不 动声色的看着自己,目光里有审视,也有怜惜。 他若无其事的坐下,虽然不饿,也喝了一口牛奶。 “昨晚是孟欣的生日。” 他放下杯子,十指交错:“我知道,我让人准备了礼物。” 方流怡微微笑起来,语调有些冷:“礼物?我看你连礼物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他确实不知道,手指按在太阳穴上,微微用力:“怎么,她不喜欢?” 展泽诚这样微闭着眼睛的神态,像极了丈夫年轻的时候,眉宇间尽是峥然的俊 朗,却又有一丝漫不经心的慵散。方流怡的一句话就堵在舌尖,到底也没说出来, 只逸出了轻轻的叹息。 她看着儿子走出客厅,忽然喊住了他:“泽诚,今晚你……” 他蓦然止住步子,白色衬衣让修长的背影显得更苍廓肃然,他索性转过身子, 眼神浓稠得如同砚得很沉的凝墨,微笑:“妈,不如这样,我马上就吩咐他们公布 我和孟欣的婚讯,你还满不满意?” 微笑尚未绽放,便瞬间褪落,他没等母亲反应过来,就径直离开了。 一步步走得沉重而坚实,他听见母亲微微发抖的声音:“你还在恨我?”却又 像什么都没听到,直到上车,脸色依然铁青。 小李坐在副驾驶座上,觑着他的脸色开口:“展总,你昨天让我查的,现在有 消息了。” 今天的注意力实在难以集中,展泽诚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他扬 眉:“怎么样?” “白小姐打破的那盏瓷器,故宫博物院藏有一模一样的一件,不过那一件肯定 没有办法……” 他冷冷的打断这段在自己看来冗长的陈述,直接问:“捡重要的说。” “上个月有一艘明代沉船被打捞上来,登记的文物上有一件釉里红高足杯……” 他闭了闭眼睛,简单的说:“把那个瓷杯弄过来。” 小李知道他会这么说,可是心里还是咯噔一下,打捞起的文物都属国家所有, 专门有人监管, 可是老板的要求又不容置喙——他正要解释一下,展泽诚又说:“你弄明白我 的意思,无论如何,它要放在文岛市的博物馆。”他强调了一遍,“要让她看到。” 助理默默的转过去了,车里又是可怕的宁静。 这个城市的主干道,不过两个小时的时间,已然熙熙攘攘的挤满了上班的人。 他的手指抚过自己的唇,目光掠过那些行人,他知道她的话断了自己所有的路, 进退不能,又狼狈不堪,看不到光亮……可即便这样,即便瞒着她,他依然有想为 她做的事。 洛遥再一次醒转的时候,睁开眼睛都觉得困难,望出去的世界成像模糊而飘渺。 脸颊擦过枕头,摩挲着有奇怪的痛意,沙沙的,又有些痒,想必是因为哭过,于是 有些皴了。 她看见李之谨斜倚在沙发上,阳光从百叶窗里透进来,落在他宽阔的肩上—— 为什么他每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总是天气灿烂,而原本在盘旋着的阴霾被一 扫而空?她怔怔的看着,却觉得那个人轮廓模糊,他的表情离得那么远,却又很熟 悉。 她想伸手去抹眼睛——李之谨及时的伸出手来,摁在她的手背上,力道不轻不 重,制止了她。幸好如此,因为她的手背还插着针,只动了一下,输液管就剧烈的 摇晃起来。 手背的肌肤被药水浸润得冰凉,而李之谨的指节清瘦温暖,他低声说了句: “别动。”又顺手去摸摸她的额头,声音有些不满,“怎么还是这么烫?” 原来还在发烧……洛遥微微避开他的手,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扯着嘴角笑了 笑,才觉得嘴唇干裂得难受。 李之谨的手臂小心的穿过她的颈下,微微用力将她扶起来,半靠在床头,问她 :“要不要吃点东西?” 她的胃都空了,嘴巴里泛着苦涩的味道,可是没有一点食欲。 “我还当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还不接电话玩失踪,你就脆弱成这样?这么容易 就给折腾病了?”李之谨一边给她舀粥,一边淡淡说着,“那东西……叫什么来着? 你病得再厉害,也拼不起来了。” 洛遥半转过脸,呼出的气息润湿了干裂的嘴唇,她有些难堪,只能不去看他。 他却依然不以为意,将一碗白粥端到她面前:“你一只手能不能吃?”他甚至 没有把勺子递给她,就自顾自的说,“算了,我喂你吃吧。” 第一口热腾腾的食物慢慢的滑到了腹中,似乎也能冲淡医院里惯有的味道,连 身体都跟着暖洋洋起来。可是也只有一口罢了,洛遥实在勉强不了自己再吃下第二 口,于是默默的转开头,说了句:“我饱了。” 李之谨不依不挠的将勺子举在那里,语气却像在哄偏食的孩子:“再吃一口, 就一口。” 病房里总是一派消沉的颜色,只是这样的清冷,连同一袋又一袋的抗生素药水, 却浇不灭白洛遥身体里的虚火。