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之遥 赶到华山的时候,已是下午。风出奇的大,又夹着雪花,劈头盖脸的冲人砸下 来。因为天气干燥,即便落在了身上,一时半刻也不会融化而洇成雪水。从下车到 监控室,短短十几米的距离,黑色风衣上落了一肩的雪白,甚至来不及抖去风寒, 展泽诚踏进那个监控室,工作人员将那段不算清晰的录像放出来,请他确认。 画面微晃,一个女孩子背着包,轻巧的跨上吊厢。 短暂的、近乎窒息的一刻。眼前仿佛有极深极浓的暗色无边无际的从四周涌上 来,直到掩去了最后一丝希望——她确实上了索道。 因为突如其来的降雪和冰冻,供电用的架空线路全部被冰雪覆盖了,厚厚的冰 层将铁塔压垮了。又因为已经是春季,工作人员没有及时检查,于是在第一批游客 到达北峰之前,供电忽然终止了。 就在天际间,以陡峭的山崖作为惊心动魄的背景幕布,峡谷里的那两道细细的 钢索,下垂的那数十个吊厢脆弱得仿佛是婴儿的摇篮,随时会被天地间狂暴的气旋 所掀翻。 “已经组织抢修人员运送临时发电机上山了。山路比较难走,我们会力争在入 夜前将游客全都营救出来……” 他收回目光,看了一眼那个磕磕绊绊解释的负责人:“现在要怎么上去?” 烈风仿佛能渗透进来。吊厢似乎就是雏鸡们赖以生存的蛋壳了,咯吱咯吱的发 出声响,似乎随时会被夹破。在里边轻轻呼一口气,一侧的玻璃立刻蒙上了大片雾 气,形状诡异如同夜色掩映下的枯瘦枝丫,嶙峋狰狞。 和洛遥一道被困的都是女生,趁着新学期开学,结伴来爬山。有两个已经哭得 再也说不出话来,不时的抽噎着,脸色惨白。洛遥忍不住握拳,或许是冻的,手指 没有生机一般泛着青白色。总该做些什么,于是她将背包里的巧克力拿出来分给她 们,低声说:“再坚持一会。” 可其实自己的心底又有什么把握呢?山林如海,阵阵的在风中发出嘶吼,仿佛 是千军万马的冲撞,脚下的深渊万尺又像是插满了利刃地狱之门。这样的处境下, 任何话语都不过是安慰自我的一层面纱,徒劳的自欺欺人罢了。 洛遥伸手将坐在身边的女孩子揽住,仿佛这样可以给她一些信心,天色正一点 点的变黑,仿佛有怪兽正在吞噬这个阴霾的天空。光线扭曲,再也看不见四周的光 景。所有的人都在瑟瑟发抖,唯一的希望是前方的那个站点,已经看得见的点点光 明。 黑夜迟迟不散去,连计时都变得叫人绝望。几个女孩子都挤在一起取暖。更多 的却是麻木和茫然。身体自动适应起这样的变化,在极度困倦惊恐的时候,似乎对 外界的感知都变得迟钝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洛遥迟疑的看了看窗外,低声说了句 :“索道……是不是在动了?” 依然还有雪唏唏簌簌的落下来,无声的打着旋儿,落进无边的幽暗中,仿佛被 黑洞吞噬了,再也没有下落。 从停下的地方到北峰,还有十数米的距离,索道慢慢的运行。直到叩的一声, 吊厢缓缓的旋转着,终于驶进了站点。门缓缓的打开了,洛遥扶着身边的几个女生 :“你们先下。”她最后一个从微微悬空的吊厢里跳下来,发现小小的通道上挤满 了人。工作人员大声的喊着:“往前走,往前走,医生在这里。” 从拥挤的通道出去是一片空旷的山地。古树虬枝四展,黑影如同上古怪兽,在 浓重的雾寒中让人不寒而栗。 突如其来的,她被人从背后紧紧的抱着,那双环在自己腰间的手箍得自己喘不 过气来。 洛遥艰难的在他怀里转身,将头抵在他的胸口。 是李之谨。 这样亲密的姿势,洛遥不得不费力的将手抵在了他的胸口,才寻到了一丝缝隙。 她正要开口,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越过了他的肩膀,定格在了不远的地方。 他在这里! 他怎么会在这里! 探照灯将那片地方打得亮如白昼。展泽诚生硬的立在那里,修长的身躯一动不 动,目光濯亮得不可思议。那件黑色风衣的衣角被掠起,烈烈的在疾劲的风中向后 舒展,如同鹰的尾翼。 她的记忆里,不论何时何地,他总是波澜不惊,即便是自己精神崩溃的那个时 候,也模糊的记住了他纵容般温暖的怀抱。可现在,这是她见过的,最狼狈的他。 光线交错着打在他的脸上,看得清他眼底的红丝,仿佛是错综的伤痕。那双眼睛里 有疲倦、恐惧、喜悦……和避无可避的失望,一澜接一澜,将她掠在了其中。 