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节 九月,遥远的西站月台。 山坡上风很静,草地清新,四下里充满明亮的阳光。惟在天地相接的地平线上, 一道淡淡的带状的云彩伸向远方,仿佛向世界的尽头伸出一只想要留住一些什么的 手臂。然而,无论是对这流转的时光还是对这静止的山脉而言,这个姿势永远是徒 劳的。就像此刻,任谁也不能向林苏和伊达再现十一年前的那一幕,天地间只留下 无尽的揣想。 “你觉得凉真的会来到这里吗?”伊达在月台的尽头向另一头的林苏大喊道。 林苏凝望着铁轨消失不见的远方,没有应答,但是伊达想像得出她脸上坚定不 移的神情。一路之上林苏的脸上就一直是这样的神情,伊达则坐在对面默默地注视 着她。这一次,林苏是决定再也不放手的了。虽然林苏没有开口这样说,但伊达能 体会到,林苏再也不愿意让心底关于凉的记忆渐渐淡去了,因此她定定地望着车窗 外。虽然这样望着,但伊达明白她一定什么也没有望到,她只是死死地攥紧这份回 忆。远在澳大利亚的时候,由于时空的阻隔,由于日复一日的庸常生活,她本已开 始淡忘了,这份淡忘也许意味着她又可以接受一个全新的开始了。然而她却对这样 的开始极为恐惧,于是又折回到凉的世界里来。在凉所居住过的地方,看着凉所看 到的风景,听着凉所听过的音乐,林苏终于可以蜷缩在里面,孤单而绝望地享有着 她所期望的内心的安宁。 就这样望着林苏的脸庞,如此年轻而美丽的脸庞,如果不是那双隐藏着幽深的 心事的眼眸,伊达甚至可以揣想林苏陶醉在所有小女生都会有的浪漫感觉中的模样。 于是伊达又止不住困惑起来:他究竟是期望着林苏能见到凉呢,还是宁可她将凉遗 忘?有时伊达体会到:相比记忆而言,遗忘乃是岁月留给人们的一份更为昂贵的馈 赠。可是,他会希望凉将苇遗忘吗?他能够如此吗?逝者已远离了我们,生者又当 如何呢?如果说凉和苇还曾在那一段特定的时刻里见证到某种永恒的话,那么林苏 和自己呢?面对如同生死之隔一样无能为力的界限永远希望着吗?还是终于不堪岁 月的重负而转身放弃呢? 在这种反复自问之中,伊达的大脑又开始胀痛起来。他每每发觉他不能直接看 明白他自己,他惟有借助什么人的折射之光才能将自己看清,也许他终究还是那种 置身行程中的性格,尽管他曾在那一天强烈地感到他已不能如此洒脱地挥手上路了, 他心里毕竟也有了某种莫名的牵挂,但是当他这一次再度踏进旅程,那种如惯性一 般的轻快与自由感立即又俘获了他。在这个时候,伊达只要一想起凉,甚至只需一 接触林苏的目光,他的内心就会立即被一种巨大的羞愧感所淹没,仿佛他又看到亚 男在电梯口大声地问他: “到什么时候你才会停下来去爱一个人呢?无论是谁,你爱过吗?” 伊达忽然被内心的追问激怒了。 “为什么嘛!”他心里大喊道:“为什么非得这样?这不过是人生的一种选择 嘛!大多数人不还是得继续他们的生活吗?他们未必就不快乐,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他这样问自己,然后从这样的争执中醒来,发觉面前是空阔的旷野,从一开始就没 有人在和他争辩。 “凉!”伊达忽然大叫起来,“你在哪里啊!” 没有回答,山坡上回荡着伊达的声音。 “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啊……” 伊达猛地抓起一块石头狠狠地向山坡上扔去: “你再不出现的话,我就开始恨你啦!” 这一次,伊达充满莫名怨恨的声音甚至惊动了林苏。她默默回转过头来,冲伊 达道:“去打个电话吧,已经是傍晚了呢。” 伊达站得那么远,兀自喘着气,林苏的话他根本没可能听见。当然后来伊达还 是打了电话,可是电话那头也同样地一无所获。