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爱情住着小妖 作者:芷影 1 该死的CJ6348整整晚了7218秒。 已经入夜,机场出口上方的冷气吹得我无法呼吸,秋寒从身后拥着我,问要 不要换个地方等。我说不要,因为这里我和木瑶的直线距离最近。 乘客汹涌地奔出来,只有一个女孩,拎着轻飘飘的旅行袋,好像一条鱼在喧 嚣的人群中慢自滑动,是木瑶,她从英国归来。 我提着长裙逆人流拼命向她跑,木瑶近在咫尺,头发很浓郁很凌乱,非常瘦, 并且冷漠。不知为什么,我想要拥抱她的手骤然停下去拂她耳边的发丝,我带着 哭腔说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她平淡地牵了牵我衣领的褶皱,低低地嗯。 快步跟上的秋寒和木瑶寒喧了一下,将大手讨好地伸向木瑶,说我帮你啊, 木瑶说不必。我想秋寒和木瑶有点犯相。秋寒发动了车子,每到红灯和路口就猛 踩离合器,使我们在座位上大幅度摇晃。唉,还以为把这个小肚鸡肠的家伙摆平 了呢。今天早上,也就是我们同居第五十日,我收拾了他的剃须刀,定型水以及 内衣裤打发他走。他几乎从床上蹦起来,嚷着你不够意思,一副可怜相。我说木 瑶十六岁时惟一的亲人死了,九年后只身回国投靠我,她多可怜,她需要照顾, 而我是那个必须给她照顾的人! 车内的木瑶不肯说话。二十五岁的木瑶和十六岁患了自闭的少女,我看不出 有什么两样。车子驶上城市的主干道,木瑶突然摇下窗玻璃向外望,午夜的风吹 起一头极度疲倦的长发。五分钟后,她失望地坐正,摇上玻璃。她再也不会找到 记忆中那幢二层的日式小楼,它被疯狂的城市改造工程彻底毁灭了。 我的心情糟糕透了,因为木瑶失望地跟自己说,我还是回不了家,回不了家。 2 我把主卧室里的电脑、发烧音响、DVD 和一把红木吉他全给了木瑶,自己搬 到隔壁去,时常带她去见少年的旧友并不道德地坚持每天带她到我爸妈家蹭饭。 木瑶的汉语一点点恢复,可举止仍旧病态离奇。有时她独自坐在抽水马桶上, 卫生间的门关一早晨,有时她赤脚对着客厅里的花发呆,很多花瓣掉在桌上,每 一瓣都有指甲的掐痛,最要命是一个清晨,我推开房门,发现她反穿着低胸睡衣, 坐在落地窗前吸烟,烟雾像一层又一层隔世的海浪,使我们无法靠近。 九月,我和秋寒带着木瑶参加一个同学聚会,想着或者可以在那里给她物色 到她的对象。狂欢也是间多功能餐吧,九点前用餐,九点后蹦迪。 着一身黑色蕾丝镂花连衣裙的木瑶吸引了众多男人的注意力。红酒的影子在 昏黄的烛光里跌来宕去,杯壁的幻象中木瑶的脸被分割成12城精致的碎片。我坐 在角落中想,以前不觉得她的美这么出色,是因为她没有站到自己的舞台上。 八点钟,我把木瑶留在这里,一个人去电视台做节目了,坐在男人中间的木 瑶一定比坐在演播大厅观众中间的木瑶快乐得多。秋寒朝我拧起了眉毛,在耳边 央求,快把木瑶带走吧,让我照顾这样病态的公众人物,对我是多么的不人道。 我使出吃奶的劲掐他,威胁说,要人道还是要姹紫嫣红你自己看着办。 从电视台回来很累,我很快睡了。午夜两三点钟,我从头痛的睡眠中惊醒。 拧开客厅灯,一下子看到木瑶裸露的胳膊和膝盖上黑紫的血迹,手捧红药水紫药 水云南白药的秋寒马上过来搂我,宝贝别怕,大部分是一个杂种的血,木瑶只是 被米粒大的碎玻璃划了一下。 秋寒兴奋地讲起事情原委。我走后,蹦迪时间到了,喝了很多酒的木瑶像松 鼠一样跳上音箱,舞起长发,迷乱得仿佛要随时从上面跌下来的舞步吸引了很多 男人围着她击掌。这时,两个男人强行把木瑶从音箱上拖下来,说,小姐,我们 带你出去玩。木瑶推开他们,说滚开,我不和你们玩。那两个男人有点恼怒地用 脏说挑逗木瑶,企图动手动脚,木瑶随手抓起啤酒瓶对着一个脑袋抡了下去,说 杂种,去死吧! 这时,秋寒开始大笑,正在接受伤口消毒的木瑶也轻轻笑。秋寒说他们从酒 吧后门逃跑被保安狂追时,木瑶还告诉他曾用防火栓打趴下过一英国种牛,并安 然无恙,以此鼓励他逃生的意志,着实让他李秋寒佩服得七荤八素。 秋寒走后,我的头像被铁丝贯穿,疼得只有哭的份儿。英国在我的梦里不过 是温莎堡,奥斯汀笔下的神秘庄园,可对木瑶又意味着什么?她再也不是那个恨 不得永远用棉被蒙住头的女孩了。 