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我倒还是会常常想起那些从世上消失的人们,就象我常常会想起大崔一样。那 一季青春的盛筵,大崔是唯一的一个缺席者,他在不久前死了。那次他赶去火车站 接一个外地来的朋友,就在站台上等车的时候忽然倒下来死了,没有任何的征兆。 医生说这就叫做“猝死” , 是现代人特有的死法。他怎么好说这样的话,说什么 “这就叫做‘猝死’”,就象向听众讲授病理课似的,可死的是大崔啊!我才不管 这是不是现代人的死法,哪怕所有的人都这个死法那又如何?关键是大崔不在了, 哪里都不在了,那样年轻,那样地才华横溢,名副其实的天妒英才。 我常常想念大崔,冷不防之间。我会想起他在海报栏前独自涂抹那面墙壁,一 笔笔,专注的神情反而让停步凝视他背影的人有些恍然若失。海报是他的绝活,也 是他始终拒绝与他人分享的自留地。无论他与身边的人们如何地相投或是默契,一 旦望见那个在海报栏前伫立的背影,他整个人就迅捷地超群拔俗而去。也许这一幅 幅画面是浓缩他全部生命的一个个瞬间。大崔一向有很强的将某种特定的情境凝聚 起来的能力,这也是他编的舞台剧总能让人经久不能忘怀的原因。他将这些特定情 境的全部丰富而具体的感受凝聚成形象,无论是诉诸舞台造型还是诉诸海报的画面, 那些形象都是静止的,寓有无限意味的静止。大崔常常独自涂抹到深夜,在昏黄的 路灯下,一个超群拔俗的背影。 有一个冬日,大崔深夜未归。我用那只积满水垢的保暖杯冲了一杯咖啡,然后 到海报栏那里去找他。当我离海报栏还有一段距离时我看到他身边站着一个女生, 手里端着广告色的瓶子,而大崔则站在离那面墙壁几步开外的地方,点着一支烟, 静静地端详着他的作品。那个女生也望着那面墙壁,感觉上目光缓缓游移着。忽然 她动了一下,大崔同时点了点头,走上前去,从女生手中接过颜料瓶,然后在墙上 某处补上了几笔。然后他又退回到原来的位置,静静地看着。 从我看见他们,直到最后我转身离去,我始终没有听见他们之间有任何的对白。 回去的路上,我手捧着微温的茶杯,心中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后来我从不 曾向大崔问起那个女生究竟是谁,我不用问,在大崔面对墙壁的那道深黑的背影上, 从此有了一道光亮的轮廓,就象用侧逆光处理的相片镜头一般。 然而大崔仓促地离开我们而去是谁都不曾想到的事。我们在一起时曾不止一次 谈到过死的话题,当时常的一个中学同学在家中悬梁自尽,因此他有点郁郁寡欢。 常是在劳改农场出生的,他的人生比很多人要崎岖很多,也许正因为如此他对于他 幼时好友的死所怀有的不止是悲伤,还多少有一点忿忿不平。 “一点都不爱惜自己的生命!”他忿忿不平地说起。 大崔平时一贯抿紧的唇线那一刻绷得更紧了,他淡淡地道:“每个人的选择都 是有理由的,别人不可能完全了解。” “难道你赞成他这种不负责任的做法?”常提高了声音,平时他绝对是极少动 怒的人。 大崔没有回答他,反而将头转向了我。他似乎很突然地就冲我问道:“辉,你 不会做出这种事吧?” “我?”我一时不明白大崔何以单单问我,所以一时瞠目结舌。 后来的许多年里,我会想到大崔在突然之间向我转过头来,目光炯炯,仿佛火 炬一般洞穿着我的内心。我有过那么一个瞬间的惶恐,因为多年来我象是很刻意似 地不去想生命的意义或者诸如此类的问题,一想到这些问题我总免不了心烦意乱。 我日复一日地混日子,高兴时去上上课,不高兴时就去找朋友喝酒聊天。在我的居 所,大家经常通宵达旦地聊天,点上蜡烛,或者干脆坐在黑暗里。我希望着有人来 坐坐,也不一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有人坐在我这里,我就很安心,我就可以放心 地混日子,避免去触及那些过于深刻的问题。 是的,我从不去想这样的问题,自从在我七岁那年父母双双在一起车祸中丧生 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去想这样的问题。 所以当大崔这样突然地向我发问,我一下子不知何以作答。但后来我想到了小 南,想到眼前的这群朋友们,我觉得我有义务作出否定的回答,所以我说:“不会 的,绝不会,怎么可能呢?” “那就好了。”大崔不说话了,他开始抽他的牡丹烟。很长时间里都没有人再 发言,在那种静默中,生与死站成一道深深的界限,常的那个幼时玩伴在彼侧,而 常和我们都身在此岸,我们在一起,不分彼此。 然而此刻大崔亦去向常的同伴那端而去,从此与我们阴阳相隔。我想念大崔, 非常想念,我想知道他在那边还好吗?我知道照理不能这样地发问,我一向都不信 什么鬼神,但如果大崔不在这里了,那他一定还在什么别的地方,这我是会毫不怀 疑地相信的。 那一个飘荡着离别的歌声的晚上,有个我不太熟悉的男生忽然大叫了一声“我 想念叶子,我想大崔!”说完便号啕大哭。叶子是他女友的名字,毕业前夕他们分 了手,而大崔则是我们所有在场的人都知道的。他这一哭,大家的心情便都有了些 许黯淡,这时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却朝他当头浇了一杯冷水下来。那个男生怔在当地, 机械地抹了抹脸上的水迹,完全不明所以。当时我也没怎么明白这回事,也许是那 个男生苍白的呼喊声过于直白,直白得伤及了很多更为深藏的东西吧。不过就在这 时阿牧却显露出他经典的微笑,他开始歌唱了—— 洗所啊!洗所啊!流浪的人们远未到齐…… 所有的人都在他的歌声中流下了泪。洗所啊!洗所啊!流浪的人们远未到齐。 谁列席这一青春的盛筵,谁错过这一仓皇的雨季,又是谁在你我身后轻轻关上那道 门? 而如今,青春已散场,笙歌已远去,那份沧海月明、蓝田日暖的美丽,那份庄 生化蝶、子规喋血的柔情,岂待成为追忆,宁可化作尘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