凝视的时光浓稠而又久远,又仿佛只是弹指轻挥而过。她还在李之谨的怀里, 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既没有挣开,也没有回应,直到最后缓缓的移回了目光,仰 头只看见他坚硬的下颌。洛遥的声音有些低微:“我没事,放开我。” 李之谨并没有动,隔了片刻,慢慢的放开她:“没事就好。” 她还在调整情绪,眸子因为月色的浸染,清灵剔透,纤长的睫毛忽闪了片刻, 目光再次投向展泽诚原先站着的地方。 可他已经不在了。 倏然之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是润华如水的古玉轻轻的摩挲过绸缎,又 掉落在地上,刹那间,四分五裂。 “展泽诚也上来了。”李之谨观察她的神色,词措很小心翼翼,“你最好…… 给他打个电话。” 胃部在隐隐的抽痛,渐渐的,那种痛扩展到了全身。一突一突的,仿佛剥蚀着 五脏六腑。这片空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果她愿意,只要喊他的名字,她知道 他一定会出现的,就像以往的任何一次那样。那么诱惑的念头,又或许是想念他的 怀抱了……就这样支撑着,意志已经支离破碎,可她咬着牙,直到重新抬起头,一 如既往的没有什么表情,语气麻木:“手机没电了。” 话音甫落,就被狂风吞噬了。洛遥微微牵动唇角,淡淡的苦笑:刚才在索道上 拨电话给他义无反顾的勇气呢?他们之间……到底要经过多少次这样生离死别式的 冲动,才能有一个了局? 展泽诚转身下山的时候,没有丝毫的犹豫。 在踏出第一步之前,他顶着漫天的大雪,对助手说:“你留下来……” 却始终无法再把这句话说完整了。或许是心有余悸,又或许余光里还残留着那 双身影,又或许,只是放不开。 助手点点头:“我知道。我会等到白小姐安全下山。” 北峰的栈道,蜿蜿蜒蜒的看不到尽头,长得怕人。不断有人从身边走过,一路 往上而去。这么挤的山路,人人擦肩而过,彼此听的见呼吸声。又因为是雪夜,不 停的有人因为地滑而踉跄。他的脚步很稳,踩在新雪上,咯吱咯吱的轻响。因为走 得专心致志,对时间也失去了概念,直到最后,才抬起头来,喃喃的问了一句: “快天亮了么?” 快天亮了。厚实的云层后终于钻出了宛如新生般的光亮。这场雪没有丝毫要停 下的痕迹。雪花和苍莽群山擦身而过,纷乱的飘扬,最后坠在看不到的地方。叫他 隐约想起她的发丝,胡乱的拂在了李之谨的肩上。在另一个人的怀里,她纤巧得不 可思议。 晚了一步。 他竟然会比另一个男人晚了半步。其实这半步并没有任何意义,他本以为,只 要是和她相关的事,自己是不会退让半步的。可真是奇怪,他没这样再走上前去。 即便越过了半个中国来找她,却还是没有理由重新的要回她。 全心全意的爱,即便爱得刻骨铭心,即便爱到了世界末日,可还是无法阻挡彼 此的背离。 工作人员建议他们在山上住一晚,等到索道完全恢复供电了再下山。 而之前一起的那几个女孩子找到洛遥:“我们打算连夜下山,要一起吗?”她 们要步行下山。其实山路很难走,可是对于有些人来说,心理上的恐惧会远远大于 生理上的倦累。洛遥知道,恐怕从此以后,她们都不会再选择坐索道了。 她微笑着摇头:“不,我还要在山上住几天。路上小心。” 旁人看待她的眼神大约是极其不可思议的吧?出了这样的事故,还有心情游山 玩水么?可她很固执,转身随着那几个工作人员去半山之上的宾馆。 李之谨将自己的大衣披在她的身上,不急不徐的陪着她一道走,说话的时候有 热气凝成了白雾,在身前迅速的绽开。那些微小颤抖的小雾滴,伴着翩跹雪花,轻 灵得仿佛指尖不可触及的精灵。 “你不怕?” “怕什么?怕死?”洛遥低着头往上走,山道的台阶很窄,又滑,这让她有些 吃力,可她一直在试图让呼吸舒缓下来,“不怕。” 唯一值得恐惧的,只是恐惧本身。 没有人会比她更了解这句话的含义。手机彻底失去信号的时候,她清楚的记得 自己的心重重的沉了下去,那种恐惧,甚至远远超过了索道停止运行那一刻。可转 念一想,这不是自己第一次失去他,那么还有什么值得恐惧?仿佛是旧伤未愈新伤 又生的创口,早已对疼痛麻木了。 她没有再说什么,表情也是平淡,仿佛之前的经历不过是在游乐场坐了疯狂过 山车而已,最后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谢谢你赶上来。” 