3 十月末,我去黄山开会。尽管我人微言轻大学学报的编辑,兼任一个年级的 辅导员,还要为几版副刊撰稿,看起来分身乏术,可这次非去不可。我的缺席会 直接导致我的论文落选,拿不到证书,明年的中级职称评定就会泡汤。 我在房间里打点行装,木瑶和秋寒在客厅里玩心理测验。秋寒公布结果,说 木瑶说你真是悲观到无可救药了,干吗不出家去,还赖着我媳妇和我的大床? 我提着行李走到客厅说,秋寒你问没问她对友谊的联想? 我来答,友谊就像牛皮癣,永远没有特效药根治。木瑶的机智逗得我和秋寒 捧腹大笑。 七天赏云观松的黄山行很快结束,我是唯一没去世界文化遗产地旅行而提前 返程的与会者,因为电话里,秋寒的声音听起来古怪压抑,而家里的电话总是没 人听,我找不到木瑶了。 火车在减速慢行,我看到站台上的秋寒,又高又瘦,艺术家似的标志长发如 两片不安的叶子在料峭的风中舞动。十一月的秋寒很寒冷,他总像个孩子般让我 心疼。 秋寒不顾我四十小时的长途劳顿,径直把我带住PAPA“S ,找了一个很深的 角落。 “这是个无耻阴谋,那天木瑶灌我喝了一整瓶,然后她脱光了衣服……我们, 我们上床了。”沉默半晌,李秋寒几乎是在低声咆哮着讲那番话,脸上全是奇怪 的愤怒。 我像突然溺水的人,被绝望捏住喉管慢慢失去光线和活力。我的唇真的开始 发青,失去血色。“你是说,你被强奸了?” 秋寒腾地一下站起来,像疯狗一样狂叫:“你难道聋了,我说我被那个妖精 勾引了,她在我面前一丝不挂!”我猛然把冒热气的咖啡泼向他,我想我是疯了, 连很沉的杯子一同丢到他脸上,秋寒捂着脸疼痛地弯下身。 现在几点了?电话在响,胃里泛着酸水,我难受极了。木瑶你为什么还不回 家? 时光是这么漫长,而事变却只在瞬间。1992年的一个午后,班主任领我们几 个同学去探望旷课的的木瑶,她相依为命的父亲刚死于一场车祸。 日式的被漆成暗红色的楼梯好像一条长长的血迹,一直拖到木瑶家门口,开 门的是邻居大婶,说那苦命的孩子在睡觉,一直没醒过。我看到散发着腐霉味的 饭菜被一个绿色的罩子罩住,罩子上停了一群苍蝇。转过小走廊,我看到蜷在藤 椅上的木瑶,她那么瘦毕竟,就像一个毫无抵抗的细胞被暴露在现实的锋利中, 我怕眼前的人群会像一把刀子将她刺破。果然,班主任叫醒她,她紧扣双唇不说 话,她自闭了。 当天我把木瑶带回家,那时我们家还很穷,父亲是卖人参的小贩。木瑶和我 挤在一张很窄的木床上,常常抱住我的一只手臂哭泣,她的掌心柔软而冰凉。我 喜欢她散淡的发丝拂过我的脸颊,喜欢同她不停地讲话,喜欢把好的苹果好的一 切留给她。 木瑶的伯父决定一劳永逸地摆脱这个包袱。他变卖了木瑶父亲的财产,送木 瑶到英国读书。还记得木瑶自闭醒来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投之以木瓜,报之 以琼瑶,所以木瑶会一辈子对你好。 一辈子对我好,就是和我的未婚夫上床?就是把我一辈子的幸福毁掉?电话 又响起来,实际上它根本就没停过,我没有力气接,我最后的力气在等待一个谜 语。木瑶,我已经知道了谜底,但是你必须给我看你的谜面。 4 稀里哗拉的开锁声,两只高跟鞋先行飞进门厅。木瑶像所有横刀夺爱却又良 心未泯的女人一样,喝得酪酊大醉。 少跟我来这一套,我瘫软的身体一下子怒不可遏地从沙发上弹起,我紧握双 拳。 木瑶突然冲进洗手间呕吐,黑衣黑发的她就像妖精一闪而过,让我不由自主 地憎恶,还有恐惧。强烈的呕吐声持续了很长时间,她要把胆汁呕出来了。 我们在洗手间门口对峙,目光和目光相距不到八厘米。但我的愤恨明显缓和, 你为什么要和秋寒…… 是上床吧?李秋寒也这么问我,在他快要达到高潮的时候我告诉他,这是一 个玩笑,我看透了他的贪心和无耻,他只是看上你父亲的钱才跟你在一起,他配 不上你,所以我和他开了一个玩笑…… 我终于知道李秋寒为什么主动找我摊牌了,因为他害怕了,他生平还没没有 看见识过开得起这种玩笑的女人。 你滚你滚你滚,我歇斯底里大叫,使出全身力气推她。她真的向后仰去,后 脑砰地一声撞到大理石洗手台上,不动了。 无边的悔意让我心理崩溃。我不顾一切跪倒在地,她后脑撞出一个鸡蛋大小 的包,胳膊也被破碎的玻璃架划破了,还有手腕,翻转朝上,齐腕处有一条暗粉 色的疤,那是我从不曾留意的割痕。 