她常常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梦的海洋,浑身的每个 细胞因为这么长时间的昏睡而吸满了回忆,然后在半睡半醒的时候睁开眼睛,看见 一个很好看的年轻男人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 有时候也会犯迷糊,因为他并不存在于在那些乱如光影的记忆中,却真真实实 的在眼前,连肌肤的肌理和下巴的淡青胡渣都看的清清楚楚。有时尽管闭着眼睛, 可她听得见他在和护士说话,也和来看望自己的朋友和同事聊天,并没有压低声音, 语调轻快,甚至拿她开玩笑,逗得所有的人在为她担心的时候,却也坚信她会好起 来。 快到了凌晨,洛遥听到门被轻轻的关上,她拧开了台灯,撑着自己的身体坐起 来。李之谨一般都是这个时候走,然后在很早的时候再赶过来。她一个人反而觉得 轻松,于是拿了一个牛筋,将长发束起来,又掀开被子下地。 沙发上还有他留下的一本杂志,她睡不着,于是抓起来看。 并不是乱七八糟的八卦周刊,而是访谈类的杂志。 大幅的照片,是一个能将红色穿得极美的女子。大V 领的绸缎礼服,小巧耳垂 上的钻石璀璨,仿佛是古时的美人海伦,倾国倾城。洛遥也看到了,照片里的女孩 子,有了新的称呼,文章的作者似乎更爱以某某的未婚妻来称呼她。至于字里行间, 全是甜蜜的感觉,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彼此都是对方的唯一,从很久很久之前, 到了现在,一直都是。至于男主角,延续了以往的低调,并没有哪怕半幅的照片。 他离开的时候什么都没说,连淡淡的一声允诺都没给她,可他还是用最快的速 度做到了她所希望的……彻底的结束。 极目远眺,有如流水般蜿蜒而出的路灯,清妙的城市,溢彩的黑暗,都在自己 的脚下。洛遥觉得仿佛身处云端,无力和空虚,仿佛是不断的高烧透支完了自己所 有的一切。她分明听到身后的门有轻轻的一声响动,却没有回头,只是慢慢的俯下 身,重新把杂志放回了沙发上。 李之谨已经走到了停车场,却又蓦然想起了那本杂志还在沙发上,到底还是不 放心,于是匆匆的返身而回。然而赶到病房门口,却看见她佝偻着身子,手指还触 在封面没有离开。 这一幕仿佛被定格了无限长。 他什么都没说,反手带上门,从背后揽住了她。清瘦得让人觉得怜惜,他几乎 一只手就能环住她。洛遥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随手扎起的发髻都散了大半。他埋 首在她的发间,喃喃的说:“你看到了……对不起……” 有年轻男人身上清爽的味道,也有从外边带来的寒气,洛遥轻轻哆嗦了一下, 手指轻轻扶在他的手臂上,犹豫了一下。 他的声音从背后,从很近的地方,慢慢的传来,低沉,又坚决:“不要推开我, 洛遥,我不会放开的。” 洛遥并没有挣开,可是李之谨还是慢慢的放开了她,因为有很清晰的感觉,她 的身子正僵硬的和他保持疏离。他扳过她的肩,慢慢的说:“不舒服就哭出来,憋 着憋着,才会病得越来越严重。” “我没有不舒服。其实我住院的第一天,他就来看过我。”白洛遥的语气很平 静,目光更是平澜无波,“我恨他这么久,可是看到这份杂志的时候,才发现,其 实我还是希望他幸福的。” 分明是他先去了她家,分明他尽了一切努力的去找她,可是知道她住院的时候, 其实已经是第二天了。这么说来,终究还是落后了那个人半步。李之谨语塞,心底 是道不明的复杂心绪,于是只是沉默。 幸而洛遥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只是往后退了一步,坐在床沿上微笑着说 :“杂志别拿走,我睡不着,留下让我翻一翻吧?” 她裹了被子,李之谨就斜倚在沙发上,仿佛就是围炉夜话。更多的时候是李之 谨在说,说起他以前的女朋友,说起最近在排演的昆曲,也说起西山的开发。洛遥 到底还是病着,听他说着说着,就想要慢慢的阖上眼睛,身子都缩成小小的一团, 逐渐睡去了。 他配合着她呼吸的节律,慢慢的放轻了声音,直到最后,终不可闻。其实在沙 发上蜷一夜,就这么陪着她也很好,李之谨站在床边,安静的从上往下凝视着她, 她的长睫在脸颊上投下的阴影,仿佛是落在百合上的一尾黑色蝴蝶。他记得第一次 见到她,自己很突兀的拦住她,请她讲解。她从开始到最后,眼底始终有一种善意 的微笑,才知道有一种美丽,并不需要惊艳和绝色,只是清澈和温和。 他俯下身替她拧灭了床灯,犹豫了一会,微带湿润的唇在她的脸颊上轻轻一触, 才站起来,向着黑夜的虚无,轻轻说了句“晚安”。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