李之谨忽然语塞。其实这一晚,他一直在语塞,似乎言语的功能短暂了离开了 自己。 就在刚才他抱着她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察到她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 气,连目光都无神的汇聚在自己的身后,仿佛是没有对准焦距的镜头。 他知道展泽诚在那里。 他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那个男人一直站在那里而不过来,以他向来强势的性 格,不会在历经千辛万苦见到她后,却只是默然的凝视。 他还觉得奇怪,为什么真的想明白了这一切,自己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受。 是什么时候开始慢慢接受这个事实的? 或许在铺天盖地的桃色新闻席卷了文岛市的那一天,自己打她电话,却始终无 法接通的时候……或许在飞机上她看到自己,触到她陌生而不失礼貌的微笑的时候 ……或者,也许,在她高烧生病的那一晚,自己返身去拿那本落下的杂志,却无意 间看到她的眼神的时候…… 命运流转,究竟是谁比谁晚了一步? 至于一直难以消逝的那种失落感……或许自己也该预约一个心理医生。林扬就 是个不错的医生,有着叫人安心的目光,或许去咨询她不会让自己感到难堪。 所以,且当是解脱吧。 他叹口气,加快了脚步,赶在洛遥身前向她伸出手:“小心路滑,我扶着你。” 洛遥停下脚步,犹豫的握住他的手,心里隐隐有异样的感觉。她在风雪交加中 抬起头,有冰凉的水滴溅在眼角,一时间望出去朦朦胧胧。可她的听力和视力,前 所未有的明晰。 他在笑,这人露齿而笑的时候,总是显得年轻而活力。他的语调轻松而满不在 乎:“不用谢我。这有什么,朋友嘛!” 不错,朋友。 三年来,她一直觉得自己在失去着什么,可其实不是有收获么? 她的朋友,有着最灿烂的笑容和最开朗的心境。 即便是在鹅毛大雪中,即便是在凄厉呼啸的山风中,她依然失去展泽诚,可是 至少指尖还有那些微的温暖。仿佛是不灭的萤火,始终在那里,莹如淡星。 山上的道观很清静,老道的头发稀疏,扎成花白的小髻,插着磨得发亮的木枝, 茹素养性让他的脸颊泛着天然的童真。洛遥发现自己常常这么在枣树花下坐着,就 这么过了半天。华山向来是一条道,有时候也看见那条山脊上密密的人流,仿佛是 无数的蚂蚁攀在巨龙的脊背上,愈发觉得自己悠闲。 李之谨在前一天就被父亲的一个电话召了回去,大约是家中出了什么事。他坐 索道下去,洛遥一直送到他站口:“路上小心。” 他一遍遍的用眼神审视她,最后说:“你一个人真的没事吧?” 她兀自笑得山花烂漫:“能有什么事?就算是飞机失事,也得等到回去你才能 知道了。” 一个人走过山路的时候,便萧索得多了。路过小店,又有店家热情的招呼: “姑娘,夜里华山冷,租件大衣吧?” 她笑着摇摇头,跨进宾馆庭院的时候,忽然在游廊一侧见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 身影。她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李先生?” 小李躲不过,慢慢的走过来,脸上是公事公办的笑:“白小姐。” 洛遥无奈的叹口气:“你也来华山爬山?” 小李微微咳嗽了几声,终于正了正神色,缓缓的说:“不是。是展先生放心不 下,让我留下来看着您平安下山。” 白洛遥的神色平静,长发被风撩起来,仿佛飘忽不定的山雾。她最后淡淡的说 :“我明天就下山回去。你可以告诉他,不用为我担心。” “其实……那天出了事,展先生赶来了这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去找你。 白小姐,虽然我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白洛遥看着年轻的助理嘴唇在一闭一合,那些字一个个的落在心里,可却又难 以连成完整的句子。她仿佛失去了理解句子的能力,只是苦涩的想,为什么所有的 人,他的助理,他家的阿姨,每个人的表情,都那么类似呢? 