木瑶在十几秒后醒来,她在我手的怀抱里看上去那么宁静,眼睛里全是单纯 和柔顺,像静止的深水,淹灭了一切动乱。 别让我滚,我飞越了千山万水才跟你在一起。我跟过很多不同肤色的男人, 然后被他们甩或甩掉他们,他们没有一个能给我渴望的温暖和持久,我在被黑人 深生抢劫的夜,我在刷完第一千个盘子的夜,我在自杀的夜,我在每一个不平静 的夜,想你…… 我泪流满面,不再追问谜面还是谜底,我们像多年前一样无法沟通。 第二天晚上,我神情涣散地走出校门,突然被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拽进角落, 抬头是秋寒心碎的目光还有泪水。宝贝你瘦了很多,只这一句话我就浑身发软, 扑入他的怀抱。 我终于知道秋寒的怀抱是我一生也逃不掉的宿命。 秋寒带我去了他的单身宿舍,我们接吻,直到牙齿和舌头撞得生疼,然后做 爱。 5 木瑶在等我。她指间的香烟垂下来一大截烟灰,她撅起漂亮的嘴唇吹掉了它, 她说,你去哪儿了? 这个问题像她的烟灰一样令人生厌。我说,如何才能分辨我欣赏的下一个男 人到一百个男人哪一个爱的是我的人哪一个爱的是我的钱呢,木瑶你教我。 然后,我们都不再搭理对方。 十二月小雪,我接受了秋寒的求婚。 周三下午是雷打不动给学生作思想道德教育的日子,我突然接到木瑶的电话, 她说她吃错东西了,很难受,我惊慌失措,抓起提包就往外跑。 在这滴水成冰的天气,我满头大汗地爬上五楼,掏钥匙,开锁。 惊恐把我的五脏六腑炸了个粉碎。我不相信我的眼睛,但我放大的瞳孔的确 收入了世间最丑陋的景象。我看到,未着片缕带着嘲弄笑着的木瑶,还有捂着私 处像白痴一样站在我和木瑶中间的秋寒。 秋寒在套外裤,浑身发抖,他擦着我的肩向门口逃窜。我恨自己连一记响亮 的耳光都抡不动。 我无声地流泪。北方的阳光漫过木瑶的胴体,使她的皮肤更苍白,眼神更遥 远,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沉沦和邪恶的美感。我恨这个身体,她竟然把 一个男人变成了扑火的飞蛾,重蹈一模一样的灾难,它更让我生不如死。 窗外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汽车长鸣,窗旁的木瑶下意识地扭头,她的脸色马 上变了。直觉告诉我,秋寒出事了。 捷达顶在一棵大树上,车身拱起,保险杠车前灯撞得支离破碎。我看到我的 宝贝我的眼泪倒在方向盘上,垂落着冰冷的手臂。围观的人说,这小伙子如鬼魂 附体,先是倒车,然后就踩着油门自己撞向这棵树。 我摇他,晃他,不动,我捂着脸蹲在雪地上呜呜地哭,一个钉鞋掌的老人帮 我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这个坏蛋醒了,他说,他本来只是想在同样的地点用同样的手段解决他的仇 恨,但他还是被木瑶像猴一样耍了。我说,你不要跟我说这个,我已经没有判断 力,我说,我们应该分手了。秋寒伸手攥紧我的衣角,像个孩子哭得失声,我要 死了,等我死了再走好不好? 天亮我回到家,木瑶走了,是真的离开了。 我倒在床上,枕巾是木瑶的CK香水味,是倦倦的烟尘味,我想起木瑶说她会 一辈子对我好,我想起木瑶说友谊是牛皮癣,我想起了一切,我独独忘记,她刚 刚给我致命的伤。 我翻身下床,搜遍了所有柜子,没有找到安眼药,我家里根本没有安眠药。 我口服了四片嗜睡的感冒药。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所以我闭上眼睛。 6 我和秋寒在春天举行了隆重的婚礼。结婚当日我收到木瑶从远方寄来的第一 张风景明信片,在以后的日子里,它们纷至沓来。 有的从西藏来,背面写着你还记得我吗;有的从大理来,背面写着你还记得 我吗;有的从不知名的小岛来,背面写着你还记得我吗。 我记得我记得我记得,再过200 年我都记得,在你要去英国的那天早上,沙 尘暴席卷我们的城市。你的目光很凄凉地落在我的脸上,你的吻落在我的唇上。 (摘自《女友》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