他那样一个人,喜怒都不形于色,如果知道了这些旁人的同情和感叹,是会哭 笑不得?或者只是皱皱眉,轻轻一拂就丢开了去呢? 越来越多“他”的形象涌进了脑海间,洛遥只觉得难以遏制,抑或是不愿去遏 制。想到即将回去的城市,又难免的彷徨,难以去想像,未来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回到文岛的时候,这个城市已经被春意晕染得如此妩媚而柔和,连初春的那一 抹青葱色都已经被浸润成了如宝石般的碧潭深绿。无处不是繁花绚烂,春虫悄鸣。 天气讨喜得不可思议。 她下了飞机,坐了一辆机场大巴,最后是在人民广场下车。头一眼就看见了那 座熟悉已极的建筑。青灰色的色泽,厚重仿佛古时的宫殿重宇。仿佛披甲执锐的战 士,从战场上走下来,如今守护这方安宁繁华。 仿佛不受控制,她就直直的走向那座久违的建筑。 正要排队等着进门的时候,忽然被身边走过的一个人拉住了胳膊:“哎呦,洛 遥?回馆里看看啦?” 林大姐带她走工作人员通道。看她一眼,欲言又止。洛遥知道她要说什么,不 过轻轻笑了笑:“我前段时间出去旅游了,才知道这里发生了这么多事。”她想了 想,最后还是决定说句谎话:“报纸上那些新闻都是炒作。你该不会相信吧?” 恰好走到了大厅里边,林大姐看了一眼她,忽然叹口气说:“报纸上那些乱七 八糟的新闻,我们这些同事当然都不会信。可是洛遥,什么都是可以是假的,那尊 釉里红三足杯却的的确确是真的。你辞职之后,有人匿名捐给了馆里。我们连它的 来历都不清楚。” 她仿佛看着女儿一样,目光柔和而慈祥,最后拍拍她的肩膀:“那些新闻,虽 然有些不靠谱一些,可是我看着,倒像是想明白了什么。易钦这些年为什么一直往 馆里捐赠文物,那些东西,也足够他们办一个私人博物馆了。以前我想不明白,现 在倒是隐约有些清楚了。” 洛遥一直垂着眼听,睫毛弯弯翘翘,仿佛是小伞,替自己挡去不少的心事。直 到最后,才艰涩的说:“那些……全都是记者乱写的,我……” 中年的阿姨自然有着一种熟练的、摸透了世事的犀利目光,林大姐温声打断她 :“我也只是随便的说说。洛遥你也别介意。” 她于是又絮絮叨叨的说了些闲话,就离开了。 白洛遥站在大厅,温和的春光落下来,她看得见瓷器馆的全景。偌大的藏馆, 每一件文物边的射灯莹莹烁烁,望过去仿佛繁星漫天,似乎身坠在银河星流之中。 她慢慢的向最中央那件瓷器走过去。 恰好有义务导游在讲解。洛遥站在旁边,脸颊离着展柜不过数寸,目光聚焦在 那件展品上,可又仿佛集中不了精神,不断的有些想法在逸散出来。 那些讲解词这样熟悉,依稀还是自己离职前写的。她不用运用那些专业的鉴赏 的知识,却无比的肯定这就是一件宣德年间的真品。只是因为他说过的。 那时他在自己的病房里,握了自己的手,平静的对她说:“我会让人修好它… …如果修不好,那么就去找一个一模一样的,总会有办法的。” 他真的找到了。于是悄无声息的送来。 仿佛就是索道出事的那天,他只凭了一个一句话都没有说的电话找到自己,可 终于还是悄然的走了。 眼眶有些发热,大约是灯光射的,白洛遥清晰的从钢化玻璃的反光中看见自己 的倒影,自己正在频繁的眨着眼睛,仿佛在阻挡着什么。 回到家的时候,她已经将心境调适得非常安稳,真正的风平浪静。 没有数月前情感的波澜翻涌,也没有记者的无孔不入,她打开门,就像回到了 这三年的时光,独自一个人,寂寞却安宁。空气里有一股积尘的味道,就在鼻尖幽 幽的巡梭,总也赶不走。于是照例先开了电视,然后开始做清洁。 电视机屏幕里是一片施工场地。洛遥手里还捏着抹布,却被那个新闻专题吸引 住,水珠一滴滴的落在了老旧的地板上,她却恍若不知。 那座庙宇已经初具规模,有工人正在仔细的给一旁数目极为可观的建筑构件编 号,而专家则表示完工指日可待。 其实白洛遥一早知道这个消息。可是直到此刻,仿佛这个新闻活生生的有了质 感,让她知道,这是真的。 彼时轰然倒地的建筑,此刻也正一片片的被拼凑成原有的样子。或许比之前的 更好——因为根据专家的说法,重迁的选址更加的谨慎,而在过去的三年间,那些 被保存下来的建筑构件也得到了精心的修缮和清洗——半年或者一年之后的云初寺, 会用一种崭新而现代的姿态,出现在世人的面前。 从未如此清晰的,她正看到他的努力。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